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偏向內側,凌亂的發遮去了大半,只看得到她的麗容還染著情潮剛褪的淡淡紅暈,腕間的細緻肌膚不堪摩擦,已泛紅破皮,透露出她剛承受的痛苦有多猛烈。
端木煦要自己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只專注於解開她的束縛,然後又退回原位,痛苦地閉上了眼。
須臾,原本平躺榻上的艾子翻身面向裡側,仍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那纖細的肩頭因強忍泣音而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兩人各據一方,是一夜無眠?或是只能逃入夢鄉?沒人曉得,而這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當門外傳來開鎖的輕微聲響,狀似沉睡的艾子下了床,踉蹌地往房門走去。
前來開鎖的正是許齡之,開了鎖就打算離開,卻看到門被拉開,她心一喜,正準備不管來人是誰都先來個恭賀,畢竟藥也下了,床也鋪了,要是再一事無成,那男的鐵定也離欲振乏力不遠了——
然而滿臉的笑容在看到艾子那滿是淚痕的蒼白麗容時整個僵住,許齡之隨即明白了一切,頓時沈下了臉。
「帶我走……」
艾子哽咽低語,緊緊抓住齡之的手,顫抖而冰冷的身子像是必須依靠她才能得以站立。
「好,姊姊在,別怕。」許齡之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笑容,扶她走向長廊。
些微的聲響引得許齡之回頭,看到端木煦不發一言地站在房前,望向她們,心頭火起的她懶得再跟他裝嬌扮笑,用凌厲的目光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要是他膽敢開口再跟她搶人,她絕對會讓他這輩子再也抬不起頭做人!
端木煦對那殺人似的目光視而不見,他的視線緊鎖著那道蜷縮得像是快從這世上消失的無助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追出來做什麼,他沒殘忍到在這時候還要揚聲叫她跟他走,但他就是放心不下,即使將她傷成這樣的人……是他。
艾子沒有抬頭,也感覺得到他的存在。
該結束了,她能做的都做了,就這樣吧,她不要再有期待了,就像過去一樣,至少她還會有爹娘疼她,她已經不需要這個小爹爹……
她閉上眼,深吸口氣,輕輕地開口——
「告訴他,我會回去,但請讓我一個人走。」
艾子實踐了自己的承諾,在端木煦返家後的第二天,她也返抵家門。
只是,她再也不是她了。
她變得沉默,總是活潑揚笑的麗容失去了燦光,像回來的只是一具軀殼,她的神魂及活力已被擊得粉碎,半點不留。
韓珞好擔心,一直問她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但以往會向她傾吐秘密的艾子卻沉靜不語,對於任何追問都只是輕輕地搖搖頭。
她不是對娘生疏了,也不是還在氣娘的隱瞞,而是她的心已經頹圮了,化為塵土將有關於他的事全都掩蓋,她不想挖掘,也無力挖掘。
這一切,讓端木煦看得好心驚。
原該前去京城的他卻遲遲未動身,她的狀況讓他放不下心,根本沒有辦法離開。
她只是在鬧彆扭,依她的性子絕對撐不久的。他這麼告訴自己,要自己先按兵不動,等著她主動來跟他懺悔她做錯了。
然而,他卻等不到那雙閃動歉意及嬌蠻的含笑大眼。
自回到家之後,她再也沒來過書房了,她不會刻意迴避他,只是當沒他這個人似的,不會再對著他開心地說話,也不會再黏著他跟前跟後,她對他的態度,就像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每當她的眼神越過他看向別處時,他的胸口就隨之一窒,蝕心的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好幾次他都快沉不住氣,想衝上前質問她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但旁邊多餘的人總讓他把那股衝動又放回心裡,繼續維持著他在眾人面前的冷然表情。
其實,只要她私下來找他,他就會原諒她了……更正確而言,他是想道歉。端木煦不願承認,但心裡有一股聲音一直在責怪他。
雖然她用錯了方式,雖然他還是堅定自己的立場,但將她如此重創實非他所願,他需要一個獨處的機會去勸導她,一方面也表達他的歉意,讓她能再回到那個性直爽又活潑的她,而不是這麼讓人心疼的一具空殼。
不想再這麼拖下去,第一次,端木煦主動求和,這在他們之間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
這一天,用過晚膳,端木煦在四下無人的長廊攔下艾子。
「別再這樣,賭氣對事情沒有幫助。」
他知道這不像是在道歉的口氣,但對於長久以來一直處於不敗之地的他,要主動說出這些話已經很不容易了。
艾子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瞅著他,那雙眼裡沒有喜悅,也沒有怒氣,像蒙上了一層紗般,將她原本燦如星芒的光亮全都抹去了。
「我沒有賭氣。」
須臾,她垂斂眼睫輕輕說道,而不是像以往那樣氣惱地嘟著唇、氣急敗壞地為自己辯解。
發現自己竟看不透她,強烈的不安在心頭漸漸擴大,端木煦故意不予理會,但這不受掌控的無力感讓他不禁心浮氣躁了起來。
「不然呢?你對我視若無睹,也對之前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反省,這是一個做女兒的該有的態度嗎?」他想保持冷靜,但口氣仍不知不覺地變得咄咄逼人。
艾子瑟縮了下,那些話像有人用鏟子在她心裡拚命地挖,挖出她深埋的痛。
他怎能這麼霸道?她已經放棄要他愛她的奢望了,只想封閉心思將在這個家的日子好好過完,為什麼他連這一點小小心願也不成全她?
她不想反省,她只想忘掉那不堪的一幕,忘掉她的恬不知恥,忘掉他對她的不為所動,她必須用盡心力才能做到不要再想起,可他卻還怪她……
那雙原本空洞無神的眸子被哀傷染上了顏色,艾子咬唇,仍勉強和那股力量對抗,她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好不容易才把哽咽抑下。
「我只是變安靜了,像爹一直告誡的那樣。」他該高興不是嗎?她委屈地想,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讓她又補上一句:「像小草姊那樣。」
那句話讓他這些日子積鬱的情緒全然爆發,包括對她的無計可施,還有對自己不受控制的慾望,全化為怒火朝她燎燒。
「你以為這樣能改變什麼嗎?這只是在東施效顰!」話才剛出口,他就後悔了,明明自己是來求和的,卻又用話傷她。
但他吞不下這口怒氣,為了她,連小草難得回娘家他都沒空理,現在人也已經離開了,孰重孰輕還不夠清楚嗎?她卻偏要用他說過的話來嘔他!
東施效顰?!艾子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不然你要我怎麼做?我積極追求也不對,安靜無言也不對,是你說過你只愛那樣的人啊,我只是順遂了你的心意,這樣還不好嗎?」心痛讓她泛紅了眼眶,但更多的是憤怒,被他從來不曾軟化的態度氣到握拳大吼。「我已經不求你愛我了,但至少給一句稱讚很難嗎?」
那晶燦灼亮的杏眸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讓他震得腦海空白,卻又美得讓他挪不開目光。
這些年來他對她造成了多少傷害?不斷地貶抑她,不斷地要她成為另外一個人,甚至用此當成藉口,重創她,要她死心。
其實他早已明白自己對小草沒有眷戀了不是嗎?他仍願為她赴湯蹈火,但那只是弟弟對長姊的敬愛。
而她,這個不管哭笑都要驚天動地的可人兒,才是深深佔據他心頭的那一個,但他卻硬要漠視這個事實,將她一而再地傷個透徹。
他到底做錯了多少事?但卻總是理直氣壯地責罵她,要她低頭,他這樣和剛愎自用有什麼兩樣?
「你只要維持原來的你就好了,不需要委屈自己。」他想將她攬進懷裡安慰,卻被她閃開。
「我做不到。」艾子用力抹淚,但淚仍是不斷湧出。「不要理我,趕快找一個人把我嫁出去,拜託……」
要她怎能再像以前那樣膩著他,卻不要愛上他呢?她沒那麼厲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離他遠遠,斷了那些不該的念頭。
她的舉動和她的話都揪住了他的心,想到他會就此失去她,一股衝動逼得他嘶聲大吼——
「我絕不許你嫁出去!」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端木煦狠狠一震,剎那間,橫亙心頭的迷霧頓時散去,他猛然發現自己不只是走錯路,還逞強地不願承認自己的錯誤。
早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就沒再將她當女兒看待,卻因為自負,因為不願承認自己定不住心,他不停地否認,否認到自己也信以為真,用高居上風的傲然自信將她的愛棄若蔽屣。
他愛她,他將她當成一個女人深深愛著她!
艾子先是愣住,然後被他眼中再無隱藏的激動情感緊擰了心。他懂了嗎?他終於願意承認對她的感情了嗎?
「為什麼?」她屏住呼吸,不敢眨眼,也不敢讓喜悅的眼淚落下,怕這只是一場夢幻。
「我……」
他想請求她的原諒,但話到了嘴邊卻梗住了,端木煦難得有這種困窘支吾的時候。
乍然明白自己的感情已是一個強大的衝擊,而要捨棄所有的驕傲對她坦誠又是另一座難以跨越的高山,再對上她期待渴切的眼,洶湧的情緒反而將他吞沒,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我會像以前那樣疼你。」他只能避重就輕,想將她攬進懷裡,不讓她看到他已經開始發紅的臉。
他又想縮回去?艾子不可置信地發現這一點。在她做了那麼多,將尊嚴全然捨棄,只求他坦誠自己的感情這樣有很難嗎?
她沒要他卑躬屈膝,也沒有要他聲淚俱下,只是要一句話,他連這樣也做不到嗎?
「不要碰我。」
她再一次閃開他的手,燦亮水眸惱怒地瞪著他。「在你沒辦法回答我那個問題之前,你都不要再靠近我!」
她氣呼呼地走了,丟下他站在原地。
這一回,不只是情勢逆轉,而且還是風水輪流轉。
可惡,他那句話的意思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她應該懂的啊!端木煦又窘又怒,懊惱地發現自己搞砸了。
偏偏,有人還故意落井下石。
「要不就別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說,要不就有足夠的把握一次搞定,你這樣,讓為父的我都不知道該不該出現了。」
端木煦已沒有心神再去維持若無其事的表情了,陰鬱地回頭一瞪,果然看到父親氣定神閒地踱了過來。
「如果您找不到寢房,我可以帶路。」他忍不住語出譏誚。什麼人來人往?這時候根本不會有人經過這兒。
「面對一個想對兒子伸出援手的父親,這麼嗆不太好吧?」端木柏人低笑,頗以兒子的氣惱為樂。
「不需要。」端木煦直接予以回絕。
之前父親的「幫忙」,害他浪費了十餘天的時間,才會讓她誤交損友,他恨不得父親能袖手旁觀,永遠也別再管他的事。
「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端木柏人笑得更歡暢。「太驕傲只會壞事,你還不懂嗎?」
端木煦正要反擊回去,卻突然察覺到那句話所隱含的深意,表情轉為深思,就這麼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