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王(上) 第一章
    九月的冷風拂過山頭,銀輝迭綠抖落在七星巖山脈上。

    七星巖呈南北走向,山形嶙峋高聳,終年封雪,以中心點隘嶺為界,劃分出烽火戰國時期最強盛的兩個王朝:東為百定王朝,西為西引王朝,兩國北方國界終結於七星巖末端、由西往東流的鬼川,而南方則以麒麟橫山與南濟王朝為界。

    如今,南濟二十萬大軍毫無預警的沿著隘嶺北上,兵分兩路,左打西引,右攻百定,被攻得措手不及的兩支國界邊境防軍正拚命應戰,等待後援到來。

    晦暗月光下,淡覆銀輝的隘嶺上,另有兩匹急馬奔馳。

    墨黑戰甲襯得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倒映的雪光勾勒出男人俊魅無儔的玉容,沉眸潛蘊著天生霸者之氣。長髮垂束在肩線底下,那是西引男子一貫的髮型,但必須是位高權重者,才能再以銀或玉所製的束串包覆長髮。

    「王爺,南濟這回派出了二十萬大軍,走七星巖從南往北攻,野心不小。」身旁緊跟著的副將白蘿同樣一身戎裝,搭了張愛笑的桃花臉。

    被稱為王爺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勾了唇。「野心大才好,否則太無趣了,本王可玩不下去。」

    玄夜爻,西引胤征王,征戰沙場多年,用兵如神,料事如鬼,於是被西引皇帝封為「鬼將軍」。

    如今邊境告急,他受命領兵前來,只是初到西引邊境樓,便收到了百定太子的傳信,才知道原來百定太子剛好駐紮在隘嶺邊的百定哨城,想必是為了這突如其來的戰役,才邀他一道共謀策略。

    「可不是嗎?王爺出馬,豈還有擺不平的事?」白蘿笑瞇了閃亮亮的桃花眼,隨即又像想到什麼似的改口,「不對,王爺今年就被百定給擺了一道。」

    聞言,玄夜爻懶懶回頭,一個笑謔眼神,就讓他立刻換話題。

    「如今,這南濟大軍兵分二路,就不知道百定太子能不能也擺對方一道就是了……」說到最後,白蘿笑得好尷尬,臉部肌肉很僵,因為天氣很冷,王爺的視線更冷。

    玄夜爻睇著他半晌才玩味道:「他要是真擺得平,還要傳信給本王?」

    眼前,正值烽火戰國時期,西引、百定、南濟三分天下,然而也有許多小國跟著冒出頭,紛紛加入搶奪領地的戰局,戰雲密佈,自然也讓他一年到頭南征北討,以強悍的血腥作風及惡鬼姿態殺伐平亂,使中域之地的所有人一聽見鬼將軍之名便膽戰心驚,更讓西引有了中域霸國之名。

    但是這樣的惡鬼,卻也曾經被百定軍擺過一道,雖沒有敗,但也沒有勝,在鬼將軍的輝煌戰史上,留下了一則不名譽的不勝之名。

    不過,玄夜爻似乎不是很在意,反倒對百定太子極有興趣。

    「看來王爺挺在意百定的青臨太子。」白蘿小聲喃著,狀似自言自語。

    否則,又怎會為了人家一封信便趕往百定哨城?雖說百定哨城和西引邊境樓隔著一段山路,看似不出幾里,但這段路因地形險要,說是便道,可一不小心,便也會是通往黃泉的便道。

    「在意?」沉醇低嗓透著淡淡笑意。「也許吧,這中域之地,本王來去自如,乏透了,如今出現一個能與本王一較長短的人,真教本王期待。」

    百定的軍事向來不強盛,然而那位青臨太子卻很有軍事頭腦,今年才被封為儲君的他幾次帶軍親征,除去和自己的那一戰外,也沒敗過,這樣的傢伙喚醒了他體內嗜殺的血,教他興奮難耐,期待再戰。

    白蘿聞言,哭笑不得。

    「可是,咱們和百定向來互不侵犯,今年那一戰也是大皇子的軍隊硬要搶人家的軍糧,最後反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才搞到王爺出征的。」他忍不住歎息。「大伙和平共處不就好了,何必老是打打殺殺的?」

    玄夜爻回頭,好笑地瞅著打小便識得,壓根沒變老的人。「怎麼,是你這雙眼在戰場上瞧見了太多死魂,教你悟道,就快成仙了不成?」

    他們之間緊密連結著一個秘密,一個彼此心知肚明且共系的秘密。

    如果說玄夜爻異於常人,白蘿大概也好不了他太多。白蘿的眼能觀陰知命,脫口說出的,每每準確得教人驚懼。

    「王爺說笑了,屬下能成什麼仙?不過就是盼望世間回歸正軌罷了。」這一回他笑得真的很苦。

    心裡藏著太多秘密,不能說只能做,真苦。

    「聽起來倒有幾分佛心。」玄夜爻哼笑。

    還佛心咧……白蘿苦笑不停,也不再多說什麼,靜靜地跟隨著主子來到百定外圍的營帳,遞出青臨太子的令牌後,跟著士兵踏入紮營區裡,便見主帳前早已有人恭候多時。

    「王爺,你來了。」迎上前開口的男人,俊秀眉眼輕噙笑意。

    「不知太子急書傳信是為哪樁?」玄夜爻懶懶笑問。

    「入內再說吧。」青臨噙著溫文儒雅的笑,要不是身著戎裝,還真會教人以為是打哪來的文人。

    玄夜爻不置可否地跟著他進入主帳,與青臨隔著矮几面對面坐下,白蘿則是站在他的後方,打量著帳內是否有可疑人物。

    畢竟身在戰場,就算對方看似無害,也不得不防。

    「說。」一坐定,連寒暄都省下,玄夜爻開門見山地催促。

    青臨笑意不減地指著矮几上的地形圖。「王爺,我有一計,可以不花費一兵一卒,在十天內逼得南濟軍不戰而降,不知道你願不願意配合?」

    「十天內?」他習慣性地揚起單邊濃眉,下意識地看向青臨身後的簡易屏風,感覺後頭像是藏了個人。但他也不點破,只是勾唇,「要是本王出馬,七天便可拿下那些人,何需費上十天?」

    他說著,閉上眼,展開他向來敏銳的五感,發覺屏風後頭確實是藏了個人,而且正努力地調勻氣息不讓人發現,只是在他說了七天拿下之後,那人微微岔了氣。

    「如果可以不塗炭生靈,王爺又何樂而不為?」青臨雖是笑著,但眉頭微擰。

    「這要怪誰呢?要不是南濟有意挑釁,本王又何必趕盡殺絕?對待這等狂妄之徒,要是不狠狠地血腥屠殺一回,他們也許會以為本王鬼將軍的名號,不過是個虛名。」他笑得邪謔。

    「怎麼會呢?西引胤征王是從亡故的娘親肚子爬出的,得鬼將軍名號是實至名歸。」突地,屏風後頭迸出一道刻意壓沉的潤嗓,說得滿嘴挑釁。

    「搖光!」青臨輕喝。

    玄夜爻壓根不意外。他故意把話說得狠絕,不過是想要逼出屏風後的人,沒想到這人心眼真直,拐著彎一針扎進他最忌諱的隱私。

    二話不說,他立刻起身。

    「怎麼了?王爺因為小的說了實話,就惱羞成怒想走人?」屏風後頭的人像是不知死字怎麼寫,繼續挑釁著。「王爺就只會殺人嗎?難道王爺殺人不是為了保家衛國嗎?既是能夠保家衛國,為何不與殿下合作?難道王爺是怕了嗎?」

    「怕?」玄夜爻低低笑開。「本王殺人,是因為本王想殺,保不保家、衛不衛國,與本王何干?本王自己能夠拿下的戰績,為何還得要分你們一半功勞?妳以為妳是誰?在本王面前耍什麼嘴皮子!」

    話到最後,笑意褪盡,微瞇的烏瞳燃起殺氣,玄夜爻急如星火地抽出了腰間佩劍,迅速削斷半面屏風,動作快得連青臨都無法阻止,所幸躲在後頭的人整個人近乎趴在地上,逃過一劫。

    半晌,那聲音又緩緩道:「王爺,小的什麼都不是,只是可惜了殿下這般好的計謀,原以為要是王爺能配合,說不準也能在七天內,不費一兵一卒的逼南濟投降,又能夠以戰俘和南濟皇帝談判。」說著,像是惋惜極了。

    「七天?」玄夜爻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王爺敢不敢賭?」

    「賭?」他哼笑。

    「要是七天內,一切如殿下所料,王爺便得和殿下簽下同盟。」

    「聽起來本王半點好處都沒有。」

    「要是七天內,南濟軍沒投降,殿下願意割地賠償。」屏風後的人逕自開莊設賭,完全沒經過青臨的同意。「而且南濟戰俘歸王爺所有,由著王爺處置。」

    只見青臨臉色變了變,但最後還是沉著氣,道:「就這麼決定。」

    微揚起眉,玄夜爻總算搞清楚了狀況。「原來妳才是幕後軍師。」說不准與他交手的那一回,亦是屏風後的人出主意的。

    「小的只是殿下身邊的小小參謀罷了。」頓了下,屏風後的人趴得更低,再壓低嗓音道:「這賭局可是讓王爺佔盡了好處,就不知道王爺敢不敢賭?」

    玄夜爻面無表情,烏瞳微瞇,緊瞅著屏風後頭的身影,半晌道:「躲在屏風後頭和本王談交易,妳的膽子真不小。」

    「……小的其貌不揚,怕傷了王爺的眼。」

    他哼了聲,「說說要怎麼做。」

    見狀,青臨隨即指著地形圖解釋。「只要王爺配合北撤,與百定軍沿著雙歧山徑將南濟軍引到七星巖末端的蘆山頂,再封住雙歧山徑,將南濟軍鎖在蘆山頂,咱們再往北退到鬼川河套腹地駐紮,從頭到尾,不出七天,必定逼得南濟軍投降。」

    玄夜爻垂眼瞅著地形圖,明白這是典型利用地形引君入甕的作法,只是困在蘆山頂上,要怎麼逼得南濟軍在短時間內投降?

    這可有趣了。

    白蘿也覺得挺有趣,一雙桃花眼直瞅著縮在屏風後頭,不斷調勻氣息的女人。

    七天後。

    此刻幾許寒冽的風透露秋意,強勁地刮動枝頭,也吹動了分佈在鬼川河套腹地上的黃澄色和墨黑色營帳,印著百定和西引字樣的旗幟隨風獵獵作響。

    帳內,兩個男人挨著矮几席地而坐,帳外則是兩列身穿不同戰衣的士兵,領隊的副將猙獰相對著,儘管秋風吹得急,也緩和不了空氣中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肅殺之氣,但當營帳裡傳來爽朗笑聲後,緊繃的氣息又減緩許多。

    「王爺笑得這般爽快,肯定是對同盟一事頗有共識,既然如此,何不快快簽下同盟草約?」青臨一身清爽湛藍衫袍,俊秀面貌看不出半點肅殺氣息,反倒帶著濃重的書卷味。

    玄夜爻不拘小節地盤腿而坐,立體眉骨底下的烏瞳慵邪魔魅。「太子,急什麼?想要本王簽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想要瞧瞧那日躲在屏風後頭的軍師。」

    七天後,南濟軍果真投降,戰俘正一一處置中,可至今他還想不透為何南濟軍會傻得被困在蘆山頂上三天就投降,使一切順利在七天內落幕。

    青臨微愕。「她呀……」

    玄夜爻笑沉魅眸。「別裝傻,本王最受不得騙。」

    聞言,青臨倒也爽快。「那是當然,只不過七星巖上雪虐風饕,搖光又連日奔波,不小心染了風寒,現下還在帳內休憩,恐怕不方便見王爺。」說得不疾不徐,給了他一記軟釘子。

    玄夜爻倒也不惱,他隨即起身。「那好,待她身子好了,再拿草約來給本王簽吧。」說罷,不容置喙地走出帳外,懶懶看了眼百定軍,沉魅的眸裡像藏了頭獸,嚇得百定軍連退數步。

    「走。」他淡道,領著一小隊回西引營帳。

    橫豎戰事已定,他現在閒得很,多得是時間耗。

    入夜,百定主帳內,燭火昏黃,賬面隨著輕輕的氣息微微擺動。

    「……既然這樣,就讓我出馬吧。」輕軟的女音噙著笑,就連粉嫩小臉也揚開愉悅的笑意。

    「可……不知道胤征王會不會刁難妳。」青臨俊秀的眉微蹙。

    「他想刁難我,也得看他有沒有本事。」她唇角勾得彎彎。

    並非真的沒把玄夜爻看在眼裡,而是她是戰火余孤,對於向來嗜血殺伐、不留活口的玄夜爻極度厭惡。

    如果他從未把人命當人命看待,那麼,她也不需要對他客氣。

    青臨搖頭,總覺得她太輕估敵手。「他是鬼,殺人的狠勁能夠瞬間瓦解敵軍軍心的霸氣,非常可怕,妳也不是沒見識過。」那日要不是他在場,也許玄夜爻早就一腳踢翻了屏風,輕而易舉地將她掐死了。

    晏搖光黑潤的眸子輕轉了圈。「殿下,可怕又如何?戰場上又不是靠狠勁來打江山,而是靠腦袋,咱們現在將他拉攏好,至少往後可以確定少了一隻惡鬼盯著咱們。」百定想要在中域之地再站穩腳步,就必須拉攏西引。

    「他還沒簽下同盟約。」

    「他會簽的。」

    「妳這麼有把握?」

    「當然。」

    「真的這麼有把握?」外頭忽地傳來低邪又裹著戲謔的沉嗓。

    帳簾掀動的瞬間,晏搖光不由分說地護在青臨面前,一抬眼,便望入來者沉似黑曜的瞳眸,再來,便是精雕玉琢的五官。這人俊魅懾人,像頭野生豹子,靜時優雅傲慢,一動起來,渾身又散發著狩獵的野蠻。

    玄夜爻眸帶陰雷,冷冷地瞅著護在青臨面前的女人。

    她清透勻淨的小臉上,就數那雙烏亮大眼最為突出,豐潤的粉唇帶著天生的媚感,沒有西引女子的妖嬈,卻也別有風情,儘管身穿緊身勁裝,也掩蓋不了她不張揚的含蓄美麗。

    「妳就是搖光?」

    「奴婢見過王爺。」晏搖光見狀,溫婉福了身,視線從掀開的帳簾偷偷探向外頭。

    不見守帳的士兵,加上如此近距離面對如野獸般難馴的男人,對方無聲無息的靠近,她一點都沒發覺,不禁緊張得手心冒汗。

    「奴婢?」他似笑非笑地在她身旁落坐。「是軍師吧。」

    垂著小臉,她烏亮水眸輕轉,思忖著他究竟在外頭站了多久,聽見了多少。思緒略定,才勾著唇道:「王爺說笑了。」

    玄夜爻習慣性地挑起單邊的眉,對晏搖光有了幾分欣賞。「太子,你藏了個狠角色。」話是對著青臨說,但黑眸卻始終沒離開她。

    「真是塊寶,才得藏。」青臨見事已至此,也不打算再隱瞞。「搖光是我的義妹。」

    「喔?」

    「搖光原本是城外孤兒,是我把她帶回百定,視她為義妹,她卻視我為主子,伺候著我。」他說時,眸色柔軟,滿是憐惜。

    玄夜爻懶懶地揚高單邊濃眉,笑得邪氣。「太子如此珍惜的義妹,本王本該禮遇,不過……本王原本以為那計劃是你擬的,如今才知道是她所為,在不知情的狀態之下,本王竟被個女人牽著鼻子走,這事要是傳了出去,你要本王的顏面置於何處?」他勾著笑,語氣卻是冷得嚇人,讓人摸不著頭緒。

    「王爺這麼說,是看不起女子嗎?」晏搖光不服氣地抬眼。

    「是看不起。」

    西引女子本就無地位,想和男子平起平坐,門兒都沒有。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那麼,王爺接下來想說的是,這個賭是不成立的了?」氣死她了,居然敢瞧不起她!

    「妳要這麼說,也成。」他懶懶注視她努力掩飾怒火的小臉,笑意悄悄爬上他勾斜的唇角。

    真有趣,她表面溫婉,內心裡卻有團火,像頭被逗毛的貓。

    「王爺難道不知道願賭服輸的道理?」她咬著牙。

    「沒聽說過。」

    話落的瞬間,他就看見她一雙水眸快要噴火,忍不住別開臉,輕笑出聲。

    「那好!請容許奴婢再和王爺賭一把。」深吸口氣,她努力沉著以對,腦袋中迅速有了新賭注。

    「還賭?」

    「王爺怕了嗎?」她氣得發抖,完全忘了分寸,壓根沒瞧見自己的主子幾次眨眼制止她。

    「本王這輩子還沒怕過呢。」玄夜爻低低笑著。

    「那敢不敢賭呢?」笑?趁著現在還能笑就趕緊笑吧!

    「賭什麼?」

    「要是奴婢賭贏了,請王爺簽下同盟草約,另外還得答應奴婢另一個要求。」想要什麼,她全都想清楚了,而且這一回,絕對不允許他賴帳!

    「怎麼本王覺得妳好像已經贏了?」

    「奴婢一定會贏。另一個條件就是,奴婢要王爺每年輸送百斤石鋼到百定!」石鋼唯有西引才產,質硬難塑,西引人還不知道該怎麼妥善使用,但她卻已經知道該如何運用這樣利器。

    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玄夜爻忍不住放聲大笑。

    「王爺笑什麼?」晏搖光很是不快。

    「有趣!」他笑瞇了向來森冷的烏瞳。「成!但反之,要是本王贏了,本王非但不簽同盟合約,還要得到妳!」

    石鋼乃是皇室礦產,不做民間交易,她竟要西引送石鋼給百定,是把西引當成屬國了嗎?

    這麼大的口氣,要是不磨磨她,恐怕她會搞不清楚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可以,一言既出—」她伸手。

    「駟馬難追!」他揚手擊掌,隨即緊握住她比尋常女子略顯粗糙的小手,一把將她拉近。「搖光,妳可以告訴本王要怎麼賭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拔掉她張揚的小爪子,戴上項圈,將這麼有趣的東西拴在自己身邊。

    黎明之前,明明才入秋,寒風卻刮得蝕骨凍血,只見鬼川沿岸的草叢上淡覆薄薄霜雪,上頭則印了幾個馬蹄印和腳印。

    腳印的主人迎著冷風在岸邊來回走著,像在沉思,直到聽見急速接近的馬蹄聲才拉回心神,回頭望去。

    「王爺。」雖說對這人極不欣賞,但是依禮,她還是順從地服了服身。

    玄夜爻策馬逼近她時,速度未減,眼見馬兒就快要踏過她時,才勒緊韁繩,接著玩味地看著動也不動的她。

    「是嚇軟了腿,還是篤定本王不會傷妳?」

    「奴婢以為王爺還不至於會殺個弱質姑娘。」實際上,她真的被嚇到了,有點軟腳,來不及後退,但既然都沒動了,當然要打死不承認。

    「有膽識。」放眼西引,甚至其它國家,他還未見過這般膽大心細的女人。「本王問妳,為何引南濟軍進蘆山頂後,他們連三天都撐不到就下山投降了?」

    他算過了,守住河套之地,截住對方退路,一旦空糧,他們必定只能下山,但三天的糧食絕對是夠的,沒道理這麼快投降。

    「王爺忘了嗎?南濟國土在麒麟縱谷之南,氣候向來四季分明,就算入冬,也只是飄點小雪,但七星巖不同,那是終年飄雪之地,再加上他們是在夏末北攻,來到最冷的蘆山頂,就算他們有糧,也撐不過酷寒。」她簡單扼要地解釋著,唇角勾著幾分嘲諷,像在譏笑他連這一點也沒想到。

    「……妳倒是心細得緊。」他並不是沒聽出她話中的譏諷,只是此刻,對她的欣賞凌駕在受辱之上。

    「百定軍不如西引軍驍勇善戰,自然需要一點謀略。」地形氣候,全都得考量在內,否則怎能百戰百勝?

    玄夜爻微揚起眉,居高臨下地瞅著她。「那麼,妳要本王不帶一兵一卒前往鬼川岸,到底是要跟本王賭什麼?」

    「王爺可瞧見這鬼川?」她指向約莫三百尺寬的河水。

    「妳當本王瞎了嗎?」

    他欣賞她,但不代表可以忍受她不知分寸的嘲諷。

    「王爺,這川面沒搭橋,川岸更無船,就跟王爺賭奴婢可以在半刻鐘內去到對岸往返。」她笑。

    玄夜爻下了馬,走向川岸。川面結著薄薄細冰,想要在上頭行走,實在是難上加難,就算她真能在上頭走,他也不信她能在半刻鐘內往返。

    「妳要是凍死在川底,可別說是本王害死妳。」他冷哼。

    「放心,就算奴婢死在川底,也是奴婢心甘情願。」晏搖光說,隨即躍上馬,拉著韁繩控制馬兒直對著川面。

    「真要賭?」基於愛才之心,他不希望她真的沉屍川底。

    「王爺怕了?」

    「倔丫頭,別冀望本王去救妳。」

    晏搖光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微踢馬腹,馬兒隨即朝前快步而去,踏過川面細薄的冰層,加快速度地朝對岸急馳而去。

    玄夜爻躍上馬,難以置信她竟在微結薄冰的川面上縱馬而行,眼睜睜地看著她去到對岸折返。

    「王爺,可得要記得咱們的約定。」她縱馬來到鬼川中心,放緩了馬兒腳步。

    他瞅著川面,隨即策馬向前,踏上了結冰的川面,才發現,靠岸邊的冰層是細薄的,然而愈往中間的冰層愈厚。

    「妳耍本王?」他微瞇起銳眸。

    「這可冤枉了,王爺。」晏搖光笑得很無辜。「奴婢可沒騙過王爺。」說著,她加快速度想要回到岸邊。

    當玄夜爻掉轉馬頭時,倏地發現,由於兩匹馬在同一個區塊內踏步,讓底下的冰層裂開了,而冰層破裂的速度,隨著她縱馬回岸的動作加劇。

    「臭丫頭!」他低吼,不敢相信自己這個堂堂鬼將軍,竟被個丫頭給戲弄到這種地步!

    晏搖光回頭笑說:「王爺,動作得快了,要是凍死在川底,可別說是奴婢害死你。」

    「那妳可得跑快一點,別教本王給逮著了!」他冷笑,握住韁繩的手背青筋暴綻,隨即扯動韁繩,在開始破裂成碎片的川面上跳躍行走,如流光掠底,行雲流水的騎術,讓他眨眼間就快要到岸。

    反觀晏搖光的情況就沒那麼好了,因破冰速度太劇,只見她的坐騎在最後一刻打滑了腳,她一下子被拋出去,摔在岸邊的冰層上頭,整個身子隨著碎裂的冰層往下跌。

    一個跳躍,玄夜爻已經跳上岸,回頭看著攀住河岸,卻因力氣不夠而不斷下沉的她。

    「搖光丫頭,要不要本王救妳?」他似笑非笑地問。

    「怎麼好意思勞煩王爺?」儘管心裡恐懼,寒凍徹骨的川水已暈濕她的衣裳,她還是嘴硬得很。「不過是掉進川底,有什麼大不了……」

    「開口吧,只要妳求,本王就救。」

    「不用了!」底下冰層一碎再碎、一碎再碎,她也愈來愈沒力氣……「啊!」

    撲通一聲,她落水了,渾身浸在蝕骨的冰水裡,教她喘不上一口氣,渾身像是結冰似的,動也不能動。

    見狀,玄夜爻依舊涼聲問著,「丫頭,妳命都沒了,妳要的石鋼,是要本王交給誰?」

    晏搖光一把傲骨凍得直打顫,渾身的筋絡像是要被冰水給封住,卻仍然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開口向殺人如麻的他求救。

    她想要石鋼打造最堅硬的武器,這麼好的買賣,絕對不可能再有下次,她應該要放棄傲骨向他求救的。

    反正,求救就求救嘛,有什麼大不了?又不代表她叛國,對不?

    然而,一念之間的猶豫,讓削骨的凍意沖上心間,一股蝕心錐骨的抽痛教她無法呼吸,連開口都不能,便意識漸散。

    玄夜爻眸色淡漠,注視著她緩緩沉入,直到連髮色都瞧不見,才嘖了聲,躍入川底,將她撈起。

    鬼川主支流自蘆山頂而下,到了下游川面變寬,兩岸形成極大腹地,然而過了腹地之後,便是接連其它山脈,川面再度變窄。

    將晏搖光自川底撈起之後,玄夜爻原本打算帶她回營區,然而川岸距離營區約莫兩三里路,見她唇色發紫,他怕她撐不過,於是順著下遊走,找到一處山洞,就地生火替她取暖。

    當晏搖光醒來時,渾身暖得像有把火在燒,教她不由得懶懶的伸展四肢,不料指尖卻刷過一抹異樣觸感,她不禁奇怪的張開眼望去。

    玄夜爻冷硬的臭臉近在眼前,儘管臉色寒鷙,但依舊無損他絕世無儔的俊美,如此近距離的對視,讓她微愣了下,腦袋一片糊塗,唇動了動,她還是說不出半句話。

    「見鬼了?」他冷聲嘲諷。

    「……」是啊,真的是見鬼了!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剛她的指尖刷過的是……他的臉嗎?

    「本王救妳,妳連一聲謝都不會說?」

    「救?」她傻了下,驀地想起他冷血地看著她沉入川底,瞬地起身,正要開口斥責他竟可以無情到無視人命的地步,卻瞥見他刀鑿似的胸膛和肌理分明的腹部。

    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猛地發現身上竟然只著抹胸和褻褲,而隨著她起身掉落在地上的,則是剛剛覆在她身上,屬於他的外袍。

    「啊!」她立即尖叫,抓起外袍蓋住自己,一路退到山洞另一邊,沒了挑釁他的從容自信,也沒了與他下賭的沉著精明,只是粉顏羞燙,完完全全是姑娘家的羞憤,甚至結巴得無法開口。「你、你、你……」

    「你什麼你?本王下川底救妳,怕妳凍死,特地找個山洞替妳取暖,要是不脫下衣裳,是想凍死嗎?」他微惱地蹙起濃眉,破天荒的解釋自己的所做所為。

    早知道就算救起這丫頭,她也不可能言謝,然她一副遭人侵犯的神情,直教他好氣又好笑。

    「我、我、我……」

    他說的很有道理,可是她還記得他說過想要她,天曉得他在她昏過去後,私底下對她做了什麼?

    「得了,真以為本王葷素不忌嗎?」他啐了聲,像在笑她小題大做。「憑妳的姿色想要本王動念,太難。」

    晏搖光愣了下,頓時不知該火大被譏,還是該慶幸無事。

    眼角餘光瞥見外頭天色還未大亮,而她濕透的衣衫則架在火堆上烤著,他盤腿而坐,依他的坐姿判斷,要是無誤,她剛剛肯定是被抱在他懷裡取暖。

    思及此,晏搖光更是羞得說不出話。

    她跟在殿下身邊長大,從未遇過這麼羞窘的事,更糟的是,救她的還是她最厭惡的西引鬼將軍……

    眼睫微顫,她偷偷打量對面的他,卻見他瞧也不瞧她一眼,玉容冷冽得可比七星巖上的風雪。

    「……謝謝王爺救了奴婢。」好半晌,她才很艱澀地吐出這些話。

    玄夜爻懶懶揚眉。「那麼,石鋼一事是不是可以一筆勾銷?畢竟妳並沒有真的完成賭約。」

    「我有!我碰到岸邊了!」晏搖光急忙說,「碰到就算數,而且那時可還不到半刻鐘!」

    玄夜爻挑眉。「妳倒是有很多理由。」

    被這麼一調侃,她也不禁有些心虛。「總、總之,這回奴婢是拚了命的,王爺就……就別太計較了。」

    聞言,他不怒反笑。「現在又是本王計較了?罷了。」他唇角微勾。「妳打一開始就知道冰層會裂開?」

    「不,鬼川上游承接山脈傾落的瀑布,終年流動,唯有每年入秋到來年臨春的黎明之前,有段時辰會結上厚冰,但是不可以兩匹馬並行,冰層會裂。」說到底,她忍不住又怨起他,「要不是王爺也策馬上川面,冰層根本就不會破。」

    「可妳見本王上了川面也沒有制止,分明是存心害本王落入川底。」他心思縝密,隨即淡淡反駁。

    她分明早就計量好了,就等著他傻傻上當。

    「……奴婢有要王爺動作快一點。」她可是有提醒的。

    「妳是害人害己,還累得本王救妳。」

    晏搖光垂下臉,無言以對。

    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有那麼一點點壞心眼,想要給他一點教訓,要他知道人命可貴。

    「奴婢只是想給王爺一點教訓,好讓王爺知道,王爺的命是命,別人的命也是命,都是人命,很重要的。」

    「……妳不是說本王是鬼?」他垂睫淡道。「哪來的人命?」

    她抿了抿唇。「古時從死去娘胎出生的事,又不是沒發生過,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王爺何必在意?」

    「本王不在意,卻有不少有心人自以為沒什麼大不了,又老愛以此作文章,藉此惹惱本王。」話題翻了一圈,又罵了她一回。

    再次垂下臉,這下晏搖光心底真有那麼些許愧疚了。「奴婢只是想逼王爺答應同盟而已。」

    「妳要不是女人,本王早殺了妳。」在西引,他自死胎出生一事,是件禁忌,雖說皇上封他為鬼將軍,名為讚譽他料事如鬼,但也拐著彎在提醒他,他的出身與常人不同,而他確實也擁有與常人大不同的能力。

    鬼將軍的名號,教他惱也教他一上戰場,定會殺出一片血海,以洩心頭之恨。

    「……王爺不是瞧不起女人嗎?」怎麼如今聽起來,似乎對女子多有禮遇?

    「瞧不起是一回事,本王要殺,也不殺沒有反抗能力的人。」

    聞言,她難得的對他興起些許的欣賞。其實撇開他殺人如麻這點不算的話,能夠有他這麼剽悍的將軍,對西引百姓而言確實是一大福氣,然而對他國而言,便等同毒蛇猛獸,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就害怕。

    「不會跑不會掙扎的獵物多無趣?」他突道。

    此話一出,晏搖光眸底閃動的欣賞瞬間熄滅。

    見狀,玄夜爻不禁放聲大笑,那爽朗如風的笑聲,低醇悅耳的聲響,更教她氣結。

    這人到底是說真的,還是逗她的?

    真真假假,真教她看不透。

    「欸,這時分,怎麼有人在山洞裡笑?外頭還有兩匹馬呢。」

    玄夜爻的笑聲讓外頭正巧路過的人詫異地朝山洞而來,就停在洞口幾步外。晏搖光聽見聲響,側臉探去,喜笑顏開。

    「小石頭!」她喊。

    「晏姊姊?」外頭的少年回應著。

    「是我!」她開心得很。

    正要喚外頭的人入內時,便聽見對面的玄夜爻涼聲提醒,「妳沒穿衣裳。」

    愣了下,晏搖光忙喊,「等一下,你們先別進來!」天啊,她和他衣衫不整,在這天明之際出現在山洞內,要是被人撞見,她的清白沒了不打緊,重要的是她肯定會被誤會自己叛國通賊!

    「妳認識外頭的人?」瞧她取下架上的半干衣裳,蹩手蹩腳地套穿著,他漫不經心地隨口問。

    「當然,鬼川鎮可是我小時候所待的地方,會待在那兒的人,幾乎都是戰地孤兒。」她沒心眼地回答,穿妥衣裳後,才回頭笑說:「請王爺必定記得,石鋼得要快快運到鬼川鎮。」

    鬼川附近山脈有不少礦產,百定在貪求方便下,鬼川鎮便成了皇室授權的冶鐵重鎮,她打小在這裡長大,對於煉鐵術頗有心得,對兵器設計更是一把罩,可是近來附近的礦場已開採一空,也使鬼川鎮面臨廢廠的命運,如今若石鋼到手,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妳倒是仁心,心底擺的全都是其它人。」玄夜爻哼笑,起身著衣。

    晏搖光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她剛才有說什麼嗎?還是她太容易被看穿心思?對了,剛才有許多話她都沒說出口,怎麼他好像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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