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穰原城。
汝音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景況下,離開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穰原城。
她看著車窗外,離自己越來越遠的穰原城。
想起以前總不被父母疼愛重視的自己,是怎麼藉著遊走這座城市,細觀市井的樣貌而得到安慰。
她也想起自己最初是怎麼被這座城市最平凡,卻也最親切的一面感動到,因而興起考入流舉、做官的想法,希望自己能為這座她喜愛的城市做些什麼。
然後這個城市,漸漸有了她丈夫的影子。
哪天,我倆都有空閒,你,能帶我走一趟穰原嗎?
我想看看你眼中的穰原。這件事我沒有忘記,而且很期待。
你,怎麼會覺得自己的生活荒涼?
我常聽到,別人喚你磬子,這小名,很適合你。
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樂。替你取名的人,很瞭解你。因為聽你說話,就像是聽磬石奏出的音樂一樣,是件美好的事。
我能喚你磬子嗎?
眼中的穰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越來越遙遠的關係,竟然漸漸模糊,連輪廓和顏色都失去了。
磬子……
她當然知道為什麼。
磬子……
因為她哭了,眼眶裡積蓄的淚模糊了視野。可她不想承認,連對自己承認都不想——她是因為想念那個男人,想念他曾經那樣喚過她,想念他曾經用深愛的眼神凝望過她、擁抱過她的男人而哭……
即使在他眼中,只有清穆侯家的後代重要,她在他眼中什麼都不是。可是這一別離,就真的是,真的是——生離死別。
她哽咽了一聲。
她一驚,趕緊摀著嘴,不想被同車的老方聽到。
她可以感覺到,老方一直用憂心的眼神注意她,怕她受不了被遺棄的打擊。她想或許下一刻,這個總是為人著想的慈藹老者,就會說些根本安慰不了她的話來安慰她,到時她該怎麼回應他、讓他放心,她得先想好。
「夫人。」老方開口。
來了。
「您現在還願意聽我說說,爺以前的事嗎?」他問。
汝音一愣。她沒想到老方會這樣說。
老方說:「這事,爺總不准人在宅裡提,也不想到處嚷嚷,讓更多人知道。因為外頭的人都認為這是禁國的恥辱。」
汝音擦乾眼淚,咳了幾聲穩住聲音。「什麼事。」
「您知道爺的先祖就是那慈悲為懷、可阻兵災的駁嗎?」
汝音故作冷淡地說:「知道。他說過。」只有冷淡才能讓她騙自己,她不在乎那段他們親密的日子。
「那您聽過『無皋之變』嗎?」
「聽過。」
那是七年前的事,牡園的巫州捌軍團大舉入侵禁國荒州的無皋,禁國守軍在那兒與之大戰數月,最終因談和與牡國達成協定,敵軍才退出無皋。
汝音也知道那是裕子夫在邊疆打的最後一場戰役,之後就被調回中央,任職京官。
「爺在那裡,破了大戒。」
汝音皺眉,不解。
「歷代清穆侯的眼眸,其實應該是更深更翠的綠,上一任老爺就是這樣,眼睛的顏色很美。但不知夫人有沒有發現,爺的眼瞳顏色卻很淡。」老方像閒聊一樣,娓娓說起。
「沒、沒有。」不知為何,汝音回答得有些心虛。
「清穆侯的家族裡,規矩很多,限制更多。」老方說:「其中我們這些下人感觸最深的就是他們這些主子,對人都沒什麼感情。擁有的眼瞳顏色越美,對人越是冷漠,不論親人生人都一樣。」
「老方是想跟我解釋,為何我丈夫會這樣對我的原因嗎?」汝音有些不悅。
老方依然鎮定地說:「不是的,夫人。我只是想說您並不是第一個不幸的人。老夫人她也是抑鬱而終。而爺,連他自己的親生父母去世了,也沒掉過一滴眼淚,甚至沒有任何哀傷之情,結果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寡情之人,但那都是因為禁錮。」
汝音靜靜地聽。
「傳說中的駁獸,因為施捨自己的血喂哺因戰爭而死亡的百姓,最後精疲力竭而死,相信夫人定聽過此傳說。少司命帝有感於此,便下了一道禁錮給這個家族。祂讓祂們封閉感情,對萬事萬物不再表露出情感,如此祂們便不會再毫無節制地施捨自己的生命,只為救活祂們所鍾愛的生靈。而祂們對於生的力量,便匯聚於雙眼中,那翠綠就是祂們力量的象徵。生的力量越強大,感情的禁錮就會越牢固。」
汝音笑了一聲。「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老方。」
要她親口咒罵這個詭異家族?因為他們莫名的源頭,所以她汝音終其一生都不該得到普通女人的幸福嗎?
老方沒理會汝音略顯不理智的反駁,繼續說:「爺本來也會像他的父親一樣,一輩子都要當個沒有表情、沒有情感的人。可他在無皋之變那次,破了大戒。他救活了一名敵軍。」
汝音一愕。「敵軍?」
「那敵軍其實是牡國從巫州地方上征招來的民兵,巫州與荒州就在鄰邊,戰事就發生在他們村莊附近,那村莊再過去幾里,就是牡軍的紮營。我軍趁其不備,進攻那一帶,戰況激烈,而那民兵不知是如何獨闖中軍,冒死刺了爺右臂一刀,爺的手傷便是那時造成的。」
汝音想起裕子夫總是發抖、拿不穩東西的右手。然後她又看到了他那隱忍一切疼痛,教人心疼的表情。
「那民兵最後被亂刀砍死。當他們清理戰場的時候,他們發現有一個孩子在搖著他的父親。原來那民兵是因為想阻止我軍繼續前進,避免波及到他的村子。」
汝音瞠大眼。
「我還記得,爺一邊抽著藥煙,一邊面無表情地告訴我,那孩子一直搖著他父親,哭著要他醒來,說他很餓,要他回家吃飯了。」老方苦笑著。「其實爺他們也是很容易看透,只要看眼睛您就可以知道他們真正的情緒是什麼。」
「那,那後來呢?」汝音不自覺地關心。
老方定定地看著她。
她倒抽一口氣,心裡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
老方說:「爺,用自己先祖駁傳下的血,那會讓死人復生的血救活那名敵軍。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盡的生靈,因此他的眼睛便病了,時不時就酸痛,要看遠方的東西,也很吃力。」
汝音低下頭,她覺得心裡有股莫名的情緒在翻騰。對他的一切,她還是沒辦法無動於衷。
老方又說:「爺他也因此被判了軍法,卸了軍職。他被遣回京中,大家都避他如瘟疫蛇蠍。最後還是貴都堂請他出來做官,任了這三衙使……」
「好了,老方。」汝音短促地喝了一聲。「不要說了。」
「夫人……」
汝音沙啞地說:「你說了這些又如何呢?我現在還是被他趕走了。我曾經想要和他在一塊,因為我知道他留在城裡是必死無疑,像他這樣厭惡戰爭的人根本沒有派兵,他騙了貴都堂,可貴都堂不會放過他。我想要留下來和他一起面對,可是,可是他卻讓我看到了事實……」
老方靜靜看著她悲傷的樣子。
「對,他熱愛還未出世的生命,他熱愛所有的生靈,可我這個妻子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他為了保護他孩子的工具,我留在那兒只會危害到他清穆侯家的後代。那好,我現在如他所願走了,我也承認自己不知好歹,竟然以為自己可以得到他不同一般的眷顧,可以生死相許、患難與共,但原來這些都是妄想……這些錯我都認了,可老方你……你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這些?你希望我怎麼想他?即使他這樣對我,我還是要覺得他仁慈嗎?」
「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您知道爺是這樣的人……」
汝音激動得無法自已。「我跟他不一樣,我只是普通人,我可以逼自己什麼都忘記,如果你們都希望我這麼做的話,我會。可你跟他都不要奢望我,會在心意被那樣踐踏後,再因為這些故事對他另眼相看。」
說著,汝音的頰上滑下了眼淚。
「他的神聖,跟我無關。」她說出連自己都覺得殘忍的話。
「夫人……」老方歎了口氣。「我只是希望夫人不要一輩子懷恨爺。這樣您終生都不會好受。」
「夠了!」汝音大叫,然後將自己縮在角落。
老方嚇了一跳。
汝音喃喃地說:「你再說下去,只會讓我更討厭自己……求你不要說了……」
討厭自己為什麼不能堅持到最後,陪著自己深愛的丈夫一起赴死……
原來這些激動並不是因為無法原諒對方而起,而是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
老方明白了這點。但他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照著裕子夫的吩咐,離穰原城越來越遠。
最後,他難過地苦著臉。「對不起,夫人……」
求如山的北麓,有一處叫「玉園」的地方。
那裡植滿了像玉一般青翠的礦石柱,每一根柱皆有一個成人高,柱群遍地就像一座森林一般。
但那不是玉,玉不會在夜晚發出這般詭譎妖媚的幻光。若日夜浸入在這層幻光中,不但會被迷惑心智,甚至會將正常的人給逼瘋。
所以這處玉園看似是個賞玩之地,其實是軟禁犯了重罪官員的地方。
裕子夫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在這裡。
他獨坐幽室,四周的窗欞都透著這凝滯的幻光,他必須閉著眼,調穩氣息,才不會被迷去神智。
在閉上眼的晦暗世界中,他腦海裡看到的都是汝音,他的妻子。
他好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經順利抵達窮州穩城了。
通往窮州的路途崎驅,她的身子受得了嗎?
他不甘將她驅得這麼遠,遠到好像一輩子都見不到面了。可不驅走她,他根本無法想像善良的她被這一切波及的樣子。
既是夫妻為什麼不能同甘苦?我為什麼要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擔心,不能留下來和你一起受苦?或為你解決問題?我不懂,我不懂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有沒有那麼一天,可以讓她知道,他聽到這些話的真正感受——
其實在這張面無表情的臉底下,他很是高興,他很不捨。
我再也不喜歡這座城市了,因為這座城市有你,你弄髒這座城市,弄髒我的回憶,我不會再回來了,不會了!
玉園這兒又濕又冷,他抱著右手,忍不了這蝕骨的酸痛,他不自覺呻吟出聲。可他自己很清楚,身體的疼再怎麼蝕心,也比不上自己深愛的人說出的話。但這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該受的懲罰……
在二更的更鼓響起後,他聽到腳步聲。
不一會兒,幽室的門被打開了。
「來人,把窗子都給遮起來。L是貴媛安的聲音。
「睜開眼睛。」貴媛安命令道。
裕子夫張開眼,冷冷地望向來人。
貴媛安把雜役驅了出去,走到裕子夫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你這什麼意思?」貴媛安問。
裕子夫斜視著他。
「為何沒有出兵?」貴媛安問得有些急。
裕子夫說:「你很意外?師兄。我也很意外,你竟沒有殺我。」
「你覺得我需要你來憐憫嗎?」貴媛安像受辱一樣惱羞成怒。
「不是憐憫,師兄。我只是……希望你能回頭。」
貴媛安瞪著他。
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
最後貴媛安呼了一口氣,壓抑著聲音說:「三更的時候,我會撤掉所有監兵,你走了之後就永遠不要回來。」
看著裕子夫,貴媛安邪笑一聲。「我不屑跟你這種人鬥。」
「你還是要稱王?」
「當然。我不可能收手。」他收手了,那貴蔚怎麼辦。
「你這樣只會稱了士侯派的野心。」
「殺了你,才會稱了他們的心。」貴媛安往門口走去,專制地中斷對話。
臨走前,他又警告道:「我回來的時候再看到你,就真的會殺了你。所以你最好給我走得遠遠的。」
貴媛安走後,幽室安靜得詭異。
沉定如裕子夫也不太敢置信現在的處境。
他一直以為貴媛安早已走火入魔。
可如今他卻被釋放了。
他站起來,不自覺輕喊一聲。「磬子!」
這一刻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汝音在的地方。不管她想不想見他,她會不會原諒他,他都要待在她的身邊。
他往門口走去——
「貴都堂不夠狠。」忽然黑暗中,冒出了這冰冷、像冥界惡鬼的聲音。
一陣冷風,往裕子夫的頸子襲來。
他一愕,趕緊閃身就看到一抹刀光砍進門柱。
窗簾飄動幾下,外頭的幻光射了進來,照在彼此的臉上。
裕子夫瞪大眼,不敢置信。
「侯爺好像很驚訝。真難得。」
「我認得你。你叫懷沙?」
「榮幸。」對方笑了一聲,緊接著數道極快的閃光又向裕子夫劈了過來。
他的眼睛差,看清那些刀光已顯吃力,只能憑著那刀風的走勢閃躲。
他想反擊,卻怎麼也找不到縫隙。
忽然又來一刀,裕子夫自知躲不過,他咬牙頂出右肩,結實地挨下,夾住了這刀,用血肉牽制住攻勢。
見懷沙的攻勢被鎮住,裕子夫趕緊開口。「為何刺殺我?」
「不虧是清穆侯,受了這刀,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他那和善的笑看起來很詭異。
「是士侯派?」
「貴都堂要做惡人卻不徹底,那我們替他做。」懷沙的力道加重。
裕子夫悶哼一聲,連忙往他的頸窩劈了一拳,將他整個踢開。
這一踢卻也把他的傷口給拉大,他痛得叫不出聲。
懷沙翻滾著地,一眨眼間又見他衝了過來,那速度就像他的刀一樣快。
裕子夫知道自己打不過這殺手,他抱著右肩傷口往後一撞,撞破了窗欞,讓自己從二樓掉進園子裡頭的池子。
池水如冰如刀,刺得裕子夫差點兒失去知覺,可他緊抓著意識,連忙從池子裡爬起,躲進石礦柱叢中。
懷沙從容不迫地從屋子裡頭走出,也不急著找獵物,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橫視著四周,大聲地說:「侯爺不出來沒關係,我的工作也不只您一個。」
裕子夫瞠大眼。
「夫人正在前往窮州穩城的官道上吧?」
他身上的痛與冷,彷彿全抽離了。磬子?!
懷沙又說:「士侯派可是給了我兩個人頭的錢。今晚,咱們慢慢來。」
腳步聲漸漸遠離。
失血與失溫讓裕子夫全身無力,可他卻硬撐起身子,用礦柱做掩護往玉園的出口爬去。
他得趕去汝音身邊。
她不可以被扯進來,不可以——
汝音與老方在一處叫平江的官驛上歇息。
官驛後面是一座崖谷,與對岸之間只有一條吊橋連接,谷底下是湍急的溪流。
夜晚,只有蟲鳴聲對話的時分,那溪流流動的聲響便是寂寞旅人的陪伴。
汝音悶悶不樂地坐在窗邊,看著窗外那晦暗不明的崖壁。
不知裕子夫現在怎麼樣了?貴都堂已經行動了嗎?穰原此刻是不是正為這事在騷動呢?監兵可已經把他們的家團團包圍住了?
或許父親和大哥也逃脫不了此難。此刻可能正在大罵她淨會給汝家帶來恥辱與災厄?
想到這兒,她自嘲地苦笑。
她以為自己什麼都不在乎了。可她竟然還在擔心家人的安危,還在掛心裕子夫的死活。她以為自己的心只充滿恨,沒想到竟還有餘地想著裕子夫……
他還在……世上嗎?他會死嗎?
此刻,腹部竟抽痛起來。她冒著冷汗,趕緊躺下。
她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臉,在溫暖的黑暗裡,默默地流淚。
一想到他會死,她就害怕得不得了。
她其實還是在期盼著他可以脫險,期盼著他可以趕過來,即使他只是為了他的孩子而來,她也沒關係……她只希望他可以好好活著。
忽然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汝音。
「夫人,起來一下。」是老方的聲音。
汝音下床打開門。「什麼事?」
老方有些興奮。「我聽到官道上有馬蹄聲。會不會是……」
原來老方也和她一樣,夜不成眠,想的都是一樣的事情。
「夫人您想,會是爺嗎?」
「我們去看看吧。」汝音說。
於是老方將汝音給扶出屋外,來到官道上。
坡下的蜿蜒道路,有一騎著馬的騎士身影,披著黑夜,輪廓朦朧不清,在冷風中急行。
老方心急便擱下汝音,往前走了幾步,想要再看清一些。
「老方,你別太靠近官道,小心被馬撞到了。」汝音提醒他。
她再定睛一看,忽然被那黑影身上的一道閃光給愣怔住了——
那長形模樣的閃光,讓她覺得不對勁。
她連忙大叫。「老方,不要再過去——」
那閃光的樣子越來越長,像一柄劍——
她跑過去。「老方——」
那柄劍光突然甩起弧度——
她撲向那愣住的老人。「趴下!」
那閃光朝著兩人的上方橫劈了過來。
汝音揣著老方,滾落到官道旁的溝渠裡,腹部突然一陣劇烈抽痛,讓汝音嘶啞地叫著。
「夫人!」老方驚恐地叫。
汝音喘著說:「那不是子夫。那人想殺我們……」
老方吃力地扶起汝音,想要往更深處的林地躲去。
可那騎士已經下了馬,快步朝他們逼近。
「老先生。」那騎士開口,聲音還有些客氣。「這兒沒您的事,您趕緊走吧。我要的不是您。」
汝音一愕,這聲音很耳熟。
而老方則被他的和善態度泛起一陣疙瘩。
「你是……」汝音想要看清他。
那人自動走到有月光灑落的地方。
「懷……懷沙?」汝音記得他的名字,記得他的笑容。
「夫人,今晚真是非常榮幸。」揣著刀的懷沙,笑得平易近人。「您與侯爺,都記得我的名字。」
汝音冷顫。「子夫他……他被……」
「您別亂動,我的刀很快,不會太痛的。」懷沙微笑,像朋友一樣的聊天。
老方叫道:「住手!你為何要殺夫人?她和這一切一點關係都沒有!」
老方立刻拉起汝音,想趕緊逃進森林裡。
可懷沙手舉得更快,笑眼裡閃過一抹狠戾。
刀子迅即朝著他們劈了下來——
老方和汝音都來不及叫喊,只能恐懼地閉上眼。
忽然懷沙臉色一變,猛地轉身,擋住一個像風一般突如其來的攻勢。
「正等著您呢!侯爺。」懷沙笑道,用力擋開那攻擊他的人。
汝音張開眼,倒抽一口氣。
原來能再看到他,她的心裡是真的很高興。
老方也開心地大叫。「爺——」
「不准動他們!」裕子夫發狠地說。
他的眼不敢離開懷沙的刀,只能用左手拿刀的他,根本不是這快劍手的對手。於是他對老方喊話:「你快帶磬子往吊橋那頭走。」
老方點頭,扶起汝音,往驛館後頭的崖壁走。
汝音也知道現在不是懦弱的時候,她強忍著痛,自己施著力走去。
他們相偕走過吊橋,來到崖的對岸。
汝音痛得無力再站,坐在地上歇息,老方則從林邊的柴堆上拿來樵夫留下的斧頭,候在吊橋邊看著對岸的情形。
他打算一等裕子夫過了橋,就把吊橋砍斷。
他們屏息觀察著,終於看到兩個纏鬥的人影往吊橋捲來。
汝音緊緊捧著肚腹,腹痛讓她冷汗不止,而親眼目睹裕子夫招架不住那恐怖殺手的連環攻勢,更讓她有絕望的感覺。
老方罵道:「真卑鄙!明明知道爺的右手根本拿不起武器,就一直攻擊爺的右側。」
他們看到懷沙趁裕子夫不備,重重地踹了他右腹一腳。
他不慎跌在吊橋邊緣,吊橋猛烈地搖晃著。
汝音咬牙忍疼,爬到橋邊朝裕子夫大喊:「子夫!不要打,快跑過來!」
裕子夫趴伏的身子一震,猛地竄起,往他們這頭奔跑過來。
懷沙持刀緊追在後。
汝音撿起腳旁的石子,使盡力氣丟去,雖打不中懷沙,這陣石雨卻牽制他的速度。
裕子夫邊跑邊喊:「老方!砍斷!砍斷——」
「可是爺——」主子還沒過來呢!
「砍!」汝音也催著。「快砍,子夫可以的!」
老方吸一口氣,揮斧砍斷橋樁。
裕子夫躍身一跳,勉強攀上斷崖的石壁。
來不及追上的懷沙,只能緊緊地抓住殘橋的繩索蕩回對崖。
汝音和老方趕緊到崖邊,抓住裕子夫要往上攀的身子。他的身子因為無力而顯得沉重,他們一抓住他的臂,才發現他的手充滿著血的濕滑,他的臉也因為這些傷而變得蒼白虛弱。
忽然一個滑勢,裕子夫的身子又被往下拉了幾分,老方和汝音都承受不了,差點也跟著跌下去。
裕子夫沙啞地說:「你們……不行的話,就放手……」
聽到這話,不知哪來的火氣,讓汝音鼓足氣大罵:「你又說這渾話!我們不會放手,死也不會!死也不會!」
每次都這樣。一有危險就盡想著把親近的人推開,卻從沒想過愛他的人,一旦失去他之後的心情。這個男人怎麼可以這麼霸道又自私呢!
裕子夫愣愣地看著她,看著她因用力而漲紅的臉色,因為發急而急出淚水的眼睛。
雖然他全身痛得彷彿下一刻就要往死裡墜去一樣,可是一旦看到她哭成這樣,他便明白了——她不希望他死去,而他也不可以就這麼死去。
他還沒跟她道歉,他還沒跟她尋求諒解……
於是裕子夫使出所剩不多的力氣,靠著自己又往上攀了幾尺。
老方和汝音也跟著用力。
他們終於將裕子夫平安地拖上地面。
「爺啊——爺呀——」老方也哭了,抱著裕子夫又哭又笑,好像裕子夫又變回了以前那個需要他照顧的孩子一樣。
裕子夫扯了扯嘴角,拍拍這個老總管瘦弱的背。
他看向汝音,正想對她說句一切都沒事了。
可……不太對勁。「磬子?」
汝音本來想對他笑,想告訴他她很高興,高興他平安無事地回到他們身邊,陪伴他們。可腹部好像有一隻看不見底的深淵黑洞,正不斷地吸食她的氣力與生命。
她的眼前越來越昏糊,裕子夫的臉越來越扭曲。好像他此刻在這裡是一場夢。
「磬子?」裕子夫擔憂的臉靠了過來。
汝音的頭腦越來越沉,像要沉到淵底似的。不過能看到她丈夫為她擔憂而變得更有人情味的臉色,其實她的心裡是甜滋滋的。
「磬子!」啊,對了。他又叫她磬子了。
昏倒前的那一刻,她想……
告訴他聽到他又叫她磬子,她好高興、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