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滄浪找春兒找了一整個早上,找到他那張原本就不和善的冰冷臉孔更加教人退避三捨。過了午膳,春兒終於回來,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時,手中端著滿滿一碗飯菜,一口一口扒著,小嘴裡咀嚼鹹香豬肉,油膩的亮光,像層胭脂,塗在紅唇上,襯托雙唇豐盈。
「怎麼又生氣了?」她叼著筷子,坐在他身旁:「真想替你改個名字,叫臭臉武皇大冰塊。」
「……」隨便她愛給他取哈怪名,他才不介意,他只介意她一整早不見蹤影,是跑哪裡去了?
「我早上去替小當家辦事,又是抓藥又是買甜糕,忙到連午膳都沒吃呢,瞧,我隨便挾幾樣冷掉的菜,就趕著來找你,你卻擺一副臭臉給我當配菜呀?」她獗嘴,故意埋怨道:「我早上不在府裡,你一定是光明正大偷懶不做工嘛,是不?沒有人請得動你呀,你巴不得我最好別出現在你面前吧,整個上午你都賺到了耳根子清靜,又沒有損失,氣呼呼的做哈呀?難不成,你這麼想念我呀?」說到後來,她又詰詰掩嘴笑了。
他睨她一眼,明顯的,寒冰似的面容稍稍解了凍。「還沒吃飯就快點吃,囉嗦些什麼。」他輕哼。
她沒打算為難自己肚子,努力進食,吃得兩頰鼓鼓的,像只栗鼠。
聞人滄浪與她並肩,既沒拉開兩人之間挨得憊近的距離,也沒有拂袖離去,他聽著她悉悉索索吃飯的嚼食聲,目光落遠,望向嚴家遠處宅樓。
這一刻的平靜真是稀奇罕見。
不曾有哪個姑娘敢窩在渾身散發冷傲的他身旁,吃得這般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偶爾挾一口肉要喂他,被他狠狠一瞪也不會抖著竹箸縮回去,不時能聽見她嘖嘖咀嚼菜餚的滿足吁笑,讓他懷疑她手上那碗飯菜究竟有多好吃,為此,他張嘴吃下幾口她喂來的飯菜,味道普普通通,和他今天中午吃到的滋味相去不遠,甚至飯菜冷涼之後,口感不若熱騰騰時美味,他是個刁嘴之人,威名與權力,使他擁有享之不盡的美食華裳,養成他習慣吃好的穿好的,他從不在食衣住行上敷衍了事,此時卻完全不想挑剔嘴裡嘗到的飯菜是否精致對味,因為她笑得多甜,甜到似乎連他咀嚼的冷冷飯菜,也逐漸傳出一股甜味。
大飯碗吃到見底,連顆白飯都沒剩下,春兒-
現在應該要稱她為「夢」-擱下碗,打開手邊另一個油紙包,取出一個圓狀糕點,上頭灑有橙、紅、青、白等等切成小丁的酸甜水果塊,果香四溢,底下的糕點以牛乳及蛋液打發再蒸熟,呈現蓬松綿軟的口感。
「這是小當家分給我的五果蛋奶糕,咯,分你一半,嘗嘗。我排好久的隊才買到呢。」
「你自己吃。」他又不貪嘴,不像姑娘家嗜甜。
她卻擠眉弄眼地露出佞笑:「你好下流哦,打這種壞主意呀?」
她的這句話,來得突兀,而且指控得莫名其妙。
他打什麼壞主意了?
他不過是叫她「自己吃」,這幾個字橫著聽豎著聽,再正直不過,是哪裡壞了?
「我懂我懂,我很善解人意的。」夢扳下一小口,叼在唇心,唇兒一噸,就要用嘴喂他吃。
到底是誰下流呀?
他以他武林盟主之名立誓,他壓根沒有這種無恥念頭!
至少,在她把糕點咬在唇心之前沒有!
「來,我喂你。」她口齒含糊說,雙手已經攀上他的臂膀,粉櫻嘟唇湊上前。果不其然,她聽見他悶哼一聲,熱唇下一瞬間含住她的,小小一口蛋奶糕,在兩人嘴裡化開,舌尖嘗到果香甜味,糕點早不知道被誰咽下,雙唇間再無阻礙,只剩純粹的彼此。夢曾天真想過,要是她在聖女試驗中被宣判落敗,她真想馬上拉聞人滄浪上床歡好,徹徹底底從他身上去演練那些她在淫書中瞥見的香艷插畫,暢快淋漓享受魚水之歡,做完了,要被處死才不會留下遺憾嘛。
可天魔教太遠,遠到來不及在臨死之前再趕回來享用聞人滄浪。
真可惜……
這麼燙人的男人、這麼迷人的男人……
要是她真的因為落敗失格而必須死去,她一定會很捨不得他,她一定……會想念他。
但他呢?
他不知道她是夢,在他眼中看見的人,是春兒,吻著的人,是春兒,不是她。
他那深邃銳利的眸裡,會因為映著春兒的容貌時而若有似無地變為柔軟,他與春兒說話時,不像對待夢一樣,他甚至還會和春兒說些冷笑話。
即便這個春兒是由她所假扮,然而與生俱來的容貌是屬於春兒所有,春兒的外貌雖不算驚艷型的美人兒,也因平常清秀而顯得平易近人,聞人滄浪喜歡這類型的姑娘,是嗎?
應該是,不然他怎會吻得如此激烈,像要吞了她一樣。夢又察覺到一只大掌籠罩在她胸前,她在他嘴裡吁歎,將那只手給拎出來。「不行……」她告誡他,也告誡自己。
「為何不行?」他粗啞反問。這女人和他一樣投入於熱吻中,卻仍是堅持不准他越雷池一步。
以他的力量,他可以輕易制伏她,以強迫手段教她接納他,但,這個念頭,他不曾想去實行它。
因為,他並不想傷害她。
於是,他仍在她唇上細碎啄吻,試圖引誘她,最好將她吻到喪失神智,乖乖癱軟在他懷裡別掙扎。
「別這樣啦……我的自制力沒多好。」她困難說著,唇兒卻像是叛徒一般,鱖得高高,想更貼近他、更嘗盡他的味道。
「我倒想看看你為我失控的模樣。」他似乎找到能操弄她的好辦法,當他的唇離開她的,她便會自己追逐上來,宛如被餌料吸引的饞嘴魚兒。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她要是完全大失控,現在就拉著聞人滄浪奔向最近的一張床大翻特滾,後果只有死路一條,她會成為天魔教的叛徒,被下達格殺令……
哦,可是她真喜歡從他口中嘗到的一切,包括熱烈的、激動的、纏綿的坪然心動。他時而近時而遠的撩撥,教她難以忍受,她發出抗議的細吟,小臉不滿地皺起,他才又重新回到她唇邊。
在他壓上她的唇心之前,他說:「那就一塊兒死吧。」
她口中的「死」,與他以為的「死」,意義差之千萬裡。
她指的是生命,他指的卻是極致歡愉所領受的小小死亡。
夢深深啾向他,望進那張冷傲臉龐上最炙熱如火的黑眸,裡頭充滿了足以將她焚燒殆盡的火光。
他那句話,是說給春兒聽的吧?
他願意和春兒同生共死,那她呢?她夢呢?
他不知道她是夢,他以為她是春兒,她用著春兒的聲音,道出夢的矛盾,聽在他耳裡,他仍是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別。
她不想頂著春兒的臉,與他頸項纏綿,她不想成為另一個女人的替身,她不想聽見他雄渾低沉的聲音,喊出不屬於她的名字!
她甚至嫉恨起自己扮演的這個春兒!
夢忍痛推拒他,卻不是推開他,她讓兩人膠著的雙唇分離,雙臂依舊抱緊他的身子,用臉頰熨貼在他起伏激烈的胸膛,平復凌亂的氣息。要放開到嘴的人間美味是很教人不捨,於是,她輕歎一口氣,聞人滄浪喉問間亦滾出一陣低咆的悶哼,那代表著欲火不滿的抗議。
「我問你……」她嬌吁吁吐納著,「我跟那位將你扛進嚴家的女孩,誰好看?」哦,真蠢,這種蠢問題果然只有在激吻過後的腦袋填渣才會問得出口,自找死路,她理智稍稍一恢復就後悔了。
「小妖女?」聞人滄浪向來僅有的高傲漠然神情有了變化,濃眉攏皺,蹙痕在雙眉之間留下一道深刻陰霾,瞧不出是怒是恨抑或其它,唯一瞧得很清楚的,是小妖女這三字,教他反應明顯。
「她說她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不是小妖女啦。」夢替自己辯駁。
「她說的話能信嗎?」聞人滄浪冷嗤。
「你做哈這麼討厭她呀?她長得無敵美,像朵小花兒一樣人見人愛,人緣又好,與她相處過的人都好喜歡她呢!」關於這點,可不是她自吹自擂,她在天魔教中可是出了名的小可愛呢。
聞人滄浪不著痕跡地低歎:「是她比較討厭我吧。不計代價只求能羞辱我,甚至迷昏我,將我典進嚴家,為的也是要見我窩囊落魄,我與她根本無冤無仇,我不懂為何值得小妖女大費周章在對付我。」
面對春兒,他願意多說幾句,彷佛閒聊、彷佛訴苦、彷佛抱怨,她讓他……很放心地說出想說的話。
「她不討厭你啦。」夢說的正是自己的心情。她不討厭他。雖然一開始,的確被他的孤傲冷漠及目中無人給氣得牙癢,加上冰糖葫蘆的小小恩怨,她不是故意要找他麻煩,只不過在她的觀念中,他踩壞她一顆冰糖葫蘆,卻不見任何歉意,是他失禮了,她不在乎他賠不賠錢,只在意他賠不賠不是,若他當下便低頭道歉,她還會咧開笑顏,拍拍他的肩,一副「小事小事,別放在心上,來,我再去買一串,咱倆分著吃吧」的友善態度。
事後想想,自己是小題大作了點,但她不後悔將他扛進嚴家當鋪,要是當初沒這麼做,她也沒有機會認識更多的聞人滄浪。
聞人滄浪的戒心重,而且非常不擅於交際,這種武林盟主,只能以武服人,沒有其它好德行來留住人心,她認為聞人滄浪並不稀罕虛名,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不是他畢生心願,他只是恰巧強到打敗天下高手,恰巧強到被眾人拱上盟主之位。
他喜歡自由自在,這是她的直覺。
他像只蒼鷹,翱翔藍天,不受拘束,當然,他是只高高在上的鷹,俯睨萬物,享受居高臨下的至尊之威,可是一旦開始有人以道德禮教想縛綁他,他便會拋下所有,換取快意的自由。他雖然生得俊,能將俊臉搞得這麼臭、這麼難以靠近,也得有過人的本領,難怪鮮少有姑娘愛慕他,誰都不希望未來相處一輩子的男人老是板著駭人表情,教人不敢親近。但她看見別人看不見的「聞人滄浪」,看見了包裹在一身剛硬外殼下的柔軟,這個男人,見不得她提重物、見不得她汗流浹背、見不得她忙忙碌碌沒得閒,他不會表現出心疼或憐惜,想從他口中聽見「來,我幫你」或「你到一旁休息,我來做就好」之類的貼心話,很難,他只會做,不會說,就算真的開了尊口,也是「滾一邊去」這種狠話!不過她會自我解讀成好聽一些的,例如:你站這兒危險,到旁邊去,誤傷你就不好了。
他實在是個不會說好話的男人,心髒若不強些,可挨不住幾次言語打擊,然而仔細去品味,就能發現,他實際上相當的溫柔。
光以他明明能強逼她就范,鑽住她的膀子便能拖她進房,憑她幾招花拳繡拳,真想反抗他也毫無作用,他根本不用強忍欲火,大可為所欲為,但他不,他只會齜牙咧嘴低猖,任由欲求不滿的火焰焚身,然後自己用力吸氣吐氣地壓抑下來。
不會以蠻力逼迫女人的男人,值得加分。
「你又怎麼知道她不討厭我?她告訴你的嗎?」
「嗯……」算是啦。
「她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滿肚子壞水,她說的話,是真是假誰能斷定?她說她不討厭我,或許只是騙人的吧。」
「如果是她站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告訴你‘聞人滄浪,我一點都不討厭你’你也不會信她?」夢有些沮喪問。
「她會站在我面前,九成九是准備對我下毒。」聞人滄浪扯唇笑,在嘲諷。
「所以你會搶在她開口之前,動手解決她嗎?」
「會。」一看見她,他會毫不遲疑先扭住她的雙手,避免她再使小人手段,不給她任何潑撒毒粉的機會,至於她還想囉嗦吠些什麼,再聽她慢慢說。
夢扁扁嘴,不怎麼開心-她哪開心得起來?!他對於她的評語,沒有半句好話!說她滿肚子壞水、說她莫名其妙,甚至說再見到她也絕不會對她客氣!
這樣太不公平了嘛!她都已經……已經有一些些喜歡上他了,他卻仍不相信她。
真想當著他的面,撕下來假人皮,用自己的真實容貌去面對他……
「難道你誤會我與她有任何曖昧?」他以為她此時的失落源自於嫉妒。
「你沒有嗎?」
「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說曖昧未免太可笑。」聞人滄浪不願意承認小妖女對他的影響可以稱之為曖昧,他只是時常會憶起她的模樣,不小心將春兒與她的身影交迭,當春兒說著話時,失神地聽成了她的聲音……
「她明明就長得很美麗呀……」至少,她覺得阿爹阿娘生給她一張好可愛的皮相,她自己很滿意,也沒遇過哪人嫌她生得不好,她細眉疏淡濃適,唇薄美色嫩,臉頰似雪無瑕,打她踏進南城起,已經數不清遇過多少男人的調戲及戀慕眼光:「我覺得,她比我美多了。」她自己誇獎自己,透過春兒的嘴說出來,反倒像是「春兒」謙虛地欣賞另一個姑娘。
女人欣賞女人,難得的美德。
「我並不認為你遜色於她。」聞人滄浪不同意她的妄自菲薄。
「不不不,我是真的覺得她比我美!」夢堅持說道。好啦,或許是她過度自豪了……
聞人滄浪難得露出淡淡笑容,好似她猛誇別個女人美的高貴情操令他莞爾。
他伸出長指,滑過她粉嫩頰畔,將一小繒散落的發絲勾著,緩緩撩回她耳後,當他指節觸及她玉凝般的耳殼時,他放慢動作,用著教人發麻的緩速,摸著,目光不曾離開她的雙眼,深似黑潭的瞳心,也有笑意。
「從我眼中看來,你勝過她,你有一雙漂亮的眸子,而且你愛笑,不似她,總是張牙舞爪,弄獰了她的容貌,我不曾看過你皺眉生氣或是大聲咆哮,你是個好脾氣的姑娘,彷佛可以包容任何事物。」包括他陰晴不定的怒氣。她像是極具耐心的娘親,擁有海涵孩子任性胡鬧的溫柔性子,總是待在他身旁,不會轉身離去。
聞人滄浪每一句贊美,對夢都是一種打擊。張牙舞爪?她嗎?是在說她嗎?弄獰了容貌?還是她嗎?還是在說她嗎?她在他的眼中……這般差勁呀?
嗚,春兒,我討厭你啦!
夢完全忽略了,他說的那一些勝處,無關外貌,全是內在,屬於「夢」所擁有的內在。
聞人滄浪頭一次看到,有人越被誇獎,臉色越垮的,他懷疑他再說下去,她就要蹲到黑暗牆角去畫圈圈了。
「春兒,你這反應是喜極而泣嗎?」他抬高她的臉蛋,看她一副快哭的委屈模樣。
夢聽見了比他方才那番話還要更打擊她的兩個字。
春兒。
她不是春兒!她不叫這個名字!她是夢!她是夢!
不要叫她春兒!
「……我有個小名,在我改叫‘春兒’之前,阿……爹娘喊我‘夢’。」她一個沖動,按住他擒在她下顎的右掌,脫口而出。他的回應是淡淡揚眉,喃喃復誦:「夢?」他將她的名字喊得好柔軟哦……
夢喜歡聽見她的名字由他口中輕輕吐出來,她為此泛起微微哆嗦。「嗯,夢。只有你我兩個人在時,你可以都喊我的小名嗎?那、那會讓我倍覺親切……」她屏息,生怕自己流露太期待的神情而暴露出馬腳,教他心生懷疑。
「為何改名春兒呢,叫‘夢’挺不錯。」
「筆畫關系吧……」她胡調。大眼眨巴動著,不確定再問:「可以嗎?」
春,夢,真是引人遐思的兩個名字。他默默在心裡念了幾回,它很順口,夢,喊起來有種甜膩而虛幻的感覺。
「好,我以後就喊你‘夢’。」
她好開心,方才的烏雲一掃而空,太陽露臉出來。
終於有一樣東西不是冒充春兒。
他喊著的名字,是她的。
夢。
今兒個天清氣爽,午後微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嚴盡歡脫掉絲軟外裳,僅著一件小小翠綠肚兜和乳白色褻褲,平躺在榻上涼席,夢手執團扇,規律有序地輕搖,為睡熟的嚴盡歡招來清風,不讓燠熱打擾嚴盡歡午憩。直至夏侯武威進房,以眼神示意她將團扇交給他,夢善解人意地頷首,讓出團扇及床榻旁的位置,夏侯武威接續夢的工作。
一個高壯男人,手裡拿著姑娘家的繡花小團扇,視覺上怪異無比,他不以為意,坐在榻旁,揚搖它,小小的涼風,撩動嚴盡歡鬢邊細軟的青絲。
怪人,明明每回都和嚴盡歡處得極度不好,惹得嚴盡歡跳腳生氣,卻在嚴盡歡看不見之時,他會靜靜陪在她身旁,用著復雜的神情凝觀她。
前幾日,他與嚴盡歡大吵一架,被嚴盡歡轟出房去,冷戰就此開打,夢知道,嚴盡歡拉不下臉來求和,但實際上她是希望夏侯武威能先放下身段,打破僵局。
看見夏侯武威到來,夢知道,兩人的冷戰應該到今日為止。
「小當家身體有些不舒坦,我要找大夫替她瞧,她不肯。」夢退出房之前,小小聲對夏侯武威說道,他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夢躡手躡腳,不發出聲響擾人,離開房間。
春兒真是好命,一整天的工作只有伺候好嚴盡歡,一旦有夏侯武威接手,她就整個空閒下來,無所事事,當初她會挑中春兒來易容,泰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可不想易容混入嚴家之後,首先得面臨做都做不完的雜務,她觀察許久,發現春兒是全嚴家中地位最高的小婢,加上春兒的身形與她相仿,假扮起來特別容易。
夢無事可做,想當然耳,再去找聞人滄浪玩囉,仔細算算,能相處的時間正一點一滴在消逝,她不可能永遠成為春兒,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她總有一天必須要回天魔教,她可不想白白浪費寶貴光陰。
與聞人滄浪在一塊兒的每一天,都會變成她獨一無二的寶物,供她日後慢慢回味!
若是她成為天魔教聖女,一輩子貢獻給天魔教,不能碰情沾愛,她便只能默默把他擺在心裡,相處過往的林林總總,變成她所擁有的一切。
若她在聖女決選中落敗,她也要帶著充滿了他的回憶,一並入土。
夢飛揚著玫瑰般的笑靨,腳步輕快似蝶,巴不得插翅快快飛往他身邊。
「春兒。」
不遠處,站在綠蔭樹下的公孫謙喚她,招手要她過來。
「謙哥。」夢記得春兒是這般尊稱這個男人的,她也知道,他是嚴家當鋪中,權力僅次於嚴盡歡的「影子當家」,他給她一種很值得信賴的感覺,又沒有太大的威脅性,興許是外貌溫文爾雅吧。
「小當家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已經流當,我擱在庫房裡,你隨時可以去取。」公孫謙微笑。
上回很想要的那件東西?哈呀?夢摸不著頭緒,不過,點頭就對了。「好的,謙哥。」
「真怪,明明釵上的珠花都壞掉了,她也不讓阿關修,偏偏那種瑕疵珠花,她不可能簪在發上。」公孫謙淡淡續道。
哦,原來那件東西是指發釵呀。
「我回頭取了發釵,給小當家過目,再看看她打算如何處置它吧。」夢很順口地接續下去。
「是淫書。」
「呀?」夢怔住。
「小當家要的那件東西,是淫書,我記得你還訓斥她一頓,說姑娘家不該讀那些荼毒身心的玩意兒。」公孫謙黑眸閃過一絲促狹。
「可你……呀。」被誆了,她被眼前這個男人給誆騙了-不,他沒有騙她,
公孫謙從不說謊,他不過是誤導她以為那件東西是發釵,他故意要讓她跳進窟窿裡,露出馬腳。
「我想,我不應該叫你春兒吧。雖然你的模樣與春兒相似度太高,但你不是她。」
「那我也不能叫你謙哥了,還是我喊你公孫公子?」夢在明眼人面前不裝傻,這男人擺明是有備而來,先瞧瞧他要做什麼吧。她從袖裡掏出些許毒粉,若公孫謙突如其來地攻擊她,她亦會加以反擊,以迷藥搖倒他。
「不,你喊我謙哥無妨,看著自小便熟稔的春兒臉龐,聽她叫我公孫公子,我不習慣。」公孫謙並無惡意,自始至終,他都帶著微笑,與她保持一小段距離。
「好,你也可以喊我夢,那是我的名字。」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笑得俊逸,她亦跟著笑:「你哪時開始懷疑我不是春兒?」
「看過那張改過的當單之時。」上頭的字跡,絕非春兒所有,反倒與寫在聞人滄浪裸身上那幾行字一模一樣,他知道春兒沒仿字的本領,於是,他便心生質疑,夢的易容術幾無破綻,反應也伶俐機巧,連最常相處的嚴盡歡亦沒察覺不對勁,他公孫謙畢竟是鑒師,有過人的好目光,一旦他全心去觀察她,依然能看出她與春兒的差異。
「我家春兒,仍平安活著嗎?」公孫謙沒忘了得關心關心正主兒的安危。
「嗯,活得好好的,我沒有傷她,只是請她暫時離開嚴家,我才好混進來。我先坦白了,我混進嚴家這些日子以來,沒做過壞事哦。」
「這我知道,你並非帶著惡意而來。」公孫謙觀察過她,她在嚴家乖巧安分,甚至比真春兒更勤快有用,真春兒若聽見鋪裡眾人這麼說,定會倍感震驚,然而,這是事實,殘忍的事實。
「你是為了聞人滄浪,你與他的私人恩怨。」
跟聰明人對話真是輕松,舉一反三呢。夢詰詰笑了:「我覺得只是當掉他不好玩,他把嚴家當成避暑山莊,過得太悠哉,你們整個嚴家每個人竟然也放縱他,沒有人跳出來支使支使他怎行?」
「於是,你冒充成春兒,光明正大而來,目的便是要讓聞人滄浪做些僕役雜事。」公孫謙一聽便懂了。
「他不錯用吧?」夢俏皮眨眼。
「確實不錯,嚴家近來干淨好多。」公孫謙完全同意。不甘不願的聞人滄浪做起事來一絲不苟,在他眼皮底下,一片落葉都別想苟存。
「這麼好的武皇僕役,別家當鋪可是找不著的哦,不過,只有三個月啦,三個月期限一滿,就放他走吧,他這麼高傲的男人,被羞辱成這般也真是為難了他,不知怎地,現在替他想想,這兒挺疼的呢。」夢指指胸口。這股疼痛是陌生的,思及自己回天魔教極可能面臨的生死輸贏時,它沒有出現過;思及自己說不定年紀輕輕便會香消玉損時,它沒有出現過,卻在她想到聞人滄浪被她窩囊欺負,淪為當物,他會有多嘔多生氣多難過,說不定日後行走江湖還會被當成笑柄時,它出現了,酸酸的、揪揪的,悶悶的,連帶氣起自己玩笑開得過火。
公孫謙幾日觀察下來,自然沒有忽視她與聞人滄浪之間的情絛流轉:「既然如此,何不此時現身,直接讓他脫離典當品的窘境?」
「因為我想和他再多相處一段時日嘛。」夢也很坦白,對公孫謙實話實說。
「用春兒的臉,你豈不是吃虧?」不以真面目與聞人滄浪共處,聞人滄浪將她當成春兒,她所做的一切,都白白變成春兒的功勞。
「謙哥,我的確是有點吃虧耶。」她已經和公孫謙一副「你真懂我」的海派交情,謙哥兩字叫得多順口呀!她被公孫謙領進涼亭,兩人坐下來,繼續閒聊,她鱖嘴說:「我只要想到他用那種眼神在看‘春兒’,我就好氣,好想撕掉假人皮,告訴他,你吻著的人、攬著的人,是我!不是春兒!可是……他喜歡春兒呀,他又不喜歡我。」
「你的個性與春兒有明顯差別,我倒認為,他的心動應該受你內在影響居多才是。」春兒習慣照顧人,亦養成了老嬤嬤的嘮叨囉嗦,嚴盡歡老笑她是個皮相年輕、內在蒼老的家伙,夢卻不同,明明頂著春兒的模樣,臉上神采像會發亮一般,眉飛色舞,漾滿小姑娘的清靈活力,將二十一歲的春兒硬生生砍掉五、六歲,更貼近夢的真實年紀。
「是你讓這個春兒變得活潑俏皮,也只有你敢靠近聞人滄浪,不怕他的冰冷疏離,能與他和平相處,甚至處得極好,這可是春兒做不到的事,聞人滄浪與我熟識的那位春兒,感覺並不相配,但很奇異,你這個假春兒,擁有同樣的容貌,竟教人覺得你與他就很相襯。」
公孫謙不說假話,透過他的眼來看,不同的內在,影響外貌呈現給人的印象,一個笑顏常開,眉目五官自然和藹可親,討人喜歡;一個鎮日鎖眉嘮叨,周遭氛圍亦會變得陰郁嚴肅。眼前這個「春兒」,真的很不一樣。夢原本嘟高的唇,抿成了笑花一朵:「謙哥,我有點明白為什麼全當鋪上下不管老幼都叫你謙哥的理由了。」公孫謙就像個睿智聰明的兄長,短短數言,讓她茅塞頓開、如獲至寶,難怪大伙都一副很信任他、依賴他的樣子。
「哦?」他願聞其詳。
「我本來還在胡思亂想,怕死了他愛上春兒,可是你這麼簡單就使我安心!對嘛對嘛,一直都是我和他在一塊兒,又不是春兒,他怎麼可能會喜歡春兒呢?相只是外在,就算是真春兒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該會錯認嘛,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耶,如果他分辨不出來,那……」夢停頓許久,蠔首歪了一邊,彷佛在沉思著,眉頭先是皺了皺,又舒展笑道:「就湊合他跟春兒一輩子好了。」
「怎麼說?」湊合聞人滄浪和春兒?她的心胸真寬大。
「反正,我不可能和聞人滄浪有哈結果,要是他以為春兒就是我,認不出我和她的不同,那也是好事吧……」夢右手托腮,芙顏上浮現些許復雜表情,有掙扎、有痛下決定、有釋懷,還有泣然欲泣。
「為何如此消極呢?你又是如何斷言,你與聞人滄浪沒有結果?」公孫謙對於她說出一番爽快話語,臉上卻寫滿不爽快的神情而感到不解。「我是天魔教的人呀。謙哥,你聽過天魔教嗎?」
「聽過,事實上曾經有天魔教徒,到鋪裡典當一塊銀令牌。」那時是他第一回聽聞「天魔教」之名,也拜對方想提高當金之賜,他了解不少天魔教的行事風格及教規,增長不少見聞。
「真的假的?有人典當一塊銀令牌?我可以瞧瞧嗎?」夢的好奇心旺盛。天魔教徒能拿到銀令牌,身分至少都在護教以上,是誰呀?
「等我從庫房裡將它翻出來,我拿來給你看。」年代太久遠,得費時找一找。
「天魔教聽起來雖然駭人,實際上倒不如說是以崇拜神只而集結起來的團體,真要說魔教,行徑凶殘的滅日教才稱得上,天魔教應該沒有限制教徒與外界通婚,你若與聞人滄浪兩情相悅,教裡眾人理當祝福你才是。」
「一般而言,我們歡迎外人加入啦,多多益善嘛,只要誠心敬奉我們教裡主神和教主,立誓效忠就行,但我的情況有些不同……」夢將自己是聖女備選之事全盤托出,包括她來到南城,正是為了聖女最後一項考驗-眾女孩們離開教裡,不限定目的地、不限定物品,在期限之內,她們必須帶回一項對教內有用途的東西,可以是一帖解百毒的藥、可以是至毒無比的毒粉、可以是名刀神劍、可以是武林絕學的秘岌、可以是任何任何的東西……
女孩們帶回去的東西價值,將由全教眾人做出選擇,選出哪一位帶回來對天魔教最有益處之物,新一代聖女亦宣告產生。上一代的聖女,帶回解沼毒的靈藥,讓天魔教眾人免受其苦,毫無意外贏得最終考驗。夢還繼續說了,將失敗的聖女備選下場告訴公孫謙,興許是喊了他一聲「謙哥」,她真的拿他當成哥兒們,無話不談,她一邊說,臉上笑意未減,公孫謙聽了吃驚揚眉,她卻好似自己說出多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不管我最後當不當得成聖女,我都沒有辦法和聞人滄浪在一塊兒嘛……」語末,她終於有了正常人該有的反應,輕歎。
「真是不合理的怪異教規。」公孫謙頻頻搖頭。若成不了聖女,只能被處死,未免太輕賤性命。
「會嗎?」夢反而認為公孫謙的搖頭才叫怪異吧,他們全教裡,都覺得這樣的教規很好呀,沒任何教人反對之處。
誰都不知道落敗的聖女備選會做出什麼危害天魔教之事,最好的辦法,確實是斬草除根才能一勞久逸。
為天魔教排除一切可能的禍事,是全教教徒的共同責任。
自小到大,他們皆是如此被教育著。
「那麼你找到能帶回去的東西了嗎?」
「呃……呵呵呵呵……」她的干笑,說明答案。
「攸關生死,你竟然還窩在嚴家裡談情說愛?」該說她樂觀或是不怕死?
「我有想過,如果我帶一個武林盟主回去加入天魔教,成為天魔教最大尾的護衛,不知道我有沒有勝算哦?」夢自己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聞人滄浪應該比任何一帖藥或毒更有用處,有個武林盟主坐鎮,天魔教就不怕外敵侵略,眾人一定會很滿意她帶回去的「東西」,而且懾於他的冷眼脅迫,還有誰敢反對她坐上聖女之位?
怕都怕死了吧。
當初,她會出現在聞人滄浪海扁虛空大師那兒的樹林間,正是想找機會看看當今武林中最赫赫有名的武皇能否讓她打包帶回去交差。
那時認為自己真是聰穎無比,現在自己卻搖頭否決掉當初的念頭:「可不行吶,帶聞人滄浪回去,我變成聖女,還不是不能碰他,他成天那樣可口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對我是一種非人折磨……聖女必為童女的鐵則,真是考驗人性。」
公孫謙為她古靈精怪的想法而失笑,都什麼時候了,她擔心的竟然是這種事?
「我真的不能再玩下去了,得好好想想我的‘任務’,不然,我見不著明年的太陽呢……」
還有,再也見不著聞人滄浪。
如果活著,活在與他共存的同一世界中,呼吸著相同空氣,是她未來唯一的安慰,那麼,她要活下去,以天魔教聖女之名。這念頭,讓懶散玩樂的她,終於開始打算認真。跟他,一塊兒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