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羞辱一位身分至高、個性驕傲、視人如草芥的皇者,該用哪一種方法呢?將他從高處不勝寒的雲端踹下來?嗯,不錯,但有難度,因為那位皇者武功高、輕功高、內功高,該高的都很高,和他硬碰硬,直接對上,怕還沒摸到他的衣袖,人已經被他打趴,畢竟他有一個聽來響亮卻好繞舌的稱號!玉面武皇鬼羅剎!玉面是指他精致無儔的俊逸容貌;武皇是指他嚇死人不償命的好武藝以及新冠上的「武林盟主」稱號;鬼是指他淡漠冰冷的性格;羅剎則是指他陰晴不定、說變臉就變臉的壞脾氣。
還是把他渾身剝光掛在城門,供路人觀賞?
也不差,可這樣一來,羞辱到的不是他,而是南城年滿十五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們吧?
他身材之好,凡見過,女人入迷,男人自卑,即便失去衣物包裹,這個男人的傲氣亦不會稍減幾分,把他高高掛在城門上,造福南城女性,造孽南城男子呀……
不然,在他臉上畫烏龜畫王八畫顆大大的豬頭?不好不好,太便宜他了,不足以洩她心頭之恨。或是找一群鶯鶯燕燕睡在他身旁,艷麗牡丹花、清純小白花、高潔蘭花應有盡有,當他醒來之後,將會面臨千夫所指的控訴,把他打為下流采花賊,破壞他的清譽甲……
應該會失敗,那群女人光是看見他的俊模樣,巴上他都來不及,哪有閒工夫指責他占走她們的清白?說不定還會自動分派小妾一、小妾二、小妾三呢……
紫紗姑娘雙手托腮,很認真很努力在思索著,小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點在厚實胸膛間。
橫躺在她面前的男人,五官出色,每一處線條都宛若仙佛精雕捏制,毫無瑕疵,他有最俊的挺鼻、最濃的劍眉、弧線厚度最漂亮的雙唇,眼眸閉合,暫時無法看見他深邃分明的琥珀色瞳子,她打量他許久,滿腦子想的卻是該如何羞辱他,讓這個男人吃點苦頭。
「呀,有了!」姑娘彈彈指,縫地清脆:「先前在街市裡閒逛時,看見一處鋪子,上頭寫著‘萬物皆可當’,你們這兒稱它叫當鋪,就這麼處置你吧!」
她嘿嘿嬌笑,粉唇兒咧得開開,一口白牙,邪惡發亮,圓滾滾的大眼眨巴著不懷好意。
當掉他!
便便宜宜去當鋪當掉他,一個武林盟主,一個高傲武皇,淪為當鋪典物,聽起來就很過癮!他一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變成那副窩囊樣,神情定是相當精采可期!說不定會仰天長嘯呢。
有趣!有趣得緊!
她不掩嘴地咭咭笑了,捉起自己鬢邊一小繒細發辮,撓向他的鼻,他沒被癢醒!那是當然,她下的迷藥,可是極品吶,平時不輕易動用,若對象不是他,她還不想掏出來浪費哩。
紫紗姑娘心情愉悅,哨聲喚來她的寶貝愛馬,將男人半拖半拉地抬上馬背,纖纖手兒輕拍愛馬屁股,悠悠哉哉朝著那處鋪子走去!
那處大大掛著「嚴家當鋪」牌匾的店鋪。
鋪子看來頗體面,青瓦紅門扇、玉石矮階兩側植有墨綠小松,稍稍探頭看去,屋裡擺飾瞧得清楚,許多字畫、瓷瓶擺得滿滿,窗明幾淨,頗有風雅味道。櫃台欄柵後方的藍裳女伙計笑容可掬,甜得像可以釀出蜜一般。
紫紗姑娘心情歡愉,要馬兒乖乖待在鋪外小庭,自己跨進了當鋪。
「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女伙計一見來客,端上甜美笑靨,黑眸像月兒彎彎,熱絡招呼。
「我想典當他。」紫紗姑娘努努外頭馬背上的身影。
「當人?」女伙計柳眉明顯蹙起。見識過各式各樣的典當物,當人不是哈新奇事,上當鋪來典妻典子的案例比比皆是,她卻永遠無法將其視為理所當然。只是罕見之處在於,典當者是個俏麗姑娘,而被典者是個男人,尋常情況應該是相反過來,男人惡聲惡氣揪住女人纖弱臂膀,連拖帶拉地押進當鋪換銀兩才對。
「對,當人,當金越少越好,幾文銀也行。」紫紗姑娘點動蠔首。
不但是女人當男人,更主動要求當金越少越好?女伙計眉間的怒氣轉為好奇,聽紫紗姑娘滔滔續道:「他是熱呼呼的新任武林盟主聞人滄浪,聽過沒?聽過沒?你們收下他,你們賺到耶。」努力薦銷他。
「武林盟主怎麼可能像現在一樣,昏死在馬背上任人宰割?再說,武林盟主的身家財產隨便一挖就有成千上萬兩,你拿他來換取少少當金,說不過去,我認為,武林盟主這四個字,是姑娘你胡誨出來的。」女伙計不曾親眼見過「武林盟主」,至少她也有些常識,武林盟主才沒這麼破格哩,擺明就是要抬高身價……不對,方才這姑娘說要當得越便宜越好,又為何要羅織當物的身分?自相矛盾呀。
「等他醒來,你就知道我有沒有在胡詔啦。」紫紗姑娘笑嘻嘻,不與她爭辯。
「妅意,怎麼了?」當鋪鑒師公孫謙自庫房步出,見有客到,他揚著和善笑容,先朝紫紗姑娘有禮頷首,再問向一臉深思的女伙計歐陽妅意。「謙哥,這位姑娘是來咱們鋪裡……」歐陽妅意簡單明了說明那姑娘要典當的「東西」,公孫謙聽完,眉峰輕挑。
「武林盟主,聞人滄浪?」公孫謙很確定最近武林新出爐的盟主確實是這個姓名。聞人滄浪,玉面武皇鬼羅剎,這稱號,並非他自封,而是大伙私下為他所取,記得他甫入武林,旁人稱他玉面公子,後來他大敗各派,奪下至尊寶座,玉面公子變成了玉面武皇,再後來,他在武林裡不合群、不友善、不會做人,名稱又變得更長!玉面武皇鬼;最後羅剎兩字補齊,是因為他在一場宴席中,說變臉就變臉,揍得虛空大師從第一桌飛到最後一桌,日後也許這名號還會再往後加長,迭上更多陰沉可怕的牛鬼蛇神,例如,玉面武皇鬼羅剎之暗黑殺神……
據傳,他一點都不喜歡被如此稱呼,若哪個蠢蛋敢在他面前道出這七個字,下一瞬間,下唇就會被劍氣給削掉一半。
「去將公子扛下,讓我瞧仔細些。」公孫謙吩咐兩名僕役將人自馬背攙下,擺在廳裡。公孫謙按按他的膀子,察覺男人筋骨奇佳、內力渾厚,確實是習武之人,而且武藝高強,即便人陷入昏沉,每寸肌理仍是繃緊緊的,並未松懈,蘊含著源源不絕的力量。
「武林盟主怎會淪落至我們這種小當鋪呢?」公孫謙有禮地詢問紫紗姑娘。
「私人恩怨。」她甜笑,卻回得隨興,四字帶過。
「只怕我們這間小廟容不下武林盟主這尊大佛。」公孫謙可不樂見這個男人清醒之後,怒將嚴家當鋪拆個片甲不留,由五官來看,這男人,並不好惹。
「別擔心啦,我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你們有句話叫各人造業各人擔嘛,我和他的恩怨,我們會私了。我今天當掉他,他明兒個找我報仇,他雖然不好相處,還不至於會遷怒啦。」應該吧。
「若姑娘的擔保屬實,我們嚴家沒理由不收下如此罕見的典當品。」嚴家當鋪當過無數新奇有趣之物,卻不曾有「武林盟主」上門,公孫謙收當意願相當高:「請問姑娘想當多少?」
她伸出纖纖玉指一只:「一兩就好。」
武林盟主只值一兩?
她馬上反悔:「不要不要不要,一文,我要當一文。」
更少。
「武林盟主可不只這價碼。」公孫謙明白看出,這姑娘,並非為錢而來。
紫紗姑娘模樣秀麗,慧黠大眼填滿俏皮玩興,以及一抹使壞的促狹,粉色輕掀的甜笑,自踏進當鋪便不曾卸下,彎彎飛揚,提及「一文」時,那對漂亮雙眉,幾乎在雀躍跳舞。她生有一張好容貌,不是大家閨秀的恬美,而是偏向於一種媚艷。
媚,艷,卻又不超過,看得出她年歲尚輕,目測不超過十八,那股媚艷自然又揉和了一些青澀甜美,深邃輪廓及冰肌玉膚應該隔代混有異族血統。她不似南城居民的端正打扮,一襲乳白色綢緞肚兜包裹著飽滿粉胸及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毫不吝嗇分享大半片鎖骨春光供人欣賞,幸好肚兜外還搭了一件半透明漸層紫紗,勉強遮掩掉她的赤裸臂膀及背部美景,下身則是搭配同色的利落褲裙,方便跑跳。
兩鬢長發分編著數繒細辮,以銀繩系綁,其余青絲在腦門上隨意整束成團,不盤髻、不簪釵,僅以一條尺長的細銀線在發團與額上胡亂纏繞了幾圈,銀線中,參差點綴幾顆小小圓銀珠,纖細脖上戴有三圈閃耀的素面金頸環,這衣著、這發飾,是城外人。
「我偏偏就只要當他一文。」紫紗姑娘一點也不想幫聞人滄浪加價:「我要看他聽見自己的當金時,那張冷臉上出現的表情會有多有趣!」咭咭咭……
「妅意,擬好當單。」公孫謙交代櫃台後方的歐陽妅意。
「謙哥!你要收呀?是不是武林盟主我們不能肯定呀……」
「一文典當,就算不是武林盟主,我們亦無損失。」雇個僕役都不只這個價。
「也是啦。」歐陽妅意聳肩,反正鑒師同意收當,她無從置喙,玉鑒師的眼光極少出錯,就算出錯,也有公孫謙一肩扛下,小當家要罵要踹全不干她的事。她乖乖謄寫當單,白紙黑字將典物、金額、期限、利錢等等,逐一列上。
「呀對了,你們等聞人滄浪醒來,一定要告訴他,我在他身上下了毒,三個月後毒發,你教他乖乖待在這兒等我回來,我會准時到,替他解毒,他若自個兒四處胡跑,讓我找不著他,屆時劇毒發作,我可不負責哦。」紫紗姑娘頑皮笑道,突地想到什麼,趕緊蹲到聞人滄浪身旁,解下他的衣物,腰帶裡的錢囊收入她自己身上,一些值錢的令牌配飾和武器盡數取走,那襲質地極好的蠶絲長袍自然不能放過,長袍底下的黑色內襯與黑褲子亦然,最後一件內檔褲算算說不准也能當個一文,她噙笑,決定一並脫了!
她要他醒來之後,沒法子自己取贖自己。
最後向公孫謙討了一個麻布袋,勉勉強強蓋在聞人滄浪的下半身,省得當鋪裡的男人們驚歎於自己不如人。
公孫謙將當單與當金遞予她,要她簽收捺印:「姑娘與聞人滄浪的私人恩怨似乎結得相當深。」才會下手如此凶殘,連半絲顏面都不留。
聞人滄浪的賣身錢,她收下啦!
「嘻嘻。」她笑而不答,在當單上龍飛鳳舞地簽下潦草姓名,像繪圖一般,誰都瞧不懂她寫了哈。
筆鋒在白紙上落完款,方向一轉,挪到聞人滄浪胸膛,邊揮毫邊說道,從她嘴裡吐出的每一字,隨即透過軟軟筆毛,寫在他赤裸胸肌上,不同於簽名的胡亂撇撇,她寫得端端正正,字字清晰娟秀。
「聞人滄浪,你待在這兒要乖乖的吶,不要惹是生非、脾氣不要太糟,不要太想我啦,三個月後,我會回來,替你解毒,要死要活,你自個兒決定,我若回當鋪沒見著你,我可就走囉,半刻也不等你。」咭咭咭咭……
最後一句,她抿著唇,藏住笑聲,不用嘴兒說出來,筆鋒卻輕快飛揚!
你乳首顏色挺漂亮的麻。
乳頭旁,再補上一顆甜美愛心和她獗嘴烙下的唇印一記。
那一天,一名行為怪異卻貌美如花的紫紗姑娘蹦蹦跳跳地雀躍離開,一個時辰之後,嚴家當鋪裡,醒來了另一名暴跳如雷卻俊帥得宛若神只的臭臉男人……
如果,這是一種羞辱,那麼,她的的確確做到了!
聞人滄浪冰霜面容凝滿殺氣,不敢置信那只小妖女對他做了什麼!她用區區一個銅板,把他當成一件玩意兒,當進嚴家當鋪,更將他剝得一絲不掛,隨便蓋塊麻布袋就丟在當鋪大廳一角!
更惡質的,她在他身上寫下那些渾話,以及那句「你乳首顏色挺漂亮的嘛」和可恨的櫻色唇印,完全激怒了他!殺意順著血脈,流竄全身,壓抑不住的炙怒沖撞他的胸口,走火入魔時也不曾氣息這般混亂過;面對數百名包圍他的劍客時,不曾充滿憤恨;虛空那只老禿驢明嘲暗諷著他的出身不明,沒資格位居盟主之際,亦不曾湧現如此強烈的殺人欲望。他想將她挫骨揚灰!
他想將她碎屍萬段!
他想將她剁得連她爹娘都識不得她!
「先穿上衣服吧。」公孫謙遞給他一襲淺灰棉裳,要他遮蔽赤裸身軀。
聞人滄浪冷冷瞟他,看都不看淺灰棉裳一眼,嗤聲似冰:「我不穿那種破布。」他從不在食衣住行上委屈自己。
「總好過光著身子吧?」他再不遮住赤身裸體,公孫謙擔心當鋪裡的姑娘會流盡鼻血而亡。
聞人滄浪說不穿就不穿,絕不屈就,哼聲,撇頭,無視。
「小紗,去庫房取蔣公子日前典當的侖金長袍來。還有,兩管鼻血擦一下。」
最末那句,公孫謙是歎笑低語道。
「哦……」小紗面頰紅撲撲,胡亂抹抹鼻,又偷瞧了聞人滄浪幾眼後才轉往庫房去取……她驀地震回理智,結巴起來:「謙、謙哥,你是說那件銜金長袍?!很貴耶……」
「那件料子極好、黑底繡金的高雅花色,才入得了盟主之眼。」公孫謙以眼神示意她快些去拿,別再遲延。
「好吧。」小紗一想象那件衣裳穿在聞人滄浪身上的美景,不由得傻笑一下,加快腳步去拿衣裳,不一會兒,她手捧銜金長袍回來了。
「願意穿上了嗎?」公孫謙笑容可掬,衣裳遞上,詢問他。
聞人滄浪哼聲,右臂探去,撈過長袍,手臂一抖,抖開袍子,罩在高瘦長軀上,輕軟絲綢染得透黑發亮,衣襟與袖口繡有金絲紋路,由聞人滄浪長年習武的修長體形支撐起它,顯得無比適合,原本稍嫌單調的金紋黑裳,襯托出他獨特的冷傲相貌。身為武林盟主的他,並沒有武夫的粗獷蠻息,興許是那張玉雕容顏給人的溫文錯覺,一股深藏不露的戾氣和霸氣,由眉宇間隱隱散發出來,完全不因為他此時披頭散發的模樣而顯露狼狽,他的傲慢、他的驕氣、他的自尊,隨著他雙臂交迭於胸口時,全數迸發出來。
「她用一文錢當掉我,我拿一百兩贖回自己。」聞人滄浪冷冷道,要公孫謙交出當單。
公孫謙揖身微笑:「抱歉,那位姑娘並沒有選擇死當,三個月後,她擁有優先贖回權。我們嚴家並不會違反契約,將客人典當的東西售予他人,除非是三個月取贖期限已至,客人沒有回來贖貨,物品才會打入流當之列,由其余中意的客人出價帶走。」
所以,即便聞人滄浪開出的一百兩價碼足以讓當鋪轉手便大賺一筆,他們還是不能允諾。言下之意,聞人滄浪想買回自己,得等他淪為流當品,再者,現在的聞人滄浪身上想搾出一文都有困難,更別提一百兩,小姑娘剝走他的衣物,也剝光任何一樣值錢物品。
聞人滄浪額際青筋暴突,在他那張比一般武漢子還要白哲的臉上,清楚駭人。
「我可以殺光你們全當鋪的人。」這句話,已是威脅。既然嚴家當鋪不要錢,那麼命呢,命也不想要了嗎?
「全當鋪上下百余人口,想擋下玉面武皇自然是不可能,你若不想留我們活路,我們也只能乖乖就范,反正三個月後,咱們一樣會再碰面!在地府。」公孫謙不見半絲驚恐,笑容亦沒褪下,黑眸裡閃過的促狹,直勾勾與聞人滄浪的陰鷥冷眼平視。
你要殺就殺,殺光嚴家,沒了鋪子,三個月後,紫紗姑娘回不回來仍是未知數,屆時紫紗姑娘若只是隨口說說,根本沒打算替你解毒,即使是武林盟主,亦只有死路一條,到時,大伙陰曹地府再相見。公孫謙隱喻的,就是這些。
「……」聞人滄浪忿怒的吐息聲,清晰可聞。
「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仇家是將你扛進嚴家典當的那位姑娘,而非我們嚴家,嚴家不過是遵循前代老爺子訂下的原則!‘萬物皆可當’,她提出交易要求,我們付錢收當,雙方談妥價碼,你情我願,如此而已,你是一件罕見的典當物,我們嚴家求之不得,自然有十足誠意收當,當金是姑娘提出的要求,我亦認為偏低,不過她堅持,我們也不勉強姑娘加價。」公孫謙溫謙娓述,面對怒火中燒的聞人滄浪,他的態度依然不卑不亢。
公孫謙言之有理,他應該要殺的,是那只小妖女,與其有余力胡砍路人,不如一刀一刀全留給她享受品嘗!
「她確定三個月後會回來?」聞人滄浪咬牙低猶,面容冰冷。
「姑娘是這麼說的。」公孫謙回道,怕口說無憑,他指向聞人滄浪已被衣裳包住的胸口:「她不是也在你身上留下保證嗎?」所有當鋪人員都可以幫他做見證哦,每個人好奇湊上前去瞧武林盟主的尊容時,都會多瞄他胸前那幾句話好些回。
包括了要他待在嚴家要乖乖的。
包括了要他不要惹是生非。
包括了要他不要太想她。
包括了三個月後,她會回來解毒。
當然更包括了勾起全當鋪每個人的好奇心,圍觀著想親眼見識見識哈叫顏色漂亮的乳首那句話。
聽見公孫謙提及此事,聞人滄浪整張臉全鐵青了起來,唇角更微微猙獰抽措。高傲如他,確實深受恥辱!他竟然栽在一個女人手中!一個武藝不如他的女人!
若他是被她以武學打敗,今日嘗到的這些窩囊,他甘心領受,偏偏她使的盡是小人手段,教他如何咽下這口氣?
他不走!
他非得等到小妖女回來,再親自處置她!
「好,我在這裡等她三個月。」聞人滄浪牙關咬得森冷作響,寒息逼人。
三個月一到,他會親手拈除她,以及所有知道他被典當一事的家伙。
一個都不留!
兩人哪來這麼大的冤仇?是他滅過她至親親人一家數十余,抑或她曾欺騙過他百萬家產,害他淪為街口邊乞丐,嘗盡一切難堪羞辱?
沒有,沒有,兩者都沒有。
不然,是他與她曾經相愛至深,因誤會而反目成仇,兩人自此痛恨彼此,巴不得見對方死無全屍、不得善終?
不,當然也不是。那麼起源究竟是多嚴重的大事?
冰糖葫蘆。是一顆串在竹簽上的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顏色鮮艷紅巧,外層糖衣黃澄透亮,又甜又香,首次嘗到它滋味的小姑娘愛不釋手,從踏進南城頭一天起,她每餐都會以一串冰糖葫蘆當飯後甜品,吃到最後一顆,她捨不得一口咬下,總是慢慢舔著硬脆的薄糖,再和著裡頭醃漬李子的酸,品嘗口感豐富的小東西。
那日,她以同樣的尊敬態度,對待手中竹簽上最後一顆冰糖葫蘆,粉嫩嫩小舌,卷過糖身、滑過圓潤漬李,唇邊露出與糖一般的甜蜜笑靨。
她坐在高高樹上,背靠著樹桿子,一腿曲起,一腿在半空中晃蕩,享受滿口腔的酸甜。
一道劍氣刷地襲來,削斷距離她頭頂不到幾寸的樹枝,綠葉嘩啦啦如雨飛落,她並未受傷,只是小小驚嚇,險些從枝極上跌下。
人是沒掉下去,但她手上最後一顆冰糖葫蘆沒握牢,啪的墜下,她來不及搶救,只能眼睜睜看它落地,醃漬李子包裹的糖衣,碎得亂七八糟。這不打緊,緊接著數十道的凌亂劍氣涮喇喇地四處揮散,削得樹身傷痕累累,幾條身影在林間追逐互殺。
「竟然傷我方丈,看劍!」好些個光頭男子持劍吼著。
「讓開。」被圍的男人仰鼻睨人,姿態說有多高就有多高,她懷疑他根本沒用雙眼正視過那幾個光頭禿驢。
「不向我方丈道歉,別想離開!」
又是一陣刀光劍影,宛若閃電亂竄。
光頭們揮劍揮得好勤快,反觀那男人一點都不賞臉,至少應該擺開一些對抗的架勢才夠禮數吧?哪有人直挺挺站著,冷淡雙眼卻瞟都不瞟人一眼?
好傲哦。
劍氣逼近男人,被男人運息震開,反彈回去,那些光頭方才劈來幾道攻勢,幾道攻勢便反噬回去,自頭至尾,男人沒有動過衣袖半回,光頭已經一個一個倒地不起。
好窩囊吶,砍人者,被自己的劍氣所傷。
一場殺戮,才開始,就結束。
她意興闌珊,收回目光,准備跳下樹去拾回最後一顆冰糖葫蘆繼續吃,一道步伐來得更快,在她躍下之前,黑履踩過躺在草地上的冰糖葫蘆,噗滋一聲,圓潤如球的李子,扁成柿餅。
她的冰糖葫蘆呀呀呀呀呀呀呀!
「你給我站住!站住!」她扯喉嚷嚷,樹下男人腳步連頓也不頓,她筆直跳下,正好來得及巴住男人的臂膀,幾乎出自於反射動作,她才沾到男人衣袖,一柄利刺直抵她咽喉,若不是她脖子上戴有幾圈金環,恐怕她的頸脈已被劃斷。
她拍開他的劍,花顏繃滿怒意:「你踩壞我的東西了!」怒指比向癱扁成泥的冰糖葫蘆。
男人眸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歉意、沒有反省、沒有陪笑,甚至沒有她!
他沒有在看她!他以為他高出她兩個頭,就可以無視視線以下的她嗎?
「你踩壞我的冰糖葫蘆!」她跳腳,努力蹬高身子,不許這個男人傲慢忽視。
終於,黑翳似潭的眼眸緩緩挪移,來到她身上,彷佛施恩一般。
他看了她一眼。
對,只看了她一眼。
「拿去買一串新的。」長指彈來一兩紋銀,讓她買個十串都夠。
亮晃白銀落在她掌心的同時,男人探掌撥開擋路的她,要繼續向前走。
她從怔仲回神,秀眉不悅皺起,追著他跑:「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那是最後一串,賣冰糖葫蘆的老伯早就收攤了!有錢也買不到!」她吠得像狗兒圍攻陌生人一樣的響亮。
「今天買不著,明天再買。」總之,他賠錢了事,不要再跟著他!
「有錢了不起呀?!我錢給你,你買一串賠我呀!我只拿一顆,其余還你都行!」她氣嘟嘟在他身邊糾纏著。
「囉嗦。」他又拋出一兩給她。不要逼他為了一顆冰糖葫蘆殺她,他脾氣沒多好、耐心沒多大,最恨有人黏著他不放,方才那幾只光頭的下場她還不引以為戒嗎叩
「你是耳朵聾了還是長在腳底板?我、不、要、你、的、銀、子!我、要、我、的、冰、糖、葫、蘆!」
「拿去買一整年份的冰糖葫蘆!不用謝我。」他直接掏出一張百兩銀票,讓她從年頭吃到年尾還有剩!
她確定這個男人沒長耳朵!
不然就是他完全聽不懂人話!
他一直想用錢打發她!
她扯住他的手臂,正要再嚷,他倏然翻動手掌,震開她,她可以感覺到他迸發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內息,險些要震傷了她,她不甘示弱,四指並攏,以掌為刀,朝他劈去。他避也不避,舉臂擋下,藉她之力反擊予她,她倒彈五步,幾乎要跌坐在地。
「你!」踩她李子還敢動手打她?他黑袍一揮,睨她一眼,接著她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由她視線中消失,他以驚人的絕頂輕功,拋下她,像只傲鷹,展翅於穹蒼中,遠遠離去。
她從錯愕中回神,情緒由怔然轉為憤怒。
「你怎麼給我逃了?回來呀!帳沒算清楚呀!」
嬌嫩的嗓,吼得震天價響。她也懂輕功,但絕對不及他一半,跳得沒他高,奔得沒他快,她只能在原地跺腳生氣。
帳,明明就清清楚楚。
聞人滄浪自覺對起得她,區區一顆冰糖葫蘆,他用百兩去賠,已經太足夠,他並沒有虧欠於她,當然無須與她囉嗦糾纏,浪費時間。
恐怕只有他這般認為。
尤其,兩個人的小小恩怨,由一顆冰糖葫蘆變成了兩顆冰糖葫蘆。
相隔莫約五日,他赴約一場論劍會,輕易打敗眾人之後,正欲傲然退場,腳下熟悉的「噗滋」聲,讓從不低首的他,緩慢挪眸,往腳下望去。
另一顆被踩扁的冰糖葫蘆。
不會這麼巧吧……
就是這麼巧。
那位衣著毫不閨淑的薄紗小丫頭氣鼓雙頰,又從樹上跳下來,紫紗飄飄飛舞,掩不住雪白色臂膀招搖暴露。「厚!又是你又是你又、是、你!」
他才是那個想說「又是你!」的一方吧!
怨,越結越深。
在四日後,他踩扁第三顆冰糖葫蘆之時,邁入最高點。
一個眼高於頂的孤傲男人,一顆總是好死不死掉在他腳邊的冰糖葫蘆,他沒看見它,理所當然;它慘遭他鞋履踩平,命中注定;而他變成她的眼中釘,毫無道理。
只為了三顆冰糖葫蘆,她開始追著他,像只索命鬼一樣,滿嘴裡全是報仇報仇報仇,世上會為冰糖葫蘆報仇的家伙,除她之外,應該沒有這種蠢子了吧!若不是心情欠佳,他還真想問她:你有沒有幫那三顆冰糖葫蘆做墳立碑燒紙錢呀?
聞人滄浪沒想到的是,她對冰糖葫蘆的怨念如此之深,深到下毒迷昏他,將他扛進嚴家當鋪給賤當掉!
蠻婆子!妖女!搞不清楚是非的番人!
他給她的銀票,足夠她買幾百串冰糖葫蘆吃到吐,她竟仍不知足,莫名撒著潑,要向他討個交代。交代?他還欠她什麼交代變更多更多的賠金嗎?貪得無厭!聞人滄浪此時此刻只知道自己有件事做錯了,錯在他沒有一劍解決她,才會任由一個魔教妖女在他身上加諸恥辱,迫使他淪為當鋪典當品。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兩個有多驚人的弒親血恨。
一個武林盟主,一個人人懼怕的武皇,地位比一只青花瓷更不如!
不習慣窩囊歎息的聞人滄浪,也抑制不住薄唇吁出的低歎。
你竟然看扁我?聞人滄浪,我告訴你,我是天魔教未來的聖女!我現在正式向你宣戰!
就為了三顆冰糖葫蘆,他被一個矮姑娘指著鼻頭罵,這輩子有人膽敢將手指頂在他面前,下場幾乎就得賠上一條手臂。
天魔教,遙遠的化外之城所成立的雜派,南城裡,是鮮少聽聞其事跡,只知他們擅使毒、耍陰,其余一概不知,當然,他不把天魔教放在眼裡,自然不曾關注過他們,她自稱是天魔教聖女,他與她過招幾回卻發現她並沒有太特殊的武功招式和根基,若聖女的程度不過爾爾,氅下雜兵大概也沒多大本事,難怪天魔教沒沒無名,只有名號聽起來嚇唬人。但他忽略她的小人,以及她的使毒本領。
想低喃咒罵她,猛然察覺,他連她姓哈名哈都不知道。他竟為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妖女,淪落至廝!聞人滄浪狼狽抹臉,他的掌心,有一抹香氣仍未散去,是那小妖女的味兒,他被偷襲昏迷之前,就是嗅著這個,然後便看見她笑得像偷腥得逞的貓兒,烙入他眼簾,之後,他失去了意識。
他忿恨掄握拳頭,恨不得狠狠捏碎那縷香味。
實際上他最想捏碎的,是她糖蜜可愛又慧黠惡劣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