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招娣,她是怎麼分辨當家的笑是真是假,她會這麼回答——
她也不知道!
不過再別人想敲她頭之前,她會趕緊說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是直覺!是直覺啦!
自從上過了第一次的當之後,她就養成了這種直覺。而這天,他帶她上中城的廣春食府,赴那票人的飯局時,這直覺發揮了作用。
一踏進那間包廂,她就能明顯地感覺到,那張假笑的面具,又悄然無聲地掛回了寶康臉上。
她一細看才意識到,他這種笑臉,與她看慣的那種孩子似的單純,沒有偽裝、沒有城府,是那麼的不同。
那笑臉很深沉、很難看透,有很多與笑這樣的情緒背道而馳的想法,都在裡頭轉。
不過,她不會怪寶康又變回這皮笑肉不笑的死樣子,她覺得這是待在這間包廂裡頭的人,逼他不得不變成這模樣的。
經過走廊外頭,她聽到了他們虛假的笑聲。
招娣想像著,要笑出這樣的聲音,嘴巴要張得多大?
而寶康馬上幫她應證她的想像。
「大哥,抱歉抱歉,來遲了、來遲了。」他連聲歉笑,眼笑得彎彎的,還露出一大漂亮的白牙。
可他真的感到抱歉嗎?當然不。
「啊!寶康,你終於來了。」寶康的大哥福爾屍胡,撐起肥肥的身子,張開雙臂,用好熱誠的笑容前去抱抱他的兄弟,然後回頭對坐在正位上的一個女人說:「墨當家,給您介紹介紹,這就是我那當家的二弟,福爾寶康,福百發號的所有事務,都是由他經手的。」
招娣看那女人,盤著高髻,深色典雅素服,可面貌卻生得年輕美艷,杏子般的眼像水波一樣光亮動人,隨意的顧盼間,便好似已現盡了全天下女人最美的風韻。
只是端只茶杯啜口茶,也可以讓所有男人都為她的傾心,甚至傾家蕩產、拋家棄子都甘願。
當然,她那片彎得舒適得宜的,同寶康一樣噙著一抹深不見底的笑。
這女人笑著梭巡了他們一回,招娣被她看到的時候,覺得背心整個寒了起來。
而她顯然對招娣沒什麼興趣,之後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寶康身上。
那道目光裡,摻雜著一些女人對男人激烈的欣羨與滿意。
寶康也同樣用那高深莫測的笑,望著她。
見到寶康入座後,與這幫人寒暄一會兒,招娣想這兒沒她做事兒的份,便要出去候著。
「招娣。」可寶康卻叫住了她,讓屋子的人全看向她,看得她怪難為情的。
他像招小貓小狗一樣,朝她招招手。「你進來,不要在外面。」外面很冷,他可不要她病著了,之後都沒法照顧他 。
「呃,可、可是……」他們應該有很重要的事要談吧?她在場,好嗎?
「你待在裡面。」寶康說完,便不理她了。
屍胡面有難色,笑得很難。「寶康,不好吧!我們要談事,人多總嘴雜。」
寶康神態自若地取過食府備在圓桌上的銅煙盒,掏出了他慣用的琺琅細煙管。
他因為念珠沉到了池子裡不見了,所以得用抽紙煙來穩定穩定心緒。
他一邊裝紙煙,一邊笑著同大哥說:「今天不就單純的和墨當家吃頓午飯嗎?隨意聊聊的東西,說過便忘,大哥不 必這般小心。」
屍胡聽了,笑得更僵。
那女人倒是很圓融,反應機敏,她拿了草棒,在手爐裡點了火,傾過身要幫寶康點煙。
她笑說:「當家說得是,今天就只是吃吃飯、聊聊天,瞧,我家僕不也都列在我後頭?大爺多心了。當家心疼他的 奴僕,可見到是一位好主子呢!」
招娣看了一下那些家僕,歪了嘴。那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看起來比較像跑江湖、專討債的,站在那兒,是鎮場子 、耍威風用的吧!
寶康看了那女人一些眼,笑道:「墨當家真會說話。」便讓她幫自己點煙。
你也不遜色。招娣對他白著眼。
說話這麼虛偽,難怪當他變成十歲的寶寶時,嘴巴那麼得理不饒人,因為他要忙著將他當大人時沒法罵的話全部罵 光光。
既然寶康要她留在這兒,她便聽話地坐在牆邊的圈椅上。
一開始,她很專注地聽這些人的談話。從他們對話中,她才知道,寶康這麼了不起。
在進福爾家工作前,她早就知道福百發號派頭很大。
它是這鏡花國裡首屈一指的大商號,各地分號加總起來,有近百家之多。它旗下的運局更讓異地貨物互通流暢,絲 毫不為鏡花國內多奇山險崖的地形所苦。
這使得住在極北之地的各州百姓,也可以喝到南方玉佛手城的鮮茶,吃到西邊沿岸鹽田鎮的鹽,東邊平原農稼城的 精米,並用金潤鎮上好的油來點爐取暖,讓每個人都能平安飽足地挨過這夜魅城極冷的寒冬。
而只要由福百發號出售的貨品,絕對是銀貨兩訖,質地精良。
數代的正派經營,讓福百發號的招牌就是一個品質保證,這也讓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百姓,都對福百發號讚譽有佳 ,更在無形中形成一種依賴,什麼生活上的小物,都要上福百發號的分號購買,這也贊成了那些分號常常門庭若市 的影像。
而搬有運無的管道,都是仰賴那條橫貫鏡花國全境的「福徑」。
原來,「福徑」這條路是當年才二十三歲的寶康,攜著一班造路工人,一手開闢下來的。
由於鏡花國境內多東西向的高山湍流,造成南北交通極為不便,從南部州城繞行至夜魅城,竟要花上一年的時間。
這樣耗時費力的路程,使得運送物資到達這不利農業的蠻荒之地益發困難,人們開門尋常的七件事,對夜魅城的百 姓來說,曾是一種奢侈。
而剛繼承家業的寶康,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便決定出資,並親率一班工人,尋找可以由南往北直通的路徑,沿途建 造棧道、吊橋,讓這趟要耗費一年的路程,足足縮短成一個月。
這不但是福爾家族的創舉,更是鏡花國內的驕傲。
因為當年是福百發號出資辟造,此路當屬福百發號專有,所以才叫作「福徑」,但它同時也是為人們帶來的幸福的 道路。
目前,知道這條路徑的正確走法,就只有福百發號旗下的運局、鏢局,以及中央官府而已。
因為這條獨特的路徑,使得夜魅城裡的百姓可以豐衣足食、各地產物得以流通,更因為它的隱密,讓福百發號握有 足夠的籌碼,可以在全國、甚至是他國的商場上呼風喚雨。
當然,這麼大的商機也引起許多人的覬覦……
招娣閃著大眼,祟拜地看著寶康。她之前真的不知道寶康這麼厲害耶!
寶康喝了口茶,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往招娣那兒看了一下。
發現她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樣了,像在注視著神一樣,祟拜、敬畏,以及……
呃,他可以這麼認為嗎?摻和著些小小愛慕的眼神。
雖然他有些不解,不過,他喜歡她這樣看著他。
他滿足地呵笑一下,又吸了口煙,回到談話裡。
不過,他卻不知道,招娣還多起了一個念頭。
像他這麼厲害的人,還會被她喂油醋,坐在屁股下整得慘兮兮,其實……真正厲害的人,是她啦!想著,她便得意 地竊笑。
這笑,寶康也沒漏看,他覺得那笑很……很可愛。
吃過午飯後,談話還沒結束。聽他們談到兩國商場上的瑣事,招娣便覺得有些無聊了。
她很想睡覺,可她連忙捏醒自己,在客人面前睡覺,成何體統?
她動動手腳,坐直身體,努力清醒著。
現在,她又多佩服寶康一點了。這麼瑣碎的話題,他也可以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還有啊,他那抹笑,少說掛了也 有一個多時辰了,都不累啊?
她呼了口氣,想做些別的事情轉移注意。
打開包袱,翻出了一條紅棉繩,她想自個兒靜靜的玩著,應不致打擾人吧!
而那只不過是一條紅棉繩,便讓她玩得不亦樂乎。
她用那棉繩,靈巧地織出蛛網、花朵、皮球、車輪、屋子等等的複雜的圖樣,她很專心,每繞成一個圖案,她就興 奮得紅了臉頰,然後再入下一個挑戰裡。
當她發現寶康在偷瞧她的時候,他不知道已經看她多久了。
她以為他是反對她這樣胡玩的,所以打算將紅棉繩收起來,沒想到寶康卻急急地搖著頭。
在座的女人和他大哥見他這反應,都是一愣,急問:「怎麼?寶康,你反對這種說話?」
「什麼?」寶康轉回頭,趕緊呵笑:「不,你們說得很好,繼續說。」
談話繼續,可招娣發現寶康根本沒注意在聽,不一會兒,他的視線又飄過來,想繼續看她出神入化的打棉繩技巧。
招娣突然感到驕傲起來,快手編了一朵很多花瓣的百合給他瞧。
寶康見著,眼睛不禁發亮。
她又繞了更複雜的形狀,愛現著。
寶康新奇地嘖嘖出聲,眼裡是一個短手短腳的小人。
之後她再編了許多高難度的花樣,每一樣都使寶康瞠目結舌,根本就忘了他現在是在同人應酬。
見寶康佩服的眼神,招娣挺起胸膛,翹高著臉,那模樣好像在說:我很厲害吧?誇獎我、誇獎我啊……
寶康看著她的小臉又像小桃一樣可口,滿足的歎笑。
下一秒,他搖搖頭,喃喃地道:「像個孩子一樣……」那是一種寵溺的口氣,連他自己也沒察覺。
當他伸手要去拿茶盞時,才發現氣氛不太對勁。
面前兩個人都停止了談話,眼巴巴地瞅著他。
而那個叫墨蘭的女人,更用一種嫉妒、輕視的目光,瞪了招娣一眼。
可招娣傻傻的沒注意,玩膩了棉繩,又掏出沙包要玩。
「寶康,方纔我們建議,關於福徑可以對外募集資金、多拋攬更有實力的動行來增加運量,這些,你可有聽清楚嗎 ?」屍胡對他弟弟這心不在焉的模樣,當然生氣,他這態度簡直就不把他這做大哥的放在眼裡。
可他又不得不涎著嘴臉,討好弟弟。「要不要咱們再細說一遍?」
寶康揮揮手。「我聽得很清楚。」他又拿了一根紙煙,要裝上煙管。
「那當家的意思如何呢?」墨蘭插了進來,笑問:「咱們順大行旗下的運行基底厚,不但牛馬好,全是來自那北疆 外的名種,拖負用的車輛、船隻也只是用厚實在的檜木製成。有這般龐大的資金、精良的設備進駐貴號,又能與敝 國官府結好,豈不一舉數得?我們這般誠意與當家合作,您能否定下心,好好考慮考慮?」
寶康帶笑地看了看他大哥,又瞧了瞧這個順大行的當家墨蘭。
看著這坐在一塊的男女,齊聲唱著同一個調子,突然,什麼都懂了。腦子轉了一輪,他笑得更和善了。
「啊?墨當家,你適才不是說,今天就只是吃吃飯,聊聊天?既然是聊聊天的東西,你怎會要我花腦筋考慮呢?」
他吸了口煙,手指輕敲著頭,裝出苦惱的樣子。「真不巧,我今天沒帶腦子出來,沒法好好考慮事情呢!」他還好 心「解釋」:「因為我大哥約的,只是個吃吃飯、聊聊天的局。」
墨蘭沒了笑,而屍胡則是尷尬至極。
「這是否表示,這事根本沒商量的餘地?」墨蘭冷著臉,瞪著忙向她陪笑的屍胡,美目狠厲一瞇。「福爾大爺,這 好像跟你信誓旦旦向我保證的,完全不一樣?」
「這、這……這有誤會的,只要再好好談,我二弟一定會……」
「不用多說,我們走。」墨蘭站了起來,高傲地斜視寶康。「當家,改日再到您府上一敘。做不成這筆生意,我們 還有其他可談的吧?」
寶康笑笑。「當然,到時一定好好招待墨當家。只是,本城商賈眾多,您也不必只執著於本號。」
「福徑的確很可口。」墨蘭說得直白。「不過,有才幹的馬更能讓伯樂傾心。」
寶康看出這女人對自己貪婪的慾望,而這種慾望,他見慣了。
他便應得隨意。「恭候您的光臨,墨當家。」
「那好,屆時便叨擾了。」哼了一聲,轉身邁步,兩名虎豹般的家僕護著女主人離開。
招娣再單純,也不會嗅不出這一觸即發的火藥味,她很識相的收起沙包,乖乖看著那夥人離開。
飯局散了,寶康離開坐席,抖了抖衣袍,走向招娣,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好了,結束了,招娣,咱們走吧!」
可他隨即發覺這手伸得有些曖昧,又趕緊縮了回去。
「好,」招娣跳下椅子,走向寶康時,突然驚恐地看著他身後大叫:「寶寶,小心!」
寶康回頭,見他大哥像頭瘋牛一樣衝過來,他本來可以閃開的,可招娣在他身後,他怕她受傷,心一橫,便結結實 實地接住這衝撞,他一個踉蹌,倒向那尖銳的桌角,痛得他齜牙咧嘴。
「你這低賤的庶子,就非得處處跟我作對嗎?啊?啊?」屍胡跨在寶康身上,打了他幾拳。「你以為福百發號真是 你的嗎?休想!休想!」
「住手!不要打寶寶!」招娣撲了過來,去抓屍胡的手。屍胡扯住她的衣襟,把她扔到地上。招娣滾啊滾,撞到椅 子才停下,讓她痛得哇哇叫。
「招娣!」寶康一驚,趕緊路易開屍胡,跑到招娣身前護著。
「你這庶子,根本沒資格管號裡的一切!」屍胡抓起來大罵。
「大哥,你今天既為福爾家長子,就要為咱們著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找來那順大行是要做什麼嗎?」
寶康努力控制脾氣,盡量冷靜地說明:「順大行是官商,好要替她的祖國奪我們的命脈!她有了福徑,就等於有了 鏡花國。你怎會以為她只是來投注資金的?你要奪回福百發號,可以我讓你憑你的能力奪,可你萬萬不能引狼入室 !」
見寶康都將他的底細給掀了,一肚子壞水的屍胡失了理智,歇斯底里起來。
「你他媽的,果然是那賤女人生的壞胚,能言善道,把每個人都給擺弄得像傻子。
你以為老頭真要你來繼承家業?還不是你那窯子出身的娘,用身子蠱惑那老頭,那老頭傻了,才糊塗的把這個家傳 給你!
這樣的女人,讓她善終都是便宜她了,你還想讓她進祖祠?簡直就是褻瀆我們福爾家的祖先!」
招娣氣怒地皺眉,在心裡教訓著,這傢伙怎麼這麼幼稚?說理說不過人家,就罵到人家的爹娘身上,比三歲小娃還 不如。
「你說什麼?」忽然,寶康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再說一次。」
屍胡不顧顏面罵道:「就說你娘下賤,像條狗,給每個男人——」可那「睡」字還沒吐出,就被寶康一拳連同門牙 一塊打掉。
寶康發了瘋似的,把他大哥打趴在地上。他的塊頭比屍胡高一倍,只往橫的長去的屍胡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一直打、一直打,還發狠道:「不准!不准你這樣說我娘!不准!不——
招娣很害怕,發現她曾經惡整的小貓當家,原來是一隻猛虎,他沒這樣發瘋地打頑皮的她一頓屁股,她真該要謝天 謝地了。
她想阻止寶康,可此時,她發現寶康的身子像石頭般硬住了。
她一驚,心情裡連連喊糟,寶康生氣了,那他的身體會、會——
屍胡一逮到機會,就把寶康踢翻在地,同樣也不留情的將他往死裡打,寶康的身體又痛又僵,根本無力還手。
招娣朝外頭大叫:」救命!救命!有個瘋子要殺人啊!快來人啦!來人啦——寶寶、寶寶要被打死啦!「喊到最後 ,她都快哭出來了。
可她不能哭,咬緊牙,又撲向屍胡,被推了幾回,滾得頭昏眼花,最後索性趁著空隙,橫到這兩個男人之間。
「別打啦!別打啦!你弟弟要被你打死啦!嗚啊啊——」她緊緊地抱住寶康,屍胡怎麼拉也拉她不開,結果連她一 起打,痛得招娣一直在尖叫。
傻子!這聲音讓寶康心一揪,抬腳用力一踢,趕緊把屍胡踹離招娣身上。
即使他的身體痛得彷彿要四分五裂,他還是吃力地拎起招娣的小身子,踉蹌地帶著她逃離這間廂房。
恰巧,食府裡的人也循聲而來,一起壓制打紅了眼的屍胡。
拐了好幾個彎,寶康帶著招娣逃到了一個僻靜的庭園,這時好似用得一滴也不剩,寶康突然虛軟地跪倒下去,全身 僵硬顫抖,蜷得像一個全身赤裸在雪地上受苦的人。
「寶寶!寶寶!」招娣急得一直掉眼淚,這才知道他變成孩子是這麼痛苦,只能無助地緊緊抓著寶康「寶寶,我, 我可以做什麼?寶寶!」
「招娣……」寶康抬起慘白的臉,一眼就看到她額頭的瘀青,好刺眼。他想說什麼讓她安心的話,可最後他只能叫 苦:「我……我好痛……」
「痛?」招娣忙著擦眼淚,提議道:「那就叫出來啊!叫出來啊!」這樣就不會那麼痛了,這方法對她弟妹都很有 效。
寶康搖頭拒絕。他不能驚動這裡的人,讓秘密曝光。
招娣啊了一聲,想到一個辦法,她費了好大的力,將寶康的臉揣入懷中,像母親抱著哭泣的孩子安慰那樣。
「沒關係!你叫出來!我、我……」她抽噎一聲,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但她還是鼓著勇氣這麼說:「我會保護你 !」
這話又讓寶康的心猛地一揪,他什麼也沒多想,便順著直覺,緊緊地抱著招娣的細腰,臉埋在她馨香的懷裡。
在那裡頭,他聲嘶力竭的吼叫,吼叫出那宛如挑筋剝骨的刺痛——
福爾家的車伕等了很久,遲遲沒看到他家的主人,倒是看到一身狼狽的福爾屍胡架了出來,官府的人已經在外頭等著了。
之後茶房轉告他,有一個帶著孩子的小僕傭,要他先打發車子回家,當家會晚一些回去,他這才駕著車離開。
招娣替十歲的小寶康換好小衣,背著精疲力竭的他偷偷往後門溜走。
她帶他來到她熟悉的街巷,在一處僻靜的古井旁歇下,之後打了一桶水上來,要為寶康擦拭傷口。
拿著濕巾,招娣哄著他。「嘿,寶寶,你抬頭,我要替你擦臉。」
寶康沒理她,還是低著頭。
招娣想了想,說:「你放心,這裡我很熟,我常在這裡玩,我弟妹也常來這兒清理。這裡沒啥人,小孩大吵大鬧都 沒人說話呢!」
寶康開始發抖。
「啊?你還在害怕嗎?沒事啦!沒事啦!不要這麼膽小……」
說到這兒,招娣咬了一下舌頭,其實剛剛她怕得要死!於是她補充。「瞧!我現在也沒在怕啦!我想你應該比我還要勇敢吧!」
她覺得寶康好像要哭了,便趕緊做出她常在弟妹面前做的哭臉,想逗笑他。
只見她雙手握著拳頭,在眼窩、眼角邊摩蹭,一邊苦著臉,嗚嗚地叫著。「嗚嗚嗚——寶寶真愛哭!嗚嗚嗚——寶 寶羞羞臉!嗚嗚嗚——寶寶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給你親一個。」
叫完,她就親著手掌,然後拍拍寶康的臉頰,當做安慰。天知道她的香吻有多搶手,連隔壁鄰居的皮小孩都搶著要 呢!
忽然,寶康抬起頭。
招娣很得意,以為他很感動,要感謝她。
沒想到,寶康一把抓住她的臉,像上回在池裡吼她那樣,生氣地哭。「你這個傻子!為什麼要讓那傢伙打?你那麼 小,那麼瘦,萬一被他打散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招娣的耳朵都快被他吼聾了。
她揉揉耳朵,很認真地想著,才說:「你怎麼辦?再找春春回來服待你啊。」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吼得這麼痛徹心扉的樣子。
寶康臉一紅,發現自己的急切是這麼明顯,只有她這傻子才感受不到。他連忙改口道:「你沒聽清楚,我是說你弟 妹怎麼辦。」
「切,剛剛明明就是這樣說,還嘴硬。」招娣不理他,拿著濕巾就去擦他臉上的鞋印還有血跡。
寶康趁此機會,細細地看著她受傷的小臉。
他有些心疼地:「你的臉,痛不痛?」
招娣一愣,摸摸自己的臉,故意皺著臉哀叫。「唉唷!痛死了。」接著又俏皮地眨眼,笑著。「這樣你還捨不捨得 凶我?」
寶康切了一聲,看向別處。
沒多久,又悶悶地看向她。「那個,對不起。」
「幹嘛和我說對不起?打我的又不是你,何況你的神腿,還救了我好幾回呢!」她拍拍他的小腿。
「是我大哥打你,我卻沒好好保護你。」
招娣發現小寶康難得這麼正經,看來她被打的事,他真的很耿耿於懷。
「所以。」寶康露出一個和童顏極不相符的苦笑。「我才討厭小孩,小孩什麼事都做不成,只能人宰割。」
「你不要這麼說嘛……」
「你聽我說,招娣,我只對你說。」寶康摀住招娣的嘴,說:「這是神明給我們福爾家的懲罰,我們是有六百年歷 史的古老家庭,祖先曾經比現在的福百發號還要風光,可是,因為太貪婪、太急切,所以神明就下了這個詛咒給我 們,讓我們一生氣,就變成一無是處的小孩。它要讓我們嘗嘗,力不從心的感覺。而人只要越急切地守著他擁有的 東西,就會越容易不滿、發怒。」
聽到他又說小孩一無是處,招娣嗚嗚叫,想要辯駁,寶康卻不給她機會說話。
「你說過,你不喜歡我的笑,會有種被騙的感覺,你也說明,你喜歡小孩的我,因為很坦率。」
寶康吸了口氣,又說:「可是我只能這樣笑,這樣笑,就連我自己也相信,我是一個絕對不會生氣的人。我不生氣 ,我就不會變成小孩,那我就可以保護我想保護的東西。我不想爭奪什麼,我只是想保護那些我本來擁有的。」
他放開招娣,呼了口氣。「這樣,你懂了嗎?因為你說你喜歡現在的我,所以我才用這副模樣說給你聽的,而且……」
我希望,這麼拚命保護我的你,能更瞭解我一點。寶康沒敢說出這話。
招娣傻傻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說:「嗯嗯,我懂了。」
見寶康還在看她,她直言:「其實,你不是討厭小孩。」
寶康挑了挑眉,沒拉話。她又說:「你是討厭沒有力量的自己。」
「什、什麼?」寶康大驚。
「就像剛剛,你大哥污辱你母親,你馬上就生氣,要變成小。其實你不是討厭小孩子,而是很氣自己到了關鍵時候 就會變小孩,會那麼無力。」
招娣比出二的手勢,搖了搖。「我現在才知道,你啊,搞錯了這兩件事。」
寶康惱怒了。「你這傢伙!說什麼鬼話?」他舉手想打她的頭,可他忍下了。口氣欠佳地說:「我難得對質你說真 心話,你不要妄自評論——」
「啊!不過呢——」招娣趕緊再說「我相信,夫人絕對是個好母親。」
「哼!你看我要打你了,才改口的吧!」寶康不屑。
「不是不是!」招娣著急地揮揮手。「我真的這麼覺得,否則,她兒子幹嘛這麼努力地保護她呢?瞧,那沒水準的 人罵你爹是臭老頭,你都沒什麼反應呢!」
寶康瞪著眼,垮著嘴。
「讓別人知道你母親是個偉大的人,才能把兒子教得這麼有出息,這樣就夠了,對不對?」她替他理了理松髻,笑 說:「你就不必再對自己生氣啦!」
「這是什麼道理?」寶康還是插著,不爽。
「嘿!你變笨啦?」招娣說:「這道理很簡單,你就想想你大哥嘛!難道他這副幼稚的鬼樣子,我會把他母親想得 很高尚,很偉大嗎?」
寶康一怔,想了想,嗯,滿有道理的,大娘生前的確是個心情不好,就拿家僕出氣的人。
招娣再加把勁。「我想你母親知道你這麼愛她,一定很高興。」
寶康看了看招娣,瞧她說得激動,小臉頰又那樣鮮明地紅了起來,圓圓的眼這樣活力地眨巴著,眨巴出像水波一樣柔潤的光澤,讓他的心突地一個悸動,使他的心思轉啊轉的,就這麼轉進了心裡那一處最柔軟、最香甜的地方,就此沉淪下去。
而對這樣的沉淪,他竟然是如此的……心甘情願?
「嗤!」可表面上,他還是嘴硬。「你又不是我娘,怎麼知道?」
「耶?這叫將心比心啊!這也不懂。」招娣嘖嘖叫。「因為我弟妹以後也一定會這麼愛戴、擁護他們的姐姐,所以我當然懂你娘的心情啊!」她說得理所當然。
寶康噗嗤笑了。「嘿!真是自大!」
「怎麼?想數落我?」招娣擺出打架的姿勢。「我告訴你,事實就是事實。」
她等著小寶康這張壞嘴出招,等啊等……
卻等到了寶康一個笑,不是訕笑、譏笑,而是一個飽含著溫暖與感謝的笑。
「雖然自大了點。」寶康伸手,也輕輕地幫招娣擦去衣服上的鞋印,然後微笑地說:「不過,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