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淑芬
「被鬼纏?」某人不敢置信的怒吼聲在公寓裡飆來飆去。「搞了半天竟然是被鬼纏,而你瞞了這麼久都不敢告訴我!
「難怪!那年我要去當兵,風師叔就說我身上有陰氣,我還以為是因為你就不以為意,搞了半天是因為她!那個時候你已經被她纏上了對不對?」黃光磊又氣又急。
難怪!難怪她一搬進公寓騷擾電話就停了。風師叔在這棟公寓裡布的法界,連三味真火都燒不穿,更何況一個區區女鬼?
難怪!難怪他退伍之後,陰伯伯要她搬出去外面的套房,她就立刻又接到電話。
她的體質太陰,她自己也知道,所以這種魑魅魍魎的東西對她的感應特別深。她很清楚以她那小貓兩三隻的道行,根本應付不來什麼厲害的角色,竟然還瞞著他,不敢讓他知道!
「你不曉得風師叔就住在樓上嗎?」黃光磊繼續在客廳大步地飆來飆去。「我平時雖然常調侃那個老師公,其實風師叔的功力我們都明白!要為你驅個鬼根本不是難事,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寧願被那隻鬼纏兩年?」
陰麗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黃光磊這次鐵了心一定要問出來,於是兩腿岔開,挺在她面前,堅持要一個答案。
「為什麼?」
陰麗華沉默半晌,最後才低低地開口。
「因為她很寂寞……」
「寂寞?」
「原以為是繽紛燦爛的人生,卻只有短短的十八年而已……以後呢?時間久了之後,即使童年時再好的朋友,也會將自己忘記吧?曾經喜歡過自己的男生,有一天會再去喜歡其他女生……至於兄弟姊妹呢?他們都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過了三十年、四十年,他們終究也會將自己有一個早夭的姊妹這件事看淡吧?」她輕輕道。
「這個世界上,會一直記得自己存在過的,好像只有那對生自己養自己的父母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會再在意自己了,那還有什麼是剩下來的呢?只有自己的那一縷想望吧……」她感傷地道。
「我?」
黃光磊頓時愣住。
他完全沒有想到,那個女鬼纏住陰麗華的原因,竟然是因為他!
他甚至幾乎記不得那個女孩。
「所以,她一直徘徊在年輕時對你的愛戀裡。即使過世這麼久了,依然在高中的籃球場旁徘徊……」陰麗華的髮絲滑下,嗓音輕渺而飄忽。「她其實不想抓住你,她只是想抓住自己曾經活著的過往而已……她對你的執著是她唯一能依附的東西,一個提醒自己和其他人她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她也不是想鬧我,她只是希望……有人能記得她而已……」
這就是為什麼她始終無法狠心趕走花圓圓的原因。她感受得到那埋葬在花樣年華後的酸楚。
人死之後,自有歸處,本不應對陽間產生留戀,陰麗華知道自己的作為,其實是在縱容花圓圓的癡念與執著。
可是,她沒有辦法。
她會一直想起那微帶著傲慢的嬌麗臉龐,那敢愛敢恨美麗爽朗的大女孩,那曾經有著無限可能性的年輕生命。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傻,這是婦人之仁……」陰麗華輕聲道,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可是,我從小就看得見那些別人看不見的『人』,看得見所有他們的焦灼和苦澀,我沒有辦法對這些視而不見……陽世間的人,有其他的人在關心,但這些飄泊無依的魂靈,只是渴求一點記憶的溫暖而己……所以我才想,在我還能負荷的時候,多讓她流連片刻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她永遠當不來一個看破世情、瀟灑人間的修行者,因為在森涼的表相下,其實她自己對情的執著也是很深很深……
在風師叔這些有道之士的眼中,她一定是不合格的吧?
黃光磊吐了口氣,在她面前盤腿坐下來。高壯的他即使是坐在地上,依然快與她一般高了。
他輕勾起她的下巴。
她總是說「沒事」、「沒什麼」、「沒影響」,這種事怎麼可能會沒影響?
她的眼窩下方又開始出現深深的黑影,指甲尖端也泛青了,如果不是風師叔的符鎮著,再加上他還是經常不遺餘力的「渡陽精」給她,她應該又會變回以前那種陰慘慘的女鬼樣吧。
這一瞬間,黃光磊突然懂了!
原來她不是天生就是那個樣子!
她是自己選擇變成那個樣子!
她對那些陰魂野鬼總是有著太多的憐憫,所以總是當它們流連人間的最後一絲依附,所以她自己才陰氣越來越盛,結果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即使體質特異,她也可以選擇盡量活得像正常人一樣,但是她捨不下那些飄泊的孤靈。
他的愛人,不是從小孤怪,不是冷漠不合群,不是閉塞木然內向,她其實對眾生有著深深的同情,以至於對她自己很無情。
這一刻他終於明瞭了她。
他用力將她拖進懷中。陰麗華驚呼一聲,跌進他暖暖的陽氣罩中。
「你這個笨蛋……」他的唇貼著她的頭項心低喃。「以後不要這樣了……你都沒想過,我也會擔心嗎?」
他懷中的人微微一頓,然後軟軟地環住他的脖頸。
「對不起……」
「你就不怕它們一輩子纏著你不放?」
他低沉的嗓音在胸口隆隆地震動,她的臉貼在他胸口上,有一種好安心好安心的感覺。
「不會的……」她輕輕搖頭。「大部分的『人』都只是一縷殘留的執念,隨著時間過去,慢慢淡化,有一天會自動消失,我只是陪著它們度過這段時間而已…… 如果是真的流連人間的厲鬼,我就會請人出面收掉它們了。」
他嗯了一聲。
黃光磊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跟這種靈異之事扯上關係的人,不過,隨著時間過去他已經學會讓自己看事情的角度更多一點彈性。
「那個花圓圓是怎麼纏上你的?」他不無好奇。這種事不會無端端發生,一定有個因由才是。
陰麗華傻笑。
「咳,就是大四那年有一次我週末回家,突然心血來潮想要去學校走走,一進去不久就遇到在校園流連的她了……我本來想,她以前並沒有特別喜歡我,應該也不會想要跟我打交道,沒想到……咳,我上台北的時候,她就跟上來了……哈哈,哈哈。」
「用傻笑矇混過去的這招不是永遠管用的。」黃光磊陰陰地告訴她。
「哈哈……啊?噢!」腦袋點下去。
「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她是誰?」他沉思片刻,問。
「因為如果不是你自己想起來,自己願意去回應她的想望,這也只是我幫她求來的,終究不是她自己應得的緣法。所以,她的想望還是無法被滿足的。」
「既然如此,她跑去騷擾你做什麼?」他對這一點還是很不滿。
「哈哈……」陰麗華用來用去還是傻笑那招。「熱戀中的女人是沒什麼理智可言的,熱戀中的女鬼當然也一樣……她只是看著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很礙眼,所以想鬧鬧我而已,你就不用跟她講道理了。」
黃光磊沉默一下。
「那現在要怎麼辦?叫風師叔回來嗎?」
風師叔到英國去了,據說那幫英國佬個個纏著他看相算命,他正值風光得意,每年去一趟都樂不思蜀。
「不用了。」陰麗華搖搖頭。「其實,只要有你就夠了……」
「你確定嗎?」反正他自己是行得正立得穩,夜半敲門心不驚,而且風師叔和她都說了,他這一身正陽之氣,陰魂厲鬼硬要靠過來也只是自找苦吃。他只是怕像現在這樣,那些鬼傢伙奈何不了他,就去找她麻煩。
陰麗華點點頭。
「如果你願意的話,這個週末我們回台南去看看她吧……」
***
那個週末他們回到台南。
兩家的家長都得去拜訪,這是一定的。
在陰伯伯面前,黃光磊照例又被不鹹不淡地刮了兩句,刮得他只能不斷重申,不肯點頭的是他們家的女兒,不是他;那可惡的老頭一聽他這麼說,又會轉為讚許自家的女兒「有志氣」,黃光磊真搞不懂那怪老頭在想什麼。
……好吧,他懂。
換成他女兒的男朋友,可能他會把對方先剝了兩層皮再坐下來談。
拜訪完了各自的父母,陰同學又幫陳九湘拿東西到她家去,再度被熱情好客的陳氏夫婦留下來吃飯,兩個女人在席間熱烈分享如何及時收成而不被偷盜的秘法。
最後,他去宋家的祠堂幫宋輝煌的父親上了炷香。宋伯伯是個老實的好人,偶爾黃光磊還會想起,他們兩個小蘿蔔頭跟其他壞小孩打得渾身傷,宋伯伯看了只是笑咪咪的拍拍他們的頭,好像他們做了很勇敢的事捍衛了自己——實際上也是這樣沒錯。
終於,當所有的雜事都處理完之後,他們找到當年花家的地址,然後問了附近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有沒有人知道花圓圓葬在何處。
「你們是說他家那個女兒?她就葬在XX墓園。」老鄰居歎息。「那個女孩子長得很漂亮,真是可惜了!聽說對方是個疲勞過度的大卡車司機,家裡孩子都小,也是個辛苦人,所以花先生他們最後也原諒了對方。」
「那個女兒雖然看起來嬌氣一點,平常看到我們也都會打招呼,我們還叫她將來長大一定要去當明星咧!唉,可惜,可惜。」
陰麗華默默地聆聽,黃光磊站在她身後,感覺很奇怪……他也說不上來。
對他而言花圓圓是一個幾乎不認識的人,卻在死後依然念茲在茲的記著他,甚至不惜去騷擾他的女朋友。
他不瞭解這種心情。
「她走的時候才十八歲,前十六年都還懵懵懂懂,到了初解情滋味時,一眼看到的就是縱橫在球場上、瀟灑的你……然後她的人生就突然結束了……你是她最大的嚮往,也是她最大的遺憾……這種心情,你們男生是不會明白的……」在他們前往墓園的途中,陰麗華歎息。
很多青春期的孩子對著螢幕上的偶像如癡如狂,為了他們不惜日日追星,激烈一點的甚至自殘寫血書,只為了讓偶像看自己一眼,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許多成年人回頭去看,只會搖頭說:「唉,搞不懂這些孩子在想什麼。」
其實,他們的想法一點都不難理解,因為在那一刻、那個當下,這美麗的形影就是他們的神,他們的主宰,他們的全世界。等他們年紀更大一點,對生命的視野更加開闊,他們才會走出這場迷戀。
只是,花圓圓沒有機會成長,然後走出這場迷戀,於是她的神魂總對黃光磊念念不忘。
他們找到花圓圓的墳墓時,已經下午四點了。
天空有些濛濛的黃,白日的熱氣尚未全然淡去,將臨的陰影在遠遠的天際一角似乎露出一絲顏色。
墓園裡很寂寥,生人遠避,死者沉眠,只有幾隻飛過去的鳥雁為天空染上青點,其他就都是大大小小、林林立立的碑石。
鬱鬱佳城,終有碧血,一縷芳魂無斷絕。
花家為女兒選的落葬地點很好,附近的碑林排列整齊,墓區定期有管理員整理草木,所以環境雖然肅穆卻不讓人覺得恐怖陰森。
黃光磊站在方碑之前,望著上頭一小幀巧笑倩兮的玉照,有點不確定地瞄她一眼,不太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你有什麼話,自己跟她說吧……我到旁邊等你……」陰麗華輕聲道。
他會有什麼話跟一個幾乎不相識的女孩說呢?
「她聽得到嗎?」
「嗯。」陰麗華退到幾公尺以外,對他點點頭。
不過,既然來了,那就說吧!
黃光磊站在墓碑前,想了一下,清了清喉嚨開口。
「那個……你好,我是黃光磊。」這個開場好像有點遜。
「我只是要告訴你,別再纏著我女朋友了。」這麼直接的點題好像不太客氣?
「我是說,你父母養了你十幾年,你應該多想著他們一點才對,怎麼會去想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呢?」這樣好像對事情也沒幫助?
黃光磊被自己的婆婆媽媽惹毛了,索性辟哩啪啦一吐為快!
「好吧,我承認我不認識你,我那口子第一次跟我講你的名字時,我也想不起來你是誰。不過那不是她的問題,也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我本來就對女孩子的事很少上心,不信的話你可以出去打聽一下,我身邊來來去去,除了我那口子和她兩個死黨以外,就沒有什麼比較熟的女人了,這是我習慣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不記得你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就這樣!」
「然後,我這兩天努力的回憶,終於想起來了一些小事。我們剛入學的時候,六班有個笨蛋把上衣脫了,做成降落傘想飄情書到樓下去,結果情書掉到學務主任頭上,害他差點被記過。那件事在一年級之間鬧得轟轟烈烈,大家都在好奇到底女主角有多美,會讓那個笨蛋如此瘋狂。其實那個女生就是你對不對?」
「然後,有一次我和別校的籃球隊在學校對面的公園斗球,場子邊有個臉白白的女生一直在幫我加油,好像也是你吧?」
「另外,有一次我和你和宋輝煌去逛夜市,我記得那個晚上我對你很不客氣——其實喜歡一個男孩子並不是你的錯,我不應該那麼無禮的。請體諒我當時也不過就是個嘴毛長不牢的十八歲小鬼,以為全世界都繞著我轉。如果是換成現在,或許我會處理得更有技巧一點。」
「總之……謝謝你一直記得我,我過得很好,所以,你也好好去吧。就這樣了,掰掰。」
他講完,用力跟自己點兩下頭,好像在肯定什麼,最後看看後面的陰麗華。
「講完了?」陰麗華蒼白的臉龐帶著極淡極美的微笑。
「講完了。」他聳了下肩,想走過來。
「等一下,你先幫她上個香,燒點紙錢吧。」她輕聲指示。
黃光磊腳步一頓,又轉回去開始動手。
陰麗華慢慢側首,看著身旁半透明的人影。
花圓圓眼底含著感傷,唇微微抿著,無限依戀地望著那高大健朗的人影,她嬌麗的臉龐只有濃濃的淒涼。
「我只能做到這樣了……」陰麗華輕輕道,「你還是快上路吧,拖久了對你不好」
半透明的人兒身影微動,似乎想向那英朗的男人飄過去,但終究被那圈強大的陽氣擋了回來。
她垂下頭,黑色的髮絲掩住半透明的臉孔,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彷彿了了一樁心事,偏頭平靜的望著陰麗華。
謝謝你。
陰麗華點點點。「不客氣。」
「shit!」前面那個對求神拜佛這種事很笨手笨腳的男人,被一張飄起的紙錢燒到手。他邊舔指頭邊低咒,還不斷揮著那張紙錢要它趕快飛開。
花圓圓看著他,嘴角浮起一絲隱約的笑,就帶著這樣的神情,如輕煙般漸漸淡去——
陰麗華望著那條收容所有亡靈的西歸之路,心頭既喜且悲。
再會了,朋友。
「燒完了。」黃光磊走過來,含著手上的水泡嘀咕。
「也不過就燒個紙錢而已,還那麼笨……」她取笑他。
「接下來呢?」大少爺一臉不爽。
「沒啦……」
「沒了?」他狐疑地看看她,再看看四周。「這樣就好了嗎?」
「不然你還想做什麼……」
「我們要不要念點心經什麼的?」他試探性地問。
「你會嗎?」
「不會。」他肯定地說。
「那就走吧……」
「真的?」
「真的……」
「噢。」他搔搔腦袋,總感覺應該看到什麼道姑大戰冤魂的畫面。
算了,她說這樣就這樣吧。
他牽起女友的手往墓園的出口走。
出了大門,他們往旁邊的停車場走去。這車是向陰伯伯借來的,他家的車被老爸開走了。陰伯伯把車鑰匙交給他時,嘿嘿直笑,嘴裡不成不淡的說著:「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車和他的女人了……」
言下之意就是這兩樣都交給他姓黃的小子了,他如果敢磨破一點車皮或女兒的皮,回去就洗乾淨脖子等著吧。黃光磊翻個白眼,實在對這位笑裡藏刀的准岳父很沒轍。
「等一下。」臨上車前,陰麗華突然掙脫他的手,咚咚咚的跑到墓園大門口,對著整座墓園深深一鞠躬。
對不起,以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幫你們了,我男朋友……他會擔心。他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為了他,我必須盡量過正常人的生活,所以……對不起了。
她在心裡默念完,又咚咚咚跑回他身邊。
「好了!」
那燦然滿足的笑,讓她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黃光磊呼吸一頓,突然彎腰將她整個人橫抱進懷裡。
「哇哇哇——幹嘛?幹嘛?」陰麗華慘叫。
「我愛你,你這個小女鬼。」
黃光磊大笑著,在陰間眾生的見證下,重重地吻住她。
一縷輕風從兩人身邊捲過,帶著一股暗香,融入天與地之間。那枝影搖葉的聲響,有如一陣又一陣細微的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