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梅定定凝視著他專注的側臉,緊繃在他俊臉上劃下剛毅的線條,他週身嚴寒的氛圍不教她害怕,反而有種讓人呵疼的幸福。
看著他蹙眉審視她受傷的掌心,她便不覺得自己的行為魯莽,就像他無止盡的呵疼,凡事總為她設想一樣,她也想為他做些事情,這是她甘願受的。
「我幫你把劍拔出來,有點疼,你受不住就咬我的肩膀。」鳳歧單腳跪地,讓傲梅捱著他的腿坐下。
「嘶——」她以為自己撐得過,可長劍由她掌心抽離時,她還是倒吸了口涼氣。
夙劍救回濕淋淋的夙山,掌門衣袍吸滿了飽飽的水仍不減威勢。望著鳳歧與傲梅的互動,他突然感到一股惡寒。
「你對寒傲梅動情了,是不?」他不想作此猜測,但事實擺在眼前,騙得了誰?
如果鳳歧能及時醒悟,他還能以師叔正義感使然,聽了寒傲梅幾句話想把事情弄個清楚罷了為由,向門人解釋並重納他回門;倘若他是對她動了感情,不僅壞了門規,以近年來門派內因兒女私情鑄下大錯的例子看來,鳳歧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鳳歧脹紅了臉,情事大剌剌地坦露在數百雙眼睛下,臉皮再厚的人還是會彆扭,況且這也不是重點。「以鴻渡的武功,一百個寒傲梅也無法傷他分毫,他選擇死在傲梅的手下,除了贖罪,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師父為人正直,寧願天下人負他,也不願負天下人,你聽寒傲梅幾句話,沒憑沒據,就毀了師父幾十年來的修為。」夙劍沉痛地閉上眼,已有大義滅親的覺悟。「師叔,你太令我失望了,師父的屍骨未寒哪!」
「師叔?」傲梅自鳳歧的懷裡抬起頭,棕眸對上他游移的鳳目,眼神盈滿不解。
夙劍那句「師叔」,喚的是誰?
她看向夙劍、夙山,掃過一個個青玉門弟子,每對眼睛全看向她身後的男人,那句「師叔」……是指鳳歧?!
不,這不可能,他若是夙劍的師叔,不就是鴻渡的師弟,他與鴻渡至少相差近二十歲,怎麼可能排上「鴻」字輩,除非——傲梅像想起什麼線索似的,瞠大無望的雙眼,椎心刺骨的寒意頓時竄滿全身,凍得她的呼息幾乎停頓。
「你是鴻渡的師弟……對,我想起來了,他跟我爹提過,你就是他說的小小師弟?」她沒有得到答覆,可從他愧疚的表情中,不難得知事實便是如此。「攻心為上,真不愧是鴻渡的師弟……這招,倒學得足全,寒家人全栽了。」
為了替師兄報仇,真苦了他這些日子以來虛與委蛇,假意詢問她的過往不過是為了聽她親口承認殺了鴻渡,好向天下人定她的罪,他的接近根本不是為了洗清她的冤屈,他的溫柔也不是出於憐惜,這一切全是他設好的陷阱,都是假的!
天地變色,莫過於如此,怪就怪她太輕易交心,這是她的報應,早告誡過自己千萬別心軟,最後還是落入了旁人的圈套,傻傻地以為日後兩人可以攜手江湖,再也不用一個人坐在月下獨飲孤寂……
結果他的心裡根本沒有她!
想想青玉門弟子如何喚她,妖女!哈,妖女呢,他一定也這般覺得吧……
鳳歧對上她的眼,濃濃的罪惡感頓時瀰漫全身。他逃不開她眼底的指責與絕望,平常嘻笑慣了的他,何時嘗過這等啞巴吃黃連的滋味?
「不,你聽我說,我就是知道你無法接受我的身份,才——」
「刻意隱瞞,甚至把我傻傻地騙上青玉門,是不是?」這事要她如何接受?傲梅像失了魂似的,雙眼空洞得可怕。不想再待在這虛情假意的懷抱中,她拖著病體猛然站起,身形有些不穩,鳳歧伸手想攙扶,卻被她狠狠挌開。
「你不要碰我!」
看著已空的懷抱,他還清楚記得抱著她的滿足,他不能就此放她離去,眼看誤會愈陷愈深。他立刻追上去拉住她纖細手臂,要她仔仔細細將他眼裡的真誠看個清楚。
「我承認我是刻意對你隱瞞身份,但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絕對沒有半分虛假,如果我接近你是為了報仇,早在鴻渡師兄頭七前就把你交給夙劍了,怎麼可能帶你回來找證據,翻閱不下千本的手札?」
「呵,根本沒有你說的證據,對不對?鴻渡從不以為自己做錯,豈會把他的獸行載入手札裡,留待後人恥笑?」傲梅使勁甩開他的手,過往情境一幕幕掠過她的腦海,他無奈的笑意、他安慰的話語、他承諾的一輩子,如今想來是多麼諷刺,原來痛到麻痺即是這種空空如也的感覺。
她愁苦地笑了,如果這是上天給她的磨難,這回,她真的徹底地輸了。
看著掌心的新傷,想起一刻前為他擋劍的心情只覺諷刺,她不顧剛止血的傷口仍然脆弱,左手狠狠扯下裹傷的布條,鮮血隨著她的動作迸流而出,滴落黃土。
「傲梅,你不要……」才剛為她纏上的布條已成為地上的碎布,點點血珠如同鐵球捶打在他的胸膛,他難過痛心,卻接近不了她一步。
「這裡沒有鳳歧,只有鴻渡的師弟,而我……還是一個人。」她不想哭,也不能哭,只能挺直腰桿,昂首望著鳳歧,明明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為什麼距離會如此遙遠?
「你不要再走了,後面危險!」鳳歧驚恐地喊叫,不敢眨眼,就怕傲梅在須臾之間便跌入潛龍潭內。
「無所謂。」她搖了搖頭,不敢相信他眼中的擔憂,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就這副軀殼罷了,不是嗎?」
她的魂已空、心已死,這世上根本沒有全然待她好的人,沒有人希望她活著……
真是莫大的悲哀。
「你先回來,這些我都可以解釋!」他大步向前,想拉回已離水面不遠的她。
「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她冷著臉,孤傲如梅,卻回不到最初的寒傲梅。
鳳歧待她的好讓她產生了不該有的錯覺,不知不覺地相信他、依賴他,對他的情愫與日俱增,然而她嚮往的一切,不過是雞卵裡的薄膜,就這樣地破了……
「你們都要我的命——」她來回審視鳳歧、夙劍與在場的青玉門人。「但我可以坦然地說,我沒有錯,是鴻渡該死!」
以前,她會選擇不解釋,他們是鴻渡親手調教的弟子,外來的聲浪再大也淹不過他們的固執與忠誠,若不是因為……
她癡癡地望著鳳歧,心頭那股愛恨交雜的滋味,她理不清。
「寒妖女,該死的人是你,還我(太)師父命來!」青玉門人群起鼓噪,只是礙於掌門還未下令,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況且,能一腳把夙山踹下潛龍潭的鳳歧,才是教他們卻步的原因。
「夙劍,我們待在聖山就是為了找出寒家血案的線索。你說鴻渡為人正直,傲梅說他殘忍無道,中間的矛盾與衝突,我們得設法釐清才是,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你看了師父上千本手札,該死心了。眾弟子聽令,活捉寒傲梅!」夙劍一聲令下,所有弟子無不聽令。
「是!」
「等等,我手邊還有一袋未讀過的手札!」
「活捉寒傲梅!」夙劍不理會他,繼續發號施令。
黑壓壓的一片青,個個難掩興奮與手刃仇人的快意,傲梅不甘示弱,拾起夙山的長劍,撐著病體迎擊。為了復仇所習得的武藝,雖然無法與鳳歧、夙劍相提並論,對付功底尚淺的青玉門人,綽綽有餘。
「媽的,青玉門怎麼個個死腦筋!」不想回門就是這原因,面對一群糞石,他早晚氣死!
他一拳一個、一腳一雙地掃開包圍傲梅的門派弟子,夙劍見狀,唰地抽出龍紋劍衝上去。這回,他取的是傲梅。
「寒傲梅,還不束手就擒!」
青玉門人數眾多,傲梅應付不暇,鳳歧也讓夙山拖住腳步。不知這廝哪來的心機,竟拿命門大穴來擋他的拳頭。
「噯,滾開啦!」他心急地完全忘了點穴這回事,敲昏夙山,衝到傲梅的前面為她擋了幾招。看來這下,他叛徒當定了。
「走開,我不需要你假好心……」傲梅手心的血汩汩直流,嘴角也掛著血,奮力推開擋在跟前的他,可鳳歧文風不動,為她掃清蜂擁而上的弟子。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同我嘔氣!」他挫敗一吼,再送兩名弟子下水潭。
她沒有回應,只知道不斷出手,將自身理不清的情緒發洩在青玉門人身上。
「傲梅,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相信我的,難道你忘了嗎?」鳳歧不死心,繼續動之以情。
傲梅一愣,言猶在耳,她怎麼可能忘?
「那只是你的權宜之計罷了,我真為當初的自己感到可悲。」
「那不是權宜之計!我是真的關心你喜歡你,難道我師承青玉門就沒有愛你的資格嗎?」
他這一吼,不止傲梅,夙劍與青玉門弟子全停下動作。
「你——」他的神情不像撒謊,可惜她沒有心力承受了。「我不再相信你說的話。」
「你仔細看清楚,看我跟夙劍哪裡像串通好的,他連我也打耶!」指著夙劍,沒想到他連這種解釋也用上了。
「幹什麼?」夙劍低斥,對著發傻的青玉門人。「還不快捉下寒傲梅!」
弟子開始行動後,只見鳳歧欲護傲梅,她卻拚命閃避,就像貓捉老鼠似的,你追我跑,夙劍突然心生一計,先行驅離門派弟子。
「眾人退離潛龍潭!」
他將龍紋劍扣回右肘,以左掌擊向傲梅,鳳歧擋到她的身前,回了他一掌。
不想再受鳳歧保護的傲梅馬上撤向左邊,此舉正中夙劍聲東擊西之計,轉過龍紋劍往她刺去。
他本想架著她的脖子逼她就範,豈知病重的傲梅忽感暈眩,直往他的劍尖跌去——
鳳歧眼睜睜地看著龍紋劍穿過傲梅嬌盈的身軀,她棕眸圓瞠,盯著龍紋劍柄,咬著牙關,也吞不下湧上的腥甜。
「傲梅——」他狂嘯,無助地看著夙劍抽出龍紋劍,傲梅胸口血如湧泉。
他衝過去,終究是晚了一步。
她往後幾步踉蹌,踩進滑爛崩毀的泥土。跌落潛龍潭的前一刻,她的視線,始終不離鳳歧。
他臉上扭曲的痛楚清楚映入她的眼眸。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瞧見他了。
「鳳……歧……」她笑了,不知道是解脫,還是原諒。
「不——」傲梅落水時濺起的水花,潑灑在他身上,好似嘲笑著他無能為力,連一名女子都保不了。
本想隨她而去的鳳歧,才剛跨出一步,佈滿傲梅血跡的龍紋劍馬上攔住他的去路。
「滾開,我要救傲梅!」他咬著牙,雙目通紅。「不要逼我跟你動手!」
「為了告慰師父在天之靈,寒傲梅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打撈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夙劍深吸一口氣,緩緩吐息。「你私援罪犯,重傷同門弟子,又出言詆毀前任掌門,儘管你貴為師叔,我還是得以門規,加以懲處。」
鳳歧瞠著佈滿血絲的雙眼,憤恨地掃過在場所有人。
「那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了!」
是他們,是他們害慘傲梅!鳳歧像發了瘋似地使盡全力橫掃青玉門,縱然十名弟子同時圍上也抵擋不了他半招,凌厲的攻勢宛如飛鳳瀑奔流而下的泉水,強勁且源源不絕。原以空拳與他打成平手的夙劍驚服不已,不得不祭出龍紋劍與之抗衡,窮盡畢生所學。
怒意正熾的鳳歧出招不顧力道,夙劍身上漸紅,直到他踩中傲梅扯落的那條裹傷的布條,鳳歧的攻勢突然轉緩,甚至完全收勢。
「傲梅……對,我要去救傲梅!」鳳歧目光由布條轉至傲梅墜落的地方,恍然大悟,丟下眼前奮戰的對象向前奔去。
醒來不久的夙山尚未瞭解情勢,只見帶傷的夙劍與其他弟子便驟下定論,借過一把長劍撲向鳳歧。
「萬萬不可!」夙劍疾聲下令,仍是遲了一步。
鳳歧驀地睜大雙眼,俯視左下腹貫出的長劍,身軀不穩地晃動了好幾回,他甩了甩頭,忍住疼痛與暈眩,繼續舉步向前,直到水潭近在咫尺,才露出一抹迷離的笑。
「傲梅,等我。」
他再也支撐不住地閉上雙眼,直直往前倒去——
金風送爽梳竹而過,沙沙輕響美如淨樂,竹林下,兩名神態雍容的少婦提著果籃,沿著清澈小溪往山上的觀音寺走去。
「銅安城裡也有廟宇奉祀觀音,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要花上三天,跋山涉水到這兒來,還放下春松居的生意不幹,你身子不好,少操勞了行嗎?」
「這裡對我意義非凡,當年我跟焚光,就是在山上的觀音寺相遇的。」
「就因為這樣?你太不夠意思了吧,這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問你好幾年了,現在才告訴我。」虧她們兩個是生死相交的好姊妹,真讓人氣結。
「我跟焚光差了二十來歲,以前不說,是因為你反對,現在不說,只是單純忘了。」沁蘭看著氣嘟嘟的小梓。她的性子跟年輕的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喜怒全寫在臉上。
沁蘭不禁笑了,拉緊與這季節不符的狐毛披風,繼續前行。「又不是多大的事兒,焚光都走了快五年了,他的事情,我自然少說了些。」
「是你有本事容忍他,什麼門派規定不得嫁娶,不能迎你過門,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被他糟蹋,想來我就有氣!」沁蘭是個孤兒,從小渴望有個家庭、有個疼她的丈夫,結果焚光那傢伙一個也給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