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的計劃原本十分完美,可惜卻出了點差池,現在又被眼前這個男人破壞殆盡。
如果按照原先的計劃,高魯生會先幫他爬上圍牆,然後跟著爬上來,將木梯改放到牆的另一邊,再協助他爬下圍牆。
為了某種他不明瞭的原因,他上了圍牆,高魯生卻抱著木梯跑開了,讓他孤零零地蹲伏在高牆上。
小男孩吞了一下口水,同時嚥下跳到嘴巴裡的恐懼。從這種高度看景物與站在地面假想出來的畫面不太一樣,所有熟悉的東西都因高度產生了扭曲,陌生的距離感讓他天旋地轉,他好想吐。
可是跟想吐比起來,他更想哭。
他努力壓下想哭的衝動,知道如果真的哭出來,一定會在那些哥哥面前抬不起頭來。
他曉得高魯生絕不會丟下他獨自跑掉的,一定是巡邏衛兵剛好經過,所以他躲了起來。可是都這麼久了,高魯生為什麼還不出現?
小男孩愈來愈恐慌,知道待在圍牆上愈久,被人發現的機率就愈大。看來他得靠自己下圍牆了。
其實距離眼前一尺處就有一株老梨樹,他只要抱住橫突出來的樹枝,再攀沿而下,就可以安全回到地面了。
閉了閉眼睛,他深深吸口氣,告訴自己絕對沒問題,畢竟三哥教過他功夫,這種場面難不倒他的。
在鼓足勇氣後,小男孩奮身向前撲躍??背上的包袱增加了他的重量,讓他的身子加速下墜,他不由自主地驚喊出聲在要命的那一刻裡,很幸運地讓他胡亂抓到一截樹枝,細弱的樹枝因為突來的載重而猛彎起來,劇烈搖擺個不停,他也像只吊掛在樹梢上的猴子跟著上下搖晃。
「呼!呼!」他喘著大氣,一顆心好像在蕩鞦韆似的,在驚慌失措與極端恐懼中蕩來蕩去。
「天哪!好可怕!」他索性閉起眼睛,一邊調勻呼吸,一邊讓身體的擺盪平穩下來。
原來只學過兩天功夫根本不算會功夫。三哥如果聽到他方纔的尖叫聲,一定會取笑他一輩子。等到身體搖晃得不那麼厲害了,他緩緩睜開眼睛,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視線裡突然多出了另外一張臉一個男人正好整以暇地盯著他!
幾乎是照面的同時,他發出一聲尖叫,雙手一鬆,竟然筆直從樹上摔了下來??
「啊??」他的小臉縮成一團,在恐懼的慘叫中等待那毀滅性的碰撞
下一瞬間,他發現自己被抱在陌生男人的臂彎裡。他安全了!
小男孩先是瞪著眼前這男人,再抬頭看看大樹,一時間困惑起來??這男人如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從樹上飛下來,又比他更早地等在地面接住自己?照道理說,這應該是一瞬間的事。
接著,他做了一件令對方錯愕的事情??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擰了這男人的左臉頰。
易堯的反應立即又迅速。
他反射性地將小男孩往地上一擲,瞇起眼眸,瞪著被摔在地上的齜牙咧嘴的小太監。
「哎唷!」小男孩揉著屁股一徑哀叫,「你這人怎麼這樣!想把我摔死嗎?只是輕輕捏你一下又不會疼小氣鬼!我告訴你,你把我摔死了,你就完了」
易堯低頭看著這個滿口叫得亂七八糟的小太監,不耐地截斷他的話:「你說夠了沒?你要捏也得捏你自己!這樣一摔,你大概也知道不是在做夢了吧!」
這小太監八成是剛進宮,竟然笨到想從宮牆偷溜。今天算這小太監走運,遇到他,如果換做別的護衛,可能很樂意看他從樹上摔個狗吃屎。不過話說回來,他剛剛接住他的時候,心頭閃過一絲異樣,卻又說不上來哪裡令他納悶。
「你有本事爬那麼高,就有本事不怕摔啊!」
說話的同時,易堯看見了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
那眸子清澈如泉,不點而晶,如子夜繁星般熠熠閃爍,又像月亮,綻放著柔和光彩,吸引人不由得著迷注視。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眸子。
可惜了他在心底暗歎。這眸子竟然嵌在一個七八歲男孩的臉上,太浪費了!
小男孩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泥巴,順便把綁在肩上的包袱理了理,然後有樣學樣地也瞪著易堯。
「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跑出來?」易堯盯著他的臉,這張臉太秀麗了。
「你為什麼躲在樹上嚇我?」小太監沒回答,反而歪著脖子問,「你也在躲人嗎?」
易堯看他充滿期待的眼神,覺得有點啼笑皆非:「我在樹上是因為你在牆上。」他微微一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他警戒地看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又不認識你!」
易堯為之氣結。
他眉毛挑得老高,有點知道他為什麼要逃離皇宮了。像他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刁鑽個性,在宮中不被整死才怪。
他指指牆頭:「我可是在那上頭抓到了你!」
「那你呢?你是誰?為什麼要抓我?」
「嘖!我先問你的!」
「我也問了你問題啊。」小太監天真地用手指比畫了一下,「你告訴我,然後我再告訴你。」
「是我先問的,所以你應該先回答我才對。」他在「應該」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男孩大眼睛眨了眨:「好吧,如果只是順序問題,那麼我現在問你另外一個問題,你『先\'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們再來談那個問題。」
易堯兩眼一翻:「唉!你搞清楚狀況好不好?我可沒空跟一個翻牆出來的太監閒磕牙!」
這孩子腦筋有毛病嗎?為什麼他不嚇得發抖?還是現在新入宮的太監都這麼大膽?
「你是好人嗎?」男孩根本不理會他,專注在自己的問題上。
他的問題讓易堯瞪大了眼睛。他不想費事去掩藏眼底的那絲驚訝,因為除了驚訝外,他甚至還有種荒謬的感覺。
他竟然會讓一個小孩子掌控主導權?
「唔。」易堯咕噥一聲,沒點頭,也沒搖頭。
好人的定義很難講。如果這男孩知道他要把他送回內廷交給太監總管,他還會認為他是好人嗎?
小男孩沒想那麼多,自顧自地講下去:「你當然是好人嘛。你救了我一命。」
易堯無奈地翻了翻白眼。真是個天真的小傻瓜!救他就是好人?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是不是也這般單純。
「如果我是好人,那又如何?」想求他放他一馬嗎?」我想請你送我到一個地方。「
易堯揚揚眉梢。」你要上哪兒去?「」我娘被壞人關起來了,我要去找她。」
「這是你偷跑出來的原因?」
小男孩點點頭。
「你娘被關在什麼地方?」
「他們告訴我在大道觀。」
易堯聞言臉色一變,斥道:「胡扯!大道觀怎麼可能關人!你這臭小子竟敢在我面前胡說八道!」「我沒有騙你!」見他俊臉驟變,小男孩緊張地後退。
「還說沒有?可惡!」易堯怒瞪他,吼道,「大道觀是先皇嬪妃們靜修之地,你娘怎麼會被關在那地方?」
他相當氣惱自己被一個小滑頭給耍了,準備出手將他拎回宮去。
小男孩看見易堯不善的臉色,知道保鏢請不成了,轉身想逃。
易堯跨大步,揪住他身後的包袱,沒想到沉甸甸的包袱被這一拉扯,打結處鬆掉了,從裡頭滾出十數個黃澄澄的元寶來。
易堯愣了一下,茅塞頓開。怪不得方才接住這小鬼時心頭老覺得不對勁,原來就出在重量不對上。
「啊?」小男孩看到他的財產掉了一地,也不跑了,邊扁嘴邊蹲下來撿元寶。
「好哇!怪不得你想逃,原來是偷了這麼多元寶!」易堯奚落道,「別撿了,反正元寶也不可能是你的。」
「你是壞人!你不是好人!」見易堯伸手要制止他,小男孩竟然哇地放聲哭了起來,聲勢頗為驚天動地。
易堯拉拉震鳴的右耳,他的哭聲可以吵醒死人。
「喂,別哭了!你又不是女娃兒,怎麼說哭就哭呢?」
小男孩不理他,逕自哭得稀里嘩啦。
「喂!我說小太監,你哭夠了沒有?」
易堯洩氣地發現想跟一個嚎哭的稚童講道理是不太可能的事。
就在他莫可奈何的時候,身後響起一個帶笑的聲音:「大半天沒看到你,原來在這裡逗小孩玩。」
易堯站直身子,懊惱地瞪著端敏和毓豪二人:「玩?沒看到我在抓賊嗎?」
富察兄弟同時低頭看著蹲在地上忙用衣擺兜住元寶的小太監。
毓豪眼中閃起興味的光芒。小太監攜帶元寶潛逃?這可有趣了。
「我說你這個小鬼頭,這些元寶是從哪裡偷來的?」他彎下腰來。
「我沒有偷,元寶是我的!」小太監防衛性地叫道,骨碌碌的兩隻眼睛警戒地看著他們三人。
他們三個人都長得好高,他抬頭看他們看得脖子都酸了。
他認識的人好像都沒這般高他被他們圍在中間當賊看,高魯生為什麼還不來救他?他他只不過是想娘而已嘛,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他們要這麼欺負人
想到這裡,小男孩心中一陣委屈,原本已忍住的淚水又聚回眼眶。
「我沒有做壞事」他倔強地低聲為自己辯護。
「噢,你偷了元寶準備去做好事?」毓豪揶揄著,「要不要我幫助你?」
「拜託!你正經一點好不好?」端敏瞄弟弟一眼。
「我要把這些送去給我娘。」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原因講出來。
「他說他娘被關在大道觀裡。」易堯無奈地解釋。
「噗!」毓豪「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怎麼可能」
似乎遭到天大的委屈般,小太監見他這一笑,雙手一撤,元寶也不要了,扯開喉嚨哭了起來。
「哇」
元寶滾落一地,端敏抬腳避開砸向他腳盤的元寶,右腳不慎踩到站在他側邊的易堯的腳。易堯一把將他推了回去,端敏撞向他弟弟,毓豪身形不穩踢到了元寶,向前一顛躓,正巧將小太監撞倒在地。
小男孩仆跌在地上,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那袖子捲了好幾卷的藍袍子沾滿泥沙,渾身狼狽不堪,嘴巴大張到可以直接看到喉嚨。
「你們幹嗎把他弄哭啊?」易堯沒好氣地瞪著毓豪。
「我沒有啊!」毓豪回頭瞪端敏,「我不是故意的。」
易堯蹲下去,伸手將他扶起來,拍拍他身上的泥巴:「嘿,小太監,別哭了!」
這小太監淚匣一開似乎便停不了。一對晶燦大眼蓄滿了可憐兮兮的淚水,還有密密麻麻的水珠掛在濃翹的睫毛上搖搖欲墜,可愛的小臉上儘是淚痕。
「好了,小太監,別哭了,好不好?」易堯柔聲輕哄。
端敏和毓豪詫異地看著易堯伸手替他拂去臉上的淚珠。
「嗚我我不叫小太監嗚」他抽噎得不能自已,原本就帶著童音的聲音更聽不清楚了。
「你終於想要告訴我名字了嗎?」易堯微笑。
「嗚我叫叫『招路\'」
「招路?」
「他的名字怎麼那麼奇怪?」毓豪狐疑地看向他哥哥,端敏聳了聳肩。
「這是你原來的名字嗎?」易堯問。奴才進了宮,常常被主子改名字。
小太監想了一下,搖搖頭。他聽娘說過他本來的名字不是這個。
「哦?那我們就叫你小路子。」
小男孩搖搖頭,早先要冒險的雄心壯志全沒有了,眸底充滿挫折與委屈。
「等一等,我們還是得把他交給總管太監啊!還有這一堆元寶??」毓豪看著散落在地上的錢財,「我看哪,這些八成是哪個娘娘的私房錢,不然就是那些老不死的太監攢下來的積蓄。他這一回去不被打得皮開肉綻才怪!」
毓豪話還沒說完,小太監又是哇地放開喉嚨嚎哭。原本易堯是蹲著講話,見他又哭了,無奈地站直身子,不料哭泣的小人兒動作更快,飛快地伸出雙臂,小手緊緊環住易堯的脖子,然後就像吊飾一樣掛在易堯身上,把小臉蛋埋在他頸窩裡,弄得一片濕潤。
易堯渾身一僵。怎麼搞的?
他活了十七個年頭,從沒有抱過小孩,更不用說一個嚎啕大哭的孩子。
易堯尷尬地站在原地,抱也不是,鬆手也不是,把他甩下去更不是他的風格。
「哈哈哈易堯,我看這小路子賴上你了!」
向來豪爽的毓豪早就抱著肚子笑到喊痛,而沉穩的端敏也咧嘴笑起來。
從沒看過堂堂一個貝勒爺抱著一個哭泣的小太監,更何況是易堯!
他們三個打小就熟識,易堯的臉色從沒像此刻這般發青過。
「拜託!你們幫幫忙好不好?盡會笑!想辦法叫他不要哭了!」易堯滿眼忿忿地叫著。朋友原來是拿來嘲笑的?!
這邊鬧著,遠遠地,有一列侍衛迅速地往這方向移動。
「啊!那邊,在那邊!」
「找到了!快來!」
「在那裡找著了」
侍衛們來到易堯三人面前,刷地甩了甩袖子,跪了下去。
「給三位貝勒爺請安。」
易堯胸前抱了個小孩沒出聲,毓豪笑得沒空理會,端敏擺擺手讓他們起身。
有個老太監從侍衛裡搶步出來,驚惶叫道:「天啊,露格格!老奴真是該死!」他趨上前,抖著半白的眉毛,眼皮抽搐個不停,「老奴來遲了。格格沒有受傷吧?剛剛老奴被皇上逮著了,沒法子趕過來。德主子把您交給老奴,老奴卻讓格格受到驚嚇,老奴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他嘴裡叨叨絮絮著,易堯三人全嚇了一跳。
「路格格?哪一個路格格?招路朝露?那個七格格?」毓豪指著易堯懷中的小太監。
「回毓貝勒爺,是七格格沒錯。」高魯生恭謹地回答。
易堯不知道自己這樣抱著一個格格合不合禮教。他雙手左右一攤,不敢再抱她,朝露格格竟然像抹了油的猴兒,直直從易堯身上滑下來。
朝露下滑時,本能地想抓住可支撐她的東西,可是沒有易堯的手臂護著,她還是落地了。而跟著她一起落地的,還有易堯的腰帶
「轟!」一聲,端敏和毓豪毫不客氣地爆笑出來。
他們笑得前仆後仰,一旁的奴才剛開始還強忍著,扭曲著臉孔,不敢露出笑意。但是笑是會傳染的,沒一會兒,那班侍衛個個面露微笑,連原本震駭到快昏倒的高魯生也忍不住抿起嘴偷笑
在朝露的記憶裡,當時易堯的臉色鐵青到不能再鐵青,臉孔緊繃到可以在上頭刻畫
可是,除了這個記憶外,她還記得他強健的大手輕柔地拍哄她,那感覺是那麼的溫暖,那麼的令人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