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凡是個看起來相貌秀氣的男人,娃娃臉,滿頭白髮,不笑的時候就像個鄰家少年,可一笑起來,大家都會告訴他:你不笑比較好。
他的笑總帶著一絲陰冷,很容易教作惡夢。
但卓不凡就是這麼一個形貌特殊的男人,鼎鼎有名的醫聖,可以起死回生,敢與閻王搶人。
顧明日的火訊發出不過兩刻鐘,他就到達城主府,把那些二流郎中都趕出去,掌控水無艷的治療。
顧明日在旁邊團團亂轉,就等卓不凡給他一顆定心丸,告訴他,水無艷還有救。
卓不凡嫌他煩,便道:「大師兄,請你停下來,不然就出去。」
顧明日直接站在床角,一動不動。他不會出去的,在沒確定水無艷平安前,他絕不離開她。
卓不凡平時給人看病,氣勢都很張揚,現在也不敢再開口。
一刻鐘好像一個春秋那麼長,顧明日站在那裡,感覺心跳都要隨著這沉寂的氣氛而停了。
他的拳頭越握越緊,指甲掐入掌心,一滴鮮血流出,又一滴、再一滴……不知不覺,血已將他的手掌染成艷紅色。
卓不凡長吁口氣,終於開口。「三日內她若能醒,則無大礙,否則……」他不敢再說,因為顧明日的臉色已經無比難看。
顧明日坐到床邊,拉起水無艷的手,貼在臉頰上。那柔軟的觸感依舊,卻少了溫度。
「大師兄,你的手……」卓不凡在想,他要不要逼顧明日治療手傷?
但顧明日一聲不吭,卓不凡反而不好再相逼。
門口,曹天嬌在那裡探頭探腦。卓不凡看見她,噓著叫她走。這時候招惹顧明日是最愚蠢的行為。
但曹天嬌卻不肯離去,只是不停地跟他招手。
卓不凡皺著眉,看看顧明日,他似乎沒注意到門口的異狀。
他小心翼翼走過去。「你不要命啦,這種時候還來搗蛋。」
曹天嬌的視線越過卓不凡,望向床上的水無艷。「二師兄,小艷艷沒事吧?」
「三日內能醒就沒事,否則就準備辦喪事。」他說得很小聲。
她臉上閃過一片陰雲。
「你如果沒事就快走吧!別惹惱了大師兄。」
「我逮到黑子那夥人了,你幫我問問大師兄,怎麼處理?」
卓不凡以見鬼的表情看她。「你心為現在大師兄還有心情管那些?你先把人關起來,有什麼事,三日後再說。」
「那……」她探頭看一眼顧明日,見他一心只放在水無艷身上,才附在卓不凡耳畔低語:「韓鈺呢?」
「你連她也捉到了?」
「是四師兄捉的,他最賴皮了,不想來看在師兄的冷臉,就把人丟給我,可我也怕啊!」現下,鬼谷中第二個能作主的就屬排行第二的卓不凡,曹天嬌只好把麻煩再推給他。「而且她傷得很重,我們是救還是不救?」
卓不凡也很頭痛。韓鈺傷了水無艷,等同於鬼谷的仇人,不殺她都算便宜了,怎麼可能再費力氣救她?
曹天嬌推推他。「你趕快決定,她撐不了太久,不要你想救了,她已經死翹,那就鬧笑話了。」
「還是救吧!總要她拖過三日,等這邊有了結果再他們全交由大師兄處置。」
曹天嬌睨他一眼。「我發現你其實也滿賴皮的,什麼事都推給大師兄。」
「不然你決定?」
曹天嬌閉上嘴,也裝孬了。
卓不凡推著她出去。「先去看看韓鈺,然後我要回這裡守著,以防水無艷出差錯。」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走了。
他們不知道,方纔的對話其實一字不漏地流入顧明日的耳朵,他不開口,只是暫時沒心思去處理它們,乾脆放任卓不凡、曹天嬌行事。
顧明日坐在床邊,手指來回撫著水無艷的臉,柳眉依舊、桃腮櫻唇,但那雙桃花似的眼為什麼不睜開?
「無艷、無艷……」如果他曾以為失明是他今生最大的痛,那麼他錯了,比起她一口血噴在他臉上那挖心掏肺的疼,失明算什麼?
「我願用所有的一切換你重新睜開眼……」再也聽不到、聞不到都可以,只要她活過來。
這一刻,他真的好後悔,為什麼要設計她?不哄她到柳城就好了!
「我不報仇了,無艷,我想開了,已逝的人無論如何都比不上活著的,無艷……」他向上天懇求一個重新再來的機會。「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無艷,我不能沒有你——」他抱著她,沒有焦距的眼裡卻滑落一顆顆的血淚。
「二師弟!」午夜時分,顧明日一聲大吼。
卓不凡立刻從長榻上跳起來。「來了。」他跑到床邊,顧明日讓位給他,讓他替傷口又開始出血的水無艷扎針止血。
三天了,水無艷的傷勢幾度反覆,顧明日時刻握著她的手,摸著她的臉,只要她的脈搏或氣息出現起伏,他立刻呼喚卓不凡。
卓不凡來來回回地跑,差點累死,最後乾脆搬了張長榻進房,就近休息,隨時等候召喚。
幾針下去,她傷口的血止住了,氣息又恢復平穩。
卓不凡吐口長氣,站起來,顧明日馬上又坐回去,繼續拉著水無艷的手,撫摸她的臉。
卓不凡看他那副緊張樣,忍不住又勸:「大師兄,你好歹歇一會兒,不要水姑娘挺過去了,你卻倒下,那就不美了。」
顧明日不語,只是重複著他三日來的動作,拉手、摸臉、再拉手、再摸臉……
卓不凡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在三日內瘦到什麼程度,但看顧明日形銷骨立的模樣,他確定一件事——相思是世上最厲害的毒。
「大師兄。」醫者是不該撒謊的,但在這情況下,他卻忍不住要吐出善意的謊言。「我想水姑娘可以撐下去的。」
顧明日依然沉默,似乎他的嘴裡除了求水無艷醒來,再喊幾句二師弟之外,就吐出其它的字眼了。
「我是說真的。」確是事實,不過添了點水。「水姑娘會好起來,你沒發現嗎?她最近的出血量越來越少,證明了她的身體一直在康復。」
但她還是在流血。她這麼一個小小的身子裡能有多少血?這樣反覆地出血,教顧明日如何不恐懼?只怕某一天,就在他稍微失神的時候,她永遠地離開他。
所以他選擇最愚蠢的方法,日以繼夜陪伴她,只要她還有呼吸,他就仍然擁有她。
卓不凡不停地勸著,嘴都快說干了,他依舊我行我素。
「大師兄,你——」他忍不住跳腳。「莫非水姑娘有個萬一,你——你也要跟著一起去?!」果真如此,他就叫三師弟把顧明日毒成傻子,寧可他癡癡呆呆,也不要他成為白骨一具。
其實鬼谷裡的人都一樣,因為曾失去很多,更執著於擁有。
顧明日也知卓不凡是關心他、放不下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若他能陪著水無艷上窮碧落下黃泉,又何至如此苦悶?以她珍重生命的個性,不會喜歡他陪死的,他不想她不開心,勢必活著,痛苦地對著她的墳塋,度過漫長的下半生——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大師兄——」他還沒說完,外頭便傳來一陣敲門聲。
「什麼人?」他走過去查探,只見門口放著一隻巨大的包袱,打開一看,成年的老山參應有三十幾株,尚有黃精、靈芝、何首烏無數。這應是鬼谷其它師弟、師妹找來給水無艷續命的。
卓不凡心裡感動也感慨,人人稱他「醫聖」,就真的以為他是神仙再世,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了,其實行醫多年,他比誰都清楚,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
他的醫術是比一般大夫強,但他確實沒有起死回生之能。水無艷能不能挺過來,只能靠她自己。
他撿了根成形的老山參,進廚房熬成湯,端給顧明日。「你來餵她吧!盡量緩慢地喂,會有幫助的。」說完,他又窩回長榻了。習醫是為了救人,但每次遇到生老病死,他特別無力。
顧明日默默地接過參湯,每餵了她一口中,就要摸摸她的臉和手,再餵下一口。
夜不知不覺地流逝,公雞的啼聲喚醒沉睡的大地。
鏗!顧明日突然摔了手中的湯碗。「二師弟……二師弟……」難得他不吼了,而是那種顫抖著,像要斷氣的聲音。
「怎麼了?」卓不凡半滾半爬地到了床邊。
「她的眼睛在動,我感覺到了,她在動……她是不是要醒了……」他看不見,為什麼他看不見?這輩子他最想看的就是她清醒過來!
「我看看。」卓不凡推開他。
顧明日似乎癡了,根本沒注意自己被推了把,只是摸著她,喃喃自語:「她醒了,她要醒了,她真的沒事……」
「你——唉!」他輸給顧明日的執著了。卓不凡艱難地縮在床角給水無艷做檢查。這麼委屈的大夫,他應該是古今第一人吧?
「唔……」在兩個男人兀自緊張中,床上的人發出一記細微、有如初生小貓般的哼聲。
顧明日跳起來。「無艷!」
「唉喲!」顧明日的動作太粗魯,卓不凡冷不防被他撞了個踉蹌。「大師兄,你輕點行不行?」疼死他了,不過……他微笑。「恭喜你,她沒事了。」
顧明日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無艷、無艷……」
她昏迷的時候,他一直拉著她的手,除了卓不凡做診治時,他退到床角外,再沒有放開過她。可現下,他居然害怕再觸碰她,害怕眼前的幸福是鏡花水月,伸手一撩,卻成一場空。
「無艷……」他喉間乾澀得痛了。
卓不凡看得歎氣,趁顧明日失神,他一指點了他的穴道。「既然水姑娘沒事了,你就休息一下吧!」他把顧明日放到她身邊,兩人躺在一起。
朝陽完全升起來了,金芒照在顧明日驚喜交加的臉上,竟是說不出的明燦。
卓不凡給他們蓋好被子,走出去,萬里無雲的天空,湛藍得耀眼。
「終於雨過天晴了——」做大夫的什麼時候最高興,就是這一刻。
顧明日是個獨佔欲很強的男人,他一直喜歡吃醋,尤其水無艷重傷昏迷,好辛苦才逃出生天後,他那些陳年老醋更是成桶成桶地捧起來喝。
而他現在,就非常厭惡劉得松。
輕咳一聲,他走過去收起這位新城主帶來的文卷,塞回對方懷裡。「她還沒康復,暫時不處理公務。」
「明日,我看點東西不礙事的。」水無艷真的放不下這樁案子。
但顧明日根本不聽,拎起劉得松的領子就往外丟。
「顧先生,你不能這樣,老爺子的命案很急,下官——」
「很急你就自己去查,少來煩人。」顧明日砰地把房門關上,才不管這裡是劉得松的家,他身為客人,其實不該趕主人。
「明日……」床上,水無艷的歎息充滿了無力和無奈。
「沒得商量。」顧明日走到几案邊,打開草籠,端出一碗藥。「溫度正好,喝了吧!」
水無艷一向不怕這些苦澀藥汁,接過湯碗,幾口就喝了個乾淨。「喝完了。明日,老爺子的案子……」
他壓根兒不給她開口的機會。「你該休息了。」他讓她躺倒在床上,然後他也翻身上床,躺在她身畔。
「明日……」她本來想請他放點水,讓她處理一些公務,但側眼看他蒼白的頰上,隱隱一層淡灰流轉。她受傷的這些時日,他恐怕過得比她更糟糕吧?
水無艷伸出手,握住他的。「放心吧,我會陪你很久很久,直到你頭髮白了,直到死亡來臨那一刻,我會讓你先走,有生之年,我都不讓你孤單一個人。」
「無艷。」他身子一顫,伸手想抱她,又想起她有傷在身,大掌轉而撫向她的頰,肌膚上還殘留著重傷後的寒涼,指尖每一次碰觸,他心頭就一陣抽疼。「我愛你、我愛你……」他的生命從來沒有這麼圓滿過,因為有她,再多的苦都是甜的。
「我也愛你。」她微笑著,螓首倚入他臂彎,甜甜地沉入夢鄉。
他傾聽著她平穩的喘息,發誓這是世間最美妙的音樂。
「無艷,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他側過頭,輕吻著她的額。
「喵,大師兄、大師兄……你好了沒,快點出來……喵……」房門口,曹天嬌著嗓子學貓叫。
顧明日再一次確定水無艷已經睡熟,才整理衣服下床。他打開房門,曹天嬌差點跌進來。
「你幹什麼?」竟敢偷竊?不要命了。
曹天嬌涎著臉皮笑。「那個……是二師兄叫我催你的,你有事找他去。」說完,她一溜煙跑到大門口等他。
「這句話我會告訴二師弟的。」整人嘛,由他動手,或者請人代勞,只要結果差不多,他不會太講究。
顧明日和曹天嬌出了城主府,一路西行,進了柳城最大一間油坊。
「大師兄,五師姊。」他們才進門,就有人將他們請入內室。這些都是鬼谷的記名弟子。
為了水無艷,顧明日這回可是動用鬼谷上下的一切勢力。
顧明日走進內室,就聞到一個不應該在這裡出現的味道。「吉丁怎麼在這裡?」
曹天嬌尷尬地摸著下巴。「他跟蹤我,所以……」她不知道吉丁擅長偷雞摸狗,不小心被跟上了,被吉丁發現他們的通盤計劃,她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暫時將吉丁軟禁起來。
「算了,他畢竟是無艷的人,讓他閉嘴就好,別為難他。」
「知道了。」
顧明日走進房裡,裡頭兩張床,躺著的人是李壽和韓鈺。
李壽看到顧明日,激動得在床上不停掙扎,若非鬼谷弟子事先將他手腳都綁起來,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
韓鈺躺在另一張床上,她看著死而復生的義父、看著顧明日、看著曹天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完全糊塗了。
「久違了,李壽。」顧明日走過去,淡淡地笑著,不冷也不熱情,只是平淡,卻更讓人心悸。
李壽看著他空洞的眼,僵硬如木刻的臉,突然動不了了。他吐著大氣,莫名地好怕好怕。
「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殺了我。」
「對,我恨你,你為一己之私誣告我爹,害死我顧家七十八口,我這雙眼也是你親手弄瞎的,我怎能不恨你?」如果不是他命大遇見師父,現在也是死人了。「我只是奇怪,我們姓顧的哪裡得罪你了,你要自殺,死就死,為什麼還要陷害我?」
韓鈺張大嘴,不敢相信。「義父怎麼可能自殺?」
「他確實自殺了。」卓不凡端著兩碗湯藥走進來。「那夜,有人給牢頭送了一百兩,進來探視李壽……就是你們喊黑子的那個人,他跟李壽說,女巡按跟顧明日在一塊兒了。次日清晨,李壽便以暗藏的短箭自盡。」幸虧他在大牢埋伏了眼線,及時用一具死囚的屍體代替李壽,將人救了出去,但他沒注意到李壽在書案底下做了手腳,才會有接下來的禍事。
「義父,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韓鈺掙扎著起身,又不支地跌回去。「你說女巡按可以救你,我好辛苦才把人綁來,眼看著你就可以出獄,我們又能一家團圓,你為什麼要死?為什麼?」
「這個問題我也很知道呢!」顧明日揮手,讓人將黑子帶進來。「也許我應該讓我們三人對質,這樣更能弄清楚為何黑子知道我的身份,知道你們綁的人是真正的女巡按後,會如此恐慌,不惜在客棧襲擊我,失敗後又下毒,引我出去,並且給你帶口信,讓你自殺。」
李壽沉默,黑子固執地睜大眼瞪著顧明日。這趟來之前,卓不凡就問過他口供,可惜他也不知道太多事,至於韓鈺,她根本糊塗透頂
顧明日輕輕捻著手指,一下、兩下、三下……他一點都不著急,反而一派悠閒。
「也罷,我畢竟不是官府中人,對於審訊並不在行,但沒關係,柳城裡有一個真正厲害的人物。二師弟、阿嬌,一人帶一個,將他三人帶到城主府,交給巡按大人。」
「不要!」李壽的心防終於碎了。「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我願意給你顧家賠命!」
「你既然相信女巡按會救你,現在又為什麼不肯去見她?」顧明日問。
李壽顫抖著唇,卻怎麼都不說理由。
「二師弟、阿嬌,動手。」他自己則伸手拎起了李壽。
「不要、不要!求求你殺了我吧……」李壽不停地喊。
顧明日不再理他,隨手把人扛在背上就往外走。
「我不要去、我不去啊——」一出大門,頂上明亮的日光一照,李壽的心防好像初春的薄雪般化了。他崩潰大哭。「我不去!我不能連累無艷,我不能害自己的女兒啊……」
顧明日手一顫,差點把李壽摔下。「不可能!無艷怎麼會是你女兒?」
但他的心底涼了。水無艷一直強調李壽對她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情,而他瞭解的李壽分明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怎麼可能盡心提拔一名下屬?除非水無艷的地位不同常人……
李壽揭開的秘密讓所有人,包含在門口偷聽的吉丁都呆掉了。
顧明日繃著一張臉,將李壽丟回床上。「你把話說清楚。」
「我不去見無艷,你可以殺了我,但我絕對不去見無艷。」
「如果你的理由夠充分,我興許會答應你的要求。」
李壽沉吟著,良久,終於哆嗦著開口。「無艷是我年輕時偶然風流生的,當時我並不知情,後來她考中科考、過府拜師,身上帶著我送她娘的玉珮。我去問了她娘才曉得,原來她是我女兒。可笑我有姬妾無數,從無所出,居然……我本要認她,又擔心她怪我棄她們母女不顧,所以我一直照顧她,幫她在官場站穩腳步。我希望經過這般時日,讓她親近我,我想等我們親如父女時,我再認她,她就不會惱我了。」
「但你沒有認她。」
「我不敢。我每天看著她,她一心做個好官,解民倒懸,伸張正義,我越跟她相處,就越怕看到她澄澈如青天的眼。後來她的官越做越大,官聲如日中天,我更怕了。我怎麼能認她?萬一哪天,我年輕時的糊塗事被翻出來,豈不是連累她?我……我年過半百才發現有這麼一個女兒,不能害她,於是我提前告老,寧可躲得遠遠地想念她,也不要有一天讓她恨我。我在南疆住了幾年,因為想她,我還收養了一個孤女……」他側頭看了一眼韓鈺。「鈺兒是個好孩子,但她也令我更加想念無艷,終於,我沒忍住,又回來了。可我還是不敢去見她,就在柳城住下了,平時就探聽她的消息,每天聽人誇獎她公正無私,我已經滿足了……沒想到今天這一出,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
這算什麼?報應嗎?顧明日閉上眼,聽著李壽的懊悔,他也愁、也怒、也悲哀。李壽殺了他全家,毀去他的前半生,水無艷卻拯救了他,這筆糊塗帳怎麼算得清?
「你既然不想連累無艷,為何又欺騙韓鈺,說她可以救你,讓韓鈺綁架她?」
「鈺兒說她不能沒有我,她一直哭,我心軟了,加上處斬在即,無艷畢竟是我唯一的女兒,至少讓我在死前見她一面,所以……我想賭賭看,讓鈺兒綁來無艷,若能替我翻案便好,否則也成全了我遺願。」
「果真為了死前遺願,你就該跟韓鈺說清楚無艷的形容樣貌,結果她什麼也不知道。」甚至鬧出「綁錯」的烏龍事。
「我怎麼說?我都下不定決心是見完無艷再自殺,還是乾脆忍住別見她?我她想她,可是我更怕連累她……」
顧明日有些懂了。「因為你還沒有決斷,所以你把找無艷的工作交給韓鈺,剷除我的事則由黑子負責,他們彼此並不清楚對方的任務。」李壽卻不知,他的猶豫讓韓鈺和黑子做起事來綁手綁腳,又互相衝突,才給了他很多可乘之機,導致今天的結局。
「對,我知道你一直在搜集我的罪證,我試過阻止,卻始終找不到鬼谷的正確位置,只好叫黑子跟在鈺兒身邊,並叮囑他,在找無艷的過程中,若發現你,一定要想辦法除掉你,倘使失手,則拖延你到柳城的時間,並將消息傳報予我,讓我做最後的收尾。」
「你的收尾就是自殺,並且陷害我?」
「只要能保全無艷,我願意死,但你一定會揭穿我,就算沒人知道我是無艷的親生父親,我依然是她恩師。我受吳城主連累,明志自盡,別人會同情她,但我通敵叛國被斬,無艷情何以堪?我沒別的選擇,只能把你變成罪犯,這樣你說的話就不會有人信了。」
顧明日冷笑。「你真想保護她,就該向她自首,讓她明正典刑判你的罪,這才是對她最好的方法。」
「要無艷親自判我斬刑,她會難過的,我不想看她傷心。」
但這真是為人父該有的作為嗎?顧明日的心好亂。他比任何人都在乎水無艷,那是他的另一半,他怎麼能傷害她?但李壽……就這樣放過他是護住了水無艷,但如何對得起他爹娘在天之靈?
他像只誤入獵人陷阱的困獸,在小小的房裡來回踱著方步,沉默的表像下是緊緊揪著、已被傷害到千瘡百孔的心。
「我給你兩個選擇。」良久,他沉重的聲音像錐刺著自己。「第一,我放你走,就當你早死在大牢中,無艷不必面臨審訊難關,也不會太悲傷。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跟無艷的關係,但我要拋出你的罪證,讓無艷定你的罪,還我顧家七十八口一個清白,同時,這也能護住無艷的官聲。你必須離開尚善國,永遠不許回來。第二,我不揭穿你,我現在就殺了你為我爹娘報仇。你可以保住聲名,但要失去性命。你選擇吧!」
李壽還沒回答,韓鈺突然掙脫曹天嬌的掌握,跪倒在地。「義父,不要死!求求你……鈺兒從小就沒有爹娘,鈺兒只有你一個親人,鈺兒不能沒有你啊!義父……」
「鈺兒……」李壽原本堅定赴死的心有了一絲動搖。韓鈺雖然不是他親生的,但幾年相處下來,他還是很疼愛這個義女的。
「義父!」韓鈺跪地磕頭。她本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額頭白皙細膩,哪裡禁得起這樣的撞擊,沒幾下就磕得血流滿面。「鈺兒知道自己比不上無艷姊姊,但鈺兒會加倍孝順你,救你不要留下鈺兒一個人……鈺兒不想再沒有家,義父……」
「主人!」黑子也跪下了。
「鈺兒、無艷……」李壽閉上眼,身體不停地顫抖。「你答應不會牽連到無艷?」
「我保證,用我的性命發誓,無艷的身世絕不會曝光,更不會被這樁案子壞了聲名。」顧明日說。
「我……鈺兒……」李壽淚流滿面。「我離開尚善國,永遠不回來。」這一刻,他好像老了十歲,兩個女兒,他根本選不了,擇誰、捨誰?都是痛。
「義父……」韓鈺哭著撲進李壽懷裡。
「如你所願。」顧明日轉身走了出去。他放了仇人,為了保護水無艷,也許爹娘在天之靈會埋怨他,但他無法傷害她。
他說過,為了她,他什麼都願意做。
「無艷……」
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擁著她,想得心都痛了。
兩個月後——
水無艷徹底康復後,辦的第一件案子正是李壽的貪瀆案。不得不說,這是件極之諷刺的事。
面對如山的證據,不敢相信忠義正直的恩師曾經是那麼卑鄙無恥的小人,她沉默了一天一夜。
劉得松說,願意替她處理這樁案子,可她拒絕了。恩師罪無可恕,她無法替他翻案,但身為學生,她至少可以給恩師最公正的審判。
她沒有對李壽多加抹黑,以彰顯自己,也不曾礙於私情,而隱匿罪證,完全按照國法,她追回了韓廷對李壽的諸多賞賜。
當然,她也恢復了顧明日爹娘的名譽。
「想不到你爹就是赫赫有名的帝國長城顧天豪。」二十多年前,顧天豪可是尚善國第一名將,只要有他鎮守,番邦異族誰也不也輕踏邊境,後來他陰謀造反,全家處斬。
現在才知,那封通敵書信是李壽捏造,而李壽之所以陷害顧天豪,正因為顧天豪捉到他私通外敵、走私軍械的罪證。
或許,李壽被牽扯進前柳城吳城主盜賣軍械一案,也可以看成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時作惡,也許僥倖逃過了,但終有一日,還是有報應。
不過李壽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不需要再去追討他的罪責了。
顧明日倒了杯茶給她。「有名又如何?任爹爹天大功勞,依舊不敵一封虛假的證據。」他恨李壽,但對於韓廷的無情,他仍是心涼。
「皇上已經下令,追封你爹為魏國公,九泉之下,他會安息的。」水無艷安慰他。
真的嗎?爹爹不會怪他放了仇人?他的心底一直很不安。
她站起來,拉住顧明日的手。「明日,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爹娘寧可看你幸福,也不想你為舊仇一生憂慮的。」
「你又不是我爹娘,怎麼知道他們想什麼?」他也每日告訴自己,要忘掉過去,但有些事,真的太難。
「我不是你爹娘,但有一天,我會成為別人的爹娘,我當然知道為人爹娘心裡想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希望孩子健康快樂。」她倚進他懷裡,小手揪著他衣襟。「明日,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別人的爹娘,你也會明白為人爹娘的想法。」
「有一天?」他抱著她,親吻她的額,好愛好愛她,可愛得越深,他的心也就越糾結。「也許吧,雖然我不知道那要等多久……」
「八個月。」她說。
「你什麼時候學了卜卦,這種事都算得出來?」
「不是我算的,是卓先生算的。」
「二師弟根本不懂算卦——啊?!」他驚訝得連呼吸都忘了。「你你你——」
「我有了。卓先生說已經兩個月,你要做爹媽了,明日。」
「爹……我……」
他也將為人爹娘,他想要孩子怎麼樣?
突然,他想起了李壽的哭求,寧可死也不要牽連水無艷。做爹娘的其實只希望一件事——孩子過得好。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我……」他顫著手摸向她的肚子,在那片平坦下,孕育著生命,那是他的孩子。「都好,男孩、女孩我都喜歡。」只要孩子健康快樂,就足夠了。是啊!就像她說的,只要孩子好,做爹娘的還有什麼要求?
「無艷。」他更用力摟緊她,感覺心上的陰霾正一點一滴消散,明亮的光照耀著心房。「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祭拜我爹娘吧!我要告訴他們,我有了一個最棒的娘子,而她將為我誕下最可愛的孩子。」
「好啊!等我這次出巡結束,回京交了旨,我們就去。」
「可以。但剩下的行程,我依然要跟著你。」
「當然,你是我相公嘛!不只這次要你陪,以後每一次代天巡狩,都要你跟著。」
他愣了一下。「你——你不辭官?」
「我為什麼要辭官?」
「你要生孩子了!」
「到時候向朝廷告假兩個月就好了。之後,我依然可以繼續做女巡按。我以前發過誓,要掃除天下不平事的,我不會半途而廢。」
「你——」
忠義正直的女巡按,要不要這麼拚命?偏偏,他就是為了這樣子的她萬分心折。
「算了,你愛當官就當吧!」顧明日笑了。
就當為這世間留一片青天,反正這青天最終的棲息是他的胸懷,只要能繼續擁著她,他便心滿意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