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星夜的女孩 正文 13.舅舅
    她忘了是誰說過,你終於會變成你用了前半生去憎恨的那個跟你最親的人。

    她害怕變成她的舅舅,那個欺負她的酒鬼,那個老扒手,那個一生落魄的人。

    可是,她現在不也是愛上了酒精嗎?她的酒量好得很。她愛著的也是個愛喝酒的男人。

    她的父母在她四歲那年死了。她惟一擁有的是一張父母的合照。

    她有一對慈愛,漂亮又年輕的父母。然而,她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依稀記得她的故鄉美得像世外桃源,花開處處,天空很藍。她跟父母住在一幢水泥蓋的平房裡,那兒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鳥兒常常來棲息。還有一種香味一直在她記憶裡縈迴,是院子裡的桂花香。

    她只記得兩個關於父母的情景:長得很高,身材苗條的媽媽,臉上漾著花一樣的微笑,彎下腰,張開兩條手臂想把她迎入懷裡。至於爸爸,她沒看到他的臉,回憶裡只留下他寬厚的肩膀和頸背上的發腳。爸爸把她抱在胸膛,嘴裡愉快地哼著一闕歌,她小小的腦袋貼在他的肩膀上,聽著歌,沉沉地睡去。

    父母死了之後,那幢房子裡只剩下她孤伶伶一個人和一群寂寞的飛鳥。

    直到一天,一個美男子拎著一個皮革行李箱,風塵僕僕,好像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來。

    他是媽媽的親哥哥,長得跟媽媽很像。

    那時是夏天,他身穿一件淺色的麻布西裝,一件粉紅色的襯衫,以一條印滿蝴蝶圖案的彩色絲布代替領帶,腳上穿一雙白皮鞋。他嘴唇很薄,鼻子直挺,大眼睛微微下彎,臉色紅潤,頭戴一頂寬邊草帽,看來是個好人。

    他皮膚白晢,手指的指節瘦長,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鑲有八邊形粉紅色黃玉的金戒指,身上香水的味道充滿了整個屋子。

    看到她時,他放下皮箱,脫下帽子,彷彿向她行禮。他的頭髮上過發油,烏黑發亮,側分,分界線很直。臉上留下刮過鬍子的青藍色。

    他彎下身來,與她等高,臉上的微笑皺了一雙眼睛。他問她:

    「你就是子儀嗎?」

    她緊緊摟住懷裡的一隻毛毛狗玩具,好奇地盯著這個男人看。她從來沒見過穿得這麼講究的男人。

    他伸出那只指節瘦長的手,撫撫她的頭。

    「我是你舅舅。」他說著把那頂草帽套到她頭上。

    帽子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掀開帽緣偷看他,愁苦的臉笑開了。

    第二天,她穿著小花裙子和一雙簇新的白色丁帶鞋,帶著毛毛狗和一個小皮箱,離開了那幢房子,跟舅舅去坐火車。

    當他們並排站在月台上,每個女人都偷偷看他。

    一列火車駛來,緩緩停下。舅舅把她抱上車。從此以後,她永遠離開了那個花開遍地,漫天飛鳥的故鄉。

    旅途漫長,舅舅的興致很好,在車上跟她說了很多話。他告訴她,他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

    「你隨便在地圖上指著一點,我也去過。」他說。

    他又說:

    「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國家,天空上所有的鳥兒都長著金色的羽毛?每天一大早,清道夫得把牠們前一天掉下來堵住馬路的羽毛清走,好讓汽車和行人通過。」

    她驚得張大了嘴巴。舅舅又說:

    「因為到處都是羽毛,所以,住在那兒的國民都有鼻敏感。」

    舅舅拿出西裝口袋裡的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口,繼續說:

    「有一個很遠很遠的小城,我都忘了名字,城裡長滿了梨樹。」

    「我家院子裡也有一棵梨樹。我喜歡吃梨。」她臉露失望的表情。她以為舅舅接下來要說的是比金羽毛更神奇的故事。

    舅舅又喝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說:「那不一樣。」

    「那些梨比我家的更甜?」她吞了吞口水。

    舅舅露出嫌她笨的眼神,說:

    「你家那些怎可以拿來比!那兒的梨樹長出的梨,每一顆都像一頭大象那麼大,一顆梨掉下來,要五十個人分著吃。有時五十個人都吃不完,還要回家找人幫忙。」

    她雙手放在唇邊,吃驚地想像著那顆巨梨到底長什麼樣子。

    這些故事,他後來一直重複。

    火車翻山越嶺,穿過叢林和沼澤,越過大片泥路,開上漫漫的平原。天氣悶熱,她和舅舅睡了又醒來,醒了又睡。

    一天,他們來到旅程的最後一站。她跟著舅舅下車。

    這時舅舅已經有點醉意。她拉著舅舅的手,兩個人走出車站,上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在新鋪的柏油路上穿梭。她看向車窗外面,看見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走在街上的男男女女全都穿得摩登又漂亮。

    她看到一座教堂和教堂頂的風向雞。

    她看到一群飛雁在藍色的天空上成排飛過。

    這裡比起她來的那個地方要冷很多,天空沒有她的故鄉蔚藍。

    但是,這裡有她惟一的親人。

    她看向舅舅,他挨著椅背,默然無話,那雙動人的眼睛好像累了。

    她一度以為,這個男人是帶給她幸福的。然而,他帶她走的,卻是地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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