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例行雜務,弟妹都在午睡的午後,招娣托著昏重的頭,坐在寶康院落的垂花門上。
這等門的習慣,她都改不掉了。不管天氣多寒,不管心裡多冷。
她拿著樹枝,懶懶地在沙地上畫著花樣。
忽然,她心生一計,用腳劃平沙地,在上頭畫了個三角形與兩條線。
她一個跨步,站到了左邊,對著右邊,故意壓低聲調說:「喂!寶寶,你幹嘛生氣啊?」
她再站右邊。「騙人!明明有。」
再站左邊。「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右邊。「好,那我們就打琉璃,輸的人說實話。」
左邊。「打就打,不怕你的。」
她自個兒打了一會琉璃,孤寂地……
「哈,我贏了。」她每次都會贏寶寶的, 用腳趾猜都知道。
「哼,好啦好啦,跟你說實話啦。」
「你幹嘛生氣?」
「因為你說討厭我。」
「你給我吃口水,一直像小狗一樣舔我,還要脫我衣服,我能不討厭你嗎?」
「那、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啊?為什麼她會突生這個念頭?
「哼,怎麼可能?」她自嘲地說。
這回,她沒有勇氣到對面說:不,這當然可能,我是真的喜歡你……
寶康那樣疏離、冷淡地看著她,怎麼會喜歡她?
可是,她也不希望討厭她。
想著,鼻好酸,招娣擦擦眼睛,又扮起一人兩角的遊戲,她好想和寶康和好。
右邊。「啊啊!不管啦!總之我先不對,我不該說我討厭你。」
左邊。「不,招娣,我也不對,我不該像小狗一樣舔你。對不起。」
「嗯,那我們和好。」
「好,我們和好。」
招娣伸出的手,一直沒有人回握。
她洩氣地坐回台階上,支著額頭,揉揉鼻子。
寶康真的會和她和好嗎?她想起他今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為此她好煩惱。
忽然,她覺得有雙視線在對著她,她一愣,以為是寶康回來了,在附近躲著,偷瞧她的懺悔呢!
她一張望,瞧見那三四個人。
細看,她垮了臉。
「呃,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有些愕然。
在遊廊上候著的,竟然是上回差點兒和寶康鬧翻臉的順大行當家——墨蘭,後頭一樣跟著她那熊虎般的隨從。
墨蘭沒理會她,逕自往前走去。
「喂!你去哪兒?」招娣叫住她。客人怎麼可以這樣亂跑?
可墨蘭卻抬高臉,斜眼睨著招娣。
「哼,這話是你能問的嗎?」
招娣對她這自以為高貴、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感到厭惡,正想回嘴,遠邊春春就端著茶跑過來。
「客人,您該在大廳上等候的,當家還沒回來。」春春對她自行在宅裡闖蕩的行徑感到微怒。
不料,墨蘭奪了她手上那杯茶,住春春臉上一潑。
春春尖叫。
「你做什麼?」招娣護在春春面前,插腰斥道:「到別人家作客要有規矩!」
「呵,這倒是福爾家教下人的規矩。」墨蘭嗤笑著,然後竟領著她的僕役,就往寶康的院落走去。
「我有事要和你們當家談,我在他房裡候著。」她霸道地說。
招娣氣炸了,趕緊奔到那垂花門前,大字形地擋在門口。
「你怎麼可以這般無禮?你不過是個客人——呀!」可話還沒罵完,她就像個小雞一樣,被那熊漢給拎起來往後丟,這幫人就這樣大方地進了寶康的院落。
春春趕緊扶她起來。「招娣,你沒事吧?」
本來很暈的頭現在更糟了,招娣眼裡的春春變成了四個。
「這、這些人怎麼這樣?」她罵。
「方纔便是這樣!」春春說:「門房都問不得呢,他們直闖進來,我們怕是當家很重要的客人,便請上大廳。沒想到他們又擅自闖到這裡來,欺人太甚!」
「春春,我告訴你,上回當家給這女人狠狠地吃了閉門羹。」招娣哼哼冷笑地說:「這回,也一定會給這女人好看!」她打著包票。
申時出頭,寶康的馬車回來了,他跟著傳察還有兩三個分鋪掌櫃,魚貫走進遊廊,要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事情。
招娣正好拿著黃銅茶壺,要去廚灶上補些熱水。她看見寶康迎面走過來,忽然有些緊張,但墨蘭擅闖的事情,她一定要讓寶康知道。
她便叫。「寶寶——」
傳察抬頭,好奇地看她一下。可他旁邊的寶康依然低著頭,專心地聆聽分號掌櫃的報告。
她心一揪,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只好再喊:「當家。」
寶康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點了個頭。
她正要趁機開口,寶康竟又垂下眼,低聲問了那掌櫃幾個問題,腳步不變,與招娣擦身而過。
那一眼好隨便,好像在看一個路人一樣。
那忙碌的感覺彷彿在告訴她:沒事,就不要隨便喚他。
招娣傻傻地站在原地,愣著,怔著,也一直想著,心口上的扯痛與泛麻,到底是為了什麼。
接著,她聽到春春的聲音。
「當家!總管!」春春叫著。
她聽到寶康關心的回應。「怎麼了?」
他停下來了!而且,這麼關切地問著春春。但他卻不願為她停下?
春春把墨蘭擅闖的事告知當家,寶康一夥人便急往院落而去。
春春見招娣傻愣在那兒,趕緊拉她一把。「嘿!招娣,我們快跟著去啊!去看那婆娘被當家趕出去,消一消咱們的怒氣!」
招娣綿綿軟軟地被春春拖到寶康的院落,在那兒候了半個時辰。
當院落裡的人出來時,春春她們還特地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要那女人注意到她們。
可招娣看了一下,卻發現!
寶康是微笑的,墨蘭也是微笑的,兩人微笑地、熱絡地、親近地交談著。
她甚至看到,遇到了階梯,寶康攙著墨蘭的手,另一手微扶她的腰際,小心翼翼地帶著她下階梯。
招娣和春春都傻了眼。
「搞、搞什麼啊?」春春驚訝地抱怨著:「當家好像沒有怪罪的意思耶!瞧他那小心的模樣,好像那女人踩的是萬丈深淵一樣?什麼嘛!那不過是三層階梯耶!當家是怎麼搞的嘛?」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們相依相偎的親密模樣。
寶寶他,願意和一個他曾經不屑與之為伍的女人說話,卻不願為她停一下,聽聽她說話。
她做錯了什麼嗎?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啊!招娣,我們快走。」春春拉拉招娣。「情況不對,當家好像沒要責怪那女人,我們快走啦!」
可招娣走不動了,春春便放著她,自己先逃命去。
當墨蘭與寶康一夥人經過招娣身旁時,墨蘭斜著眼,從腳將招娣打量了一遍,呵笑幾聲,貼著寶康的臉頰,細著聲說:「寶康,就是這侍女,我還記得她呢,上回同你一起來的。」
招娣看到傳察的不以為然,不過半個時辰的密談,她就能親熱地直喚寶康的名諱。
可寶康卻還是保持著輕淡的微笑,問墨蘭:「怎麼了?她對你做了什麼?」
招娣看著寶康,但寶康的臉在她眼裡全是糊的。
「她和另一個侍女對咱們不敬。」墨蘭嬌笑。「你可要好好教教她們規矩。」
「嗯,我知道了。」寶康轉頭,對傳察說:「這事,你來處理。」
說完,他便偕著墨蘭走了。
他沒有開口問一下招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好像開口同她說話是一件浪費生命的事。
傳察留了下來,為難地看著低頭的招娣。他明白,這小僕傭什麼錯也沒有。
「招娣,你……」傳察說:「把事跟我說吧,我去同當家解釋。」
「沒事的,總管。」招娣抬起臉,即使淚眼汪汪的,她還是努力地笑。
可笑得太用力了,竟把眼淚給擠了下來。
她忍著哭咽,再說:「沒事的,我沒事的,都很好,都很好的。總管。」
她一直重複,好說服自己真的沒事。
說完,她就默默地回到院落去了——
立冬後的天更寒了,尤其是深更之後。
但招娣還是堅持等門,不只是習慣,她還想跟寶康把話說清楚。
她渾身乏力,搬不動火盆,只好將自己穿得肥鼓鼓的,躲在石鼓後頭避寒風。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她才聽到有腳步聲往這兒走來。她趕緊提起燈瓶,一手拿起打鬃人的銅盤子,迎了上去。
眼前果然是寶康。
「寶寶!你回來啦?」她強笑著打招呼。
寶康悶悶地看著她,這麼晚了、累了,終於堆不起笑。
「我說過了。」他繼續往前走。「你不必等門。」
招娣不放棄,硬跟著他走,邊看著他的背景邊問:「寶寶,你累嗎?」
寶康沒回她話,腳步依然執著。
招娣被棉襖撐得肥大,頭又昏,走起路來像個東倒西歪的胖子,可她仍是連走帶跑的,好跟上腿長的寶康。
而那銅茶盤與棒子隨著她的動作,鏘啷鏘啷地作響,讓招娣看起來又像個在寒天裡收破鐵為生的可憐孩子。
寶康稍稍回頭一看,身子一震,可隨後又轉回視線,毫不理睬。
「寶寶!」招娣再喊。「如果不累的話,我們來玩打鬃人,好不好?」
寶康進了房,把招娣關在門外。
招娣一肚子氣,便掄起棒子,就在門外敲敲打打起來。
「開門!寶寶!開門!寶寶!」她還順著節奏,這樣叫著。
門打開了,是寶康的臭臉。
「你這是做什麼?」他低聲斥道。
「來玩啊,寶寶。」招娣直直地伸出拿著銅盤子和鬃人玩具的雙手,很倔地說:「跟我玩打鬃人啊,寶寶。」
「我很累。」寶康深吸口氣,冷冷地說:「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招娣急了。「你不是累,你在生氣,跟我玩打鬃人以後,你就不會生氣,你就會和我和好!我們會和好的,寶寶。」
寶康深深地看著招娣,有一瞬間,臉上的僵硬化了下來。
招娣再說:「我們和好,好不好?如果我做錯什麼,你就說嘛!我一定會跟你對不起的。所以,寶寶,和好嘛!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招娣抓著他的手,搖啊搖。寶康斜眼看著那雙凍裂的小手,竟然裂出了血絲。
他沉默了一會兒,掙扎了一會兒,才開口。
招娣期待著……
「我們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寶康漠然地說:「你不必這樣。」
招娣愣愣的。
「還有。」寶康解開扣子,拿出那顆花牡丹,扯起招娣的手,放回她手上。她的手冷得像冰,但他還是說:「這我用不著了,還你。」
招娣紅了眼眶,低頭看著那琉璃,好久好久。
「我做錯了什麼?」她問,聲音像鴨子一樣。
寶康的心一扯,嘴上卻還是這麼說:「你沒做錯什麼。」
「如果你因為我說討厭你,所以生氣……」招娣再低低地說:「那我跟你對不起。」
「不必。」
「對不起!」招娣不聽,又叫。
「我說不必!你聽不懂嗎?」寶康的聲音大了起來。
他輕推她一把。「什麼事都沒有,你回去,回去!」
吼完,他當著招娣的面,重重地關起門。
她遲早要離開的,要去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那麼在乎她有什麼用?
他身上留著祖先的血,他會因此變得貪婪、盲目,還有更易怒——只因為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她一個心意的偏頗,都能讓他耿耿於懷,無法自拔。
他的人生不只這些,他的人生是福爾家的、是富百發號的當家,他不能停步、不能跌跤,不能再讓情緒深受擺佈,失去了對家業的一切掌握。
倒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曾擁有過。
他回到內室,慌急地找著煙抽。他不知道為什麼身體一直抖,吸了好多煙,還是止不住。
因為腦海裡有著招娣癡癡看著他的眼睛?
因為心裡有著招娣苦苦追著他跑的小小身影?
還是因為手上,還有著招娣在寒天裡等他,所積累下的冰冷?
那冰冷劃開她的小手,滲出了血絲。
即使如此,那小傢伙還是用力地扯著他的手,不想離開。
這夜,他為此不曾入睡,一直坐在圈椅上,放逐自己於那些想像中。
那些想像中充滿招娣。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早晨,寶康看到送早膳來的人,是傳察。因為春春有其他事,沒法替他送來。
那招娣呢?
寶康悄悄地來到窗邊,開了條隙縫,窺探著後院的耳房。
那耳房安安靜靜的。
他的心一突,她會不會……走了?
「當家。」傳察替他布好碗筷後,便問:「您有看到招娣嗎?她起床了沒?」
「沒有。」他合上窗子,撩起袍子坐下,解釋剛剛的舉動。「我方才在看後院的梅樹,開花了,天真的冷了,要下雪了吧?」他的意思是,他不是在看招娣。
傳察唉唉歎著氣。
寶康疑惑地看他。
「當家,您說,那個求招娣到底怎麼回事?」傳察邊料理著事情,邊抱怨。
「府裡那麼忙,還老是這般晚起,這樣行嗎?」
「傳叔,只是這兩天。」寶康馬上接話。「她平常很勤快的。」
他還想說,她會睡晚,都是因為幫他等門的緣故……
可他一愣。為什麼他不自覺的就會護著招娣,幫她說話?
他一悶,低頭猛喝著早粥。
傳察偷覷著他,心裡還是抓不分明,當家現在到底是怎麼看待招娣的。
之後,寶康又回復了平日辦公的模樣,他交代傳察。「今晚,順大行的當家會來用晚餐,你要廚房留心點,做些合孤山國品味的菜。」
傳察怔著。「當家,您還和她接觸啊?」
「只要她不打咱們福徑的主意,我沒道理將她拒在門外。」他喝了茶,再說:「她是來跟我談布匹的生意,孤山國的紡織特殊,我想運到南方去,應該挺搶手的。」
「是嗎?」傳察掩不住擔心。
「你不用操心,傳叔。」寶康笑著安撫。「我會注意的。有時是逢場作戲,你該明白的,不要太在意。」
為了從她手上拿到那筆訂單,對她擅闖他的私人院落,他也能鎮定地笑笑帶過,這才是在商場打滾了多年的福爾寶康,不為任何外力所動。
「可我覺得,她打的主意還有您。」傳察實話實說。
寶康不解地看他。
「她對您有意思,您不覺得嗎?當家。」
「談生意。」寶康哼笑,不以為然。「合則來,不合則去,很簡單,沒別的。」
「而且,當家,我是真的看不慣,昨天她擅闖當家院落的事。孤山國的人就可以這樣仗勢欺人?連起碼的禮貌都不顧?」傳察說:「聽春春說,招娣本想阻止的,反而被她家僕給一手扔開。」
寶康抽了口氣,脫口而出。「她有受傷嗎?」
「我也不知道。」傳察總算滿意當家的反應,至少比較像人了。「或許當家可以親自問問招娣。」
寶康發現自己又失控,尷尬地咳了幾聲,站起來,要出門了。「記得今晚的局,麻煩傳叔了。」
他出了門,才看到招娣循著遊廊,往他的屋子蹣跚走來。
看她走路的模樣,搖搖晃晃、顛顛倒倒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似的,他不禁皺眉,端起主人的架子,厲喝道:「求招娣!」
招娣抬起頭,頂著紅腫的大眼、通紅的鼻頭、張得像魚嘴在呼吸的小嘴,還有紅得讓人覺得不對勁的小臉頰,咚咚向著他跑過來。
他送自己一句唾罵:該死。
為什麼看她這麼疲憊衰弱的模樣,他會這麼不捨?
不關他的事。他告訴自己。
「當家,什麼事?」招娣的話好啞,啞到幾乎聽不到聲音。
當家?很好,不叫他寶寶了?可是寶康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就是低落。
「你今天起晚了。」他責備她。
「喔,很抱歉,我有……」招娣想解釋,可是腦子熱得傻傻的,有些轉不過來。
「我不要聽理由。」寶康瞪她。「你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
聞言,招娣抬眼,牢牢地看著他。
寶康發現,她那往常晶燦燦的大眼,此刻竟是這麼混沌、無神,還有……難過,以及毫無生氣。
他咬牙,裝著忙碌的樣子,急急地走了。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匆促的背景,這次,她想追都追不上。
渾身悶脹痛熱的她,第一次覺得,連擦乾眼淚也是這麼費力的事——
入夜,下了今年第一場雪,外頭白茫茫的,遠端只看得到一些樹和建築物的灰灰影子。
申時,墨蘭準時赴約。看見主位,她便大搖大擺地坐上主位旁的位置,完全不用僕人招呼,儼然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國似的。
她認得招娣,看到招娣端了一堆青瓷盤進來布桌。
「啊!你。」她推開擺在桌上的小點心,嫌棄地說:「這些東西我不吃,拿玫瑰糕來。」
招娣沒有理會她,動作極緩地擺著盤子。
「欽!」墨蘭再叫一次。
招娣還在擺正一個盤子,讓墨蘭氣得拍桌。
招娣終於有些醒神。「呃?什麼?怎、怎麼了?」
「我真不知道,福爾家是怎麼教下人的,沒家教的丫頭。」墨蘭鄙夷地說。
「拿玫瑰糕來。」她才不吃這種粗劣的糕點,她高貴的嘴只吃用最精軟的米磨成、並夾以蜜漬過的玫瑰花芯的軟糕。
招娣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消化這句話,她回說:「抱歉,夫人,冬天沒有玫瑰花。」
其他人聽了這話,都嗤嗤地偷笑著,笑得墨蘭的臉一陣青白。
她正想再罵,門邊傳來了寶康的聲音。
「墨當家要吃玫瑰糕,沒一個人聽到嗎?」寶康難得在眾人面前顯現嚴厲。
「這就是你們平日的規矩?」
大伙見當家發怒了,趕緊衝出去吩咐廚房。
廚房不會做什麼鬼玫瑰糕,他們只好披著蓑衣、頂著新雪去街上尋。
寶康坐上主位,微笑看著墨蘭,微作一揖。「真是失敬,墨當家,你莫要見怪。」
墨蘭嬌笑著,纖纖玉手攀上寶康的肩,身子順勢往他的身體依過去。「既然寶康替我說話,我便不在意了。」
寶康依然笑著,並不回絕這樣的親密。
招娣癡癡地看著。
寶康帶著笑,瞥了她一眼,她一驚,趕緊低頭,繼續擺著盤子。
寶康與墨蘭殷殷切切的談笑聲,在招娣聽來,竟都是不堪入耳的噪音。
她咬著牙,將最後一個盤子擺在墨蘭面前。
墨蘭見她骯髒的衣服要靠近她,停了談話,厭惡地推了她一下。
身子綿軟的招娣叫了一聲,人向後仰,慌急中她只得攀著椅子,可手上的盤子卻摔在地上,碎了。
「呵,呦?」看著招娣的窘樣,墨蘭不以為然地哼笑著。「寶康,不是我愛說,怎麼你府上的奴僕連擺個盤子也不會好好擺?」
寶康冷眼看著墨蘭。
那低劣的小動作怎逃得過他的眼?
不過他想,他沒必要在她面前為一個小僕傭說話……
但真的沒必要……嗎?
他斜眼看著招娣,看她什麼也不說,悶悶地趴在地上,徒手撿著碎片。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幼稚,不禁對自己感到厭惡。
這樣能制止什麼?能壓抑什麼?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心在漲痛。
他還是無法不在乎、無法不生氣、無法不發怒。
最後,他深吸口氣,努力堆著微笑,繼續和墨蘭談著進口孤山布事宜,忽略那些複雜的感受。
春春進門見狀,趕緊擱下手裡的東西,幫招娣的忙。
她觸到招娣的手,驚訝地低聲問:「招娣,怎麼回事?你怎麼那麼燙?」
招娣低著頭,搖了搖,什麼都不願多說。
兩人撿了碎片出去。
一出房,春春急著說:「你發燒了,回去休息啦,今晚我來吧。」
「不行。」招娣揉揉鼻子。
「不要逞強啊!你這樣子是應付不了那婆娘的。快點,我跟總管說去!」
招娣打斷她.「我不是逞強。」說時,她的心很酸。「當家說話了,當家說我該請身份,努力工作。」她吸了一下鼻子,聲音大了。「那我就努力工作,好告訴他,我沒有偷懶,我不會認輸。」
說完,她又倔強的回到廳房裡。
宴席開始,便陸續上菜。
廚房那裡為了讓菜餚保溫,每道菜都裝在有爐子熱著的蒸籠裡推來。負責接應的招娣,得吃力地將蒸籠搬進來,因為裝爐子的車子進不到廳房。
昏昏沉沉的搬著、搬著,招娣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姐、嗤、嗤、姐、姐!」
她聽了好久才聽分明,依著聲音,發現了另一邊不起眼的小門。
她昏熱的腦子突然醒了,悶熱的身子發出冷汗。
那小門裡的人,竟然是她最小的妹妹?她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她戰戰兢兢地看向宴桌,主客都在熱絡的交談著,沒發現這處的動靜。
她鬆口氣,吃力的揮著手,使眼色要她離開。
「姐姐忙,快回去。」她用唇形說。
沒想到小妹竟然搖頭,小手握著東西,伸手進來,好像要拿什麼東西給她。
「不要,不要。」招娣搖頭,現努力動著嘴唇。「快走,姐姐要生氣了。」
這下可好了,她裝凶,讓臉更好,小妹反而更著急地要進來。
招娣便拿著蒸籠,咚咚咚地跑去擋那小門。
寶康終於發現不對勁,開口間:「怎麼了?」
「沒,沒什麼,當家。」招娣背對著他回答,卻欲蓋彌彰。
寶康瞇著眼。「上菜。」
「好,你等等。」
「馬上。」寶康的聲音變硬。
招娣吸了口氣,然後無奈的吐出,她緩緩地轉過身,面向他們。
她的右腿上正巴著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
墨蘭勾著嘴,嘲諷地笑。「真不專心,上菜上到孩子都帶上了。」
招娣看到,寶康板起臉,臉上很不悅。
他最討厭孩子的,卻在這重要的場合上讓他看到了孩子。
她明白,她完了,兩人的關係已經如冰,約法三章又破了,哪天要她走人,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寶康不會再寵溺地對她說:不會有人趕你們離開。你們想待多久不,就待多久。
她會走,她會走的……
她頂著這責備的視線,沉重地拖著腳,將那蒸籠端上桌。
「等等。」墨蘭突然用筷子抵住蒸籠下的托盤,阻止招娣擺上桌。
她嗅了嗅,皺著眉問:「這什麼菜?」
「是湯。」招娣說:「燉羊肉清湯,暖身的。」
「滿是膻味,臭死了,撇下。」
招娣一火,忍無可忍,逕自頂嘴。「這是我們當家特地為您準備的,您怎能這樣當著他的面嫌棄?」
寶康看著招娣無神的面容,她還想著為他的面子爭口氣?
他的眼神複雜起來。
墨蘭拔尖地呵笑一聲。「寶康,她倒把責任都推給你嘍?」她又對招娣說:「你們當家要你們準備的,應該是毫無膻味的羊肉湯,而不是這種劣質品。總之,不准端上桌,污了我的鼻子。」說完,她毫不客氣地推開那蒸籠。
招娣趕緊穩住身子,而且倔了,堅持要把這湯放上。
墨蘭也上了火氣,跟她槓上。可手勁卻失了準頭,竟將那蒸籠給掀翻了,熱滾的湯就當著那小妹的頭灑下。
「哇!午午!」招娣想也不想,直覺反應就是將小妹給撲倒在地,讓那滾湯全灑在她背上,讓她疼得鑽心。
「你這是做什麼?」一直沉默的寶康終於開口大吼。
疼得趴在地上的招娣,以為這句話是衝著她說的。
她被燙傷了,燙得連路都不知道怎麼走了,她還能做什麼?
墨蘭也天真的以為,這句話是送給招娣的。
可她們都錯了——
「招娣!」寶康慌急地叫,心急如焚地跑到招娣面前,想要扶起她。「沒事吧?招娣!招娣——」
他沒辦法再漠視不管,他沒辦法再對她冷漠無情。
對她,他永遠不會像陌生人一樣擦身而,置之不理。
僅僅兩天,他就覺得好像自己被她推離了一輩子。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混賬又彆扭的自己!
見她全身都被燙濕了,他急的奔出門外,捧了一把雪進來,直接敷在招娣背上。「沒事的,很快就不痛——」
忽然,招娣猛地起身,甩開他碰觸她的手。
「走開!」她瞪著他,「不要碰我!」
她緊緊地抱著她被嚇傻的小妹,像一隻被圍困的山貓,疲憊卻是狠戾地警戒著四周,還有她曾經相信過的人。
「招娣?」寶康愣住了,他沒想過,招娣也會有這種眼神。
可他醒的很快,他現在只想趕緊處理她的傷口。其他下人們也舀了好多雪進來。
「招娣,快,聽話,讓我治你的傷。招娣……「他又向她伸手,
不料招娣卻是驚恐的尖叫——
「走開,不要欺負我,——我走,我走!」她喊著,抱起小妹就往門外逃。
寶康不敢抓她,只趕緊跑到她前頭,用自己的身體擋下她,
「招娣,你不要這樣!」寶康緊緊地抱住她,後悔極了!他也吼著:「我錯了,我跟你說對不起,我們和好,我們來打琉璃,打鬃人,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啊——招娣。」
招娣根本不聽,見他的手纏住她,她像瘋狗一樣死死地咬著他的手。
寶康忍著痛,不放開她。
招娣便對他亂打亂踢,可拳頭都是棉軟的。寶康這時觸到她的肌膚,才驚覺這熱度燙的嚇人,這根本不是健康人的溫度。
招娣趁他分心,又是一陣猛力的掙扎,寶康怕傷到她,便由著她拉扯他。
招娣不知哪來的力氣,將他往階下一推,兩人滾到雪地中。
寶康的頭被石階敲得昏賬,鬆開了手,招娣便趁著這時緊抱著她的小妹逃走。
「招娣!」寶康忍著疼,想去追。
「寶康!」墨蘭在他身後大叫,「你這是什麼意思?」
寶康瞪她一眼,直接叫來傳察。「傳叔,送客!」
「你不要這筆訂單了嗎?」墨蘭臉色鐵青,再叫。「孤山的春織絕對會讓你在南方賺 大錢!你不要,我就讓給別人!」
寶康哼了一聲。「春織我可以找別人買,品質,價錢都會更公道。」
墨蘭臉色一青。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對,我就是想要得到你,我很中意你!怎樣?」墨蘭大方承認。
所以,她真是想不通,她欣賞的男人怎麼會看上那種土氣的村姑?在食府的時候是這樣,在這兒也是這樣,她地眼就像針扎似的,容不得那村姑的存在。
「還有一點,你忘了」寶康笑的從容,「你還是打著福徑的主意。」
話說白了,沒必要久留,他就要走。
墨蘭惱羞成憤,
失了形象,大罵道:「福爾寶康,你今天要得罪順大行,等於得孤山宮,你以後絕對吃不完兜著走。你不知道嗎?有家累的人最好對付!」
寶康停下腳步,墨蘭哼笑,以為她嚇到他了。
寶康回過頭,衝她笑、
「那就來啊。」他說:「但你不要忘了,當一個男人有家累的時候,反而會更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什麼都不想要了,他會讓自己變的更強,為了家人,連自己都想犧牲。勸你,最後不要招惹這樣的人。」
墨蘭的嘴抖著眼神,用這眼神說出的話,絕不是空泛的大話。
福爾寶康不是福爾屍胡,他是一個靠一條福徑就讓鏡花國繁榮興盛的先知者,是一個可以帶領福百發號跟孤山宮對抗的狠角色。
「啊,對了,墨當家,我還要謝謝你。」寶康拍了下額,想起還有話說「要不是你今天這樣自暴其短,否則,我還真體會 不到你的「用心」,真是感激不盡。」
「什、什麼?」這樣的諷刺,墨蘭豈會聽不懂?她氣的咬牙切齒。
今後還有生意,歡迎再來福百發號,我會考慮考慮,寶康作了一揖,「晚了,不送,慢走。」
客套的說完,寶康瀟灑的走人,那背景是任何東西都留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