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沒想到給派去貴州查案。」薛齊歎了一聲。
油燈明晃晃的,照亮了攤滿床鋪上的衣物,有全套官服行頭、袍子、常服、家居衣褲、襪子、帕子、枕巾、床巾……
琬玉一件件檢視,確定干淨,亦無需縫補之處,再一件件仔細折迭好,收進大箱籠。
覷他一眼,他歪在椅上,以手支頤,頹廢闌珊,那長吁短歎的模樣還真像是在外頭讓人欺負了,回家來找娘哭訴,卻又拿力氣大的野孩子沒辦法,只能哎哎怨歎。
他在她面前,再也不那麼刻意有禮,而是越來越自在隨興,她很高興有這樣的改變,可是--
好不容易夫妻感情加溫了,瑋兒病愈了,外面的紛擾也告一段落了,他才得了空,上頭竟然就派他到幾千裡外的貴州,這一來回,又得多少時日見不上面?
她心情何嘗不失落?但比起他離家遠行,她這點憂煩不足為道。
「你在刑部,不是每年都得出外查案?」她盡量語氣輕松。
「是這樣沒錯。但我屬山西司,今天突然調我貴州司,明天就要出去查案,事先沒征詢或是告知一聲,從來沒有這樣過的。唉,擺明了給我一個教訓啊。」薛齊還是神態苦惱。
「後悔了?」
「不後悔。只是想到離開你們……」
「不後悔就好。既然你點上了墨,就畫出一幅山水吧。」
「啊!」薛齊驀地站起,眸光燦然。
他點上了墨,大筆一揮,早已畫就一幅豪情山水,裡頭天廣地闊,山高水長,三兩知己,乘扁舟,飲清酒,遨游其中,光風霽月,心安理得,縱使經過急流窄谷,但知高山之後,必有大江明月,那又何足懼哉?
「琬玉!」他大步向前,緊緊按住了她的肩頭。
「做什麼呀。」她緊張地望了門外,怕孩子們突然跑進來,忙輕推他道:「我在幫老爺整理行李,那邊坐著。」
他只好乖乖去坐在床尾邊,看她繼續折迭衣物。
她是點醒了他,可他現在還困在不見天日的峽谷裡,不免又嘮叨了。
「王武信的案子結束後,我三度求見太師,他卻是不見。我奏折對事不對人,只是以刑律說明審案流程的問題,更不是要跟太師作對。」
「大家可不這麼想。」
那陣子,盧府轉來了父親的信,叫她勸薛齊收手,沒必要去蹚渾水;也只是將信收起來,什麼也沒說。
爹並不了解這個女婿;原以為他個性內斂,成日埋首硬梆梆的律令,不擅應酬而已;要是知道他骨子裡有一副俠義正直的心腸,不畏權勢,行所當行,恐怕也不會將她嫁給他了。
好慶幸哪!
她又道:「你是翟太師的人,卻去幫了陳黨,這一來只怕讓大家『另眼相看』,或許太師他老人家愛惜你,目的就是要你離開京城,暫時避避風頭,等你回來,大家也忘了。」
薛齊也曾想到這方面,心裡便好過些;但他明白,這次調動還是有很重的懲罰警告意味。也許下次再「犯」,就是直接貶他到窮鄉僻壤了。
「好!就當作是去貴州走走,就算我不去,也會派其它人去。」
「想開就好。」
「這樣吧。」他想了下。「我寫封信,明天離京前遞給太師,有空見面最好,沒空也不管了,一定得跟他謝個罪。」
「咦?」
「我是有原則,但有時還是得學著低頭。」他苦笑道「不然啊,就像鄭恕,他頸子太硬,知府改判他的案子,他也不先去問問原委,就跑去吵架、丟判文,給人家抓到把柄彈劾,就給貶成了縣丞。」
「鄭大人只好忍下來?」
「不忍也得忍。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很清高,但也要有本錢,他妻兒還得靠他一份薪餉。」
琬玉了解了,就是一份艱苦差事,既要堅持原則,又要懂得轉圜。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父親那般滑溜彎腰,但也不能像鄭恕、王武信碰得滿頭是血,他盡量取中道而行,多多少少也是顧慮到這個家吧。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他一發起牢騷,就是沒完沒了。「我以為進士及第,從此施展抱負,哪知當官不容易,動輒得咎,什麼翟黨、陳黨,他們自去結黨,我什麼黨都不是,我自立門戶,自成薛氏一黨。」
「哈。」她笑了出來。「那你得登高一呼,集結徒眾了。」
夫妻相知日深,她也日漸看到他率性的一面,這是她初初到來時難以想象的;或許,他們兩人都在漸漸顯露彼此最原始無偽的本性吧。
可他們卻要分離了,她再怎麼強自鎮定,還是不免黯然神傷。
手上拿著他兩只長布襪,卷呀卷,折呀折,就不知能否將她的心意藏了進去?
火光跳動,房間陷入了沉默。薛齊原先還在凝視她的笑靨,但怎麼看著看著,她的笑卻淡了、黯了?是光線不夠明亮嗎?還是他的談話太過沉重,讓她不快了?
「對不起,我講些不中聽的話,給妳聽牢騷了。」
「老爺講,我聽。」她抬起臉,仍是笑意柔美。
他的心熱了。只要他講,她總是聽的。他不覺挪動身體,往床頭坐近了些,想要更加親近她。
「怎將襪子卷得像團麻花似地?」他笑著指了她手裡的一團。
「啊!」她趕忙攤開襪子,拿手鋪平,整整齊齊折好。
「我這趟出門,家裡多勞妳了。」
「老爺別擔心。」她真的不願他出門還要擔憂家事,又補充道「周嬤嬤很盡責?阿金夫妻也很能干,更別說那個很會管我的春香了。」
「呵。」
「我還在想,應該讓瑋兒和慶兒讀書識字了,三字經、千字文、詩詞歌賦我還應付得來,我可以教他們嗎?」
「當然好了,可別讓自己太辛苦。」
「不會的。」她拿過身邊一只布袋。「老爺出外更辛苦,你得注意飲食起居,那邊天氣熱,怕有瘴氣,我給你備了藥袋,裡頭有幾味常用的清胃散、止痢丸、消炎粉、金創膏……哎,能不用上是最好了。」
「琬玉。」他按住了那雙忙碌的手。
「啊……」她的心怦怦跳起來了。什麼時候他已經貼近她身邊,兩人幾無一絲縫隙了呢。
他的手緩緩滑移,繞過了她的腰,將她圈進他的懷裡。
而她,只能僵著上身,微微仰著臉,以一種極度親密的姿勢看他。
讓他這樣目不轉睛看著,她很是害臊,想要低下頭,可她還是願意順著自己的感覺,朝他羞澀一笑,伸出雙手摟抱他,讓自己更加貼緊他溫暖的胸膛。
他長長地喟噫一聲,熱氣襲來,她隨即墜進他深黝的瞳眸裡,同時也承受了他重重壓印的親吻。
依然是像上次密密吮吻,可今晚他的唇有如著了火,不住地來回燙灼她的唇瓣,燒得她難以自持,只能緊閉著眼,更加用力抱緊了他。
他的吻像是野火燒不盡,轟然爆燃,繼續燒向她的臉頰、她的頸項,她耐不住,也以唇瓣摩挲他的臉,無言地表達出她強烈的渴望。
他的吻立刻回到她的芳唇,溜進她微張喘氣的嘴裡,舌尖輕探尋覓,挑動起她羞怯蟄伏的丁香小舌,纏卷著,舔舐著,很柔,很輕,小小方寸裡,無庸言語,他正在以最最溫柔的親吻訴說出他對她的情意。
她的心迷醉了,身也攤軟了,感覺他的手在她周身游動,她放軟身軀,任他撫摸。本是夫妻,就該圓房,更何況如今已是情生意動,水到渠成了。
可是呀,她好怕這麼一圓房,在未來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裡,她只能強忍極度的思念,一遍遍回味今夜的種種:他的親吻、他的愛撫、他暖和的擁抱和深入……哎呀呀,都還沒上床,她怎就想那麼多了呢。
好捨不得他即將出門遠行。她這樣想著,便又往他懷裡蹭去。他的欲望受到擠壓,不由得粗重地喘息一聲,柔情密吻轉為狂躁吸吮,好似就要吸盡她的氣息,而手掌不住地撫弄著,已然滑進了她的衣襟……
「嘩哈哈!」
窗外長廊傳來孩子的笑聲和趴躂趴躂的飛奔跑步聲。
瑋兒和慶兒先跑進來,第一眼看到坐在床上抱在一起的爹娘;隨後進來的是提著裙子追趕的春香,她看到的是急忙分開嘴巴的老爺夫人;最後面是抱著珣兒的周嬤嬤,就見老爺匆促起身,故意轉頭看牆壁,而床邊坐的夫人則是慌張低頭,抓來衣服亂折。
「出去出去!」春香發現撞壞了小姐的好事,臉蛋一紅,忙扯了兩個少爺,便要倒退出門。「大少爺、二少爺,我們出去。」
「都進來了,作啥出去?」琬玉瞋她一眼,清清喉嚨,拉開嗓音:「睡覺時候到了。」
「哎哎,對不起啦,太早進來了。」周嬤嬤滿臉歉疚。
「嗯,晚了,是該睡了。」薛齊很快結束「面壁思過」,神色一正,整整衣袍,若無其事地道:「我出去了。」
「爹!娘!你們抱抱,」慶兒開心地沖過去。「我也要抱抱!」
「好,爹抱。」薛齊笑著抱起慶兒,看了一眼低頭的琬玉,仍是止不住滿腔柔情,實在很不情願馬上出去,又在床尾坐了下來。
「爹,你要出門?」瑋兒走過來,偎在他的腿邊問。
「是的。」他將瑋兒摟抱過來,拍拍他的肩頭。「爹不在,瑋兒當大哥,要聽娘的話,幫娘帶弟弟妹妹,不要讓娘操心,知道嗎?」
「知道。」
「爹明天回來嗎?」慶兒不太懂爹要去哪裡。
「爹要很多個明天才會回來。」薛齊將慶兒放在床上,又抱起瑋兒坐在身邊,再向周嬤嬤伸手。「來,珣兒。」
腿上坐著珣兒,身邊坐著慶兒和瑋兒,他大手一攬,將他們全部擁在懷裡,一時之間,既感幸福欣慰,又覺難分難捨。
「你們都是爹的乖孩兒,爹會想你們,寫信給你們。」
琬玉在旁見了,莫名其妙鼻酸起來。他怎麼搞得這麼悲情呀。
「你們跟爹香香,說晚安了。」她試圖讓氣氛愉快些。
「好!」慶兒一骨碌跳了起來,率先親上爹的臉頰。
「爹也香慶兒。」薛齊親完慶兒,再將兩腳亂踢的珣兒舉起來,往她小臉蛋親了一記,珣兒哇哇亂笑,小嘴湊上爹的大臉亂親一通。
瑋兒很難為情,他香娘習慣了,從來沒香過爹,但他還是很「勇敢」地站起來,伸長脖子往爹親去,然後趕快跑到床角躲起來。
「哈哈!」薛齊大笑,有感而發道:「妻兒為伴,相親相愛,誠乃人生快意事啊。」
「娘,換妳香了。」慶兒數了數人頭,瞧向了娘。
「香什麼?」
「娘不香,爹來香吧。」薛齊倒是反應快速,橫過身子,就往她仍是紅暈不褪的臉蛋啄了一下。
「哇嚇!」琬玉瞪大了眼,他他他……,竟然就在孩子面前親她?!
「哇哈!」慶兒在床上蹦蹦跳,用力拍手,他還是第一次見爹香娘呢,瑋兒也是驚喜地睜大了一雙黑眸,爬到床邊,大膽瞧爹娘的神情;珣兒哇哇亂笑,跟著二哥蹦了兩下,隨即趴到大哥身上要騎馬。
春香和周嬤嬤早就退到不礙眼的地方,彼此抓著袖子,吃吃偷笑。
「去去去!」琬玉趕人了,推走大老爺。「不是還要忙嗎?」
「對了,我該去寫信,還得收拾出門的文具和書本。」
薛齊再拉拉她的手,摸摸她燙熱的暈紅臉頰,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你們三個娃,床上躺好。」琬玉脹著一張紅臉發威了。「周嬤嬤,妳過來看著;春香,去叫家保過來搬老爺的箱籠,我、我……」
「小姐,妳去哪呀?」春香笑得賊兮兮的。「去書房陪老爺?」
「我又不讀書,去書房作啥?我去廚房啦。」
明日老爺出門,雖說晚上皆有驛站可吃可住,但還是得帶上幾塊烙餅點心,路上肚子餓了,可以解解饞,她可得去瞧瞧阿金嫂做好了沒呢。
***
夏日天熱,夜裡,春香在地上鋪了涼竹席,讓琬玉帶孩子坐著玩。
瑋兒和慶兒乖乖盤腿坐好,珣兒倚在娘親懷抱,好奇地伸手抓信封。
「娘念爹寫的信了。」琬玉抽出信紙,打開展平。
愛妻琬玉妝次。她凝目在「愛妻」兩字上,這信她已反復看了多次,但每次就是停在愛妻琬玉這四字上,同時心頭就會甜滋滋的。
嗯,這句話就不必念了。
「離家三日,沿河南行,途中所見,水道舟楫往來,商帆雲集,足見南北經濟交通繁榮,貨暢其流,顯我朝盛世富庶……」
她才念幾旬,舌頭就打結了,抬起頭來,見到兩張呆楞的小臉。
「娘啊,妳念啥?聽不懂。」慶兒睜大眼。
「爹有學問。」瑋兒是很想認同爹,可是……「我小,不懂。」
「不懂不懂。」珣兒正在學話,最愛當應聲蟲,聽到什麼就喊什麼。
「好,娘重新念了。」琬玉也覺得好笑,明明是寫給她的家書,卻得先扯上經世濟民之道,他還以為在寫策論,需要起承轉合呀。
「爹他說啊,」她換了淺顯的講法。「他坐了船往南邊去,這運河上來來往往的船很多,將咱京城的貨物運到南方去,又將南方的米呀茶呀往北邊送,瑋兒慶兒珣兒就有香甜的江南稻米可吃了。」
講完運河上的事,又說到他在驛站聽到小蟲夜鳴,繼而想起寒窗挑燈苦讀,一朝金榜題名,雄心壯志,順道抒發了這回南行查案的抱負。
春香趴在床上擦床板,笑個不停;周嬤嬤幫忙收冬被,換夏日薄被,聽得一臉胡塗,只能直搖頭,不斷地說老爺好有學問。
「小姐呀,還沒念完?」春香跳下床,蹲在席子上邊笑。
「來了來了。」琬玉決定跳過一段他和地方官員談論律令的文字,直接來到最後。「爹這邊問瑋兒慶兒有沒有乖乖跟娘學識字。」
「有有!」慶兒立刻道「我會寫天地人,日月星。」
「我背三字經,可我不會全部默寫。」瑋兒低了頭。
「瑋兒會背就很厲害了,寫字不急,慢慢學。」琬玉微笑鼓勵他。
當她教瑋兒時,頗為驚訝他的聰明穎悟,這應該是傳承他爹會念書的天賦;至於慶兒,也不知是年紀小還沒開竅,抑或是他爹的資質……
她立刻壓下突如其來的念頭,那是她再也不會去想的人。
「娘還要教你們念文章、背詩詞,等爹回來了,你們再背給爹聽。」
「好,我要用功。」瑋兒認真答應。
「珣兒都不用學呀?」慶兒撥了撥珣兒扎得高高的小辮子,嘟了嘴。「她成日玩娃娃,笑呵呵就好?」
「珣兒先學會講話吧。」琬玉笑道「珣兒,喊爹。」
「呆呆!」珣兒一聽到爹,直覺就站了起來,往門邊看去,以為那邊會走進來爹,大手將她抱得高高的,再將她摟進熱熱的懷抱,親她一下。
可是那邊空空的、暗暗的,她找不到爹,好失望,小嘴就癟了,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含淚大眼,好委屈地瞧向娘親。「嗚嗚……」
「傻珣兒,爹不在家呀。」琬玉知道她在想什麼,不覺眼眶微酸,將她抱到懷裡。「娘在這見,娘疼珣兒,我們一起等爹回家。」
「捏捏。」珣兒撒嬌地膩進娘的胸前。
「是爹爹,娘娘啦!」慶兒仍逗弄她的小辮子,教她說話。
珣兒年幼不知愁,轉眼便破涕為笑,笑呵呵地轉過身,咿呀呀伸長手,也要去抓二哥的頭發,慶兒一個打滾,才不讓她抓。
「二咯!」竟不給她抓,她轉為撲向旁邊端坐的大哥,比手劃腳,咿咿唷唷向他「告狀」,「大咯、大咯」叫個不停。
「你們玩吧!」琬玉笑著將珣兒放到竹席上,讓他們三兄妹去玩,她自個兒拿了信,坐到旁邊椅子,又一字字讀了起來。
周嬤嬤過來留心孩子,春香仍蹲在旁邊,將視線轉向看信的小姐。
小姐還在笑呢,笑得好像吃了蜜,眼裡都汪出糖水來了,也不知道昨天接了這封信以來,小姐看過幾百遍了。
她跟了小姐這麼多年,從沒看過小姐笑得這麼好看過……嗯,或許有的,那是說定江家婚事後,小姐老是羞答答的,看著花兒便傻傻地笑了。後來嫁進江家,一開始也是笑的,可是,好快,小姐便不笑了……
啪!她猛然打自己一個巴掌。現在小姐這麼幸福,變得這麼漂亮,她還想那些什麼酸臭舊事?!
「春香,做什麼打自己嘴巴?」琬玉聽到聲響,疑惑地看她。
「有蚊子啦。」春香故意抓抓臉。
「消暑的涼粉糕來嘍!」阿金嫂進房,端來了一盤點心和茶水。
「阿金嫂。」琬玉順便囑咐道:「木工明天來,妳多買些菜,幫他們准備午飯。」
「娘,啥是木工呀?」慶兒永遠有問不完的問題。
「木工會釘桌子、釘床板、釘門窗……」琬玉講不出來,笑道:「這樣吧,明天他們來了,娘再帶你們去瞧,看他們怎麼幫瑋兒和慶兒做出一間好大好大的房間來。」
「哇!」瑋兒欣喜地睜大黑眸。
「大少爺,二少爺。」周嬤嬤笑道:「你們都長大了,不能再和娘睡在一起,要有自己的房間了。」
「爹也這樣說。」瑋兒照實轉述。
琬玉微窘,她就是打算趁薛齊出門期間,重新布置幾個房間,一來孩子大了,是該獨立,二來也好讓他能回到主房睡覺。
可怎就合了他的心意呀。
「是啊是啊。」阿金嫂也附和道:「兩位少爺再纏著娘睡的話,這樣老爺夫人是要怎麼再生小少爺、小小姐嘛。」
「夜裡有我照顧小姐,夫人您放二百個心。」周嬤嬤笑咪咪地。
「我得找出喜被,曬足日頭,隨時要用嘍。」春香也在笑。
「妳們再碎嘴,就趕妳們出去。」琬玉故意擺了臉色,可浮上兩頰的紅雲怎麼樣也無法掩飾她的心思。
「該出去的是夫人啦。」阿金嫂更是大膽地回道:「我這就去書房給您點上燈,等您寫了信,明兒一早阿金就能送上驛房,趕著往南邊的驛馬車,送去給老爺了。」
她一說完,又和周嬤嬤春香擠眼睛、扯袖子,三個女人笑成一團。
「好了啦,仔細看著孩子吃糕。」琬玉擺出主母的威嚴,站起身道「我去書房。春香,有什麼話要我轉知家保?」
「哪有什麼話。」春香神情變得忸怩。「叫他服侍好老爺便是。」
「好,我請老爺跟他說,春香不想跟他說話。」
「小姐呀!」春香惱得跺了腳。
「好,那我寫,春香想家保,幫家保縫冬衣,等他回來。」
春香紅了臉,坐到席子上,捂起耳朵不想聽,珣兒跑過來,想塞一塊糕給她吃,照樣學了人家說話。「春香,想想,香家保!」
「哇,想家保,變成香家保了。」阿金嫂取笑道:「要辦喜事嘍。」
春香誰也不理,干脆蓋頭蓋臉,將一張紅臉藏進了膝蓋彎裡。
琬玉笑容滿面,心情愉快地離開房間,往書房而去。
一邊走著,一邊還是忍不住拿出信,一再地反復細看。
回信的內容,她已經想齊全了,大抵就是報告家裡情況,請他安心。
雖然她很想他,可她才不會寫在信上,那多露骨、多肉麻呀!
可是……,她望向信裡最後三行,那是她方才沒念出來的。
夜深露重,吾妻安否?思妻柔顏,念妻言語,縱使旅次勞苦,亦是心靜自在,忘卻塵俗,一枕黑甜。
她輕輕地笑了。
仰頭望月,不知他行旅是否順當?今夜到了什麼地方歇宿呢?是抱書夜讀,抑或與人論事,還是……,也在和她共看這輪明月?
願明月映照她的笑顏,轉遞給遠方的他,予他今夜一個好眠吧。
***
暑夏過去,蟬鳴終了,樹上綠葉轉黃,一片片凋零落地,待掃掉了滿院枯葉,在時序入秋漸涼的今日,難得出了一個大好晴天,太陽曬得京城屋捨熱呼呼,人心暖融融的。
薛齊回來了。
琬玉早兩天便從驛站得到消息,一早就忙著。廚房那兒要阿金嫂煮出一桌佳餚,孩子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房間要春香整理干淨,還有她……,該穿哪件衣衫呢?明紅?粉桃?杏黃?抹困脂嗎?戴耳墜子嗎?眉毛該描黑些嗎?頭發是否亂了,還是再叫春香過來幫她重新梳理?
「小姐,妳磨蹭什麼呀?」春香在房外喊她:「老爺進門了!」
「啊!」她啪地蓋下首飾盒,仍是一襲家居素樸衫裙,雲髻輕挽,素淨臉蛋,來不及裝飾自己,便匆忙奔出房門。
孩子們已候在院子,見到了爹,一時之間,竟是呆愣著。
還是瑋兒記得自己是大哥,娘教他一定要先帶弟弟妹妹喊爹。
「爹。」他恭恭敬敬喊了一聲。
「啊,瑋兒長高了。」薛齊微蹲下身,激動地拍撫小肩頭。
「爹?」慶兒照樣將頭仰得高高的,不太認得爹了,好奇地瞅他。
「慶兒!」薛齊一手一個,將他們抱了起來,驚喜地道:「哎!你們兩個變胖了,爹抱不動了。」
「哈哈!爹啊!」慶兒記起這熟悉的感覺,開心地再喊了爹。
「呵。」瑋兒不好意思,眼看爹快要抱不動了,趕緊自己攀著爹的臂膀溜了下來。
珣兒本來躲在兩個哥哥的後面,哥哥給抱走了,她忙躲到周嬤嬤裙後,噘著小嘴,低頭捏指,完全不敢看這個突然跑出來的大人。
「小姐,老爺回來了,過來叫爹。」周嬤嬤抱起了她。
「珣兒走路很穩了!」薛齊剛才看到珣兒走動,仍是驚喜。
「老爺都出門大半年,」周嬤嬤笑道:「小姐也很會講話了。」
「慶兒先下來,換珣兒!」薛齊抱過了珣兒,疼愛地摸摸她的頭。
珣兒先是垂眼看地上,好一會兒,才怯怯地抬起小臉,睫毛輕眨了下,兩丸黑珍珠似的瞳眸終於定在抱她的大人臉上,大眼對小眼,相看兩無言,於是,小嘴越噘越高,索性扯開嗓門,號啕大哭。
「嗚嗚啊!」她好怕,被奇怪的大人抱住跑不掉了,一轉頭看到了娘,小手便伸了過去,哇哇啼哭。「娘,娘嗚嗚……」
「憨珣兒,是爹啊。」琬玉趕忙奔來,抱過了珣兒,不住地拍哄她。
「娘今天給珣兒穿漂亮的小花衣裳,就是要給爹看呀,記不記得?娘說爹要回來了,珣兒跟大哥二哥都很開心,還說要唱曲兒給爹聽呢。」
「爹?」珣兒再轉頭看去?還是那張陌生大臉,小嘴又壓得扁扁的,噴出兩滴淚。「嗚嗚!」
「是爹啦!」慶兒拉拉珣兒的腳丫子,嚴正告知:「珣兒,是爹。」
「娘,我跟珣兒說。」瑋兒抬頭看娘。
「好,大哥教珣兒認爹。」琬玉放下珣兒,讓她一手一個,給兩個哥哥牽到一邊去「開示」。
「生分了。」她笑著拍起臉,望向好久不見的丈夫。
南方的太陽果然炎烈,他變黑了,不變的依然是那溫煦的神情,以及彷佛昨夜才緊緊凝視的眸光。
雖是如此,此刻站在他前面,她也和珣兒一樣覺得陌生;或許是時空相距,久違了他的存在,如今再度感受到他的氣息、他的身形、他的語聲,竟有一種恍如夢中的疏離虛幻,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講起。
該說的,都在信裡說了。魚雁往返,紙筆傳情,無聲勝有聲。
日頭白花花的,她眼裡也光光亮亮的朦朧一片,鼻子有些酸了。
「琬玉。」薛齊先喊了她,似壓抑,又似激動,由乍見孩子的興奮笑容轉成了柔和微笑,蘊藏在眼裡的笑意也化作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老爺……」怎麼辦,她眼淚快掉下來了。
「家裡可好?」
「都很好。」
「回來了,真好。」
竟然就杵在院子裡說起場面話來了。她見他衣袍蒙了灰,也瞧見了底下那雙灰撲撲的靴子,忙抬手迅速抹去眼角淚珠,再朝他綻開笑容。
「老爺,您趕路累了,要先歇會兒?還是先沐浴?」
「路上風沙大,先洗個澡吧。」
「阿金應該燒好水了,我去瞧瞧。」
她趕緊轉身。久別重逢,猶勝新婚,相較初嫁薛家時的心如止水,她現在簡直成了害羞無措的小媳婦,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快跑開。
來到了廚房,阿金早已照她吩咐,將燒好的熱水送到房間,她在那兒已擺下他干淨的衣袍,應該不用她去服侍刷洗擦背吧。
她掩袖偷笑,一回頭見阿金嫂忙碌地照顧灶火,她也過去關心,這邊掀了鍋蓋,那邊揭開煮好的蓋碗,然後端起一只蘿卜,發起呆來。
「夫人,妳在這邊……」阿金嫂不管了,冒著被轟出薛府的風險,她開始趕人。「哎,實在很礙手礙腳,我都沒辦法作菜了啦。」
「啊,那我……,我守著這鍋燉肉,幫忙看火候。」
「早燉好了。」阿金嫂眼一轉,見到門口進來了救星,忙道:「春香,拜托妳,快請夫人出去。」
「呵呵,小姐,妳不會燒菜,走了。」春香來拉她。
「我會切菜,切水果。」
「還會買菜呢!」春香笑嘻嘻地道:「等會兒吃晚飯時,我會跟老爺說,那盤清蒸黃魚是小姐親自上市集挑來最肥、最鮮的……」
「春香找打!」琬玉笑著捶她一下。
「小姐妳去陪老爺說話啦,等擺上飯再喊你們。」
最會發號施令的琬玉無處可去,只好到大廳坐著,外頭孩子們活潑奔跑,追逐嬉笑,如今他們的爹回來了,或許,以後還會再添個弟弟妹妹,與他們一起玩耍,想到這,她又掩嘴偷偷笑了。
***
今晚的薛齊很不一樣,琬玉還是覺得陌生。
已是楓紅深秋,但曬了一天日頭的石磚地面仍蒸騰著暖意,一家人吃過了團圓飯,齊齊來到院子閒坐。
薛齊洗去了僕僕風塵,換上舒適寬大的衣袍,也不系帶,濯淨的長發拭干了,隨意披落,那模樣就像是書裡所描寫的山中隱士,豪放不羈,瀟灑自在,好似隨時都可以登石高歌。
「暮春者,春服既成,」他倚在竹榻上,果然吟詠起來了。「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呵呵!」不再怕生的珣兒爬上他的膝蓋,扯著他的頭發玩著。
瑋兒和慶兒各自拿了小竹凳,緊挨爹坐著,仰慕地望向什麼都會的爹。爹寫的信有學問,很難懂,說的話也難懂。
「爹,你念什麼詩?」瑋兒問道。
「這不是詩,這是論語先進篇,曾點跟孔子說的話。」薛齊大略解釋道:「就是說春天天氣很好,便帶幾個大朋友和小朋友,去水邊洗洗澡、吹吹風,然後大家唱著曲兒回家去。」
「哇!孔子我知道!」慶兒說出了他知道的事。「娘說他是一個有學問的老人家,考試都得念他的書。」
「孔子有學問,有學問就像爹,穿官服,去辦案。」瑋兒有了疑問。「為什麼他要去吹風唱曲?」
「呵!」薛齊笑歎一聲,拍拍兩個很有求知精神的兒子。「想吹風的是曾點,不是孔子,孔子倒是很想弄套官服穿穿呢。」
各言其志也已矣。孔子問了學生,其中三人皆有「正當」大志,唯獨曾點不想治理國家,不想學宗廟祭祀,只想玩水吹風,唯願足矣。
有學問,當了官,又如何?兩千年來,玩的依然是那套權謀爭斗把戲;沒有手段,爬不了高位,就算孔子生在今世,也要高歎不如歸去了。
他為官多年,始終持守心志,能有多少能力,便為百姓做多少事,那些什麼高官權位,皆是富貴浮雲,與他無關;昔有曾點歌詠而歸,如今他有妻兒圍坐,談笑賞月,說不定孔夫子見了此情此景,也要羨慕他,喟然歎曰:「吾與齊也。」
他的神情,清朗;他的目光,篤定;即便曬黑了些,清瘦了些,或是正襟危坐,或是披發吟詠,琬玉發現,薛齊一點也不陌生。
這半年來,他給她寫了不少信,字裡行間依然可見他仍有他的理想,只是現實嚴峻,不管在朝廷,或是到地方,難免與他人有所拉鋸;而今他回到家,洗去了半年的疲累,放松了身心,白是心馳神往那「浴乎沂、詠而歸」的隨興放任境界了。
孔子雖然贊同曾點,也想去洗澡吹風,可到頭來,老師學生還不是照樣矻矻終日,忙著周游列國去了;而薛齊,當然了,明日照樣穿起他的白鷴青袍公服,束起銀花腰帶,上衙門點卯去了。
這些人呀!她搖頭而笑,就是有這股執著傻勁。
今夜無雲,月光格外明亮,早過了中秋,穿起了棉襖,這個院子裡還是熱熱鬧鬧地湧著暖意。
「珣兒,不怕爹了?」她走過去揉揉那個鑽進爹衣服裡的小人兒。
「喂妳吃飯就被收買了?」
晚飯時,所有能喂珣兒吃飯的人都故意不理她,就讓她爹來喂,一匙,兩匙,喂到最後,小人兒就偎到爹的懷抱裡去了。
「哈哈!」薛齊笑得很開心,從衣襟裡抓出小人兒。「以後得留心外頭的小子,可別拿糖就哄走我們珣兒了。」
「糖不好,花兒好。」珣兒搖搖頭。
「跟爹說,花兒怎麼好?」薛齊笑間。
珣兒坐直身子,大眼滴溜溜一轉,憨嗲嗲地唱了起來:「一朵花兒五片瓣,瓣瓣馨香入夢甜,采來藏在哥枕下,夜夜陪哥共枕眠。」
她一邊唱著,一邊裝作手裡有朵小花,一瓣一瓣采下,鋪在爹的胸口上,唱完了順勢趴下,拿小臉蛋蹭了蹭,好像要睡了。
「怎地珣兒采花給爹就困了?」他疑惑地望向琬玉。「該睡了嗎?」
「還沒,她是在跟你撒嬌。」琬玉笑道:「這三個呀,每晚不給他們在大床蹦上一會兒,還不肯睡呢。」
「爹!來我們房間玩!」慶兒迫不及待要拉爹去了。
「玩玩!」撒嬌的珣兒也爬起來,扯了爹的衣襟。「爹來嘛。」
「吃飯前才拉爹去看房間,又要去?」琬玉笑道。
「這對寶兄弟有了新房間,好比神仙坐擁福地洞天了。」薛齊大笑站起,抱了珣兒,跟著已是急欲帶路的小兄弟。「走!爹也去躺躺你們的大床,看好不好睡。」
「你們爺兒去睡吧!」琬玉心裡除了歡喜,還是歡喜。
也不知道孩子們拖著爹,在大通鋪上要如何沸騰翻滾了。他們要怎麼鬧,就讓他們鬧吧,今晚她是不會去當個趕孩子上床睡覺的娘了。
她回到房間,繼續整理薛齊的箱籠衣物,有家保洗淨的,她便收妥;有待洗熨的,她另外丟了籃子,一些案卷書籍,她則送去他的書房。
慢騰騰地收拾著,發現箱子底下有一只沒見過的紅漆木盒,她好奇地拿起來,猶豫了下,心想他都放心讓她整理了,應該不是什麼秘密之物,便打了開來,入目便是自己寫著「薛大人齊鈞啟」字跡的一迭信柬。
「呀!」她慌張地扔下盒子,一張臉頓時燥紅了。
那全是她寫給他的信啊!他藏得這麼好,就像藏他的傳家寶盒似地--而她,不也將他的信件收進了她親手縫制的繡花錦袋,妥善地藏在床頭小櫥裡嗎?
明明夜涼了,她卻是渾身燥熱,坐不著,站不住,便起身在房裡走來走去,順手理了理帳子,再將目光放在兩只並排的枕頭上。
想什麼呀!她用力揉揉臉頰。今晚他讓孩子纏住了,應該就在那邊睡了,她忙了一天,也該睡了。
來到門邊,正想關門,卻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沉穩腳步聲。
她的心驟然狂跳,雙手攀住門板,竟然口干舌燥起來了……
「我可以進來嗎?」薛齊披發而來,微笑出現在她面前。
「啊!」她慌地低下頭。「我以為你會在那邊睡。」
「孩子是纏著我一起睡。」他踏進房間,邊說邊瞧著這間不再有孩子奶味、也不再是棉被枕頭亂堆的整齊臥房,笑道:「他們還要我跟娘一樣,說故事給他們聽,我就陪他們躺著,想說剛從貴州回來,那裡古稱黔,便背了『黔之驢』給他們聽。」
「背?」
「是啊,柳宗元的好文章,有趣又發人深省,孩子應該會喜歡聽。」他表情無辜,露出不解的神色。「我才誦完,三個孩子本來還睜著六只大眼睛,一下子全睡了。」
「故事不是這麼說的!」她好氣又好笑。「你忘了?我寫信告訴你,若要我念信給孩子聽,你得寫白些,寫淺些,不然他們聽不懂。」
「他們多念些書,就聽得懂了。」
「老爺,你忘了自己也當過孩子呀。」琬玉也不叨念他了。「反正再過不久,他們兄弟就聽得懂你那些之乎者也了,他倆學得很快,我教不來了,還是你來教?」
「我自己教的話,恐怕又要讓你嫌我教得艱深。」他見她想抗議又不好說出口的嬌嗔神色,不覺得開懷大笑。「要我教小兒文章,確實不在行;況且我白日不在,夜裡時間有限,還是給他們請個夫子。我再去尋人。」
「嗯,夫子找到了就可以上課,書房早准備好了。」
薛齊很滿意她為孩子准備的房間。兩兄弟的房間有一大片通鋪,可睡可玩,隔壁就是書房,桌椅書架都擺上了;跨過了小院落,對面是珣兒的閨房,不過年紀尚小的她仍愛黏著哥哥,現在用不上。
「妳設想周到。」他注視她,捕捉著她細微的神情變化。「他們兄弟的臥房很大,再塞兩三個弟弟進去睡也沒問題。」
「胡說什麼!」她慌忙轉頭,她還有正經事要談呢。「有件事得跟你說。你看春香和家保怎樣?」
「哈哈!我本來奇怪呢,家保跟我拿紙筆,寫了半天,吞吞吐咭要我訂正錯別字,我還以為他發心念書了,原來是給春香寫信。」
「我覺得家保挺有心的,人又老實,春香也喜歡,老爺您說……」
「我早准備主婚了。」
「好,那我就問他們的意思,找個日子幫他們完婚。」
琬玉很高興能為春香完成終身大事,懸著的一樁心事落了地,該說的事也說完了,然後呢?這房間似乎太安靜了些……
「呃,我去瞧瞧孩子。」
「周嬤嬤在那兒,都睡下了,別去吵他們。」
「那……,嗯,」她抬了臉,又垂下,一看到他微敞的衣襟,又別過臉,覺得還是該找些事情來做。「你……,你頭發亂亂的,我幫你束起來。」
「睡覺躺下了還是亂,省了這個工夫吧。」
躺下來睡覺?她又莫名地口干舌燥了。
她終於讓瑋兒慶兒睡在他們的房間,也讓珣兒習慣周嬤嬤的照料,為的又是哪樁?不就是希冀與眼前的男人成為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
「老爺……」該怎麼誘惑他呀。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笑問道:「妳什麼時候才要喊我的名字?」
「啊!老爺就是老爺。」她的手熱了。「我、我喊習慣了……」
「妳在信裡是怎麼稱呼我的?」
「我……,」她臉紅耳熱。「寫信有既定的稱謂用法,跟講話不同。」
「讓我想想妳是怎麼寫的。」他才不管這一套,直接念了出來「夫君齊展信平安。妳說說,妳怎麼喚我的?夫君?齊?」
「好啦。」她渾身都熱了,在他「催逼」之下,只好道:「夫君?」
「不對。」
「相公?」
「不好。萬一我們在路上走散了,妳喊一聲相公,所有男人都要回頭應妳。」
「你說什麼啦!」這麼不正經,她羞得低下頭。
燭光跳動,啪地一聲爆出火花,她嚇了一跳,抬頭看他一眼,一觸及他的溫煦笑意,她不好意思笑了笑,又低了頭。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薛齊心思震蕩,不再讓她低頭,而是伸指抬起她的下巴,以最虔敬的心情將她仔仔細細看個夠。
這趟出門,路遠難行,常得跋山涉水,查案又得殫精竭慮,待回到暫住的官捨或驛站,已是筋疲力盡;雖是吃住不愁,但總不比自己的家舒心,往往午夜輾轉反側,便會想著,她和孩子如何了?
想著想著,他會翻出她的信,就著月光讀來,讀著讀著,空寂的心便豐盈了,實在了,然後是一夜好眠。
老天何其寵他,有幸娶她為妻,因她的到來,圓滿了他的家,更圓滿了他的人生,一想到此,他再也難抑滿腔奔騰的熱情。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今夜,他即將與她共奏一曲鳳求凰。
「琬玉。」他心滿意足地輕喚她,縱是激情如潮,卻化作了他最最溫柔的親吻,以及最最溫柔的言語。「我的愛妻。」
「齊……」她淚盈於睫。
「妳說,我們是不是該洞房花燭了?」他吮去她的淚,再以唇拂過她的耳,輕柔啃吻,在她耳邊低語著:「我等好久了。」
「門、門關了嗎?」
「哈哈!」今晚的他,真是笑得好開懷、好盡興啊。」
掩起的房門裡,吹熄了紅燭,放落了綃帳,鳳凰於飛,琴瑟和鳴。
門外,花好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