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景龍三年中秋
太平公主的別業裡,今晚有一場賞月宴,受邀的全是公主親信之人。
官拜六品上中書舍人的馮守夜把整頭黑髮束在腦後,如絲緞般的發尾,倒映著別業內的琉璃燈一閃一閃,帶著親隨在公主家僕的帶領下,進入別業裡搭建得金碧輝煌的戲台。
坐在主位的太平公主一見到他,立刻眉開眼笑地朝他招手,要他過來。
「守夜,你總算來了。」
「守夜遲了些,倘若壞了公主的興致,還請公主原諒。」馮守夜來到太平公主跟前,恭敬行禮,可一雙慧黠的墨黑瞳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呵呵,怎麼捨得呀?來人,替馮大人看座。」太平公主將馮守夜安排在身邊的位置,兩人不時低聲交談。
時人都知道馮守夜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兩人走得很近,不時有兩人過於親匿的消息傳出;這對露水姻緣不斷的太平公主而言,並非大事,馮守夜看來不過是她其中一個較為疼愛的男寵而已。
嚴格說起來,馮守夜的長相並不特別俊俏,頂多稱得上順眼無害,以如此平凡之姿卻能奪得太平公主的信任,全多虧他機敏的反應和俐落的辦事效率。
人家說,拍馬屁不能拍到馬腿,馮守夜不僅是舌粲蓮花的高手,只要和他交談過的人,很少會有不買他的帳的。大概是看上他善於說服別人這一點,才使他從眾多男寵中脫穎而出,也讓他撈到個正六品的中書舍人之位,更是六位中書舍人中的「承旨」。
當然,對有心人來說,這個官並不大,也不高,可從沒聽馮守夜抱怨過。他更不會仗著太平公主的寵愛而頤指氣使,和前帝寵愛的張氏兄弟大為不同,所以在朝中建立了良好的人脈關係。
但,這並不表示他就是個好人。
「聽說東瀛來的使者要表演一套他們國家的刀法,我記得你對刀劍之類頗有研究,擔心你趕不上表演的時辰,還要他們延後等到你來才准開始。」太平公主抿唇輕笑,笑容清麗優雅,年過四十看起來卻風韻猶存。
「守夜惶恐,希望沒壞了公主雅興,不如就請使者開始表演吧。」馮守夜也不管台上表演到一半的戲班子,微微偏著頭,露出溫和的笑容,像個不解世事的孩子,天真無邪地建議。
馮守夜最厲害的就是無論做出任何要求,都用看起來像孩童般純真的笑顏來應對,常常教人忽略了他的要求有多麼可惡,不自覺地答應他。
這也是他不需要擺出被寵壞了的驕矜自大便能無往不利的原因。
太平公主立刻揮揮手,命令道:「來人,戲不看了,讓東瀛的使者開始吧!」
即使是自己提出的要求,馮守夜在得逞後,臉上猶然掛著與己無關的純潔笑容,狀甚隨意的睞著四周的景象。
沒多久,兩個濃眉大眼,五官有稜有角的東瀛武士出現在戲台上,手持一把細長的刀,正要開始表演之際,馮守夜突然懶洋洋地開口了。
「公主不認為只是看他們比畫早已知道套路的刀法有些無聊?」
聞言,太平公主登時瞭解他的意思。
「前幾天新進的那批下人裡,挑幾個有長肉的出來。」
別業總管聽命領了三個男人來到太平公主面前。
「守夜,你覺得哪個比較有看頭?」太平公主問。
馮守夜根本連看也沒看,慢條斯理的吃著親隨剝好的蝦,隨口道:「和他國武士切磋的機會難得,別讓他們失了宣揚國威的機會,全上吧。」
「給他們一人一把刀。」太平公主又下令。
「刀?」馮守夜似乎又找到能刁難的地方,「既是要讓對方見識我大唐國威,用刀未免太瞧不起我大唐勇士,將來說出去也會被笑我們恃強欺弱,不如……拿筷子吧!一人給他們一雙筷子,身為大唐勇士綽綽有餘了。」
在場的其他官員聽了,莫不為之愕然。
東瀛武士拿的是真刀,在沒有套好招的情況下,危險相對增加,馮守夜簡直是要那三個下人拿命來博君一笑!
「確實有趣。」太平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然後指著拿著筷子的三人其中一人,「就你先上吧。」
那個看起來骨瘦如柴的男人被點到後,其他兩個暫時鬆了口氣。
馮守夜分神覷了那個男人一眼,隨後又無關痛癢地繼續吃蝦。
戲台上的東瀛武士聽不懂他們的話,對眼前的情勢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旁邊有人對他說可以開始了,他更是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個只拿著筷子,好像隨時會倒地不起的瘦弱男子。
「還不開始嗎?」馮守夜淡淡地開口。
「你,」太平公主指著面黃肌瘦的男子說:「他聽不懂就算了,你難道也聽不懂我的話?」
男子轉頭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正好和抬起頭的馮守夜對上。
「大人,您沒事吧?」注意到馮守夜端著茶杯的手一抽,親隨——仲孫襲在他耳邊輕聲問。
馮守夜——也就是馮京蓮,放下茶杯,拉高衣袖悄悄擦拭濺出來的茶水,回以一笑,然後低聲對他說了些話,接著繼續吃東西,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
在懂得東瀛語言的人快速和武士解釋過後,武士臉上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但在看了看自家大人臉色沉重地朝他點頭,也只好高舉刀子朝男子劈過去。
這是屠殺,不是比畫!
在場所有人都這麼認為,也認定那把刀會直直砍在那個似乎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的男子身上時,刀,偏了。
馮京蓮藉由向太平公主敬酒時用眼角餘光瞥了眼。
不是刀偏了,是那個男人動了。
東瀛武士顯然覺得奇怪,他雖然氣勢做得很足,卻想著在快要砍到男子的時候停住,偏偏他眼前萎頓的男人卻突然消失了。
不禁感到納悶,東瀛武士回過身,決定再試一次。
第二次,他的刀還是偏了。
以眾人的眼力來看,或許會覺得是東瀛武士的刀偏了,其實是男子以很快的速度,小幅度的移動著,他們離戲台有一段距離,看起來就像男子命大,刀連連砍偏。
「看來我朝勇士確實有那麼幾分可自豪的功夫。」太平公主的笑容看不出情緒。
「公主,不知您願不願意和守夜打個賭?」馮京蓮突道。
「說來聽聽。」一如往常,太平公主對她的話都很感興趣。
馮京蓮確實是她拔擢的,她也是唯一一個知道馮京蓮其實為女兒身的人。表面上她們看起來像是主人與男寵,事實上馮京蓮是她手中的一顆棋子,而且還是最有用的一顆。
她先後除掉了張氏兄弟和不少政治立場矛盾的敵人,這也是為何她會對馮京蓮的要求十聽八九的原因。
她確實疼寵她,卻比較像是愛惜人才的那種感情。
「微臣賭東瀛武士不管砍幾刀都砍不到那個男人,您有興趣押相反邊嗎?」馮京蓮直視著太平公主。
「賭注為何?」太平公主似乎覺得有趣。
「如果臣有幸押對寶,請把這名下人賞賜給臣,反之,聽由公主決定吧。」
「聽起來是個小賭注,倘若你想跟我討隻狗,隨時可以直說,無妨。」
「公主如此瞭解守夜,定知道守夜就愛養些無家可歸的狗啊貓的。」馮京蓮替太平公主倒了杯酒,親自送到她面前,「但是守夜討厭無功受祿,用賭的就還好了。」
「既然你這麼說了,就如此吧。」太平公主索性順著她去了。
賞月宴結束後,馮京蓮如願多了個下人。
「你叫什麼名字?」仔細觀察男人像極了雍震日的鐵灰色眸子,馮京蓮問。
男人露出抗拒的神色,沒有答腔。
「嗯……那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水禺好了。聽懂了嗎?我叫你水禺,你就必須出現。」
男人臉上的除了抗拒更多了嫌惡。
「可別會錯意,我不是對你有興趣,再者我也不是要救你,別有在我這兒會比在公主那兒舒服的想法。」馮京蓮頓了頓,對那個沒有好臉色的男人,用人畜無害的笑容說:「你只是我養的一條狗。」
水禺跟在仲孫襲身邊學習,很快便學會了馮京蓮交代下來的那些「骯髒事」該怎麼做。
他比較不懂的是,這個新主人明明說自己只是一條狗,卻不像對待狗那樣打罵他,反而讓他學習許多以前從未見識過的事物,雖然她說是為了讓他能幫上忙,他還是覺得很奇怪。
仲孫襲曾經說過,那是因為他的眼神令她想起一個思念已久的人。
他不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所以沒有問那個人是誰,只想著要快點趕上她給予的程度——沒辦法,人家給他多少,他便還多少是他的堅持。
「水禺,你殺過人嗎?」那一天,馮京蓮這麼問。
跟在馮京蓮身邊替她處理大小事的仲孫襲聽見這個問題,忍不住抬頭看她。
「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沒殺過人吧?」馮京蓮雙手交疊放在下顎,笑咪咪地說。
每當看到她這樣的笑,總會令水禺忘記她其實比自己還小。
「我沒聽過哪戶人家養的狗除了要學會識字,還得兼殺人的。」水禺板著一張臉回答。
「嗯……總是會有需要的時候,例如佔著茅坑不拉屎的人啦、拉屎的時候忘記帶草紙硬要跟我對分的人啦、拉屎的時候忘了帶草紙結果旁邊的也忘了帶的那個人啦……總之有很多情況的。」馮京蓮抓起自己長長的發尾,一邊玩一邊說。
「我完全搞不懂大人是跟茅房有仇還是跟拉屎的人有仇了。」許是跟馮京蓮相處有一段時日了,水禺也學會這種吐槽的說話方式。
「呵呵,橫豎你會揮刀吧?」
「如果有刀的話。」
「仲孫,麻煩你替水禺拿把刀。」馮京蓮交代道。
「是。」仲孫襲隨即回答,這其間還替她處理公事,以及分類從其他大人送來的請柬、密件和……為她在暖爐裡添柴火。
水禺從沒見過仲孫襲拒絕馮京蓮的要求,但看得出來,並不是因為馮京蓮用上那種人人無法拒絕的笑容,而是仲孫襲自願的。
「拿去。」馮京蓮交了封信給他。
水禺立刻明白是有事要他去辦。
「水禺,今天晚上你跟仲孫一起出去。」他前腳剛踏出書房,馮京蓮的聲音跟著追了出來。
「是。」水禺應聲的同時,人已經不見蹤影。
仲孫襲走過去把門關上,一邊數落,「他老學不會關門。」
「也許再過一陣子吧。」馮京蓮不怎麼在意,話鋒一轉,「今年,歲時他們會回京過年,你知道嗎?」
七年前,她在太平公主的幫助下,以「馮守夜」這個名字,重新假扮男人入朝為官,隔年張昌宗誣告魏元忠與太平公主的男寵司禮成高戩,使得前帝大怒,將魏高兩人下獄,太平公主和二張的關係徹底決裂。
神龍元年正月,前帝病重,李氏擁護者,以宰相張柬之為首發動兵變,她和太平公主同盟的最大原因——張氏兄弟,在那次事件中遭受誅殺。太平公主因為誅殺張氏兄弟有功,受封鎮國太平公主,而她則是太平公主身後的一抹影子。
那時候她只想殺了害雍震日半死不活的張氏兄弟,對權勢地位還不迷戀,卻積極的想讓太平公主拔擢雍震日。
她的想法很單純:官越大,他越安全。
如今在她的暗中幫助下,雍震日已為正四品上的忠武將軍,由於邊關的大小戰事不斷,所以他們總無閒能回來,回想起來,自從一心想著要成為朝臣,保護他之後,他們也有七年沒見了。
她讓仲孫襲捎去許多封信,得到的回音卻很少,大部分是由仲孫襲轉述他和大伙的近況給她聽。她不是沒想過到邊關去看他們,手邊卻總有一堆事情要處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人脈,也不能有一日疏忽,畢竟這是個黑吃黑的地方,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在她算計別人的同時,自己可能也已在對方的算計中,她無法一日不知道朝中動向,別說懈怠,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也許,她是變了。
但在這個利慾薰心的世界裡,誰能永遠保持純真不變?而她早就決定,為了守護最重要的東西,雙手血腥亦無所謂。
「我很想說怎麼會不知道,偏偏我又非常瞭解你提起這件事的原因。放心吧,我會負責安排其他師弟,讓你和年時有一整晚的時間相處的。」仲孫襲正經的臉上難得出現笑容。
「謝謝。」馮京蓮放心的笑了,那是只有面對一路陪著她的仲孫襲才偶爾會出現的。
為了這抹笑,要他做什麼都值得。仲孫襲暗忖。
「啊……還有一件事。」處理公事到一半,馮京蓮又道。
「什麼?」該不會是想要求延長和雍震日相處的時間吧?
馮京蓮覷著他,擠眉弄眼的說:「你該記得他叫歲時了吧!」
「將軍,看得到城門了。」
聽見前方傳來的消息,騎馬跟在雍震日左邊的藍桂,開口道:「將軍,你送給妻子的禮物準備好沒?」
在右邊的萬二模仿藍桂的語氣,「是啊,將軍,聽說夫人今年特別來長安陪你過節啊,你是準備好沒?夫人會失望的。」
「夫人要是失望的話,一定會拿刀砍你的。是說……小京應該也配上真刀了吧?」藍桂的問題沒人能回答。
在武館誰有資格配上真刀,是由師父決定的。
「小京有在信裡提過嗎?我想她一定非常想用真刀問候你吧,到時候我們要閃遠一點了,小桂。」
「小二,放心,我會閃很遠的。附帶一提,我不是看不起小京,我從頭到尾看不起的都只有二師兄而已。」
「喂,前面和後面的話根本沒關係嘛!」一直默默任由他們說的雍震日終於忍不住開口。
許是邊關戰事出現議和的曙光,他們才會放鬆許多,而且越接近長安,越能感覺到令人怠惰的平凡,從他們改變的稱呼和越來越多耍笨的情況來看,雍震日敢斷言,他們已經完全鬆懈了。
「啊!抓到蟋蟀了!」萬二甚至開始抓起蟋蟀。
「啟稟將軍,我發現一個在偷懶的傢伙,請用第七百五十二條軍法,嚴辦他。」藍桂指著萬二說。
「你先告訴我第七百五十二條軍法是什麼。」雍震日白了他一眼。
「嗯……就是把蟋蟀身上所有的條狀物拔掉以後再——」
「欺負蟋蟀的人都是壞人!」萬二以正義的鐵拳狠揍藍桂。
被揍得摔下馬的藍桂從地上爬起來,慢吞吞地擺開架式,「我有沒有聽錯?平常欺負蟋蟀的人不就是你嗎?」話落,換他以飛踢踹向萬二。
「別吵了,我們要準備進城了。」眼見城門出現在眼前,雍震日捺著性子說。
「啟稟將軍,他們兩個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
雍震日的額頭青筋怒暴,一邊怒吼一邊衝向他們——
「你們是叛逆的小鬼頭嗎?故意裝做沒聽見娘親的話的小鬼頭嗎?啊……這麼說來我是娘親嗎?不對,我叫你們不要再鬧啦!不要讓我說上兩次!」
「事實上,你也只說了一次。」一道清脆、難以辨別男女的嗓音雖然沒有明顯的高低起伏,卻穿透了所有雜音傳入他耳裡。
比雍震日先看見來人的藍桂和萬二紛紛露出久別重逢的開懷大笑,繞過他朝馮京蓮跑去。
「小京!你真的來了!看看你還是一身男裝成什麼樣?穿女裝啦!你穿女裝很漂亮耶!」藍桂拉著她的手,興奮的語氣裡夾雜著嫌棄,這是他高興時特有的說話方式。
「穿男裝比較方便,況且你說什麼我穿女裝漂亮?我記得我穿嫁裳的時候你們明明驚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馮京蓮雖然是對著藍桂說話,但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在不遠處的雍震日。
她能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渴望著他,渴望見他,渴望和他說話,渴望聽見他的聲音,渴望碰碰他。
「小京小京小京,你也是剛到嗎?如果再早一點在路上碰到,就可以跟我們一起來了!」萬二熱情地給她一個擁抱。
馮京蓮猛地想起自己為朝官的事還沒告訴他們,反正她也還在考慮要不要說,乾脆就順著萬二的話含糊帶過。
「唔、嗯,啊……」
「小京啊小京,我們知道你很想念二師兄,但是你敷衍我們的情況未免太嚴重了。」藍桂對她擠眉弄眼,好半晌才讓開,讓她可以走向雍震日。
「咦?小京在敷衍我們嗎?敷衍是蟋蟀的一種嗎?可以借我看看——」萬二的蠢話還沒說完,即被藍桂一腳踹飛。
「你那已經算是廢話太多,我都不想反駁你耍笨了!」
藍桂還貼心地把眾人一併趕遠,留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
終於……只剩他們了。
看著近在咫尺的他,她的鼻頭不知怎麼地有點酸。
她想過見到他時一定會是欣喜若狂,她會拔足奔向他一旦現在似乎錯過最佳時機;所以她該熱淚盈眶,哽咽得說不出來一旦是她的自尊不容許在這麼多人面前哭;啊,她可以說一聲「你回來了」——但是這裡根本不是他們的家鄉。
雍震日可以想見她現在心裡一定是百轉千回,安靜不下來,偏偏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寧靜。
啊……他高傲的小妻子,連在他面前都不肯掉淚了,又怎會在這時候表現出對他的思念?
無妨,他從那雙近乎癡狂的眼裡已經看出來。
「終於見到你了。」馮京蓮率先開口。
「你不過來?」他挑起眉,環著雙臂問道。
她本來想說怎麼不是他過來,但想到如此一來,兩人可能會展開一番唇槍舌劍,便決定讓他一點,順從地走了過去。
「不抱住我?」他又問。
「你的手。」馮京蓮笑咪咪地說。
雍震日朝她張開雙手,她搖搖頭,要他把手垂放在兩側,他雖覺怪異,還是照做。
待他擺出她理想中的模樣後,馮京蓮一把圈住他的腰身,如同當年跟他道歉那次一樣,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抱他。
「喂、喂喂喂喂……」雍震日察覺她的詭計為時已晚,餵了好幾聲。
「如何?感覺得到我有多想你了吧?」笑容甜膩膩的,馮京蓮爽快不少。
她或許是很矜持,但是他也差不多!
要她抱他?行啊!
「我、我……」雍震日做出快要停止呼吸的表情,下一瞬掙脫她的手,反把她抱起,大笑,「怎麼可能還會像以前一樣!」
被他高高舉起,馮京蓮嚇了一跳,正想罵他時,卻發覺了一件事,然後忍不住苦笑。
他在發抖。
像她等不及他進城,非要先跑過來看他時,興奮不已,想念他想念得克制不了而發抖一樣。
原來,他是真的很想她,不像外在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
弄清楚這一點,馮京蓮的心情好多了,伸手輕撫他的臉,低聲道:「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除日。
長安熱鬧的過年,從年夜飯後開始。
街上到處是火樹銀花的景象,舉國歡騰。
雍震日站在平康坊的門樓下等待他的妻子。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要分開來行動,見她那麼堅持,他也只好照辦了。
前幾天從明德門,一路行經整條朱雀大街進到大明宮,夾道歡迎的百姓似乎都認得他了,讓他即使換下一身戰甲都不得輕鬆,不時得跟不認識的人打招呼。
雍震日又等了一下,最後決定先晃到旁邊去辦點事再回來。
馮京蓮穿著一身由仲孫襲替她打點的華麗衣裳,匆匆忙忙趕到和雍震日約定的門樓時,四處不見他的蹤影。
雙手拉著長長的裙擺,她有些焦急地搜尋著人群中每一張臉。
果然不該約在熱鬧的平康坊……剛這麼想,一個聲音喚住了她的注意力。
「姑娘,你在找人嗎?」
馮京蓮皺眉看著眼前戴著年獸面具的人,沉默地搖搖頭。
「姑娘,你是在找一個……」年獸面具湊到她面前,面具底下鐵灰色的眸子閃動溫暖的笑意,問:「跟我一樣的人嗎?」
馮京蓮這才綻開笑顏。
「怕我認不出你來嗎?這個面具未免太適合你了。」
「你確實認不出來。連自己的夫君都認不出來,你這個做妻子的實在太失敗了。」雍震日嘲笑。
「那是因為——」她本想辯解,到了嘴邊的話卻吞了回去。
他出征在外是為了保護他們的黎明,她不能說「都是你很久沒回來」,或者「都是你一直在戰場」的任性話語。
「太像了,讓我有點懷疑。」她隨便敷衍了過去。
沒忽略她詭異的停頓,雍震日垂眸凝視著她,好半晌才說:「今天,你想要去哪裡,想要玩多晚,我都陪你。」
「你不累?」雖然他的話很中聽,但馮京蓮想到他能休息的時間不多,也許該讓他好好休息才是。
「陪你,多久都不累。」他攬過她纖細的肩頭,瞬間好像抱住了追求、守護已久的寶物,整顆心被熱流漲得滿滿的。
馮京蓮突然緊緊抱住他的腰,不顧四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把頭埋進他的胸膛。
「如果對我太好的話,我會變得很貪心。」她會不想讓他走,不想讓他在三天後離開。
她的聲音悶悶地震動了他的胸膛,從沒見過她撒嬌的雍震日瞬間整個人都快融化了。
他悄悄收緊雙臂,把她往較沒有人的巷曲裡帶,不希望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夫妻間的親匿戲碼。他們都不習慣。
「多貪心?」攬著她,雍震日靠著牆,唇角浮起笑痕。
「嗯……大概一整晚的時間。」其實一整晚根本不夠,可是她怎麼能厚臉皮強留他?畢竟她可是向一整支軍隊討人。
「就這樣?」他輕撫著她即使換上女裝,也同樣是一頭馬尾的髮絲。
他是為了方便才把頭髮削短,她卻學他這麼做,真不知道該說她是念舊,還是純粹懶得整理。
馮京蓮抬起頭,墨黑的瞳心染上巷外繽紛的光彩,一本正經地說:「難道你要丟下軍隊整整三天?」
「有何不可?」料他們也不想在享受短暫和平時看到他的臉。
「可以嗎?」她掩不住驚喜地問。
「為何不行?」他邊說,邊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個一個輕輕的吻,「我只是想讓自己心愛的女人開心而已。」
馮京蓮開心到快要爆炸了。
以前鬥來鬥去的時候,沒注意到相處的時間是多麼珍貴,有些事只有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這麼多年來的宮廷鬥爭,她今天第一次稍稍放下緊繃的神經,和他手牽著手逛著長安的街道。
在賣胡麻餅的攤子前,互相叫嚷著辣味和甜味這種為難老闆的口味;在遊藝班子前被他抱高看戲;在步伐不一致的時候過上兩招,然後結束在她不小心露出腿後,他驚慌失措的大罵聲;在她感覺冷的時候偎向他;在好笑的時候一起笑;在鬥嘴的時候有個伴……她突然驚覺,越是和他相處越久,將來送他離開時一定越難過。
就像當初目送他的背影,看著他們離開。
「小鬼,你真的長大了。」走過人群擁擠的大街,雍震日突然有感而發。
短暫陷入思緒中的馮京蓮回過神,發現自己幾乎是被他揣在懷裡走,忍俊不禁。
「喂喂,雖然我在發愣,你也不用這樣帶我前進。」
這小鬼真是誤會很大。
他像是故意帶著她走嗎?是不想讓別人碰到她!
「跟丈夫在一起都能發愣,看來該好好教訓教訓你了。」雍震日橫在她胸前替她擋避的手稍微轉向,渾圓的觸感立刻盈滿整個手掌。
唔,所以他才說她「長大」了。
「喂!這裡可是大街上,請你注意一下四周都是人。」發現他不規矩的手,紅暈飛上腮幫子,她低斥。
「嗯……所以說你為什麼要在大街上穿成這樣?」雍震日的聲音隱約有著懊惱,「穿這樣是犯規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嗎?」
「你有說過嗎?」
「有啊,在心裡。」
「那不算對我說!」她又怒又笑地吐槽。
會選擇穿女裝,是因為怕被朝廷裡的熟人認出來,而且仲孫襲說穿女裝能讓他高興,雖然她是半信半疑,但最後還是被說服了。
至少他今天一直看著她,沒時間去看其他女人。
「啊,糟糕。」雍震日發出不妙的低語。
「怎麼了?」
「嗯……該怎麼說……就是那個啦,男人的需要什麼之類的……」雍震日平穩的音調不如斷斷續續的話所表現出的煩惱。
靠得如此貼近,經他一提,馮京蓮隨即察覺一些……令人臉紅的變化。
她輕咳了幾聲,「其實也不是非要一直在外面不可。」
雍震日眉一挑,懂了她的意思,偏偏欺負人的劣根性又冒出來作祟,故意裝不懂,「什麼意思?」
背靠著他,馮京蓮沒能看見他的表情,於是又說:「我是說差不多該逛的都逛完了,所以……」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也親眼見識過那種場面,瞭解他口中的「需要」是什麼,身為妻子,她當然願意滿足。
「剛剛不知道是誰說要一整晚的時間的?」雍震日取笑她,不意外瞥見她的耳朵紅得快冒煙。
「一、一整晚的時間都跟你在一起的話……哪裡都好……」馮京蓮結結巴巴說完,最後一句還說得特別小聲。
人聲鼎沸,她羞澀的話語仍是被他清楚捕捉到。
再一次地,他的心跳被她給掌握,又甜又酸的滋味浮上心頭,差點對這個越來越有女人味的妻子招架不住。
見她羞赧的摸著發燙的耳朵,從後凝視她這些小動作的他,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緊緊地、用力地抱住她。
有哪個男人拒絕得了女人的邀約?尤其這個女人還是自己的妻子時。
雍震日把持住最後一絲理智,把她帶往人潮較不那麼擁擠的街道,繼續走著。
馮京蓮默不作聲的跟著他走,雙頰越發紅潤,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並沒有帶她回府邸的意思,開始顯得侷促不安。
「嗯……那個……」她是見過有人在外頭也能……做,但這是她的第一次,不管怎麼說,她都想躺在舒服一點的地方。
「小鬼,別想太多好嗎?」雍震日鐵灰色的眸子閃動捉弄人的光芒。
「你耍我?」馮京蓮心裡燃起怒火。
害她這麼不自在他覺得很好玩?
「不。」雍震日嚴肅的搖頭,帶著她轉向不知道是誰家的大門,直直走過去,挑白了說:「最好是可以立刻找間屋子,是不是自己家都無所謂;最好這家的門沒上鎖,不然我踹開也行;最好裡頭有床、有棉被、有枕頭,可以讓你躺得很舒服;最好我們現在立刻闖進去——」
「得了得了!我懂你的意思!」馮京蓮拉住他往前走的步伐,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現在到有床的地方,這三天都會浪費在床上。」他只手掐著下顎,走下門階,「我想你應該不希望這樣吧。」
「可是……」馮京蓮遲疑著。
「別擔心,未來還有很長的時間。」他向她保證,堅毅不可摧的神情連她也信了,「所以現在,你只要告訴我想吃什麼,想去哪裡就好了。」
在有限的時間內,他決定讓她無限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