她不敢相信這輩子會再遇見這個男人!
他可惡地依舊年輕俊美,那副細緻眉睫是上帝精心的工筆畫,黑色磁石般的雙眸,漂亮的五官如瓷器,再賦予斯文優雅的氣質,那副細框金邊眼鏡是她最難以抵擋的,打造出她迷戀的男性臉龐——後來她才明白,那副眼鏡是禁錮惡魔的咒語……
他對她微笑,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迷人微笑,彷彿並不怪她這些年杳無音訊,他過分俊美的笑顏是視覺迷幻劑,總教她神魂顛倒,忘記一切——且慢!她受過太多次教訓了,他這種嘴角輕勾的模樣,就代表有人要倒霉,而那個人通常是她。
他凝視她,靠近她,灼熱呼吸燙著她最敏感的耳垂。「想念我嗎?」
「一點……都不想。」口是心非,她懊惱地發現肌膚因為他的接近,泛起亢奮的疙瘩……不對,她起雞皮疙瘩是因為怕他!她很怕他!
他仍舊微笑,彷彿將她的拒絕誤解為肯定——或者他根本沒理會她的答案。他一向如此,他總能讓事情順著他想要的方向發展,也總能得到他想要的。
他解開她的睡衣,然後褪去自己衣物,溫暖的男性軀體覆上她。
她鴕鳥地閉上眼,無法不感覺到他結實的身體,他的皮膚也光滑得像瓷器,卻炙熱如火爐,熱得她臉紅心跳。在他強壯的懷抱裡,赤裸肌膚接觸的銷魂讓她羞愧,但也好興奮。他親吻她肌膚,親吻她說不出口的部位,對她做出她不敢想像的過分行為。他太放肆了,但很溫柔,他總是很溫柔,這是他的本性,不是因為他愛她,絕不是……
不知哪來的刺耳鈴聲干擾他們,她想推開他,他不肯放手,她使勁推他,爬向不知名的鈴聲來源——
丁琪艾猛然睜眼,用力按掉鬧鐘,時間是清晨五點半。
房裡寂然無聲,床上唯有她自己,她的睡衣好端端穿在身上,沒有什麼男人。
只是作夢而已……她喘口氣,心臟劇跳,感覺額頭髮涼,伸手一摸,都是冷汗。
作春夢可以作到滿頭冷汗,她大概是全世界第一人。
她喃喃道:「一大早作這種夢,真是壞預兆……」
跟他分開這麼多年,第一次夢見他,就是這麼刺激的夢境,八成是被連日轟炸的結果。
兒子知道父親還在世以後,天天吵著要去找他,老媽也逼她去討安家費,沒一刻讓她安寧,幸好女兒對父親沒什麼興趣,否則三管齊下,她會很想逃家。
「拜託,就說跟他的事都過去了嘛……」她揉著額頭咕噥。老媽偏偏認為他欠了她,逼著她追討,她躲他都來不及,還自己送上門去給他宰?豬也沒這麼蠢好嗎?
現在的她有份好工作,能養活一家四口,日子平安順遂,不想跟他有什麼交集,他與他的風流韻事若是一片囂張的田地,她就是旁邊安靜的小水溝,各過各的,不相干。
她起床盥洗,小心別吵醒仍在熟睡的母親與一雙兒女。更衣後,她下樓,來到一樓的「莓果」麵包店,走進廚房。
她熱愛烘焙,在幾家麵包店做過,最後在「莓果」落腳,當時老闆初創業,與她相談甚歡,邀她入股,她投入所有積蓄,押對了寶,如今麵包店生意興隆,靠這家店,這輩子她一家人都不愁吃穿了。
廚房裡早有麵包師傅在忙碌,烤爐的烘烘熱氣驅散早秋的涼意,送來奶油、果醬與出爐麵包的濃郁甜香,她精神一振,跟眾人打招呼。「大家早!」戴著帽子口罩手套的師傅們跟她揮手致意。
「琪琪?」老闆唐益夫立刻迎上去。「就說﹃小紅帽泡芙﹄我做就好,妳多睡一點,怎麼又這麼早起來?」
跟丁琪艾合作越久,他越喜歡她,近來積極對她展開追求。
丁琪艾相貌甜美,圓溜溜的烏黑大眼像無辜小鹿,心思都寫在愛笑的臉蛋上,加上天生的柔軟嗓音,就像一口就能吃掉的綿軟糕點,他很早就對她心動,遲遲沒行動是因為她未婚生子,條件不太好。正經的女人怎會落到當未婚媽媽的地步?
不過相處久了,他漸漸發現她其實很單純,單純得有點傻氣。他實在很喜歡她,喜歡到和別的女人約會時也想著她,而且她對麵包店的生意幫助也很大,因此他願意忍耐她帶著兩個小累贅。
「沒關係啦,我對它最熟,何況只做幾十個,花不了多少時間。」丁琪艾繫上圍裙。這款泡芙是她研發的配方,是她的驕傲,就像自己的孩子,總想親手將它們每一個帶來世上。
「妳是不信任我的手藝,沒辦法忠實呈現它的味道嗎?」唐益夫佯怒。
「沒有!」她趕緊搖手。「你知道我喜歡做蛋糕嘛,要我坐在櫃檯收錢,我實在很不習慣,還是內場工作比較適合我。老闆……你別生氣喔?」
「我開玩笑的,妳別緊張。」唐益夫笑了。「妳喜歡做就做吧,這泡芙是我們店裡的招牌商品,就交給妳這位原創的大師傅了。」
丁琪艾吁口氣,露出笑容。「謝啦!」
「讓妳工作妳還謝我?」唐益夫好笑,看她興致勃勃地站到工作台邊,他走到她身畔,低聲道:「我訂好今晚的餐廳了,七點鐘,別忙太晚,早點回家準備。」
「什麼?」烘焙機器的聲音過大,她沒聽清楚。
他稍稍提高聲調。「我訂好餐廳的位置了——」
「啊?什麼?」她還是沒聽清楚。
「我說,我訂好今晚餐廳——」
「等等,機器好像有問題,我聽不——」
「老闆說,」一旁圓胖的中年師傅道:「他訂好今天晚上的餐廳了,七點鐘,叫妳早點回家準備。」
語畢,其它師傅都笑了,大家擠眉弄眼。「好好跟老闆去約會啊!琪琪。」大家都知道老闆在追丁琪艾,都給予祝福,也不時拿容易害羞的她開玩笑。
「喔。」丁琪艾臉蛋窘紅,瞧向一臉無奈又好笑的唐益夫。「對不起,機器聲音太大,我沒聽到。」
「是嗎?我看妳是太愛做麵包了,一摸到麵粉,什麼都忘了。」
「不是啦,我真的沒聽到,你說話我都很認真聽,絕對不會忽略你……」
「好好好,我開妳玩笑,妳怎麼這麼容易當真啊?」唐益夫愛憐地摟摟她肩頭。「傻瓜。」
「我就是不聰明嘛。」她傻笑。
和他在一起很快樂,他對她細心體貼,很照顧她與家人,他們都熱愛烘焙麵包,若能和興趣相同的男人共組家庭,一定會很幸福吧?
他還是她最喜歡的斯文白淨類型,而且他是真斯文,不像某人是假紳士,那人的斯文是假性,就像狐狸偽裝成無害的羊,整得她團團轉,她懷疑自己上輩子可能欠他很多,這輩子才這麼慘,唉。
「我去準備餅乾,妳做泡芙吧!」唐益夫轉身走開。
「好。」她笑吟吟地應聲。唐益夫一定是她人生幸福的預告,今晚的約會她可要好好打扮,把他迷得神魂顛倒。
她挽起衣袖,泡芙材料都已備齊,她將牛奶加熱後,倒入混合蛋黃、白糖、麵粉與玉米粉的大碗裡拌勻,再將所有材料加熱,直至餡料變得濃稠,再添加自製的草莓醬,等變成粉紅色的甜蜜內餡轉涼,才放入冰箱。
然後做外皮,奶油加入水和鹽,煮至沸騰,再加進麵粉和蛋,用木匙拌勻成麵團,再將麵團塑成小球,放入撒了麵粉的烤盤,進烤箱,二十五分鐘的烘烤過程中,還得調換泡芙位置,讓顏色烤得均勻。
她忙得滿身汗,越忙越精神奕奕,泡芙是她最拿手的小甜點,因為那個人愛吃。
他酷愛甜食,從前,她常做許多泡芙讓他放在冰箱,只要烤過就可食用。
一個大男人的口味這麼孩子氣,她偷偷覺得好笑,這些年,他還是一樣愛吃甜食嗎?
如今,他已是知名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年年蟬聯雜誌票選的黃金單身漢,身價早已不可同日而語,過去那些已是逐漸朦朧的風景。
可也許,她做的這些麵包點心,那個人曾輾轉品嚐到;也許,他曾親自來「莓果」光顧,她默默希望,這些甜美可愛的小點心有些能到他手上,代替她快樂他的味蕾,愉悅他的心情,即使不會再見面,她還是希望他過得好。
「……琪琪,泡芙出爐了。」
唐益夫的聲音讓她回神,他端來兩大盤薄餅乾和新鮮草莓,兩人分工合作,切開泡芙,擠入冰涼的內餡,將烤成弧形的薄餅乾蓋在泡芙頂上,再安上草莓固定,一顆顆咧嘴笑的泡芙,頂著鮮紅草莓帽尖,酥香的餅乾帽簷,乃是「莓果」的招牌商品「小紅帽」。
店裡每天早上和下午各出爐一百個「小紅帽」,半小時便銷售一空。
丁琪艾拿起兩個泡芙。「我先上樓了。」她還要送一對兒女上學,泡芙是給孩子們當點心的。
唐益夫正在廚房另一頭忙,對她點點頭,眨眨眼,她明白他是提醒她晚上的約,淺笑著點頭,轉身上樓。
丁琪艾回到家裡,兩個孩子都已穿好制服,坐在廚房吃她母親準備的早餐。
「捷恩,你今天好厲害,沒賴床耶!」丁琪艾讚美兒子,用力在兒子的嫩臉香一記。兩個孩子都遺傳到父親的白皙膚色與精緻五官,兒子俊美,女兒秀麗,都是她的心肝寶貝。
丁捷恩酷酷地道:「我今天想要當乖小孩,所以自己起床。」
丁小浣慢吞吞地啃吐司。「因為捷恩作惡夢,很早就醒了。」
「我哪有?」
「有啊,你半夜一直哇哇叫,把我吵醒好多次。你又夢到鬼對不對?」
「才沒有!」想到恐怖的鬼臉,丁捷恩小臉微微發白。
「一定是,你上次在林大頭家看完鬼片,一個禮拜都作惡夢,吵得我每天睡不好——」
丁琪艾制止兩個快吵起來的孩子。「趕快吃早餐,上學會來不及。捷恩,以後不准去同學家看鬼片。」
「就說我沒有夢到鬼!」丁捷恩惱了,大聲道:「我是夢到爸爸!」
噗——咳咳!剛咬一口三明治的丁琪艾被麵包噎到,明眸警戒大瞠,兒子一雙清澈黑眸瞪著她。
她不自在地避開視線。「不是夢到鬼就好。趕快吃,別再講話了。」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找爸爸?」
「我們不會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你們媽媽是笨蛋,上班記得要領薪水,幫人家生小孩卻連安胎費、教育費都不拿。」丁母冷冷開口,對自己生的笨女兒有無窮怨言。
「我不笨!而且我自己會賺錢,幹麼跟他拿?」
「唷,會賺錢就不跟人家拿錢,那妳早上吃過飯是不是就不必吃晚飯了?孩子是他的,妳跟他要錢有什麼不對?這個錢是拿道義的!」
「什麼道義,我看是拿厚臉皮的。」丁琪艾振振有辭。「錢和道義不可以劃上等號,妳不是教我金錢不是萬能嗎?」
丁母怒了。「妳是﹃北七﹄嗎?那個男人不負責任,妳還幫他開脫,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我是沒生大腦給妳嗎?!還是妳大腦穿孔,頭殼裝石頭?!」
「反正我生孩子不是為了錢!」
「好,就算妳不是為了錢,至少讓他們父子相認,說不定他也想見小孩。」
「他才不想。」丁琪艾語氣斬釘截鐵。「妳沒看新聞說的,他怎樣對待那個女明星和她的孩子嗎?我才不要帶小浣和捷恩去給他羞辱。」
「那是因為孩子不是他的,他當然不認,幹麼當冤大頭?」
「反正,我們這個家裡沒有他的位置!我晚上要和益夫吃飯,以後益夫可能常常來我們家,別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大家都聽到了嗎?」
她口氣嚴肅,但軟軟的娃娃音聽起來毫無魄力,兒子看都不看她,丁母冷哼一聲。「我也不想讓家醜外揚,有妳這麼笨的女兒很風光嗎?」
丁小浣則冷靜提醒。「媽媽,上學要遲到了。」
「喔,好,我馬上送你們上學。」丁琪艾很沮喪,可惡,她是家裡的經濟支柱,講話卻毫無份量,全家沒人當她一回事,嗚。
她送孩子到小學門口,兒子頭也不回地進校園去了,她交代女兒:「小浣,我們家沒有爸爸,還是過得很好,不需要去找他,妳幫媽勸弟弟好嗎?」
「我覺得很難,捷恩很想要爸爸。」丁小浣一雙聰慧黑眸如明鏡,彷彿洞悉她內心。「媽媽,妳是不是很怕去找爸爸?」
「呃……是有一點。」光想像跟他見面的情況,她頭皮就發麻。
「那就不要去找他,我也覺得我們家有沒有爸爸都沒差。捷恩和阿嬤是看到新聞才突然想到他,過幾天就忘記了,妳別擔心。」
「最好是這樣。」她歎口氣,親了女兒額頭一記。「媽回去了,妳快進教室吧!」
鐘聲響了,丁小浣走進教室,雙胞胎弟弟已坐在座位上,導師正忙著處理兩個搶蛋餅而打架的學生,一面還要盯著鬧哄哄的教室。
丁小浣坐下來,沒兩分鐘,丁捷恩忽然舉手。「老師,我要去廁所。」
分身乏術的導師不放心。「你會自己去嗎?要不要你姊姊跟你去?」
「我知道路啦。」丁捷恩對欲起身的姊姊搖搖頭。
他走出教室,長廊底端就是廁所,廁所外是花圃和圍牆,圍牆外就是公車站牌,石砌的圍牆比他母親還高,但對於超會爬樹的他而言不成問題。
他一直好羨慕同學們都有爸爸,爸爸會陪他們做功課、打電動,帶他們出去玩,那天看見電視上西裝筆挺的父親,他好興奮,原來他的父親英俊瀟灑媲美明星,他迫不及待要讓大家知道他有這麼帥氣的老爸,偏偏老媽掃興……
既然媽媽不肯去,他自己去總可以吧?
所以他拜託林大頭的哥哥,上網查出父親的名字與公司地址,再跟開公車的鄰居趙叔叔確認過路線,從學校這邊搭車去爸爸的公司,只要十五分鐘,他計劃周全,要去堵老爸!
他在廁所外站了一會兒,確認四周無人,立刻翻牆溜出校園,跑向公車站牌。
丁琪艾目送女兒進學校時,「莓果」麵包店裡,泡芙已經快賣完了,店裡顧客來來去去,好熱鬧。
一位打扮時髦的孕婦走進店裡,眾人見了她的大肚子都自動讓路,她走到櫃檯前,笑道:「嗨,我的麵包呢?」
店員立即遞上紙袋。「幫妳包好了,兩個﹃小紅帽﹄、藍莓慕斯蛋糕、可可核桃蛋糕、芒果羊羹。」這位孕婦是老顧客,每早固定來買這幾款甜點,店員早就幫她全部準備好。
「謝啦。」孕婦付帳,拎了紙袋出來,上車,駛向她服務的「雙盟廣告」。
她抵達公司,在一樓等電梯時,背後響起一道溫文自製的嗓音。
「早,王秘書。」
她回頭,瞧著來人。「早安,老闆。」美眸溜過對方一身運動服。「去晨跑啊?」
「嗯,這兩天不想上健身房,改在市區慢跑。」沐亞杉倚著牆邊,他體魄修長強健,才跑過半個城市,他卻優雅得像剛離開晚宴,髮絲整齊,金邊眼鏡襯著斯文俊臉,一副冷淡矜持的貴公子派頭,天生的魅力連平凡的運動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得質感不凡。
瞥見秘書手上熟悉的紙袋,他目不轉睛,剛運動完,正餓呢。
「擔心記者會去健身房堵你嗎?那裡很重視會員隱私,應該不會放記者進去吧?」王秘書假裝沒看到老闆渴望的眼神,偷偷好笑,她的老闆也是她的遠房表哥,他對工作一絲不苟,對甜點也很執著,派她每天去這家麵包店採買,好像小孩子,真可愛。
「我知道,只是想呼吸外頭的空氣,不想關在房子裡靠機器運動。」反正那紙袋裡的麵包全是他的,早晚會落到他手裡,不急。
他想了想今日預定工作。「早上九點鐘和十點半,分別有兩位業主要來我們公司,會議室要早點準備好。下午要討論﹃棋美﹄的新案子。今晚公關部的聚餐,他們有邀我,但我跟劉導演要吃飯,妳跟公關部說一聲,挑瓶酒送他們晚上喝。」
「老闆,你真是超人耶!什麼都記得這麼清楚,還要秘書幹麼?」王秘書嘖嘖稱奇。「你該不會連我的預產期也記得吧?」
「還有十七天。」沐亞杉淡淡勾笑。
「哇塞,你還真的記得?!」
「因為妳說要做到開始陣痛,我怕妳在公司裡生,每天都在算日子,預習怎麼叫救護車。」
王秘書爽朗地哈哈笑。「我要是真的等不及上救護車,在公司裡生寶寶的話,彌月蛋糕公司要出錢喔!」
「想得美。」最多他這個表哥盡點心意,送一些嬰兒用品。
他實在餓了,逕自拿過秘書的紙袋。「劉導喜歡日本料理,妳選個好餐廳訂位,等等送杯咖啡進來。」
沐亞杉進到辦公室,正想享用他的美味甜點,一道揶揄聲音向他飄來。
「早啊,沒血沒淚的狠心老爸。」喻以鈞衝著好友笑。兩人攜手創業,他是雙盟的總經理,沐亞杉是創意總監,一路把公司拉到同業中的頂尖地位。
自從女明星帶小孩來公司大鬧之後,他老是拿這件事消遣好友。
即使沐亞杉對此事超不爽,也不會表現出來,他只是在他一塵不染的辦公桌後坐下,淡淡道:「早。你要是不想下禮拜去意大利度蜜月的時候,還被我天天用公務急件轟炸,最好換一句話跟我問早。」
喻以鈞很上道,馬上舉手投降。「好好,開玩笑嘛,跟你認識這麼久,你生活比白開水還淡,難得爆一次八卦就爆這麼大,讓我太震驚了。」
「我以為以你跟女人交往的豐富經驗,我這還算小Case,給你塞牙縫都不夠。」
「我改邪歸正了,現在我是好爸爸兼好丈夫兼好情人。」
「還有一張好厚的臉皮。」自吹自擂都不臉紅的。
喻以鈞咧嘴笑,滿面春風。「沒辦法,我太快樂,你都不知道,結婚的感覺啊……」他瞇眸,一臉回味無窮。「早上醒來,看心愛的可愛老婆睡在旁邊,然後一起起床,一起吃早餐,兒子嘰嘰喳喳跟你說話,沒想到這麼簡單的事,可以讓我感覺非常快樂。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幸福就是和你愛的人過著重複的生活,最幸福的事其實就藏在最平凡的日子裡。怎樣?聽了有沒有很羨慕?」
「並沒有。」沐亞杉取出「小紅帽」,它的香氣讓他唇角揚起滿意弧度。
「是嗎?我看你明明是居家型的男人,除了工作之外,放假就在家看書,不無聊嗎?憑你的條件,女人願意排隊給你挑,不然你說你想要哪種類型的女人,我幫你找。」自己幸福了,也想看好友覓得良緣。
「不必了,我喜歡現在這樣一個人過。」先吃掉「小紅帽」的新鮮草莓和薄餅,然後一口咬下半個泡芙,泡芙皮酥香,草莓顆粒內餡先是微微的酸,然後甜從酸裡爆發湧出,綿綿密密地霸佔口腔,淹沒味覺,連心都甜蜜了。
這滋味,總教他想起很久以前,某個綿軟溫暖如甜食的可愛女人。
實在太好吃了……他滿足地無聲歎息。究竟是哪位麵包師傅如此才華洋溢,設計出這麼美妙的滋味?有機會他真想拜見對方。
「你確定?」喻以鈞端詳好友,除了看得出那張俊臉吃泡芙吃得很高興,看不見故作灑脫。「其實結婚也好,就是因為你還單身,那個女明星才會想出這種荒謬的步數,她本來都快過氣了,現在變成大紅人,你沒看她這幾天上遍電視台節目?擺明想靠你炒新聞,萬一她又來鬧,你怎麼辦?」
「叫警衛轟她出去。」
「萬一她還帶那個小孩來呢?」
「叫警衛轟他們出去。」
「你果然沒血沒淚,不怕傷了小孩的心嗎?」身為父親,喻以鈞對小孩就是心軟。
「我如果愛心過剩,會去捐款給家扶機構。難道路上隨便一個小孩喊我爸爸,我都得負責?」這時,桌上分機忽響,沐亞杉按下通話鍵。「什麼事?」
「老闆……有個小孩找你,說是你兒子。」秘書怯怯報告。
沐亞杉挑眉,真有膽量,還敢上門?「他們又來幹麼?」
「不是上次那個,是另一個小孩……」
喻以鈞錯愕,笑了。「天啊!你今年交了什麼運,這麼多小孩來認親?」
沐亞杉橫好友一眼,對分機道:「叫他回去,我沒有什麼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可是他堅持要見你,而且他……不太一樣。老闆,我覺得你該見他。」
沐亞杉很厭煩。「好吧,讓他進來。還有,叫警衛來我辦公室外等,準備兩分鐘後趕人,順便告訴他,下次他再隨便放人進來,就回家吃自己。」按掉通話,他一口解決掉剩餘的泡芙,一早的好心情都被破壞光了。
「你真的要趕走一個幾歲的小孩?」喻以鈞不敢置信。
「他怎麼來,就怎麼回去。可能他母親躲在外頭等著接應他,不必為這種人擔心。」辦公室的門開了,沐亞杉盯著小小身影走進來。
那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穿著制服,墨黑頭髮很像他,白皙膚色更像他,那副眉眼像他像到不行,而那副天真熱誠的表情,似曾相識。
「爸爸!」丁捷恩驚喜地嚷。終於見到他了!他比電視上還帥!坐在大辦公桌後面,好威嚴,看起來事業做很大,很厲害的樣子。他滿心崇拜,大眼閃閃發亮。
「爸爸,你為什麼都不來找我和媽媽?」
「原來如此……」沐亞杉開口,嗓音冷淡。「難怪王秘書會讓你進來,這次找個像我的小孩,想混淆我,讓我動搖,懷疑自己是不是什麼時候在外頭留了種卻不記得……這招不錯,很聰明。」
「他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嗎?」連喻以鈞都懷疑,這孩子太像沐亞杉,若不是親骨肉,哪會這麼像?
「不是。」
「真的不是?」
「絕對不是。」
「為什麼有小孩來認爸爸,你都這麼有把握說不是?難道你結紮了,不可能有後代?」不然怎會這麼篤定?
「扎你個頭。」沐亞杉眼色凌厲,口吻森冷斯文,貴公子連發怒都怒得很矜持,他才不會發飆失控罵人,他只需要打個電話給律師,律師自然會替他處理妥當。
丁捷恩還陶醉在和生父重逢的興奮裡,渾然不覺對方臉色不對勁,喋喋不休。「爸爸,電視說你是這家公司的創意總監,創意總監是做什麼的?你是不是很厲害?你會不會打電動?會不會跑步?我跑得很快喔!老師說我可以參加田徑隊,我還會游泳——」
他打斷小男孩。「你媽媽是誰?」他受夠了,這次他要走法律途徑,揪出這個想對他動歪腦筋的女人!
「我媽媽……」丁捷恩不記得母親的名字,瞧見桌上的「莓果」紙袋,指著袋子。「我媽媽是做麵包的,在麵包店工作。爸爸,你喜歡吃我們店裡的麵包喔?」
「別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好,紙袋上有麵包店電話,這就撥號過去——
喻以鈞問:「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丁捷恩。」
喻以鈞沈吟。「你姓丁?我們這裡以前也有個丁助理……」丁助理是沐亞杉任用的,他只知道兩人曾經交往,但某一天,她忽然消失,再也沒來上班,沐亞杉從未解釋過兩人之間發生什麼事。
他瞧好友。「喂,這孩子該不會……」
沐亞杉沒回答,他凝視小男孩。他從剛才就覺得這孩子熱情活潑的神態很熟悉,簡直是她的翻版,他還以為是自己想太多,莫非……
他胸腔繃緊,問小男孩:「你幾歲?」
「七歲,今年剛讀小學一年級。」
她離開他八年,如果當時她懷孕,孩子也該是這年紀……
她熱愛做麵包,當初,她其實想應徵麵包店助手,被他拐來當助理,如今要是選擇在麵包店工作也很合理。他從沒想過她離他這麼近,更沒想過他們有孩子…… 她不告而別,連有他的骨肉也隻字未提,為何現在又讓孩子來找他?
「你媽媽現在在店裡?」
丁捷恩點頭,看父親拿起話筒,他緊張了。「你要打電話給媽媽?你不要跟她說我在這裡,她會生氣,我是偷偷從學校跑出來的……」
「你本來就不該在這裡。你逃課,我應該通知你母親,請她帶你回學校。」沐亞杉表情始終冷淡,彷彿無動於衷,其實撥號的修長手指有些不穩。
假如這個在麵包店工作的女人不是她,他會請她領回孩子,然後請律師登門拜訪她;假如是她……她可能寧願被他告到傾家蕩產,也不要他上門。
不,他不會用訴訟這麼殘酷的手段對付她,這樣太便宜她,她欠他的債,他要一筆一筆,親自跟她算,要她切實清償,第一筆,就是這八年的相思……
這回,他絕不會讓她逃掉——
丁琪艾送小孩上學後,回到麵包店。不管唐益夫怎麼勸她,她還是熱愛內場工作,她喜歡親手碰觸麵粉、揉麵團,經手每個剛出爐的麵包,感覺多麼實在,收錢算鈔票哪有這麼紮實的成就感?
店裡最近想研發一款新麵包,她跟師傅們窩在廚房研究配方比例,有電話打進來找她,是學校導師。
「捷恩的媽媽嗎?捷恩不見了——」
丁琪艾握著話筒,愣住了。「不見?什麼意思?我早上才送他上學……」
「剛才捷恩說要去廁所,因為我在忙,讓他自己去,結果他沒回來,我們已經找了一小時,把學校每間廁所都找遍了,每個角落也都找過了,都找不到捷恩。很對不起,這是我的責任……」導師連連致歉。
「怎麼會不見?我早上送他到學校,親眼看見他進去啊!」丁琪艾慌張不已。「你們有找過每個地方嗎?每個角落都看過嗎?捷恩討厭上學,說不定是想逃避上課,躲起來了,你們再找看看——」
「我們還在找,也開始搜尋學校周邊,也許他跑出校外去買零食,訓導主任正帶人去找外頭的商店。」
「小浣呢?她也不見了嗎?」
「小浣還在教室裡,我跟她談了一下,她說捷恩最近吵著要見父親。就我所知,他們爸爸過世了,不是嗎?」
她尷尬,摀住話筒小聲坦白。「欸,其實是有一些原因,他們的爸爸沒跟我們在一起,我不希望他們想太多,所以告訴他們父親過世了,但是前幾天我說溜嘴,他們現在都知道爸爸其實還活著。」
「那……有沒有可能,捷恩去找他父親?」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兒子單純,藏不住秘密,要是已經見過父親,她絕對能從他表情看出來。
「說不定他有試著連絡父親,也許妳可以找他父親問看看——」
「絕對不行!」丁琪艾對話筒大叫,把電話那頭的導師和她身邊的師傅們都嚇一跳。「喔,我是說……絕對不可能,捷恩不知道他爸爸的連絡方式,更不可能去找他。總之,我先過去學校看看……」
她放下話筒,一個師傅問:「琪琪,怎麼了?看妳講電話這麼激動。」
「捷恩的老師說,捷恩不見了。」她心焦地咬唇,迅速脫掉圍裙。「學校裡到處都找不到他。我要去學校一趟。」
師傅和學徒們都圍過來關心。「怎麼會這樣?」
「這小子真皮!不好好上學,跑哪裡去了?」
「說不定他不是亂跑,是被帶走了。」一個小學徒嚴肅發言。「前陣子不是有新聞說,歹徒混進校園偽裝成老師,專門誘拐小男生……」話沒說完就被眾師傅巴頭、賞白眼,這時候應該安慰當事人,火上添油做什麼?
丁琪艾愣住。「不會吧?我教過他要小心陌生人,他應該沒那麼笨……」可萬一兒子遇上歹徒……種種可怕的想像在腦海閃過,她眼圈紅了,泫然欲泣。
師傅們安慰她。「琪琪,別聽阿方亂講,捷恩不會有事,他應該只是頑皮,躲在學校什麼地方不出來,妳別想太多。」
「總之,我先去學校,老闆回來的話,幫我跟他講一聲……」
丁琪艾匆匆跑回樓上的家,拿了錢包和鑰匙,下樓正要出門,麵包店的電話響了,櫃檯小姐接起來講幾句,對她道:「琪姊,找妳的。」
是不是找到捷恩了?她滿懷希望地接過話筒,衝口問:「老師,找到捷恩了嗎?」
「請問是丁琪艾小姐嗎?」
「我是,你是誰?」她失望,捷恩的導師是女的,對方一口溫文悅耳的男嗓,絕不是兒子的導師。
然後,電話裡是一陣詭異的漫長沉默,不知為何,她幾乎能感到這股緘默裡有張無形的網,不懷好意地向她逼近。「喂?」幹麼不說話了?
「丁小姐,妳是不是有個兒子,叫丁捷恩?」
她一窒。「你怎麼知道我兒子?你是誰?」莫非她兒子真被綁架了,這人是來勒索的歹徒?她聲音發顫。「我、我兒子在你手上嗎?請你不要傷害他!我有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求求你,他只是個小孩……」
「我不會傷害他。他在我這裡沒錯,是他主動來找我。」
「啊?」她糊塗了。
「他說,妳禁止他和我連絡,所以他查到我公司的地址,溜出學校,搭公車來找我。」
「他——什麼?」網子當頭罩下,不祥的感覺成形,她心驚。不會吧?不可能吧?她不信兒子這麼厲害,這不是她傻乎乎的兒子會做的事,她一定是幻聽了,要不就是這男人在胡說八道……
「琪琪,我剛問了他的年紀,算起來妳離開公司前就懷孕了,對不對?」
她大腦已徹底凍結,無法反應。
「那年妳突然消失,我找妳很久很久很久,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有了孩子也不讓我知道?我不明白,妳討厭我嗎?但真的討厭我,不會留下我的孩子,是有別的原因吧?」
要是她承認她當初是沒勇氣拿掉,「找妳很久很久很久」就會變成「讓妳很慘很慘很慘」吧……
「幸好我終於找到妳了。」對方歎口氣,嗓音裡的愉快很明顯。「沒想到我們原來離得這麼近,看來我們很有緣。」
是孽緣,絕對是孽緣……
「說句話吧,這麼安靜很不像妳,難道妳以為我生氣了?」溫文的男聲沒一絲火氣,口吻彬彬有禮到讓人發毛。「不會的,即使妳這樣對我,我也不會生氣,妳知道我從不對妳生氣。還是妳忘了我?那更不是問題,我待會兒就過去找妳,只要見了面,妳一定會馬上想起過去。」
「你——」她當然沒有忘記他,怎可能忘記他?他是孩子的父親,是她想忘又忘不了的男人,是她千方百計迴避的惡夢,他已逼到眼前,而她是沒用的小老鼠,遇到神通廣大的貓,她只能……
喀。她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