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兩世妻 第五章
    皇帝和宇文宰相微服出巡,這是他們每月一例的重要工作。

    宇文驥說,有先皇的前車之鑒,趙鐸不能坐在宮裡,當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安逸皇帝,於是常常出宮的趙鐸,早就習慣便服輕車。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街市上滿是雜耍、攤販,喧雜的樂曲聲和小販的叫賣聲交織一處。

    他們在人群裡穿梭,看著幾年前荒敗景象漸漸復蘇,心底有著無數的成就感,那年民不聊生,虧的不是天道、人道,而是王道,是天子負了天下百姓的期望,是上位者的錯待。

    “表哥,看來減輕賦稅於百姓是好事一樁。”趙鐸道。

    “自然,有多余的銀子,百姓才能儲蓄,等錢攬得夠多,就會拿這些銀子去營利、去賺更多的錢,一個富強的國家,不是百官有錢,而是百姓有錢。”

    “是,受教了。”

    趙鐸穿著一身青色長袍,寬袖大襟,腰束五彩鑲琥珀腰帶,一派的溫文儒雅,而宇文驥則是簡簡單單的月華色袍衫,身上無半點綴飾,他從來不在乎身外之物。

    兩個豐神俊朗、身形軒昂的男人在大街上行走,引得許多姑娘家側目,雖然認得其中一人是宰相宇文驥,但因他著便服,且臉上表情少了戾氣多了絲柔和,感覺親切許多,大家看到已不再那麼畏懼。

    有的姑娘掩嘴輕笑,有的忍不住多看幾眼,卻尷尬撞上對向行人。被姑娘們竊竊私語著,趙鐸微微掀起嘴角,心底多少有著得意,宇文驥面容仍是波瀾不興。

    突然,宰相府裡的衛士周晉從對街方向迎著主子前來,他飛快地在主子耳邊低語幾句,引得他猛然轉個方向,快步前行。

    “表哥,發生什麼事?”趙鐸對著他的背影問。

    宇文驥沒有回答,一下子就把表弟拋下,幸好趙鐸學了點粗淺功夫,提起腳步快速跟上。

    “表哥,你走慢點,同我說說。”

    誰理他啊?宇文驥逕自走著,根本不想回話,只留下周晉在他身邊伺候。

    連奔過五條街,氣喘吁吁的趙鐸終於追上他,見到他站在圍觀人群後頭,他跑近站到表哥身邊一探究竟。

    那是一群穿著白衣服、頭戴白布條的女人和小孩,他們額頭綁著白布條,布條上面寫著“抗議”、“公道”、“還我夫婿”……之類的話,教人觸目驚心的是,那些字都是用紅顏料畫上去的,乍看之下好似用鮮血書成。

    她們趴跪在地上大喊冤枉、放聲嚎哭、拍打地面,吵吵嚷嚷惹來百姓圍觀。

    “這是怎麼回事?”趙鐸低聲問周晉。

    “因京城治安不良,相爺上衙門找縣太爺訓斥一頓,要他拿出辦法處理,結果縣太爺捆了十幾個衙役關在獄中,說他們辦事不力,待問審後就要砍他們的腦袋殺一儆百。”

    “這是什麼奇怪的辦法?砍幾個人就沒強盜小偷了嗎?”他嗤笑,很難相信在表哥的嚴刑峻法下,還有人敢搞這套,這下子這位縣太爺就有得瞧了。

    一名素衣女子從婦孺當中起身,走到衙門前的大鼓旁,拿起鼓槌猛力敲擊著鼓面,咚咚咚的鼓聲敲響了百姓的耳膜,幾十聲,聲聲催動人心,偏那大老爺關在衙門內,好似從未聽聞。

    普通人這時候也該放棄了,偏那女子不知道累似地,一陣一陣敲,和官爺角力起來。

    宇文驥看著那個掄著鼓槌的女子,不發一語,深沉面容裡有著深沉的憤然。

    上百聲擊鼓,敲不醒縣太爺,有些沒耐性的民眾已先行散去,他們想,大抵就是這樣,吵吵鬧鬧也改變不了什麼,可那女子照樣固執著,一百聲敲不醒,她就敲兩百聲,兩百聲再不行,她要敲個黑夜白天,讓縣太爺連睡都不安寧。

    終於,衙門大開,一聲拍案木板、一句悠長的威武,阻了女子手上的棒槌,她放下槌子,大步走往衙門裡,隨即她身後的眾女子、小孩紛紛跟著走入衙門內。

    宇文驥和趙鐸、周晉大步一跨,也想跟進,但是他們連同看熱鬧的百姓被衙役擋在門口,只能在外頭向裡張望。

    “來者何人?”

    “小女子孟繪夏。”她和大家一起跪在堂下。

    “抬起頭來。”

    繪夏依言抬頭,青天大老爺看見她的容貌驚為天人,張嘴,半天闔不攏。哪來的美姑娘?整個京城裡,怕是尋不出像她這等美貌女子,看著看著,他的口水幾乎要流下。

    他的“情不自禁”讓宇文驥雙眼緊緊一瞇,唇邊輕輕抽搐,他握住的拳頭青筋盡現。

    “姑娘芳齡多少?”

    問她的年紀?會不會問錯?搖頭,她大聲回答,“民女孟繪夏知悉大人用莫須有的罪名,將十幾名衙役逮捕入獄,故陪衙役們的親人擊鼓鳴冤,望大人明察。”繪夏一口氣說完。

    這場景,她在前塵缽裡見過,裁冬解釋,那叫做抗議,是小老百姓對抗大官僚的方法,於是她依樣畫葫蘆,想替衙役們討回公道:

    縣太爺似乎沒聽進她的話,仍一臉色迷迷地問她,“姑娘芳齡多少?”

    是不是不說出幾歲,案子就不能繼續往下問?繪夏看一眼旁邊記錄的書吏,回答,“十八。”

    “哦,許了婆家沒?”

    這……是身家調查?“繪夏尚未有婆家。大人,請替衙役們主持公道。”

    縣太爺身子往前傾,帶著垂涎三尺的笑臉看著她。“你知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麼事啊?怎麼會認定他們是冤枉的呢?”他的口氣有說不出的輕佻猥褻。

    繪夏全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勉強甩開被侵犯的不愉快感覺,她說:“他們平日都是奉公守法之人,怎會一紙公文下來,說他們怠忽職守就逮人入獄?沒有犯罪事例、沒有罪證就判定有罪,實在沒道理。”

    “姑娘有所不知,他們入獄當然有理。他們的職責是維護京城治安,可近日京城亂得很,小偷強盜到處跑,你說,本官不拿他們開刀,該找誰開刀去?”

    “京城治安亂?可我聽得許多人講,這幾年治安比以往好得太多,大人,你會不會弄錯了?”

    “錯不了,是上頭交代下來的。”他揮揮手,眼睛盯著繪夏,心想待會兒得問問她的住處,好拿些銀子到她家裡下聘,雖然家裡已經有六位夫人,但當中可找不到這麼美的。

    “大人,您要不要做做調查?許是您的頂頭上司弄錯了呢。”

    “誰敢質疑宇文宰相的話,姑娘,你嫌活膩了嗎?咱們朝裡的規矩是,宰相說東不是西、說一不是二,不聽話的,就拿條繩子往腦袋上一系,提頭去見宰相。”

    “別說相爺的壞話,他沒大人說的那樣可怕,他是極好、極好的人,他善良、處處替平民百姓著想,我不信相爺會叫大人胡裡胡塗抓人入獄……”

    繪夏話沒說完,一個衙役跑到縣太爺座旁,附耳說悄悄話。

    聽完話,縣太爺臉上驟變,差點兒從位子上摔下來,他顧不得滿堂白衣婦孺,慌慌張張跑下堂來,提起衣服下擺,匆匆奔至衙門口,不由分說對著大門跪下,連連磕頭。

    這是做什麼呢?繪夏順著縣太爺的目光望去。是他!平穩的心突然怦怦跳個不停,微微的潮紅浮上頰邊,像極了她最愛的玫瑰釀。

    她深吸口氣,沒想到這麼快又能見到他,她還在想盡辦法進宰相府呢。

    再見面,迎著日光的烏眸隨著笑意暈開,不知怎地,竟有幾分暈眩。

    四目相對,她燦燦爛爛地笑開,不懂得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開心,就是開心著、愉快著,還有一些些想跳舞的沖動,突地她想起裁冬的華爾滋。

    看見她燦爛的笑顏,宇文驥湧起難以言喻的欣躍,血脈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不懂自己的興奮所為何來,這是不合理的,就像那個不合理的夜晚,但他放任嘴角往上調兩分,差一點點就不合理地笑了出來,幸而跪在地上那個芝麻官的孬相及時阻止他的笑臉。

    “宇文相爺到,下官未能遠迎,望相爺恕罪。”他的品級太小,還見不到皇帝的面,所以他對趙鐸是全然陌生的。

    “我讓你拿出辦法整頓治安,而你就是用這種方法整頓的?”宇文驥似笑非笑地覷了他一眼,嚇得他兩腳發軟,連跪也跪不正了。

    “下、下官想,殺、殺一儆百,其他的衙役自會更、更認真抓、抓賊。”

    “原來殺人就可以整頓治安?那麼,殺個品級高點兒的官,會不會更見效果?來人!”

    話一出,繪夏想也不想的奔到他面前,用力搖頭,宇文驥明白看見她用嘴型告訴他——不要殺人!

    可,他何必聽她的?

    嘴角噙著冷笑。他偏要打破她的話,什麼善良?那是他身上沒有的東西,不要強加穿鑿。

    “在。”幾個衙役快步跑到宇文驥跟前。

    他隨口就要說——拖下去斬了。但繪夏誇張地搖著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頭,那麼順理成章的字句就是遲遲下不了口,順從心意和遲疑,竟在他心中造成兩股勢力,互相拉扯。

    看他不說話,繪夏雙手合掌,擺在嘴邊,拿他當佛祖來拜托。

    他就這樣站著,居高臨下看著眼皮底下的人,似笑非笑的眸子變換迷離,讓人猜不透他的心。

    只見跪在地上的縣太爺嚇出一身冷汗,滴滴答答的汗水在地上滴出一片濕潤,他知道自己死定了,多年官海沉淪,哪知道會毀在今天。

    繪夏又向前一步,大膽地抓起宇文驥的衣袖,這樣一個輕輕的動作,就讓他胸口的勢力分出勝負。

    “先把人給我放了,至於腦袋,先寄放在你身上,半個月內要是提不出像樣的法子,就照你自己說的,拿條繩子往腦袋上一系,提頭來見本相爺。”

    居然沒事?呼,縣太爺傻笑半天,在虎口下搶回一命,“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阿彌陀佛……”他滿口念著佛號。“謝相爺,謝謝相爺。”他把頭在地上磕得砰砰響。

    “不要謝得太早。”搞清楚,他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宇文驥,豈能讓他有好果子吃。

    “死罪可逃,活罪難饒,來人,拖下去,杖責三十。”

    “謝宰相。”才杖責三十,小事兒,他仍然高聲大喊,滿心感激。

    縣太爺被帶下去,一票穿著白衣的婦孺全跪到宇文驥面前磕頭。

    “謝謝相爺,救咱兒子一命。”

    “謝謝相爺明察秋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相爺好心有好報,佛祖會保佑您。”

    “相爺是我一家的恩人,民婦回去定要為相爺立長生牌位。”

    從來沒被人感激過的宇文驥很尷尬,不知道要怎麼說話,繪夏笑了笑,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奶奶說:“各位奶奶嬸嬸大姐,大哥大叔們就要被放出來了,大家要不要先到獄前等他們?”

    “是啊、是啊。”

    一陣喧擾後,人群散去,繪夏仍然待在宇文驥跟前。

    就說吧,他很善良,從他樂意同她一起去施粥這件事看起,她就明了,這麼好的人不應該性格大變,變成火煉地獄裡的。

    她沒注意趙鐸目不轉睛地望她。

    他看著眉似春柳、唇若紅櫻的她,看一襲月白色長袍套在她纖瘦的身子上,除塵若仙,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一個青春韶華的女子,竟擁有如此恬淡高雅的氣質。

    她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任誰見了都要怦然心動,即使是皇帝也一樣。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再也轉移不去。

    趙鐸的目光讓宇文驥不舒服,眉峰一挑,眼梢處掠過一抹陰鷙,這讓趙鐸收斂了眼光。

    他低頭望向繪夏,只見她濃密的睫毛下一雙靈活大眼,盛載了滿滿的笑意,像是嘉許小孩似地,她說:“你的處理方法很好。”

    堂堂宰相需要一個平民百姓誇獎?他哼了一聲,把頭別開。

    “可我不懂,你怎麼覺得京城治安不好?姑且不論百姓們說的,我那日夜裡出府,夜深了,路上都沒人,一路上風平浪靜,沒看到什麼宵小,那日我身上可是抱了一堆銀子呢……”

    宇文驥的額頭冒出三道黑線。她不就是始作俑者嗎?甩袖,他扭頭走開。

    “你會不會弄錯,其實治安這種東西……”

    她加快腳步跟在他身旁,眼裡只看得見宇文驥,完全無視走在一旁那玉樹臨風的皇帝趙鐸。

    “如果你真的有這種感覺,可以試著做民調,民調呢,就是定下幾個問題,抽樣問幾個百姓,再將大家的意見匯整……”

    她沒有發現趙鐸那狐狸發現甜葡萄的眼神,宇文驥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一個沒好氣,他陡然停下腳步,對她凝視良久,方才壓低聲音說:“你為什麼跟著我?”

    “我……”她以為一路跟,就可以順理成章跟著他回到宰相府,可現在看起來好像不行。

    “我同姑娘有什麼瓜葛?”

    “嗯,並沒有,我只是、只是沒有地方可以住,希望相爺可以收留。”

    “與我何干?”

    他就是喜歡欺負她,喜歡看她那陽光璀璨的雙眼瞬地沉下,然後微微地嘟起嘴巴……猛地,熟悉感侵襲,他用力甩頭告訴自己,她不是李若予。

    “哦。”她沮喪地點了點頭。

    “那你還不走!”他的語氣瞬間變得凶惡。

    她乖乖走了,趙鐸一臉錯愕。不會吧,把那麼美的女人趕走?表哥的眼睛該不該請大夫看看?

    “表哥,你同那位姑娘是舊識?”他追著問。

    宇文驥沒應答,他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讓趙鐸急急問出下一句。

    “周晉剛剛來報,表哥走得那樣匆忙,你在意的不是那群差點兒變成孤兒寡母的女人,而是孟繪夏對吧?”

    他緩緩揚起一絲冷笑。聰明人這時候就該住嘴了,不過趙鐸是皇帝,他沒那習慣,皇帝嘛,一向是別人看他的臉色。

    “周晉會來向表哥報告她的動靜,表示他是表哥派在繪夏姑娘身邊的人,而周晉是表哥的得力助手,為什麼把他派出去?只有一個理由,就是表哥很在乎繪夏姑娘。”

    宇文驥的頭頂上方黑雲層層密布,馬上就要刮風打雷下起傾盆大雨,趙鐸還不知死活地繼續推理。

    “可我就不懂了,既然是在乎繪夏姑娘,為什麼還要趕她走,這不是互相矛盾嗎?表哥……”

    他驀然抬頭,發現表哥嘴角緩緩綻出一個陰郁的笑意。

    “你不懂的事有很多,我們要不要一件件慢慢談?就從我為什麼沒把你五馬分屍,丟進狼窩喂食小狼,自己登上皇位這件事開始談,你說怎樣?”宇文驥緩慢地把句子說得清楚分明。

    “呃、呃……”趙鐸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裡刮起霜雪,他終於理解,早該適可而止了。

    “表哥,今日的微服出巡應該可以結束,不如、不如讓周晉送我回宮?周晉,走!”

    說著,不由分說,他拉起周晉的手腕飛身快奔。

    宇文驥凝視著皇帝表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沉了沉。

    沒錯,趙鐸說對了,他的確是矛盾至極,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乎她、保護她?為什麼要在夜裡跟隨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對趙鐸發現甜葡萄的目光憎厭不已?

    更不知道為什麼要用凶狠的口氣將她趕走?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做著“不知道為什麼”的事情,沒有原因、沒有目的、沒有預設標的……

    她一笑,聲若銀鈴,悅耳動聽。

    一樹粉黛鮮花,一簇一簇地開在枝頭上,掩不住的殷紅,柔軟而嫵媚。

    “婆婆,雞湯煮好了,開動吧。”繪夏拿起湯勺,替婆婆和每個小蘿卜頭把碗給添滿。

    婆婆的家住在福來客棧後頭,那日她路過,看見婆婆的兒子搶走家裡最後一點碎銀子,跑出去賭博,幾個孫子圍在婆婆身邊嚎哭。

    左右鄰居也沒法子,助貧助苦,就這賭博人助不得,否則給再多銀子,轉個眼兒,還不是拿到賭桌上揮霍光了。

    聽說婆婆的媳婦兩三年前就被打跑,留下婆婆一個人帶五個小毛頭過活,光靠她替人洗衣漿衣賺取的銀子,生活已是左支右絀,可那個冤家兒子一出現,大家就得勒緊肚皮過日子。

    繪夏知道了這件事,買一堆青菜豬肉上門,還買好幾只雞養在院子後院裡頭,她把米甕裝滿米,還寄了十兩銀,讓米店每隔半個月,就上門來添新米。

    她常上婆婆家探望,見婆婆洗衣服賺不了幾個錢,討論過幾回,決定上街賣鹵味,鹵味是裁冬教她做的,好幾回,裁冬說要試試鹵兔子是什麼味兒,都讓她給攔了下來。

    這裡的人不會做鹵味,唯有到大飯館才能嘗嘗鮮,婆婆的鹵味一上街,那香味啊,香遍百裡,生意好得很。就這樣,他們的生活慢慢改善當中。

    “姐姐,幸虧有你,不然我們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吃著香噴噴的雞肉,小毛頭裡的姐姐大妞感激地對繪夏說。

    才十歲的小娃兒,說起話來老成持重,那是生活磨的,她懂。

    “這叫緣分。往後你得教導弟弟,看好你爹爹的樣兒,絕不可以沾賭,人吶,只要肯彎下腰,辛勤工作,就沒餓死人的道理。”

    “繪夏姑娘這話說得好,世間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你們的爹爹就是成天想著不做事就能賺大錢,才會淪落到今日這番光景。”婆婆也道。

    他們一面吃一面聊著,還討論鹵味除了雞、鴨、豆干外,要不要每隔一段時間加點新品味,讓老客戶能時常上門,說著說著,門被人一腳踹開,一群粗壯大漢闖了進來。

    他們一進門,不由分說就亂砸東西,嚇得一群孩子噤若寒蟬。

    一陣乒乒乓乓後,門外進來一名腦滿陽肥,臉上長了個療瘡的男人,他四十開外,邁著外八字腳步進屋,婆婆和幾個孫子全擠成一團,嗚咽哭聲,低沉而壓抑,這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惡人每上門一次,總讓他們接連幾日睡不安穩。

    “說沒錢還債,竟然關起門來喝雞湯,這是什麼道理?”胖老爺坐下,拿起湯勺在雞湯裡面撈了幾下,抓起一塊肉,啃得順嘴。

    “誰欠你們錢了?”繪夏挺身而出。

    看見她,惡人口水流了滿地。哇,真美的姑娘,要是能把她壓在身下……嘻嘻兩聲笑,色心驟起,他光想像著她衣服下的曼妙身軀,鼻血就要噴出來了。

    “趙春生,是這個家的男主人,我沒說錯吧,婆婆。”他拿起繪夏的碗,盛了一碗湯,仰頭吞下,喝完咂咂嘴,笑道:“果然是好手藝,難怪鹵味攤的生意這麼好,婆婆早該上街做生意了,光洗衣能掙幾個錢啊。”

    “趙春生欠你們的錢,你們不去找他要,干麼上這裡來?這裡可沒有欠你們錢的人。”繪夏理直氣壯地說。

    “姑娘這話說得不對,這是他的家啊,我們不來這裡,上哪裡去逮那只耗子?都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當然得到這間廟裡守著挖著,看能刨出什麼可以換錢的東西。”

    “大老爺,您別這樣,我剛剛做生意,還沒掙到多少銀子,連做生意跟繪夏姑娘借的錢都還不起呢。”婆婆老淚縱橫。

    “那不關我的事,今兒個我人都到這裡了,難不成讓我空手而歸?”

    “不然大爺再寬限我幾日,等攬夠了銀子,一定按月把錢還給您。”

    “不成不成,依我看嘛……”他起身,眼光溜溜地轉過一圈,定在大妞身上。

    “這丫頭上回見著還是干巴巴,這幾日養得益發好了,轉賣給牙婆還可抵個五兩、十兩銀,就這樣吧,我把小姑娘帶走,下一回,婆婆您可得存夠銀子,別讓我空手而回。”

    目光示意,兩個壯漢推倒一群老弱婦孺,把大妞抓起給架在肩膀上,大妞拼了命扭動身子,哭著、捶著,可那點力氣在這些壯漢眼底只像抓癢。

    抓住大妞的男子一掌拍上大妞的屁股。“別怪別怨,要氣恨就去恨你那個不長進的老爹,誰教你要讓他生出來。”說著,他咧開嘴巴露出黃板牙,哈哈大笑。

    繪夏再也忍不住,大聲喊,“放開大妞,趙春生欠你們多少錢,我還!”

    呵呵,腦滿腸肥的大老爺就等她這麼一句話,要玩也得找這個活色春香的女子玩才有味道,他上前一步,笑咪咪問:“姑娘此話可當真?”

    “當真,說吧,趙春生欠你們多少錢?”

    “行!”他從口袋裡掏出借據,在繪夏面前晃了晃說:“他欠得不算多,只有二百兩。”

    “二百兩?有沒有說錯?”她瞠目結舌。多少百姓終其一生沒見過一兩銀,他居然光是賭債就欠下二百兩,這些開賭場的吸血鬼!

    “姑娘拿不出來嗎?沒關系。”他不給繪夏反應時間,眼光閃過,兩個大漢跳出來,架起她的膀子往外帶。

    一時間,尖叫聲、哭吼聲齊鳴,肥老爺一張嘴笑得益發闔不攏了。

    內院偏廳的位置非常隱密,南邊是粼粼池水,北面有一整排紫籐遮住了窗子,密密濃蔭油綠蓊郁,陽光曬不進來,整個屋子裡有股子淡淡的潮濕霉腐味道。

    繪夏在這裡待了近一個時辰,她的手被粗繩子捆在背後,腳也被綁緊,嘴裡還塞了塊布,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

    她的喉嚨干啞,一顆心緊得將要跳出胸臆,太陽穴重重跳著,心底大喊救命。

    這時候,她能找誰來救命?婆婆要真領了那群小蘿卜頭來,才真的是麻煩,別救不了她,又把大妞給賠進去,那麼……

    她想起阿觀,阿觀的武功是極好的,只消三兩下,肯定能把那群吸人血的惡棍給打趴,可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裡?

    是啊,他已經擺明不想同她沾上關系,那日那樣凶惡地趕她走,她回宰相府的日子遙遙無期了。

    繪夏苦笑。她只能等,等那個腦滿腸肥的壞蛋出現,解開她的繩子,讓她有機會向姐妹們求救。

    側過臉,在她等得昏頭幾乎入睡時,門砰地被打開,那個龐大身軀欺了上來,二話不說,伸手就撕掉她半截衣衫,猛地一震,空氣裡的潮濕感侵上她的肌膚。

    由詫到驚,由驚到懼,自心底打了個寒顫,腦子裡嗡嗡作響,她逃不了了嗎?

    放開她啊,就算想做什麼,先放開她再說呀!

    她看著被反鎖的大門,蹬著雙腿,拼命蜷縮身子,她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可布塞在嘴裡,她說不出半個字句。

    “再踢大力些,我最喜歡這種刺激。”他變態地吸了下口水,手指在她腰間緩緩滑動,隨即用力一扯,嘶的一聲,腰間帶子自他手中滑落,飄在俗艷的大紅色床被間。

    不要!她狼狽地搖頭,滿頭青絲被她搖散開來,心狠狠揪成一團。她躲不開了嗎?阿觀……阿觀……

    她像一條被釣上岸的魚,拼命扭動身體,企圖掙脫對方的桎梏,她一寸寸往床後退去,可她退後一分,他就上前一步,他跨開雙腿跪在她身上,臉上露出肆無忌憚的笑,顫巍巍的,臉旁的肥肉抖個不停。

    他的唇欺了上來,她扭過頭,他就順勢咬上她裸露的肩頸,讓她嚇呆了,他扯掉她腳上的繩子,用力扳開她的雙腳,她臉上一汪淚水漫過,她不要……

    長長的手指,指節上有著厚厚的粗繭,那是長期練武形成的,手指端起一杯茶水,茶湯橙黃厚重,味釅香醇,應是雲南普洱。

    宇文驥並不好此道,但他一天天養成習慣,習慣在閒暇時,泡上一盞茶,品嘗那個甘苦味兒。

    習慣是種可怕的東西,它會在不知不覺間腐蝕人的意志力,就像當“想她”成了慣性行為,他再也否認下了自己在想她當中,得到愉悅。

    他想她說“因為我知道那些傳聞是誇張了,知道你其實有一顆善良的心”的神情,那個口吻、那個表情帶著篤定自信,好像全世間都沒人了解他,獨獨她認得他的真性情。

    逐漸地,他不再反彈自己有那麼一點點善良,不再否認,其實她懂自己。雖然很詭異,因為他們只見過一面兩面,她憑什麼了解他?

    盡管如此,他還是想她想得上癮,想她佝淒身子,抱著裝滿銀子的包袱,低頭走路;想她勇敢地領著一群婦人小孩向縣太爺抗爭;想她同自己爭辯京城治安……

    他額頂冒出許多條黑線的同時,微笑漾上嘴角。

    當想她再也不能滿足自己時,他就偷偷地去看她,看她當散財童子,東邊送人米、西邊送人衣,她是好人,自己捨不得胡花卻把銀子拿去浪費在陌生人身上,這點,她和若予相像。

    但她比若予更聰明勇敢,若予是關在深闔裡的大家閨秀,而她自由自在,不受羈絆。他確定再確定,她不是若予,雖然她們都有一雙干淨透亮的眼睛,但繪夏更為聰明、更大膽。

    他在她身上尋找和若予相像的地方,也在尋找她和若予不同的地方。

    笑意侵入他的雙頰,想起她的睡顏,粉紅的小臉在柔和的月光的照映下一派寧靜安穩……他不理解自己窺伺的變態行為,就像不理解自己怎麼會讓想她變成習慣。

    周晉未經人通報就闖進書房裡,他只說了“姑娘有難”,宇文驥便飛身而去。

    看著主子迅速非凡的行為,他怔住。她居然能教主子失去沉穩?回過神,這個時候不是思考的好時機,他使出輕功,跟在主子後頭。

    門被狠狠自外踹開,守在外頭的壯漢一個個被打飛,落入南面的池水裡,宇文驥進門,沒給男人任何反應時間,揪起他的後頸,像抓貓似地把他扔到濕冷的地板上。

    “周晉,給我好好處理!”那口氣之陰狠毒辣,讓人忍不住打心底泛起寒意。

    “是,屬下絕對會處理得讓主子‘非常’滿意。”周晉應答時,非常兩字說得咬牙切齒。

    宇文驥走到床邊,迅速替繪夏解開繩子和口中的布團,他想拿被子替她蓋上,她卻二話不說撞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軟軟的身子貼上他的,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傳進他的鼻息裡,緊張平抑、焦郁遠離,他歎口氣,緩緩圈住雙臂,把她穩穩收納起來。

    一顆心,平了;胸口那堵氣,消了。從沒那樣驚慌過的自己,在她撲進懷裡那一刻,得到慰借。

    瞬間,似乎有什麼熠熠的光芒燃了他的心,讓他在轉眼間看清。

    懂了,他為什麼會在深夜裡跟著她,為什麼要派周晉暗中保護,為什麼要一次一次提醒自己,她不是李若予,為什麼要在沒人的地方偷竊她,那是因為他喜歡她、愛上她了。至於那個矛盾……是他的心結,因為愛上他的女子皆無好下場,他不想害她,不想一個善良的女子墜入同樣的結局裡。

    很奇怪吧,他從來不是一個看重外貌的膚淺男子,京城多少美貌千金想攀上相府門楣,但他都看不上眼,對女人,心早已死絕,誰想得到,一個用紅披風欺負狂牛的女人,再度挑起他躍動的心。

    勾起她的臉,她烏燦的眸子裡泛起淚光,她傻傻地看著他,好像受了委屈卻無從哭訴的小孩。

    “沒事了。”他說,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口氣,那是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擁有的語調。

    她點頭,卻還是嚇得說不出半句話。她目不轉睛,繼續把眼光停在他身上,他們互視對方,燭火在她的眉眼發梢帶出金亮光芒,她很美,美得讓所有男人動心,但他最喜歡的,是她無所畏懼的燦爛眼睛。

    情不自禁地,他的手指畫上她彎彎的柳眉,他來回描繪,不肯停。

    繪夏陷入光陰巨輪,仿佛她還是那年的李若予,立在新房裡,一句句聽著他的甜言蜜語。

    我是周觀奕,今日迎娶李若予為妻,誓言疼她愛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注視著宇文驥,她回想著他的吻、他的氣味,雙頰生嫣,嬌羞赧顏。

    她的唇引人垂涎,他緩緩俯下身,想嘗嘗那誘人滋味,她的唇比他看見的更柔軟香甜,他在她唇上輾轉,一圈圈纏出蜜甜,他心動也心悸,她的吻解除了他的心結,他再不抗拒、再不推卻,她的結局讓他來寫,這回沒了恩怨情仇、圈圈點點,他的力氣已經大得可以保護他深愛的女人。

    一吻方休,他開口,“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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