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開始之前,筱優提早向學校辭職,其實她只是個約聘教師,不需要這道程序,但她希望教務主任能提早聘下學期的美術老師。
既然她決定讓小記、小錄成為自己的責任,就要做到最好,她希望能加點油,把小錄接近破爛的功課補救起來,而小記學音樂也需要人接送陪伴。
歷平成了他們家常客,沒有班的晚上,習慣性出現在筱優的晚餐桌上,他很會吃,和小記、小錄一樣,讓筱優喂出一圈肥油。
筱優無可奈何,她沒本事把他關在門外,在以前,或許拒絕別人是她的強項,但太久了,她已經忘記自己這項特殊才藝,何況他背後有小記、小錄全力支持。
今天很累,歷平開車帶他們去六福村,兩個孩子玩得很凶,回到家,才洗完澡,連飯都沒吃,就雙雙累癱在床上,幸好歷平有先見之明,一上車,先買一大堆垃圾食物餵飽他們。
筱優也洗了澡,走到客廳,發覺歷平沒離開,她進廚房倒兩杯冰水,遞給他,坐在他對面,她的頭髮濕濕地垂在雙肩。
他熟門熟路的,上樓、找來大毛巾,替她把頭髮擦乾,很簡單的動作,卻讓筱優全身泛起雞皮疙瘩,直覺想推開他,但他暖暖的一句話,平撫了她的抗拒。
「洗完頭髮要擦乾,不然容易感冒,要是你真的生病了,吃不到晚餐我會睡不著。」
她的手藝哪有那麼好,是小記、小錄餓慣了,才會覺得棒,至於他,什麼山珍海味沒嘗過,哪會嚴重到睡不著?
歷平拿著大毛巾擦擦撥撥,筱優額頭那塊疤痕露了出來,那是她很小的時候出車禍留下的,初次見面,那裡就貼了塊誇張的紗布。
她告訴過他疤痕的故事,從知道那個故事之後,他再也不逼迫她放下仇恨,而且口袋裡隨時隨地放著棒棒糖,棒棒糖是敲開她說話慾望大門的鑰匙。
疤痕仍然鮮明,和五年前並無差別,由此可證,歲月不能把過去全數洗淨,該留下的始終待在那裡,就像他的愛情,光陰磨不去,時空隔不盡,他的心、他的感情,一直停留在原地,等著舊人來尋覓。
下午,小記和筱優去坐「很沒有男子氣概」的旋轉木馬時,小錄突然問:「歷平哥,你有沒有認出來,筱優姐姐就是方侑萱?」
他的問話讓歷平震驚不已。「你知道方侑萱?」
「我知道,那是姐姐以前的名字,我也知道姐姐和歷平哥以前的故事。」
「她居然願意告訴你那些?」
「姐姐說,那個時候她和我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憤怒,她覺得不公平,每分鐘都在生氣,張牙舞爪地對待身邊每個人。可是,在發洩過怒氣之後,仍然不快樂,倔強讓她失去最珍貴的男子。
「姐姐說我那麼聰明,一定能從別人的經驗裡學會教訓,她要我趕快忘記母親的拋棄,不要再去記得叔叔的暴力, 對我不好的同學,我就對他們加倍好,至於那些看不起我的,我就用優秀成績讓他們跌破眼鏡。姐姐說,聰明的人用笑容征服世界,傻子才會被憤怒征服。」話說完,小錄定定看住歷平。
他懂了,筱優要用自己的經驗來教會小錄放下憤恨,她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小錄又接著說:「我問姐姐,為什麼改名字?姐姐說她喜歡顧筱優快樂的生命,希望這輩子能像顧筱優,活得開朗自在。」
歷平點頭,小錄語重心長問:「歷平哥,你還要和姐姐在一起嗎?」
「是的,我要。」歷平答得毫不猶豫。
她鬆口氣,笑出一口白牙。「那你要對姐姐好一點,姐姐很喜歡你。」
「嗯,我知道。」在她學做蛋糕,在她還想要留住那刻幸福時,他就明白,她仍然愛他。
都無所謂了,不管她願不願意和他相認,反正他已經做好準備,準備重新把她的愛追回。他愛陰天的方侑萱,也愛晴天的顧筱優。
下午,他和小錄擊掌,那是男人的約定,他們約定了未來,他要成為他的姐夫。
忍不住,歷平撫上她的臉頰,細細的柔嫩,柔了他的掌心,他慶幸,他們之間只隔五年而不是五十年,而她的身邊尚未出現另一個男人。
能再見到你,真好!他在心底說。
「周……醫師……」
歷平過度的親密讓筱優不知所措,她縮縮身子,向後退去,強忍著坐立不安,她的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是因為剛洗過熱水澡,還是血液循環太快。
他回神,發現自己不安份的雙手親暱地捧著她的臉,她的臉很小,捧在他的掌心,像初綻的玫瑰,完美絕艷。
「對不起。」他搖頭,趕緊縮回手。
「你在想什麼?」她吞吞口水,假裝剛剛那個……沒什麼。
「我透過你,在想念一個女人。」他衝著她笑,一派溫柔。
「誰?」
「記不記得我說過,你很像我一個朋友。」
「記得,你說那不是搭訕。」
「對,不是搭訕,是真真實實有這樣一個女生,她叫做方侑萱。」歷平從皮夾裡拿出侑萱的相片,是他們在清鏡農場拍的,他貼身收藏了五年。
看見相片那刻,筱優的心臟差點罷工,他不是認定方侑萱欺騙他的感情?不是痛恨她的鍥而不捨、憎惡她耍手段?不是已經弄清楚誰才值得他專心對待?
「分手了,為什麼還收著她的相片?」困難地,她發聲問。
以為傷口已經結起厚厚的痂皮,以為再碰到過去,也能態度自若,笑談間略過,沒想到,那股密密麻麻的刺,還是刺得她想尖叫。
「因為一個很荒謬的想法——我從覺得,只要相片好好收著,侑萱就不會離我太遠。」
他發現她驟變的臉色,想安慰,卻又怕做得過份露骨,讓筱優猜出來他已認出她是方侑萱。於是不動聲色地,他端起桌上的開水遞給她。
她喝口水,穩定心思,沉聲問:「是放不下嗎?」
「是不願意放下。」
「既然不願意放下,為什麼選擇分手?」
她的心益發鼓噪,當年自己不是麼有努力過,一次、兩次、三次,三次他都不肯回頭,假如他表現出一分眷戀,她就不放手。
「因為我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怎麼可能。」
一向,都是他把安全感送到她手中,她還以為他的安全感多到需要出清存貨,這樣的男生怎麼可以學別人說話,說自己缺乏安全感。
「你不知道,我追她追得多辛苦,愛上她那年,我十九歲,而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生,我對她很好,她卻視而不見,我想送她禮物,還得借用我老爸的名義,因為十二歲的冰山美人只對我老爸親切,為了討好她,我腸枯思竭,可是她永遠對我冷冰冰,像北極凍原。」
是嗎,她表現得這麼差?其實那個時候,她早就被他的溫柔攻陷,其實她每天晚餐後都在等待,等他進入她的房間。
她的冰臉啊,到底替自己拒絕了多少好意?
「所以,你覺得她不愛你?」
「有一次,她被狗仔隊追著跑,我把她護在懷裡,從那天起,我覺得她開始喜歡我了。知不知道有多好玩,我明明愛死她了,卻還要假裝自己是正派的大哥哥,不是那種猥褻的小毛頭。」
「怎麼說?」這些她完全不知道,看來那年他們沒真正「談」過戀愛,溝通太少。
「我計劃愛情。」
「愛情可以被計劃嗎?」
「當然可以,侑萱十二歲的時候,我先喜歡她,然後她十八歲,我們開始彼此喜歡,等喜歡累積到某個點,就會慢慢轉換成愛情,一切順利的話,那個時候她應該長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了,然後我們談戀愛,兩年後,她二十四,我三十一,結婚。二十四配三十一恰恰好,比較不像老牛吃嫩草,否則欺負未成年少女,會被天譴。」歷平一邊扳動手指頭、一邊說。
哈,沒想到在若干年後,她終於瞭解,為什麼他非要堅持她收集一十五百點。
「後來呢?老牛先生。」她忍不住調侃他。
「後來我喜歡她,越來越深,她喜歡我,越來越明顯,大考後,我們一起出遊,在旅途中,她偷親我。」
說到這裡,歷平偷覷她一眼,發現筱優雙頰泛起微紅,輕輕一哂,他繼續往下說:「我又急又氣,很快把她推開,還大聲問她在做什麼。」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她的吻嗎?」這個問題,她懸在心底好多年。
「當然喜歡,只是我沒想到自己的反應會那麼大,大到我差點兒把每個階段省略掉,直接跳到新婚洞房夜那一段。」
轟!她腦袋被重擊,原來他不是不喜歡,而是喜歡太過,好啦,熟透的番茄已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情況,要是有台血壓機在旁邊,會量到金氏記錄。
「後來呢?」她趕緊略過親吻,讓故事往下演。
「後來侑萱的繼母找我談,她說侑萱親口承認她並不愛我,和我在一起,是為了傷害繼妹侑亭,我半信半疑,但疙瘩一直壓在心底,撕推不開。再然後,我聽見侑萱和侑亭吵架,親耳證實,她並不愛我,我只是她用來對付繼母、繼妹的手段。」
「她沒解釋是嗎?」筱優垂眼,幽幽間,是明知故問。
「有,但我聽不進去……」
他藉著故事將自己的心情向她剖析,說他缺乏自信、說他過度追求完美、說他不敢面對她不愛自己的事實。
歷平不確定她有沒有辦法接受他的說法,但那年,她為了向自己解釋清楚,三度放下驕傲自尊走到他面前。現在就算要他放下身段解釋兩百次,又有什麼不可以。
一字一句,低醇的嗓音滑過耳際,像被考過的麻曙,硬硬的心變得柔軟,不知不覺間,筱優淌下淚水。
都怪她不愛說話、不溝通,怪她懂他不夠,才不懂得珍惜他的心,那麼惡毒的話啊,傷他多重……
他沒忘記過她,她也一樣沒忘記呀,不管身在哪裡,心底總是留著一方甜蜜、一縷溫馨,那是他給她的,愛情。
「我找她,從沒中斷過。」
「找她做什麼?」他結婚了不是?當年的報紙登得那麼大,昭告天下。既然有婚姻,他哪有權利追逐別人的愛情。
「我要告訴她,我愛她。可是不管我用什麼辦法,她都不肯出現。」他登的尋人啟事,已貼滿四開素描簿。
「也許她以為你過得很好,不應該出現打擾。」
「表面上是的,大家都以為我過得很好,但事實不然。我在婚禮當天深夜搬離開家,對侑亭很抱歉,我不該和她走入禮堂,一時的妥協,到頭來卻是對她傷害更深。
「我希望侑亭能夠想清楚,她對我是愛情還是單純認定,這些年,我待她一如往昔,哥哥對妹妹,是我一貫的態度,我無數次和她深談,卻談不開她的固執。我沒積極和她解除婚約,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侑萱,除了她,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別人。「
「一個婚姻、一條繩索,套住兩個不應該在一起的男女,這到底是正確還是錯誤的制度?」
筱優歎氣,當年的爸媽也陷入同樣的僵局吧,誰知道角色易位,溫柔天真的侑亭,成了那個滿懷妒恨的女人。
「侑萱的繼母后悔了,去年她中風,躺在病床上時她對我說,這是報應。她搶走別人的丈夫,她的女兒卻留不住丈夫。她說,其實她看得出侑萱很愛我,侑萱是賭氣、說反話,可她為了私心,故意將錯就錯,才會一步錯、步步錯。她眼睜睜看著侑亭的不甘心,眼睜睜看著女兒變得狹隘妒忌、憤世嫉俗,心痛不已。」
「中風?」怎麼會,她還那麼年輕。
「對,她有一邊的手腳不能動,侑亭在我搬離開家後也搬回娘家住,現在陪著母親做復建,上次我回去看靜雰阿姨,她背著侑亭跟我說對不起,說當年不應該為了侑亭,自私地誤導我的心,她很懊悔,希望我能原諒她。」
「你原諒她了嗎?」
「換了你,你會原諒嗎?」歷平不回答反而問。
她早就原諒了,在與愛情擦身而過的那刻,她學會愛情無解。認清為了母親而怨恨父親是愚蠢的事情。
之後,失去女兒的顧爸爸、顧媽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疼愛。一天天開導、教育,為她解開心結,慢慢地,她看清看透,明白憎恨別人一分,便是怨恨自己十分,為了別人的錯誤而憤怒,實際上她懲罰的是自己。
人生何其短,她再也不要懲罰自己,她要放手快樂,要徹底把自己變成樂天的顧筱優,她不要學媽媽,把青春歲月鎖在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上,孤獨至死。
「世間事,有什麼事不能原諒的?有時間記仇,倒不如把力氣花在解決問題上,處理好和妻子的關係,才是你當前要務吧。」
歷平訝異,這些話居然是出自她口中。
他想起資料上面的詳述,想起她的改變來自顧家長輩的引導,他想,他該找一天去拜訪他們。
「你們夫妻都搬出來了,那你父親一個人……」
話出口,她才發現自己不小心洩露了某些事情,顧筱優怎會知道他們搬出來後,家裡只剩一個老父親?
歷平淺淺一笑,表現得彷彿沒聽出她話裡的瑕疵。不過,他是開心的,侑萱仍然在意她的周叔叔。
「我父親三年前再婚了,對象是個國中特教班的老師,快要辦理退休了,兩個人生活有伴,感覺不錯,聽說他們計劃要領養一個小孩。小記的家教老師就是我拜託繼母幫忙物色的,原則上,你欠她一頓,哪天有空,你應該煮點好吃的,請我繼母吃飯。」
「那有什麼問題,小記和老師處得相當好,前幾天我看她在學寫字時,嚇了一大跳。」
「小記並不笨,只是要用她能夠接受的方式來教育。對了,我幫她排了智力測驗和性向測驗,下個星期四,你會送她去醫院嗎?還是我來接她?」
「不必,我送她過去就可以,我希望她將來能夠照顧自己。」她開始瞭解當媽媽是件多麼辛苦的事情。
「她會的,」歷平雙手握拳高舉,他伸伸懶腰,長手長腳向外舒展。
他們並肩坐在三人沙發上,沙發對著一扇長窗,從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斜月星辰。整個房子,筱優最喜歡這裡,在沒人陪伴的夜裡,她有星月相陪,現在,樓上有兩個熟睡的小孩,身邊有一個放鬆男人,第一次,她愛上有家的感覺。
「顧筱優。」他低醇的聲音帶出兩分慵懶。
「什麼事?」
「你介不介意把肩膀借給一個大男人?」
「你想哭嗎?好啊,我是個不錯的傾聽者。」反正都已經聽過他那麼多心事,不差。
「不是想哭,是想睡,我已經好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場。」說著,他歪了脖子,把頭顱靠到她肩膀,她的身體染著窗外的梔子花香,甜甜的香、甜甜的愛情味道……
閉上眼,他不想追究為什麼她不肯認自己,不想管為什麼她不願意回去當方侑萱,反正到最後,她只要像今晚,一直待在他身邊就好。
這個晚上,他靠在她肩上睡著,她靜靜坐著,一動不動,怕驚擾了他的美夢,直到她體力不支,兩個身子一起歪進沙發,彎彎的兩個人,想疊合的小湯匙,也像天邊,彎彎的姣美月眉。
筱優越來越喜歡假日,以前害怕,是因為假日一個人在家,孤獨會製造恐慌,平日她還可以到學校和小朋友嘻嘻哈哈,笑鬧過一天,但碰到假期,獨處的二十四小時很嚇人。
屋裡,歷平陪小記練鋼琴,小記真有天份,才練兩個月,雖然手指頭仍然僵硬,卻依舊可以在琴鍵上找音,拼湊出自己曾經聽過的樂曲。
屋外,小錄在養他的陸生寄居蟹,這是學校出的觀察作業,歷平開車,一路找寵物店,最後在許多人的幫忙下,跑到遊樂區才找到賣家。
他一口氣買十隻,還要了對方的電話號碼,說是在飼養上有困難的話,要打電話請教。
筱優為難地看著一堆爬來爬去的寄居蟹,「不必吧,買兩隻意思意思就行了。」
歷平沒得商量地說:「做任何事都要防患未然,我們沒有經驗,要是養死了,還有其他的可以遞補。」
他真是個完美型男人,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不要八十分,不要九十九分,他只要拿一百分。
不過,截至目前為為止,十隻寄居蟹都還活蹦亂跳,精神好得很,這該歸功歷平做的飼養手冊,他從網站上面找資料,也找賣家詢問,比小錄還要認真。
真不知道那是誰的自然科作業。
筱優拿著水壺,一面澆著花一面想,如果現在出門買菜,晚上烤肉,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對啊,是中秋節了,家家戶戶都在拜年、準備團圓烤肉,她沒準備是因為小記咳了幾天,昨晚又發燒,實在沒心情擺弄那些,幸好歷平帶來的藥發揮效用,今天早上小記醒來的時候,整個人好很多,有個醫生在身邊,還真不錯。
「姐,這只寄居蟹很笨。」小錄抱怨。
筱優放下水壺,走到他身邊。「怎麼了?」
「別只都換殼了,它還笨笨的把自己關在小屋裡面。」他抓起一隻銀殼綠紋的寄居蟹。
「也許它不是笨,只是喜歡窩在小一點的空間,才不會覺得家裡太空曠寂寞。」直覺回答,她把寄居蟹當成以前的自己。
「可是它不搬家的話,到最後會擠死在舊殼裡面,我們老師說的。」
「你又不是它,說不定它覺得現在的窩剛剛好,住起來溫暖舒適,一點都不侷促。」
「小錄說得對,那是一隻笨蟹。」歷平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屋子,他蹲到沙箱邊,接過小錄手上的笨寄居蟹,對筱優說:「看清楚,它叫做寄居蟹,不教做文藝美少年。」
「嘲笑別人會讓你很愉快嗎?」筱優瞪他,下一秒,在歷平的回視中,噗哧笑出聲。
真好,她變成一個愛笑女生了,只是奇怪,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沒人追?
不是刻意,只是恰巧,視線落在她的右腿上,歷平恍然大悟,幸好,多數男人只看得見她的殘缺,看不見她的美。
「有一點。」他實話實說。「小錄,去找一支牙籤和老虎鉗。」
「好。」小錄應聲,飛快跑進屋裡,沒多久急驚風先生咚咚咚腳步聲響起,他拿到傢俬跑出來。
「你要做什麼?弄死它嗎?太殘忍了,它只是不聰明,沒有罪大惡極。」她從他手裡搶回寄居蟹。
「你在說什麼,我有那麼暴力嗎?」
歷平把新殼擺在沙箱裡,從筱優手中抓來笨蟹,用老虎鉗輕輕剪下寄居蟹一小塊尾殼,然後把牙籤尖銳處剪去,他把牙籤從尾部剪開的地方輕輕刺進殼裡,轉幾下。
說也怪,他才把呆瓜蟹放到沙箱,它馬上乖乖鑽出小殼,爬到新家,扭了幾下,把自己塞進去。
「帥哥哥好厲害哦,帥哥哥什麼都會耶,會彈琴、會看病,還會幫寄居蟹換新家,小記以後當帥哥哥的新娘子好不好?」
小記滿臉的崇拜讓筱優失笑,這傢伙還真的是少女殺手,所有年輕女孩都逃不過他的魅力。
歷平拍拍她的頭說:「不行啦。」
「為什麼不行,小記要嘛。」她鼓起腮幫子,不服。
「帥哥哥太老了,以後啊,我們家小記一定會碰到比帥哥哥更聰明、更厲害的男生,到時候小記再嫁給他,好不好?」
「可是帥哥哥不老啊,不管,帥哥哥是小記的。」她抓住歷平的手臂,把臉往上貼。
「笨蛋,帥哥哥是姐姐的。」冷不防地,小錄插話,讓筱優一怔。
她轉頭看向小錄,小錄卻選擇回望歷平,那雙倔強的眼睛裡,寫著對歷平的信任,一個眼神交換,那是男人與男人的約定,歷平點頭、小錄也點頭。
「姐,小錄又罵我笨蛋,你說不可以罵我笨蛋的。」
小記氣得跺腳,對著筱優告狀,筱優倆不及詢問小錄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就被小記一纏,轉移了注意力。
「小記乖,不生氣哦,我罵小錄給你聽哦,小錄,不可以罵人家笨蛋,這樣很不禮貌。」
「還要罰他不能吃蛋糕。」
「好,不給他吃蛋糕,對了,晚上烤肉好不好?我們罰小錄不准吃香腸。」
「好啊、好啊,小錄最愛香腸了,小錄的香腸通通給小記。」小記樂得拍手大叫。
「晚上要烤肉?那我不回去了。」歷平的語調也很樂。
筱優默不作聲,斜眼看人。
「怎麼,我不能留下嗎?」歷平問。
「今天是中秋節,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回家和父母親人一起過。」
她可沒忘記,他還有父母親和妻子,不管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中秋節都應該團聚。
「我爸爸和阿姨會到方家,嗯……到侑亭家過,人很多,不差我一個。」
「躲避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筱優認真道,就算他們的婚姻是個錯誤,也要審慎待之,她恨過許多人,不願意侑亭繼她之後,學會懷恨,那是個相當辛苦的經驗,能不碰就別碰。
真要說侑亭有錯的話,那她就是犯下和媽媽同樣的錯——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
可是誰能撻伐愛情?誰能撻伐一顆愛人的心?
「我沒天真到相信逃避可以解決問題,我只是希望用時間來讓問題冷卻降溫。」
「如果冷卻不了呢?如果她堅持愛你到底呢?」
兩句話,直刺他心臟中央,殺很大。
「你的觀察力好得太過份,我開始怕你了。」心凍了一下,微笑。歷平試著恢復正常。
「哪有什麼觀察力?」她失笑。
「你沒見過侑亭,卻知道她堅持要愛我到底,那不是觀察力超強是什麼?」
「這句話,她真的說過?」
「對。」
「那你……怎麼回答她?」又不對了,這不關她的事,她不需要這麼好奇,不想聽的,但他的聲音傳來,她的注意力馬上被勾起。
「我說:『侑亭,對不起,我無法愛你,因為我心底住著一個方侑萱,我一樣愛她到底。』」
「她肯定很傷心。」二十幾年前,有個試過三百次都不肯放棄的女人,她一天天堅持、一天天傷心。她對侑亭,沒有恨,只剩同情。
「侑亭哭著對我說:『我愛你,你愛姐姐,我們都在等待一個不可能,那就僵著吧,看誰的耐力夠,能夠贏得這場戰爭。』」
「把愛情當作戰爭,好可憐。」
筱優苦笑,她以為,如果愛情是一場拔河,男人女人應該站在同一邊,一起對抗環境、對抗不順利,而不是站在繩子兩端,彼此角力。
「為了這句話,你一定要請我留下來吃烤肉。」他彈指,祭出一個大笑臉。
「怎麼說?」
「我和你說了同樣的話,把愛情當作戰爭,多可悲又多可憐。侑亭、我和侑萱,我們都很可憐,活在上一代的仇恨陰影裡面,我們都必須解脫開,才能得到平靜與幸福。」
「是啊……」筱優突然很感謝老天,感謝自己已經從當中解放出來。「聽起來,侑亭等你已經等得心存怨恨。」
「我知道,可惜,我對她的恨無能為力。」
「告訴她一個故事吧。」她突然想起在哪本書看到的小文章。
「哪個故事?」
「圓圈圈小姐從圓心處被切去一角,缺少這一角,她滾不動,跑不了,只好一拐一拐到處尋找被切去的那塊圓心角,她走出家門,突然發現滿街都是和她一樣的圈圈,大圈圈、小圈圈,還有一堆被截下來的角角。」
「她不停拿起不同的角角貼在自己身上試試,可是試過幾百個,都找不到真正契合的那個角,於是,她轉頭觀察別的圈圈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怎麼解決?」他笑問。
「她看見大圈圈不耐煩,隨手抓一個小角角拼上去就往回家路上跑,結果,他一面滾、角角一面掉,他得不斷彎腰,才能勉強把小角角留在身上;有一個小圈圈也找不到合適的角角,他求一個大角角和自己湊成圓。」
「怎樣?成功了嗎?」
「是湊上去了,不過每次滾起來的時候,都會咯登、咯登,撞得它全身筋骨酸痛,圓圈圈小姐看了很久很久,她決定不將就,再辛苦,都要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角角。」
「故事說完了?」
「完啦。」
「不會吧,這個沒結局的故事怎麼能夠說服侑亭?你必須給她一個結局。」
「比方?」
「比方圓圈圈小姐發現自己的小角角被別的大圈圈套在身上,她擋在大圈圈身前,要求對方把角角還給她,大圈圈不但不肯,還暴跳如雷地抽出一把武士刀威脅恐嚇,圓圈圈小姐堅持不放棄,大圈圈招來其他的L圈圈、XL圈圈大家一起來圍剿圓圈圈小姐,並設下圈套……」
「喂,周醫師,你把文藝愛情片編成動作片了。」
「不喜歡這樣嗎?好,換一個版本,圓圈圈小姐把對方綁到一間倉庫,那裡面有各種器械可以逼對方退讓,有可以把圈圈攆平的鋼輪、有可以把圈圈切八段的鋒利刀組、有可以……」
「夠了,你非要把美美的愛情浪漫片拍成恐怖片?」筱優瞪他。
一陣哈哈大笑,歷平笑得前仆後仰,然後,他斂起笑容,把手輕放在她的肩膀,「這個故事我看過,也告訴過侑亭了。」
「她的反應?」
「她反問我,怎麼知道侑萱是我正確的那一角?我說,我就是知道。她回,可是她不愛你,她接近你,只是為了賭氣。我說:憤怒是她的假面具,是她的保護衣,她很脆弱,只要我愛她,不斷不斷愛她,讓她變得夠堅強,她就不需要賭氣,不需要有口無心,也不需要保護衣。我說:她愛我,貨真價實的愛。」
原來他是懂的,而那年的表現,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成份居多。
誰說只有刺蝟、豪豬才有刺,人類何嘗不是長滿銳刺,只不過那些刺長在心底,密密麻麻長著 ,不讓人一眼看穿。
「為什麼非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她喟歎。
「因為我們都不是聖賢,我們會憤憤不平、會哀愁、會抱怨……而這些無謂的情緒讓我們看不見事情的真實。當時,侑亭又問:『好吧,就算姐姐曾經愛過你,但她已經離開,你再懊悔也回不到過去。』」
「我說:『我會找到她,會讓她重新愛上我,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更好或更壞,都沒關係。』侑亭問:『如果,她找到另一個將就的圈圈呢?』我說:『那我就用恐怖片、暴力片、動作片來對付那個圈圈。』」
筱優聽懂了,所以他才發展出那麼多套版本。
只是,她還能接受他?她失去一條腿,即使抗癌成功,仍然不確定這輩子不會再度復發,基因始終是人類無法解決的問題。
十八歲的她,生病了,希望有他陪;二十三歲的她,聰明多了一點點,她知道照顧病人有多受折磨,她愛他,捨不得他疲累。
她很滿足了,有小記、小錄,有心底那角甜蜜,她沒想過奢求太多,所以……
就這樣吧,以顧筱優的身份,以朋友立場在他身邊,分享。
小記玩膩寄居蟹,跑過來拉扯筱優的袖子,問:「姐姐,我們什麼時候才要烤肉啊,小記快要餓死了。」
「那麼餓啊,可是我還沒買菜耶。「她捏捏小記圓圓的臉頰,好可愛。
歷平接話,發號施令,「小記去洗手,小錄去拿環保袋,我去開車,我們到大賣場採購,好不好?」
「買菜嗎?」
「對,要買很多肉,豬肉、牛肉、雞肉通通買回來。」
「我們可以約顧爸爸、顧媽媽一起來烤肉嗎?」小記很喜歡他們呢。
「當然可以。」他很想見見這對改變侑萱……呃,不,是改變筱優的長輩。
「耶!去買菜嘍。」小記跳起來,又開始亂七八糟地唱歌,唱歌是她表達快樂最直接的方法。
歷平起身,伸手,筱優看著他的大手,半晌,才握上他的。「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對。」他想也不想回答。
她想當朋友就當朋友,他不會強迫她,他願意再當一次涓涓細流,願意再花六年時光或者更久,耐心等待著,等待她再度愛上自己。
「很好很好的朋友。」筱優強調再強調。
「對,很好很好的朋友。」他聲聲附和。
「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
「還可以分享喜怒哀樂。」
「很好。周歷平?」
「有!」
「我喜歡你這個朋友。」
而我,愛你這個朋友。這句話,他留著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