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雖無飄雪,卻是寒風陣陣,成都的冬天冷得嚇人。
在這樣惡劣的天候裡,要是沒有急事,誰也不想出門;可,此刻清靜的街道上卻有兩條人影––一個身形瘦削的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娃,不住的往前走。
「娘!您走得太快了,杏兒跟不上!」九歲的江杏兒因為長期有一餐沒一餐,個頭像是六、七歲的小娃,但那張瘦小的臉上卻有著一雙晶亮的眼。她仰頭,無辜地央求母親。
滿臉憔悴的褚綠雲低下頭,對上女兒清秀的眉眼,勉強給了微笑。「杏兒,天晚了,再不快點走,回家就晚了。」到時候霧氣重,天又黑,路難走,滑倒是小事,要是摔出了什麼毛病,那可怎麼辦才好?
聞言,江杏兒連忙點頭。「對不住,杏兒忘了,咱們要是晚了,梨兒姊姊下工回家,肯定會擔心的。」
褚綠雲連忙點頭,抓著女兒的手拚命往前走,心裡滿是糾結。想起梨兒,她那苦命的大女兒,她的眉頭越發鎖緊。
是啊,她還能怨什麼?打從夫君過世,她一直惡病連連,什麼時候扛過家裡的重擔?這兩年要不是梨兒苦撐,江家早就沒了。
可十一歲的梨兒再怎麼拚命,也不可能一個人將債務擔下;義兄義姐們縱然有情,但都有自個兒的家得照顧,哪能時時麻煩他們呢。明天又得還債了,她這個做娘的只好振作起精神,帶著女兒走向目標––「富貴當鋪」。自從江家敗落,她不知進出這裡多少次了,可即使如此,每次來仍讓她感傷不已。
尤其這一次,她揣著胸口的心肝寶貝,想著過去的種種,越發難過。這是夫君給她的訂情物,上頭有著多少甜蜜回憶;每每兩人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的時刻,夫君總會捧著它低語。如今,人去了,這東西她竟留不住了……
是的,留不住了。褚綠雲咬咬牙,她不知道該無奈還是該慶幸,因為這是她僅有的了,她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她拉著女兒的手走進當鋪,老闆薛志正正與友人在寒暄,一聽見聲響隨即抬起頭,「原來是江夫人。」
褚綠雲低著頭,瞧也不敢瞧店舖內的人。江家都垮了,哪還有什麼江夫人!她不想理這不知是尊敬還是貶損的稱呼,只想快些完事。
「薛老闆。」她解下脖子上的翠綠色玉玦,那美麗的光澤讓薛老闆睜大瞇瞇眼。
「哦,色澤真漂亮。」果然是有底的人,江家欠下如此多的債務,居然還留有這種東西。薛老闆一邊細細地賞玩玉玦,一邊問道:「您打算當多少?」
褚綠雲忍住心中的不捨。「我……我不打算拿回來了。」現在的她完全負擔不起沉重的利息,既然如此,何不咬牙死當,這樣多少能減輕江家一些擔子。
薛老闆將玉玦拿給朝奉。「您又要賣斷嗎?江夫人,坦白說,我們開當鋪的當然是希望您能把東西贖回,要不然一直放在這兒轉不了手,我們也麻煩……再說,這典當與賣斷價錢也差不了多少……」
褚綠雲搖頭,不想再聽這些場面話。「薛老闆,您知道江家目前的狀況,我們不可能會有錢贖回去的……」
薛志正當然知道。他笑瞇眼道:「江夫人,您別這樣,我們也很想幫忙啊,不過……」他與朝奉對看一眼,確認玉玦的價值之後,邪邪地睜大眼。「這玉玦就是這樣,買的時候價很高,可戴久了,這裡磨了、那裡裂了,也就不值錢了……這樣吧,如果您肯賣,就十兩如何?」
十兩?!這玉玦竟只值十兩!褚綠雲牽著女兒的手勁加重。這可是夫君給她的訂情物,那時的江家不可一世,怎麼可能只值十兩!可……她能拒絕嗎?抿著唇,忍著心頭的痛,輕聲地道:「我賣了。」
薛老闆開心地笑了。「阿真,去讓阿保來。」他特意叫來另一個朝奉,想再次確認。
褚綠雲看著自己的心頭肉在這些人手上遞來送去,一再地端詳,她多想叫他們住手,可她連喘口氣也不敢。江杏兒從母親的手勁兒感覺到她的不安,年幼的她看著母親哀淒的表情,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
薛老闆又道:「江夫人,您別再意,多幾個人看比較安心,這年頭壞人多,我們也怕做賠本生意呀!」
說到底,她拿出壓箱珍寶,別人還怕是假貨呢!
等了又等,見他們瞧了又瞧,褚綠雲的腰都快挺不直了。好不容易薛老闆終於寫了當票,褚綠雲含著淚在上頭印上紅色指印,薛老闆這才開了鎖,從箱裡取出十兩銀子。
褚綠雲愣看著手上的十兩銀子。這些銀兩夠讓一般老百姓過上幾個月的好日子,可惜明天就沒了。明明是沉沉的十兩銀,她卻感覺不到一點重量。
牽著女兒走出富貴當鋪,褚綠雲整個人失魂落魄的,一輛馬車快速地衝了過來,江杏兒擔心地嚷道:「娘!」
女兒這聲呼喊及時讓褚綠雲回過神,她扯著女兒閃過馬車,兩人摔在地上,懷裡的銀兩也掉了出來。
一個眼尖的路人生了歹念,身子一低,拾起銀兩就往另一頭跑去。褚綠雲見狀,不斷大喊大叫、哭得呼天搶地,但身子就是動不了。
年幼的江杏兒趕緊脫下鞋子,使勁兒往小偷丟去,這一擊讓小偷鬆了手,十兩銀子隨即掉落在地。江杏兒急忙上前抓起銀兩,那偷兒不甘示弱,轉身跑來,想要扳開江杏兒的手。
褚綠雲的哭叫引來幾個好事者,偷兒怕人一多會脫不了身,只好攔腰抱起江杏兒繼續往前跑。江杏兒不斷扭動掙扎,小手仍緊抓著銀子不放。
「杏兒!杏兒!我的杏兒……」褚綠雲坐在地上哭喊,人們圍著她問長問短,這一耽擱,小杏兒離她愈來愈遠了。
一個人影飛快地蹬著人們的肩頭,轉眼便擋在偷兒面前。「把人放下!」說話的是名俊俏少年,衣著華美,看得出來出身不凡。
偷兒冷笑。「你叫我放我就放啊,那我張三毛算什麼啊!」都怪這個小丫頭,居然把十兩銀子看得比命還重要,搞什麼嘛!
少年搖頭。「光天化日之下,大家都瞧見你擄人搶錢了,你以為你躲得過嗎?」
「躲不躲得過是老子的事,等老子把錢花光了,你就算把老子打死也沒用了。」
「分明就是無賴!」少年惱了,出手攻向張三毛。
張三毛本來就是個癟三,憑的是惡膽,哪懂什麼拳腳功夫!這一來一往打得他唉唉叫,幾個回合下來已滿身是傷。為求自保,他趕緊將江杏兒扔下,逃命去也。
少年冷哼,朝江杏兒走去。江杏兒皺著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
「真是個傻瓜!這麼想死嗎?」少年一面搖頭、一面扶起江杏兒。「不過十兩銀子,犯得著賠上自己的小命嗎?」
江杏兒可不這麼認為。「當然值得!有了這十兩銀子,我娘和姊姊會好開心。」只要想到娘和姊姊的笑臉,她就覺得好開心,早就忘了方纔的危險了。
少年完全不明白。十兩銀子算什麼?打出生到現在,他從來沒把錢放在眼裡過,可看她笑得歡天喜地,好像得了什麼珍寶似。
少年看著小女孩朝坐在富貴當鋪門口哭泣的女人奔去,兩人抱頭痛哭……
當鋪嗎?原來這十兩銀子是這麼來的。他再低頭細瞧,小女孩身上的衣裳質料不差,可式樣老舊,上頭還有多處補丁,這就是爹所謂的窮人吧?窮到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大過年的還得靠典當過日子。
他忽然想起方纔的一切,父親的狠話猶如在耳……
「好啊,不想留在房家,你們娘倆就給我滾出去,看你們要滾多遠就滾多遠,到時候沿街乞討、餐風露宿,休說我房正卿的不是!」
父親的無情讓他擰緊眉心。新歡在側,加上母親的個性又倔,屢次爭吵,甚至還拳腳相向,今日他以兒子的身份出來勸和,卻反被父親一同逐出家門。房家已無他和母親的容身之處,但,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難不成真的要回蘇州母親的娘家?想到在馬車上啜泣的母親,他心頭是說不出的沉重。
江杏兒沒發現少年的異樣,她開開心心地朝他跑去。「小哥哥,這個送給你。」
少年攤開手,一個上了彩漆的小偶人落在他手心,他瞧也沒瞧,直想拒絕。方才要不是駕車的他一時失神,差點撞上江杏兒母女,根本不會有這段插曲;他救人只因為理虧,根本不是什麼好心。
褚綠雲見狀,驚訝地道:「杏兒,這是妳爹的遺物––」
江杏兒飛快的搶話,「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給小哥哥。」她轉頭看著少年,兩個眼睛圓圓亮亮,嘴角有著濃濃的笑意,壓住他手掌的左手上有個清楚的十字傷疤。「小哥哥,謝謝你。你真好,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就不能拿這十兩銀子給我娘了。我爹說過,救命之恩恩重如山,我不能不當回事。」她頓了下,「這是我爹送給我的,我爹已經不在了,所以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可是,我只有這個……小哥哥,送給你吧!謝謝你救了我。」
收到這樣貴重的禮物讓少年好驚訝,但他不能理解的是江杏兒嘴角的笑意。這樣天真可愛的笑容哪像是落敗人家的孩子?她的小手好冷好冷,但她卻一直笑著。
離開房家,他也能像她這樣開懷嗎?他抿抿唇,解下腰間的玉珮。「好吧,這個給妳。」由於走得太匆忙,他身上也只有這個了。
江杏兒傻傻地接過那塊透著藍光的玉珮,上頭似乎有寫字,可惜她認不出來。那藍色光芒好似有魔力,一下就把小杏兒吸引過去。
「不,這怎麼行呢!」褚綠雲跑過來,出身貧賤的她曾在江家當過幾年少奶奶,她知道那是值錢的玩意兒。「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們不能收……」
少年搖頭,瞧見母親掀開車簾探出頭,知道再不走等會有他好受的了,於是道:「我沒有妳想的那麼好……再說,這可是寶物。」他晃晃手上的娃娃,「就當作交換吧!」說完隨即步上馬車,在褚綠雲的叫喊中離去。
「這可怎麼好……」褚綠雲心好煩,低頭發現女兒還緊抓著玉珮不放。「杏兒!杏兒……」
江杏兒抬頭,對上母親關心的眸。「娘,怎麼了?小哥哥呢?」
褚綠雲搖搖頭,歎了口氣。算了,就讓杏兒好好收著吧,待哪一天她再遇到那名少年時,再讓她還給人家吧。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拿這十兩銀子回家。
「走吧,杏兒,我們回家了。」這麼晚了,梨兒一定在等她們了。
江杏兒乖巧地點點頭。「那玉珮呢?」她問。
褚綠雲牽起女兒,道:「好好收著吧!有一天,等妳見著了小哥哥,再把玉珮還給他。」
「好,我會還給小哥哥的。」江杏兒開心地跟母親許下承諾。
但,那是什麼時候呢?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