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她這行,最忌諱消失得不見人影,失蹤了一天兩夜,她整天都忙著道歉,並且東奔西跑的彌補昨天失蹤所造成的後果。
等到終於有空停下來休息時,才發現除了中午隨便在便利商店買的飯團之外,她整天都沒吃到別的食物,若加上睡掉的這一天兩夜,她的能源補給更是降到最低。
難怪,餓得頭暈眼花,手抖心顫。
黃昏時,坐在便利商店,她吃著新買的飯團,呆滯的看著外面逐漸暗下的天色,累得什麼都無法想。
可咀嚼著嘴裡的食物,荼蘼的遭遇,又悄悄,爬上了心頭。
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食慾,為之降低。
瞪著手裡吃到一半的飯團,她滿腦子卻都是鐵子正和刀荼蘼。
鐵子正死後,荼蘼怎麼了?她可還活得下去?
心頭,為之顫抖,隱隱作痛。
那……真是夢?
抑或,是曾經存在的現實?
這個可能性,讓膚上寒毛皆根根悚懼而立。
不行,她得確定。
再沒有半點食慾,她背起背包,起身快步離開,匆匆趕回家裡,上樓回房,想再次焚香。
雖然害怕,但她得搞清楚,那一切是真的,或者只是個夢。
可一進房間,才發現,香盒及香爐都擺在床頭櫃上,沒有收起。
她惶惶上前,果然盒蓋是打開的,裡面已經沒有任何香粉,連一點點也不剩。
她瞪著那香盒,試圖回想,才慢半拍的憶起,荼蘼決定要替鐵子正說親之後,香已燃盡,讓她中途醒來,因為心急,半夢半醒間,匆匆將剩下所剩不多的香粉,全都倒了進去。
然後她就昏死了,睡了整整一天兩夜。
該死!她沒把自己毒死,真的是走狗屎運!
空空如也的香盒,讓可怕的不安,隱隱浮上心頭。
渺渺轉過身,迅速下樓牽了單車,朝那間藏身在巷子中的咖啡店騎去。
夜色,降臨。
她騎了快半小時,轉過一個熟悉的角落,穿過一條街,再過一條巷,那間店就在巷底,她記得很清楚。
沒有。
她在那附近繞了一大圈,以為是自己搞錯,但還是沒有。
大馬路上的店家都還在,應該在巷尾裡的店,卻消失無蹤,不要說種滿紅花的咖啡店了,她連個咖啡的影都沒看到,應該是店址的地方,只有一整片長滿雜草的空地。
奇怪?她記錯路了嗎?
夏夜,依然悶熱。
汗水,浸濕了她的上衣。
她不死心,騎到前面的店家詢問。
「咖啡店?在對面啊,巷子進去就有一家。」忙著結帳的老闆,頭也不抬的回答。
她鬆了口氣,以為自己記錯方向,她等綠燈一亮,便匆匆騎過去。誰知到了那兒一看,那裡的巷尾是有間咖啡店沒錯,卻不是她要找的那間。
那間店,沒有紅花,沒有菩提,更沒有院子,不是她買香的那間。
那個叫阿澪的女人,長得和賣她香的店小妹一樣,一模一樣。
這個念頭,跳了出來,使她心驚。
或許,只是因為白天見過她,所以晚上做夢才會夢到?
可在內心深處,恐慌卻如籐蔓,爬滿心頭。
渺渺難掩驚慌的喘著氣,奮力騎著單車,在附近繞了一遍又一遍,問了一間又一間的店家,但沒有人聽說過那間店,沒有人看過那間店,沒有人知道那間店。
不可能的,她明明走進去過,不只一次。
熱汗,已成了冷汗。
一股噁心感,驀然湧上喉頭,她忍不住緊急煞車,將單車扔在路邊,蹲到一旁嘔吐,早先的飯團,和著胃酸與膽汁,一併全吐了出來。
到最後,嘴裡儘是膽汁的苦味。
她瘋了嗎?
難道這一切,都是她錯亂的腦子,瞎掰出來的幻覺?
抖顫著手,渺渺抹去嘴邊的穢物,雙眼再次酸澀起來,卻依然流不出淚,只覺得苦。
那女人在搞什麼鬼?
開車回家的途中,孔奇雲怎樣也沒想到,會看見華渺渺蹲縮在路旁,吐得亂七八糟。
她的紅色單車,被丟在一邊,背包也掉到了地上。
著惱的,他皺起眉,旋轉方向盤滑順的將車駛到路邊停好,下車走上前去。
「你喝醉了嗎?」
她吃了一驚,抬起蒼白汗濕的小臉,看著他,忍住一句髒話。
「沒有,我沒喝酒。」
她的眼睛,又充血了,讓他微微一驚,但這次沒有很紅,只是帶著些許血絲。
那女人臉色死白,虛弱的站起來,丟下這句解答,就沒再多理會他,只是走到附近店家,借了一桶水。
他猜她說的是實話,她身上沒有酒味,雖然顯得不舒服,但她走路時,是直的,沒有搖晃、歪倒。
他跟在她身後,在店家給了水桶時,伸手接了過來。
她看了他一眼,但沒有抗議,他接了水,走到她嘔吐的地方,將她吐出來的嘔吐物,衝到水溝裡,清洗乾淨。
在他清洗那些穢物時,她抓起掉在地上的背包,就坐在一旁人行道上,一臉疲倦的呆看著他的動作。
清完嘔吐物,他又提了一桶水,給她洗手、清嘴。
瞧著眼前這個西裝筆挺,卻和她一起蹲在路邊的男人,酸楚的感覺,又上心頭,教她喉嚨緊縮。
他讓她洗完了手,把水桶拿去還了店家,然後掏出一塊手帕給她。
格紋的手帕也是純棉的質料,軟軟的,很舒服。
她慢慢擦著手,然後把手帕還他,那男人卻抓著手帕,抬手替她把沾濕的嘴,和額上的汗,也擦了擦。
很久,沒人這麼細心照料她了。
眼前的男人仍擰著眉,但替她擦嘴拭汗的動作,非常溫柔,一股想哭的衝動,驀然上湧。
但,眼眶乾涸依舊。
難受的情緒,無處宣洩,只有冷汗,依然在冒。
「怎麼回事?」他開口問。
渺渺僵住,黑眸深幽,她嚥了下口水,卻無法開口,只輕輕搖了搖頭。
孔奇雲折好手帕,將其收好,沒有逼問她,只起身淡淡道:「來吧,我載你回去。」
她仰望著這高大的男人,無力也不想抗議,只啞聲道:「我的單車。」
他聞言,轉身走去牽起單車,二話不說的將它牽到他的車後,打開後車廂,乾脆俐落的把整輛單車塞了進去。
紅色的單車,還有一小部分露在車廂外,但他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車廂無法蓋起,只是轉身走回來,朝她伸出手。
她眨了眨眼,看著他伸出的大手,有些怔怔。
夜風,吹襲而過。
奇異的熟悉感,讓她沒來由的感到有些迷惑。
這是他,孔奇雲,他是她的鄰居,不是別人,不是路邊任何一個陌生人,而且他正在提供幫助,但她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覺得有些惶恐不安,好像把手交給他,不單單只是交出了手而已,不單單只是接受他提供的幫助那麼簡單。
好像……只要握住他的手…就會發生什麼無法挽回的事一樣……
那,實在太可笑了。
甩開這荒謬的念頭,渺渺深吸口氣,抬起手,把手交給了他。
但,有那麼一瞬間,她還是忍不住緊張的屏住了呼吸,等著……
實話說,鬼才知道她在等什麼。
天崩地裂?天打雷劈?彗星從天上掉下來,正中她的腦袋?
可在她把手擱到他掌心上時,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的手很暖,很乾爽。
了不起,就是讓她的心跳,稍微又跳快了一點。
輕輕的,孔奇雲握住了她的手,掌心裡的小手,濕冷異常,明明他才替她擦了手,才一瞬,她手心裡又冒出了汗。
收緊了手,他協助蹲縮在路邊的她,站了起來。
她起身時,仍有些踉蹌,他伸出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腰,發現她的上衣也是濕的,被汗浸濕了。
或許他應該先帶她去醫院,她真的不太對勁。
「你想去醫院嗎?」他問。
她垂著首,一顆腦袋幾乎靠到了他的胸膛上,但當她聽到那個問題,渾身又是一僵。
「不要。」她緊握著他的手,依然低著頭,道:「我不想去醫院。」
她聽起來很堅持,不想勉強她,孔奇雲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往車子走去,替她開了車門,讓她坐到了車上,然後幫她關上了車門。
當他繞過車前方,開門坐到了她旁邊的駕駛座時,孔奇雲看見她低頭垂眼,看著自己的手心,不知道在看什麼。
「把安全帶扣上。」他提醒她。
她回過神來,乖巧的扣上安全帶。
確定她弄好了,他才發動車子,將車重新開上了大街,進入城市裡的車流之中。
幾分鐘後,他注意到,她又低下了頭,微蹙著秀眉,凝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神色有些呆然,莫名怔忡。
到底,是在看什麼?
他疑惑不已,卻沒問出口。
然後,瞧見她悄悄的,深深吸了一口氣,蜷起了空無一物的手,將手緊握成拳頭。
華家的屋子,暗無光影。
黑夜中,街上明亮的路燈,反而讓那棟坐落在城市邊緣,沒有半點聲息的雙層透天別墅,更顯孤寂。
這裡的房價,並不便宜,他幾年前,曾聽說華家的房貸還有上千萬沒繳完,所以才會擔心她父母過世後,她會因為繳不起高額的房貸,而被迫搬家。
他應該要先查過的,至少先問過母親,可他沒有多想,他並不當這是商業行為,只是純粹想幫她。
但這個女人,顯然並不需要他金錢上的幫助。
我家的房貸,我在幾年前,就已經繳完了……
她很能幹,能幹得幾乎過了頭。
孔奇雲將車停在她家前面,轉頭瞧那個能幹的女人,只見此刻的華渺渺,看起來一點也不厲害,不像是那種有辦法在短短幾年就賺進千萬的女子。
她垂著眼,額頭靠在窗邊,頰旁些許髮絲,因為汗濕黏貼在皮膚上,一張臉蒼白如紙,連抿著的唇都淡得沒有半點血色。
之前他一直以為她只是靠在窗戶上,但他停車後,她依然動也不動。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昏倒了,心頭一緊,忙解開安全帶,湊上前去探她鼻息。
微溫的氣息,拂上他的手指,淺淺短短,但還算規律。
只是睡著了,睡著而已。
他鬆了口氣,本想將她叫醒,但他的手卻像是有自己的意思,只輕輕的,撥開了她額上濕涼的發。
昨天夜半驚醒時,她喊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子正。
她誤以為他是另一個男人,一個會在半夜,出現在她房裡,安慰她的男人。
他不曉得她交過男朋友,他從來不曾聽母親說過。
不知為何,從她嘴裡聽到另一個男人的名,讓他莫名的,有些不愉快。
那情緒,本不該出現,他和她沒有那麼熟。
但,就是會在意。
莫名在意。
不應該那麼在乎的,她本來只是個鄰居,可過去那一年,因為擔心,所以注意,卻未料,這樣看著她奮力對抗失親之痛,竟讓她的存在,在心中逐漸擴大,緩緩加深。
無論如何,那個男人,顯然已經不曾再出入華渺渺的生命裡。
至少她父母過世後,他從未曾見過有男人進出她家,關心她、照顧她。
無法自制的,大手覆上了她微涼的臉頰,輕輕貼著。
只是,為了叫醒她。
他告訴自己,這麼做,是怕太突然的驚擾,會嚇到她。
可她沒有因此醒來,依然合著眼,沉沉睡著。
她顯然很不舒服,或許讓她繼續睡,會比叫醒她要好。
即便如此,他的手,還是眷戀的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幾秒,才慢慢收回。
街燈下,蚊蟲盤旋繚繞。
他考慮是否要帶她回家裡睡,但他猜她在自己家中會比較放鬆。
母親雖然人好,但實話說,偶爾真的會出現過度關心的症狀。
深吸口氣,他開門下了車,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從她背包裡掏出家門鑰匙,先把她家門打開,再回來替她解開安全帶,將她抱下車。
原以為她會因此醒來,但她還是沒有,只是繼續安靜的沉睡著,若非仍能感覺她輕淺的呼吸噴在頸上,他真的會忍不住轉身,帶著她直接去醫院掛急診。
他將她抱上樓,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再回到外頭,把她紅色的單車牽進門裡。
屋子裡,安靜又黑暗,沒有半點聲息。
雖然和她處得不是特別好,但畢竟是鄰居,他從小到大,也來過幾次。
她家人過世後,她沒有更動太多東西,大部分的物品都擺放在原位,華爸的高爾夫球桿仍倚在牆角,華媽的圍裙仍掛在開放式的廚房牆上,她小妹識字的繪本,也依然擺在客廳架上,彷彿下一瞬間,華爸華媽和華家小妹,就會從樓上下來,從廚房出來,使用那些東西。
這棟屋子裡,到處充滿了鬼魂的氣息。
一年多了。
他猜想她是否仍不願面對失去家人的現實。
將雙手插在褲口袋裡,他抿著唇,悄悄的歎了口氣。
她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記憶有一瞬間的不明,然後才想起,她在路邊吐的時候,遇到了孔奇雲。
渺渺有些茫然的爬坐起身,難以想像,自己竟然睡著了,而且對怎麼回到家的過程,完全毫無記憶。
驀地,有人開了門。
她抬首,只見他端著一碗冒著氤氳熱氣的東西走了進來。
那個男人已經脫掉了西裝外套,解掉了領帶,和兩顆扣子,還捲起了衣袖。
愣愣的,渺渺瞧著他,無法言語,直到他來到床邊,坐了下來,她才有辦法擠出一句。
「這是什麼?」
「山藥雞湯。」孔奇雲把湯遞給她。
湯很香,引人口齒生津。
反胃的感覺,已經消失,空掉的肚子開始咕嚕作響。
她伸出手,接過湯碗,卻聽他開口道:「我媽把油撇掉了,應該比較不會反胃。」
聞言,渺渺微微一僵,差點手滑把接過來的湯給灑了。
「你和淑玉阿姨說了什麼?」她匆匆抬頭,有些緊張。
「我沒和她說什麼,這是她本來就煮好的。」他瞧著她,淡淡道:「我想你應該也不想讓她知道。」
渺渺端著湯碗,鬆了口氣,解釋:「不是不想讓她知道,只是不想讓她擔心。」
他點頭,沒再針對這點多說。
幾乎就在同時,諾拉又唱起了歌。
她的手機應該在包包裡,但聲音卻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他眼也不眨的從褲口袋中,掏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原來,不是她的手機。
渺渺沒有多想,只端著湯碗,慢慢喝了一口雞湯,感覺熱湯滑下喉嚨,暖了先前造反的胃。
看不出來,他是那種會用歌曲當來電鈴聲的人,而且竟然那麼剛好,還和她用了同一首歌。
慢慢的,她再喝了一口,一邊偷瞄他。
「是。」孔奇雲看著她喝湯,一邊應答:「沒錯,我剛已經打電話去聯絡過了,他會協助你。」
話說回來,他的手機好像也是和她同一款的?
沒錯,是同一款的。
「不客氣,再見。」他把手機從耳邊移開,拿到眼前,按掉了通話鍵。
她盯著他掌心上的手機,忍不住眨了眨眼。
不會吧,連手機螢幕畫面都用同一張?
「孔奇雲?」
「嗯?」
他垂眼,快速的按著手機,瀏覽並回覆上面的簡訊,她甚至不知道,他會用手機回簡訊。
「你喜歡諾拉?涼斯?」
「還好。」他淡淡回答。
「我也用同一首歌當來電鈴聲。」她瞇起了眼。
「嗯。」他應了一聲,依然快速的按著手機上的小鍵盤。
「還是同一款型號的手機。」她提示。
「嗯。」
「好巧。」渺渺再開口。
「嗯。」他還是只應了一個音節。
她不敢相信的瞪著眼前敷衍應答的男人,終於忍不住道:「請問一下,那是我的手機嗎?」
終於,他抬起了眼,看著她,還是只回了一個字。
「對」
她倒抽了口氣,只覺一陣暈眩,忙伸手把她的手機搶了回來,「搞什麼?你剛剛在和誰說話?你為什麼在回我的簡訊?」
「瑞華電子的老闆。」他沒和她爭那支手機,只看著她道:「他想重新裝潢房子,需要一個能夠信任又能溝通的設計師,我介紹了一個給他。」
「你……什麼?」她無法置信的看著他。
「我介紹了一個設計師給他。」
她嘴巴開開,簡直呆掉了,「那是我的客人耶——」
「你需要休息。」男人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冷冷道:「我相信你的客戶能夠體諒。」
「你瘋了了嗎?」
「沒有。」
他看起來也像沒瘋,但他的行為很像,真的是有夠——有夠——
手機又響了一下,是簡訊,她低頭檢查手機。
不看還好,一看真的要昏了。
她迅速點選按鍵,只見有好幾封回覆都是差不多的字句,每一個人,都叫她好好保重,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先養好身體,健康最重要。
她端著喝到一半的湯碗,氣到了極點,卻反而沒了力,只能頭痛的看著他,道:「你怎麼可以這麼做?這是我的手機、我的客戶,你這樣是侵犯我的隱私,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他看著她,道:「但你不缺錢,不需要為此賣命,累到連健康都一併賠上。」
她擰眉,「我沒有累到連健康都一併賠上.」
「你才在路邊吐了一地。」他平靜指出。
「那不是因為太累!」她火大開口。
「那是為什麼?」他問。
渺渺張開嘴,卻答不出來,只有臉色,在瞬間刷白。
他挑眉。
她啞口無言,只能瞪著他。
為什麼?
叫她怎麼說?說她腦子錯亂了,說她以為自己點了香,就能回到戰國?說她在一間咖啡店買了香,現在卻找不到那間咖啡店?
或許,他說中了,一切都是她累到了極點,所以才會出現幻覺,才會逐步邁向瘋狂之路?
惱羞,驀然成怒。
渺渺紅了眼,脫口就道:「我為什麼吐不干你的事!謝謝你的關心,但我真的不需要!」
一句話,響徹一室,戳傷了他,也驚了自己。
孔奇雲的眼,微瞇。
一張沒有表情的俊臉,依然沒有表情,半晌,他緩緩站起身,走了出去。
渺渺蒼白著臉,端著依然冒著煙的雞湯,緊握著手機,眼睜睜的看著他關上了房門,發現自己,就像個徹徹底底的混蛋。
頹喪的放下手機,她以手抵著額,只覺得雙眼,再次酸澀起來。
她不是沒有禮貌的人,也不是那麼不知感恩,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如此愚蠢白目、不知好歹的話。
他關心她,所以才照顧她,她知道,而且非常清楚。
那個男人,大可以不管她的,但當她在路邊狂吐時,他並沒有裝作沒看到,反而過來幫忙,帶她回家。
或許他的行為有點過分,可其實他把事情處理的很好。
兩個小時過去,她查看了每一封簡訊,偶爾也會有人打電話過來道謝。
他沒有全面拒絕她的客戶,而是協助處理那些事情,從房屋交易,到商品拍賣,他甚至幫人買了票,還幫下條街的一位鄰居買了藥,大事他處理,小事他也一樣做,然後一一告知她的客戶,她的身體不適,需要休息一段時問。
他甚至不避諱幫競爭公司的業務,打了通電話,調車搞定了延遲的貨運。
她懷疑那名業務知道,接電話的人是商界中,大名鼎鼎的孔奇雲。
從小,她一直覺得他是個討厭鬼。
現在,才曉得,真正的討厭鬼是她。
自我厭惡,充滿了整個房間。
事實是,她一直不想面對現實,雖然她輕鬆說出口,但依舊是不想面對。事實是,她不敢把手機關掉,因為拚了命的工作,才能讓她忘記一切,假裝她的人生還很正常。事實是,只要這支手機三不五時的響起,她就不會覺得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把它當成保命索,緊緊抓著,可也將它當成逃避現實的借口。
所以之前手機一壞,她二話不說,立刻就衝去買了支新的,連一秒,都不敢沒有。
看著嶄新閃亮的手機,渺渺喉頭緊縮著,眼更酸。
很晚了,隔壁的燈,卻依然持續的亮著,淡淡的白光越過夜空,照亮了她的房間。
你瞧瞧隔壁人家奇雲多乖,早早就熄燈就寢了,哪像你成天熬夜,該睡覺的時侯不睡覺,該起床的時候不起床……
母親帶著無奈的責備笑語,在耳邊響起。
從小,他就是個作息正常的乖寶寶。
孔奇雲是從不熬夜的。
街坊鄰居們,全都知道,但過去這一年,他卻從未在夜裡熄燈,一次也沒有。
起初,她以為他是為公事,所以才開始熬夜。
現在,她才曉得,他不關燈,是為了她。
為了告訴她,這世界上,還有別人,不是只剩下她一個。
即便她說出那樣無禮的話,惹惱了他。
那男人,還是開了燈。
心,悶悶的痛。
咬著唇,渺渺拉回視線,看著手中發亮的手機。
她知道,她不能再這樣下去。
她曉得,他說的沒錯,她必須休息。
深深的吸了口氣,渺渺下定決心,鼓起勇氣,按下了電源開關。
它發出閃亮的光線,響起輕快的聲音,螢幕浮現了手機廠商的標誌,然後完全熄滅,再沒有丁點聲息。
叩叩——
敲門聲響起。
他緊盯著電腦螢幕,頭也不回的開口:「進來。」
來人打開了門,走進房內,將門合上。
原以為是父親或母親有事找他,孔奇雲正要移動滑鼠關掉視窗,卻嗅聞到一抹淡淡的香氣。
那是,隔壁那女人身上的香味。
他僵住,不動。
她一路走到他身後,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靠近。
他強迫自己移動滑鼠,假裝正在瀏覽股市網頁,卻對上頭的數字,視而不見。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對這間公司有興趣,那位大老闆最近有點私底下的財務危機。」
她的建議,從身後悄悄傳來。
他沒有回頭,只是離開那個網頁,看下一個。
「這間電子公司最新申請的銀行融資被否決了,消息應該這兩天就會上報。」
他一頓,再次僵住。
「其中一位銀行主管,前幾天才請我幫忙替她接送小孩,我聽到她和人講電話。」
他再離開這間公司,來到另一間公司的網頁。
「這間還不錯,他們剛接到新的美國訂單,而且,你是個有前瞻性的老闆。」
他愣住了,不由得從椅子上轉過身,看著她。
那女人的臉,還是十分蒼白,但她看起來好多了,嘴唇添了些許血色。
「你怎麼知道美國訂單的事?」連他自己,也是今天才正式確定了這張訂單。
「你媽剛剛和我說的。」她低頭瞧著他,說:「你無法想像,人們會在無意中,透露多少能夠賺錢的小道消息。」
或許,他其實可以想像,畢竟她就是個活生生的實證。
他注視著那個顯得有些忐忑不安的女人,道:「我不需要你告訴我這些情報。」
「我知道。」她垂下了眼,臉色瞬間又變得更白。
「你有什麼事嗎?」他握緊了滑鼠,問。
「我喝完湯了,來還鍋子。」她垂著腦袋說。
還鍋子拿給他媽就行了,不需要到他房間來,而且此刻她手上也沒有拿著任何鍋具。瞧著眼前這倔強的女人,他只覺煩躁在心中堆疊,正要回首,繼續工作,她卻開了口。
「還有」渺渺舔了舔乾澀的唇,吸氣,抬眼,看著他悄聲開口:「我很抱歉。」
一秒鐘,懷疑他的耳朵聽錯。
他揚眉,讓她耳發熱、臉微紅,但仍鼓起勇氣重複。
「我很抱歉。」她說,這一回,大聲了點。
他的臉,再次沒了表情,只歪著頭,微微又瞇起了眼,審視著她。
渺渺侷促不安的站著,忍住想逃跑的衝動,張嘴再道:「我不該那麼說,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只是我……」
她語音一頓,顯得莫名緊張,甚至忍不住咬住了唇。
他看見,她黑眸中,有著不確定的神色,她沉默了好一陣子,他幾乎忍不住,想催促她,叫她別再用牙齒蹂躪那柔嫩的唇,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耐心的等著。
該死,華渺渺,你是來道歉,把話說清楚的,別這麼僵站著。
可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事到臨頭,還是感到有些驚恐。
她強迫自己張嘴,讓字滑過。
「最近,我做了一個夢…」
她再起頭的話,有些牛頭不對馬嘴,乍聽之下,和前面的話題完全沒有相關,但他隱約曉得,這很重要。
「我睡不好,我已經睡不好很久了……我想你應該也知道……」
眼前的女人,非常緊張,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緊張,這麼不安。
她瞧著旁邊,不自在的伸手環抱著自己,緩緩摩擦著雙手的手臂,好像屋子裡的冷氣只有八度,而不是二十八度。
這女人看起來活像站在雪地之中,他想將她拉到懷中,卻怕驚擾到她。
渺渺嚥著口水,道:「上個月,我在街上,買了一盒香,那味道很好聞,店員說能夠安眠,我想,試試也無妨,所以就買了。」
渺渺將視線拉回他臉上,等著他的評論,但眼前的男人,臉上沒有表情,他沒有嘲笑她,也沒有指責她,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
不知何時,他已經椅子轉了半圈,面對著她。
「然後呢?」他問。
「我點了那盒香。」她往視著他,道:「然後做了夢。」
他還是沒有太大的反應,她知道,接下來才是重點。
深深的,再吸口氣,怕自己反悔,她快速的開口:「我夢到我回到了戰國時代,交了一個朋友。」
她屏住氣息,看著他,等著他大聲嗤笑,或生氣。
但他只是以手撐著臉,一語不發的,用那雙深幽的黑眸瞧著她,薄唇微啟。
「叫什麼名字?」
渺渺一怔。
「你的朋友。」他說。
她瞪著他,張嘴,開口:「刀荼蘼……她叫刀荼蘼……荼蘼她,是個總管……」
話一起頭,就再不敢停下。
在來得及後悔之前,她已經滔滔不絕的把所有的事都說了出來,字字句句,如泉似水,輕輕從嘴裡湧出,飄散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