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澤看著若水,他最最心愛之人的妹妹,他發現這姐妹兩人有一種相似的神態,就是可以在任何時刻維持氣定神閒。
只見若水逕直朝他走來,微微一拜。
「貝勒爺是來向我打聽姐姐的下落吧?」對方直接的話語讓他一怔。
「不錯。」他只得點頭。
自從那夜,她用迷藥將他弄暈後便失去了蹤影,他動用舉國上下的眼線,亦無法找到她。
盤雲姿,這個俘虜了他的心的女子,在離去之後似有隱形的繩索,仍將他牽絆,並有死結永遠無法打開。
「我不知道姐姐去了哪裡,」若水坦言,「不過,貝勒爺大可親往湘江一帶尋找,姐姐思念故鄉,不會不回去的。」
「可湘江偌大,瑤寨數百,我如何能尋到?」他蹙眉低喃。
「瑤族分為多種,姐姐隸屬盤瑤一族,從前她的父親是寨中頭人,因為饑年匪患,遭遇匪類殺害,她母親傷心之餘上吊自縊,姐姐年紀小小便成為孤兒,受盡寨中遠親的欺負,幸得我義父路過湘江將她救起——」
原來她還有這般身世,聽在耳中,越發讓他憐惜。
「貝勒爺若要尋找,從盤瑤山寨尋起便是,其餘諸如花籃瑤、過山瑤、白褲瑤等聚集之地,不必再去。」
「受教了。」舒澤頷首,大為驚喜。
「還有——」若水猶豫片刻,終於自袖中拿出那封書信,「這是姐姐留下的,她說若有人來尋她,便將此物交付。」
「這……」舒澤打開信封,激顫道,「這是……江永女書?」
「沒錯,此信以江水女書寫成。」
原來他一心想見識的奇妙文字,便是這般,菱形傾斜,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如天書。
曾經他多麼渴望見到它,但如今將它捧在手中卻心酸難遏,恨不得無緣一見。
這,是她留下的訣別禮物嗎?
「敢問楚姑娘,這信上所書是何意?」舒澤哽咽,「在下實在看不懂……」
「其實我也不懂。」若水答。
「可是……」
「你想說,姐姐教過我女書,我應該懂得,對嗎?」若水淺笑,「可惜女書有數十種變體,姐姐教會我的只是其中一種,這信上的內容以別種書寫而成,或者這只是姐姐自創的文字,我實在不能知曉。」
他聽著這話,知道並非騙他,巨大的無奈湧上心頭。
假如她沒有留下書信,他還不會這般失落,留下了卻看不懂,才是最最讓人懊惱傷神的。
「我會親往湘江,尋遍瑤寨,逐一向人請教,」這瞬間,舒澤已經篤定,「我相信,世上總會有人看懂,告訴我其中的含意……」
他有種預感,信看懂了,也就能找到她的下落。
「貝勒爺對姐姐的這番深情,令若水感動,相信亦能感動天地,讓姐姐重新回到你身邊。」她盈盈一笑。
「楚姑娘,如今你身份已經暴露,留在薛府真的無恙嗎?」她是雲姿的妹妹,亦算他的小姨,他應該替雲姿照顧她。
「貝勒爺不必替我擔心,」若水臉露堅韌之色,「我們姐妹倆,雖是苦命柔弱之人,卻都有勇氣能獨自穿越阡陌長河。」
看樣子,若水的背後亦有令人感慨的故事,若非他此刻無暇,或許會好好傾聽一番。
但眼下,他的心早己迫不及待飛往湘江之畔,找尋魂牽夢縈的芳蹤。
尋尋覓覓,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之地,已經半年,卻依然不見她的蹤影。
每一次看見瑤族的女子,他都忍不住拿出那份書信,請她們解讀。
然而她們不是警惕地望他一眼,便是笑著搖頭表示不知。
女書能流傳於今,一直未被男子掌握,大概就是因為有這些女子同心協力的守護吧。
坐在梯田邊,他望著泉水從腳下淌過,天高雲低的四周,讓他產生一種疲倦的感覺。假如這輩子再也無緣與她相見,他要一直待在這山間野林尋覓一世嗎?
但他知道,若不能找出答案,他這輩子亦不會甘心。
忽然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笛葉!
沒錯,樹葉奏出的旋律,與她所吹的如此相似,有片刻他以為自己終於覓到了她的蹤影。
然而驚喜回眸中,卻見一個十多歲的牧童,騎著黃牛路過他的身側。
「小弟弟!」他連忙攔住那牧童去路,「這曲子是誰教你的?」
「我家姑婆。」那牧童答道,純真一笑,燦爛無比。
「姑婆?」看這孩子的年紀,他姑婆一定很老了吧?所以肯定不是雲姿……
舒澤不由得大大失望。
「大哥哥,你是外鄉人嗎?」那牧童跳下牛背與他閒聊,「到我們寨子裡做什麼?跑單幫的?」
「呵,我的樣子像個生意人嗎?」舒澤澀笑。
「你要有好吃的,就儘管賣給我,我家姑婆病了,需要吃很多東西。」那牧童道,「還有,我不是小弟弟,我是小妹妹!」
「啊?」舒澤定睛一瞧,果然沒錯,對方的確是一個小女孩,卻因為皮膚黝黑、粗衣短褲的打扮,讓他誤會了。
「我不生氣,」牧童依舊笑,「好多人都弄錯。」
「既然你是小妹妹,這種字你認得嗎?」他靈機一動,拿出書信讓對方辯認。
成年的女子或許對他有提放,小女孩應該很好騙吧?
「我才開始識字呢,」牧童道,「不過我家姑婆肯定認得,大哥哥,不如我帶你去問問她。」
「你家姑婆未必會告訴我啊——」他歎了一口氣。
「我家姑婆很和氣的,寨子裡的人請她寫信,她從不拒絕。我想她應該會幫大哥哥你吧。再說,天就要下雨了,大哥哥你正好到我家避避雨。」
也罷,眼看天色已晚,找個地方歇歇腳也好,無論對方肯不肯幫他,他亦要最後一試。
「小妹妹,你請我到你家,不怕我是壞人嗎?」他摸摸對方的頭,微笑道。
「姑婆說,過路皆是客,她最喜歡跟外鄉人聊天了,問東問西的,特別是關於京城的事。」
正巧,他就是從京城來的,不知是否能換取他想要的東西?
如此一邊閒聊,一邊跟著牧童前行,沒一會兒,便看到一所茅舍,掩映在花樹之中。
雖然簡陋,但茅舍四周卻收拾得十分整潔,另有淡淡清香自屋中散出,彷彿世外桃源。
「姑婆,來客人了——」牧童將他領進屋,卻見屋中隔著一層簾子,似有婦人躺在簾後的臥榻之上。
「小雲,是誰來了?」簾後發出低語,聽不真切,只覺得說話之人極虛弱,聲音沙啞的,但卻不似過份蒼老之人。
「從京城來的客商。」牧童答道。
原來這女孩子名叫小雲,呵,跟「雲姿」好像。霎時,舒澤心裡產生一種親切感。
「京城?」沙啞的聲音忽然揚高,似乎對這個詞頗感興趣。
「對了,姑婆,這位客商有一封書信,想請姑婆看看,他不認識上面的字。」
小雲快嘴道。
「拿進來讓我瞧瞧——」簾中人答道。
「大哥哥,我姑婆這幾天感冒了,不方便見客,你就隔著簾子跟她說話吧。」
小雲對舒澤笑。
舒澤點點頭,當下拿出書信,讓小丫頭傳遞過去。
簾後人接到書信的一剎那,彷彿吃驚地「啊」了一聲,隨後良久無語。
「姑婆,您是否認得?」舒澤隨小雲稱呼對方。
「這是江永女書……」半晌,簾中人才低低答道,「公子你如何有此信?」
「在下妻子所寫。」舒澤輕柔地答。
「這麼說,尊夫人是江永人?」
「她姓盤,是瑤族人。」他坦言道。
「這封信既然是尊夫人所寫,為何公子會不識?」
「實不相瞞,此為我們夫妻兩人分離之時她留下的,這半年,我尋遍瑤寨,亦不見她的蹤影,希望全都寄托在這封書信上,相信一旦知道了其中含意,就能找道她的下落。」他的言語中泛起苦澀,
「尊夫人既然決定離開,想必自然有她的道理。公子何必再來尋找?不如回到京城,另娶門當戶對者,豈不省心?」簾中人似有勸說。
「不……」舒澤淡淡搖頭,「找不到她,我這輩子都不會回去, 寧可顛沛於山嶺間,直到老死。」
「公子這又是阿必——」簾中人似被感動,深深喘息起來。
「倘若感情已盡,兩人分開,我不遺憾,但一切皆是因為一場誤會。假如她能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向她解釋清楚。」
若非那夜她將他迷昏,他相信自己定有辦法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我還是那句話,公子不如回京去吧,知道了信上的內容未必是好事。」簾中人依舊道。
「不,請姑婆幫幫在下,」舒澤砰然跪在地上,「若不能知道其中含意,在下死不甘心!」
「公子,你快起來吧!」簾中人急道。
「大哥哥,你起來吧!」小雲比也上前攙扶。
「請姑婆幫幫在下,』他鐵一般強硬不動,意志堅決。
「好吧……」簾中人終於讓步,長歎一聲,「既然如此,我就念給公子聽……」
「真的?」他的臉上霎時佈滿驚喜。
「不過這江永女書不傳男子,我這樣做是違背祖訓。」
「我只要知道大概意思就夠了,」他連聲道,「今日之後,上面的文字我依然一個不識,不算傳教吧?」
「好,那我就念了,公子聽好。」
他霎時凝神定氣,生怕聽漏一個字。
「舒澤,」簾中人念道,「提筆之際,已是日暮,等你回來時,便是我要離開時。但我又何嘗想離開?即使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即使我們的相逢不過是陰謀的安排。我如此愛你,哪怕真相揭曉後,亦沒有半分動搖,我的離開並非情變,而是不想連累了你。」
「憶起當初在山中等待你回京,撫摸你留下的面具,思念在點滴間彷彿匯成簷下之水,每日看著它們珠垂玉落,滴進我的手心,就是在那些日子裡,我漸漸喜歡上了你。」
「你送了我十數封書信,今日我決定效仿你,給你留下最後的紀念。不過,它們是你讀不懂的文字,就像我隱瞞的心情,這上面寫了什麼並不重要,我只相信,愛你的思緒會隨之深藏其中,在心有靈犀中,給你感應。」
「離別在即,我特意抹上薔薇的胭脂,嫣紅的顏色,希望我對你落下的淚水,亦是嫣然。還記得嗎,那些湘妃竹下,我們都曾說過,希望世上有一個能為自己泣血的知己。舒澤,今日,你得償所願了嗎?」
原來,她是愛他的……聰明如他,到頭來反倒被她騙了。
舒澤感到自己的淚水無聲滑下來,亦聽到簾後似有微泣。
剛才他就覺得不對勁,那聲音雖然沙啞,可是語氣停頓處,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情愫……
他一個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簾子一掀。
正捧著書信流淚的女子,赫然出現眼前。
「雲姿,是你!」他低聲道,「我早該想到,這個世上,倘若真有人讀懂這封信,那一定就是你本人——」
盤雲姿搖頭,再搖頭,無奈地向他伸出雙臂。
就在張開手的一剎那,他已經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舒澤……舒澤……」她喚著他的名字,,本想隱瞞的心情,此刻袒露無遺。方才一見是他,她當下心慌,本想三言兩語打發他離開,卻被他的一番執著感動得不知所措。
分離半年,他找了她半年,望著這被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這破舊穿洞的鞋子,這被荊棘劃出血痕的手臂,她怎麼還能狠心打發他離開?
「我的妻子,明明年輕美貌,卻被人叫做姑婆?」舒澤調侃。
「沒辦法,我在這寨裡,輩份比較高……」但也幸好是身份的誤會,讓兩人得以重逢,亦讓她聽到他深愛她的決心。
「我們的孩子還好嗎?」,他撫著她圓滾的肚子,算來也快臨盆之期了,「小雲說你病了,怎麼回事?」
「一點小感冒而已,小雲懂什麼?」她笑道,「我懷孕,她以為是生重病。」
他不由得莞爾,凝視她的眼晴,輕吻她的髮鬢,「雲兒,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
連說數遍,彷彿咒語注入她的耳際,逼得她不得不點頭。
方才念信的同時,她已經改變了主意,不論前路如何,亦要執子之手,天荒地老……因為字裡行間的感情,連她自己都感動。
她怎能錯過如此深愛之人?除非她是傻了……
「呵——」忽然,她感到腹中一陣隱動,不由得叫出聲來。
「怎麼了?」舒澤大驚。
「你來得正好,」明白了所以然,她忽然綻放盈盈笑意,「正趕上咱們的孩子出生。」
從前曾說過,再次見到他,定會綻放微笑。她,沒有食言。
日暮之中,看見白鷺,自天邊飛往山澗。
她依在門欄處,等待久盼的身影能快馬加鞭,回到自己的身邊。
他回京城去了。這些年來,他一半時間留在京城,一半時間在這山中陪伴她,形成了循環的習慣。
她始終以為,男子不該放棄所有,跟她在此過避世的生活。她的舒澤,有著絕世的才智與武功,理應為國家社稷出謀劃策。
她希望能有一個人,既能為滿人,亦能為漢人,還能為他們瑤寨中人,而舒澤,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多爾袞一直不知道,他已經找到了她,一直以為他每月南下,只是為了尋找她的蹤跡。
京中都傳說,舒澤貝勒是世上最癡情的男子,縱使妻子失蹤多年,從未放棄。
每次聽到這樣的傳聞,她都默默微笑,幸福的感覺像蜜一般在心中融化開來。
每次他回京的時候,她都會把思念的心情寫在紙上,用隱秘的語言。
多年以後,或許她會把這些傳給他們的女兒,教會她江永女書,告訴她,父母如何相愛的故事。
這故事裡,有關於愛情所有的楚澀與甜蜜,堅韌和彷徨,然而當歲月流逝,這一切終究只剩下純真的紀念。
她的後輩會記得,曾經有一個瑤族的女子,和一個滿族的男子傾心相愛,跨越了艱難梗阻,得到令人羨慕的永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