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洪船運,廣州人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說它控制了江南地區的海上運輸,掌控了各大商行的經濟脈動,絕對不會有反駁聲浪出現。
創辦負責人國瑞洪相貌平庸、體型臃腫,平日穿扮和尋常老百姓無異,走出門若不特別表明身份,恐怕沒有人會有那樣的好眼力,立即瞧出他所擁有的不凡身價。
國瑞洪有顆商業金頭腦,懂得洞燭機先,算準貿易事業不會一直局限在國內,因此在十多年前就嘗試著將勢力觸角延伸至海外。
果然,幾年後珠寶的進口、絲綢的出口,促使國際貿易業日益蓬勃發展,將一步一腳印的瑞洪船運,一舉推升至穩坐海上運輸的鰲頭地位,迄今依舊屹立不搖,成為老百姓茶餘飯後的嗑牙話題。
不只如此,個性溫煦的國瑞洪更知人善任,對待部屬客氣得沒話說。他非但不對犯錯的員工大吼大叫、擺出大老闆的勢利氣勢對他們頤指氣使,相反的還拿大家當朋友看待。是以,瑞洪船運內部一直和和氣氛,所有員工對他忠心不貳、鞠躬盡瘁。
有人說家和萬事興,做事業亦然,只要一家商行裡頭和樂融洽,財源自然滾滾而來。
不過,沒有一個人會在任何方面皆是稱霸,享受順心如意快感的,老天爺對於命運總是有他的安排。
一直教國瑞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了。
國喜兒,見過她容貌的人莫不懷疑她與國瑞洪之間的血緣關係。
她有張白皙柔嫩、幾乎找不出一絲瑕疵的瓜子臉,精緻的五官鑲嵌在一張小臉上,每一部分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濃纖合度的身子、款擺移動,總是吸引住所有人的視線,那麼的惹人愛憐……
她和國瑞洪,真的完全不像。
'阿珠,小姐呢?'國瑞洪自外頭回來,喊住了正經過大廳的丫環。
依例見不到女兒的身影,教他不禁輕歎了口氣。
他的女兒個性溫馴不多話,成日活動的場所不是自己的閨房就是書房,即使家裡宴客,也鮮少看到她的參與。
果不其然--
'回老爺,小姐在書房裡寫字……'丫環阿珠猶豫之後,終究踏進了大廳。
顯得有些欲言又止,她偷偷拿眼瞧了老爺一眼,徘徊在說與不說之間矛盾著。
小姐交代不可以讓老爺擔心,所以她不可以說。可是老爺有叮嚀,若是小姐受到欺侮定得稟告他,所以她得說……
哎呀,處在他們父女之間,她都快發瘋了。
'今天你不是陪小姐到廟裡上香去了?'國瑞洪啜了口下人奉上的上等好茶後問道。
'嗯。'阿珠扭絞著雙手,開始不安。
'喜兒不是說要去求個香包回來給我嗎?'
'嗯。'
國瑞洪狐疑的蹙眉,'你是應聲蟲嗎?我在問小姐的事情,你別以為拿那個字就能打發我!'
'是……老爺。'阿珠唯唯諾諾的垂下頭。
誰都知道國府的老爺平日很少動怒,但只要事情牽扯到寶貝女兒身上,他就是這副專制的模樣。
'去請小姐過來。'國瑞洪不放心女兒,丫環的樣子讓他十分篤定又有事情發生了。而他那個善解人意、體貼溫柔的女兒為了不要他擔憂,打算再度將事情給瞞蓋下來。
唉!這個傻女兒,為何一逕只為別人想,而不顧自己受委屈?
'可是小姐……'像顆分不清方向的陀螺,阿珠左右為難的看著自個兒的腳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苦著一張臉杵在原地。
'誰付薪餉給你,你就該聽那個人的話,除非你不希罕這份差事了。'
'不--'她霍地抬首,以為自己要被遣退,慌急的跳了起來。
'既然還想繼續留著,立刻去請小姐過來,就說我要她陪我喝杯茶。'國瑞洪替她想好了一個理由。
'是……'阿珠苦不堪言,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後方院落。
一會兒後--
'爹。'喜兒問了聲安,隱約察覺氣氛不對勁,詢問的視線望向站立身側一步遠、頭兒因心虛不敢抬起的丫環。
'喜兒,老實告訴爹,你今兒個上廟宇是不是又遇上麻煩了?'
'沒有的事。'表情迅速的掠過一絲的愕然,喜兒四兩撥千金的回道。
'喜兒,你就這麼不信任爹嗎?'國瑞洪再度歎息,女兒這樣教他更生內疚。
自從夫人十年前撒手人寰後,他承認忙於船運的自己確實一度疏於關愛女兒,也承認自己沒有善盡父兼母職之責任,他對女兒纖細的情感、思想一點也不瞭解,更遑論是掌握了。
'爹,真的沒事。'
喜兒還是選擇隱瞞,她不希望整日忙碌於工作的父親還得為自己的事情而掛慮,反正她的人平安無事,只是受了點驚嚇罷了。
國瑞洪當然不可能相信,'阿珠,你說,不說實話這份差事就換人!'
'小姐……'阿珠倒抽了口氣,受到威脅的她,只能對主子投以充滿歉意的眼神,然後將頭壓得低低的,徐徐道來--
'老爺,今天我和小姐去觀音廟的半路',又遇到幾位不學無術的貴公子,他們態度堅決的想請小姐夫茶樓喝茶……'
她將話說得很婉轉,但知曉內情的人一聽就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該死,他們幾個臭小子到底有沒有將我放在眼裡?'國瑞洪火冒三丈的怒斥,握拳重捶著桌面。
'他們好像都將小姐的行蹤探聽得毫釐不差,小姐今兒個坐轎,我也穿上男人的衣服,可他們還是肯定自己沒認錯人,霸道的將我們攔了下來。'
虧她們還為了避免招搖,不敢多請家僕跟著,以為這樣已是萬無一失,誰料還是躲不過覬覦小姐美色、貪慕國府財勢的那些男人。
'喜兒,他們沒有對你不矩吧?'國瑞洪眸子裡佈滿了擔憂,緊張的問。
喜兒是他的寶貝,誰敢傷她,他絕不輕饒。
喜兒搖了頭,'爹請放心,多虧阿珠機伶的大叫,引來不少百姓圍觀,他們自討沒趣就走開了。'
'他們這些人到底還想怎樣?不學無術還妄想當乘龍快婿,他們怎麼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國瑞洪氣炸了,就為了他的財勢與地位,巴望當上他女婿、沾點光彩的人在喜兒及笄後,如雨後春筍般紛紛登門求親,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男人也淨使些三流手段,意圖玷污她的清白來逼迫她就範,以求順遂自己的目的……
早知道自己的努力會為女兒引來這群煩人的蒼蠅,當初他寧可維持小康的家境。
只是如今事業愈做愈大,靠他吃穿的夥計卜人那麼多,他不能說放棄就撒手不管,那種不負責任的行徑他做不來,但苦了女兒,他又於心何忍?
'爹爹別氣,和他們那種人鬥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喜兒上前,輕拍著父親的背,安撫著他的火氣。
'喜兒,我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喜歡習字讀書,偏偏每個來府上求職的師傅也都心懷不軌,你的個性又柔弱不懂得反抗……'
說著說著,國瑞洪感慨的望箸女兒,沉吟了半晌,像是下定了決心甫又開口:'你還記得泉州的莫世伯嗎?'
看來再忍氣吞聲,只會姑息養奸,那些男人一定更無法無天。他得趕在錯誤釀生以前,想辦法幫女兒剷除所有的煩慮。
'是那位有個女兒和我同齡的世伯嗎?'爹爹交友廣闊,喜兒不確定的問。
'嗯,他前陣子到船行找我,提起了他二女兒的事。'
'莫姑娘怎麼了嗎?'
喜兒依稀記得莫家二小姐個性和自己很相似,皆是屬於沉默寡言的女孩,莫伯父好像還很為此事而擔心,怕她沉悶的性情很難找到好夫家。
'她沒事,你莫伯父前些時候將她送往國外去,聽說她現在活潑很多,較敢和外人說話了。'
'老爺,你不會也打算把小姐送去外國吧?'阿珠怪聲叫了起來。她可不想和小姐分開啊!
國瑞洪瞅著女兒的反應,答案已是不明而喻。
'爹……'喜兒平穩的心跳陡地加快,臉上漾生的表情和昔日截然不同,那是一種對未來不確定、對環境不熟悉的惶慌。
'喜兒,聽爹這一次,爹不會害你的,聽說西方國家作風和咱們不一樣,溫和的你去到那邊可以多加磨練,這對你日後只有益處,沒有害處。'他也捨不得女兒離開身邊啊,但眼前只有這個辦法可以保護她不受任何的調戲污辱,甚至說不定還能籍機訓練她開放自己的性情。
他想過了,就算日後順利招贅,誰又能保證夫婿會永遠疼惜她?
一旦他不在人世間了,女兒頓時失去依靠,他擔心凡事逆來順受的她會遭受丈夫的欺凌。
'而且你不是很喜歡唸書嗎?聽說西方的思想各方面都比較進步,在那兒等於重新開始,沒有人會因為你的家世背景而攀權附貴,挖空心思接近你,你可以好好結交朋友。'
他當然知道女兒的孤僻性格起於生長環境使然,除了阿珠,她很少主動和陌生人攀談。也許是對人性的種種失望與省悟養成了她的戒性,又或者是她不善表達,總之無論如河,這回他要女兒徹底改變。
'可是女兒不想離開廣州,不想離開爹的身邊……'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了堅決,喜兒茫然無措的落下眼淚。
'小姐,你放心,不管你去到哪兒,阿珠都會跟去服侍你的。'既然要到那麼遠的地方,阿珠相信老爺不會放任小姐一人孤單的。
怎料--
'不行。'國瑞洪很艱澀的啟口,'阿珠,你恐怕不能隨行。'
'爹?'喜兒更加惶亂了,與貼身丫環無助的對視,淚水成串迸落。
'喜兒,不是爹不讓阿珠跟從,只是這種事情得暗地裡進行,爹打算趁著貨船出海時,動用點關係把你一起送上去,多個人等於多個麻煩。'
'老爺,這怎麼可以,你真捨得讓小姐一個人去異鄉?'阿珠傻了一會兒才找回聲音抗辯。
'爹,喜兒今後定會好好學著開放自己,學著堅強不任那些男人欺侮,請爹不要將女兒丟至人生地不熟的國外…女兒要照顧爹,爹近來身體多病痛,又有歹人欲對船行不利……'懼怕的感覺漫溢在喜兒的胸間,教她不知所措的哽聲啜泣。
國瑞洪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被她的淚水與哀求所左右,'喜兒,去吧,爹保證沒人能動得了瑞洪船運,我的身體也不會有問題,假以時日後,爹等著幫你接風洗塵。'
喜兒納進父親的期待,噙著眼淚的水眸沒有眨動,哽咽抽搐逐漸趨於平緩,她知道自己該成全父親的冀望,不該再讓他為她而牽掛了。
於是,她輕輕的點了頭,'孩兒任憑爹爹的安排。'拚命想嚥下竄上喉頭的哽咽,卻依舊抽了好大一記。
就這樣,璀璨抑或是灰暗的人生,似乎就在這一呼一吸間決定了。
***法國聖馬羅瑪夏女子學院'萊拉,你記得我們這位新同學叫什麼名字嗎?'
下課鍾一響,待修女踏出教室,艾莉莎為首的三名少女立刻將捧著書本站起身的喜兒圈圍住,不讓她離開。
'什麼喜兒的吧,拗口極了。'萊拉嗤聲說道。
'是啊,一點也不懂得入境隨俗取個法文名。'曼麗高傲的斜睨著她,修剪有型的漂亮指甲毫不客氣的戳刺她細緻的臉部肌膚,'你真以為自己的名字那麼好聽啊?'
'我沒有……'喜兒忍住刺麻的痛楚,回視著她們,不自覺將胸前的書本掄得更緊。
'這兒是法國,可不是……咦,她是打哪兒來的啊?'曼麗詢問著同伴。
'好像是叫中國的地方吧。'艾莉莎不甚確定的回答。
'那是什麼鬼地方啊,聽都沒聽過。'萊拉不屑的說。在她眼中,除卻法國貴族,其餘的人種都是低鄙不堪的。
'我的國家要坐很久的船才能到達。'喜兒小小聲的告訴毫無地理概念的她們。
雖說來到法國已將近一個月了,可每每回想起那段飄洋過海的日子,那種暈眩感就會朝她席捲而來,教她昏沉沉而想吐。
她不知道爹爹是為了掩人耳目,或有其他的因素,這一趟旅程,她總共換了三艘貨船才抵達目的地,幸而船上的大伯對她都很客氣,否則她不敢想像自己哪來的毅力與決心實現他的期待。
不過這麼長的旅程倒也帶來了某些好處,例如:讓她有足夠的時間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全然陌生的國度。
爹爹似乎將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預設進他的計畫中了。擔心她到法國會無法與同伴相處交談,他富有遠見的為她聘了一位精通外語的師傅,在旅途中教導她法國話還有一些習慣,讓她不至於來到這邊後茫然、無所適從。
'反正就是一塊蠻荒之地,沒有知道的必要。'萊拉仍是那一副目中無人的口吻。
'沒錯。'艾莉莎附和。
'我們今天浪費時間和你廢話,只是想警告你行為收斂一點,不要以為自己有多漂亮迷人,成功收服了基穆子爵和都爾男爵,教他們都已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曼麗話中難掩微酸的責罵。
'我沒有……'喜兒下意識的辯白,誰是基穆子爵,誰又是都爾男爵,她根本聽都沒聽過,更不曾見過。
打從來到法國後,她不曾和任何貴族男士說過一句話,也沒有那個機會。
'你還想裝傻?'曼麗怒不可遏,忿忿不平的攫住她的手臂,用力抓握著。
瘦小的喜兒哪堪體型高大的曼麗的蠻力摧殘,禁不住地痛吟出聲,'好……'
'既然知道疼,就別到處招蜂引蝶!'
'我真的很佩服你耶,你每天下課不就是立刻躲回宿舍裡嗎?為什麼還有辦法去勾搭男人?中國女人都像你這樣寡廉鮮恥嗎?'曼麗鄙夷的譏嘲。
想及基穆子爵幾天前拜訪她家,目的卻不是看她,而是探聽國喜兒的背景與喜好,她就一肚子火。
'不--'喜兒不懂她們為何要胡亂栽贓罪名給自己,她們說的事她壓根不知情啊!
'我們當初真的小覷你了,以為你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構不成任何威脅,哪知原來我見猶憐的小媳婦樣就是你厲害的偽裝面具,竟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基穆和都爾的心都勾走屯!'
萊拉一個氣不過,搶走她懷裡的書本,用力丟至地上,洩憤似的猛踩。
'不要……你們不要這樣!'喜兒驚怕的叫了起來,'請你們聽我解釋,我真的不認識那兩位男士,你們誤會我了……'
'你們夠了沒有?'另一道冷傲的聲音自教室後頭傳了過來。
艾莉莎轉頭一看,發現整間教室除了她們四人,只剩另一個好管閒事的女孩未離開。
'我說是誰敢那麼不識相的插手管我們的事,原來是洛瓦家族的私生女海蕾啊!'她挾槍帶棍的譏嘲謔笑,刻意加重了私生女三個字,絲毫不將她的路見不平當一回事。
'這就是你們高貴的貴族血統嗎?只會恃強欺負外來的異鄉人!'
海蕾?洛瓦低下頭,閉起眼睛後再張開,抹去心頭被刺傷的苦澀,佯裝若無其事的走向前,撿起了地上慘不忍睹的殘破書籍,將它們放置在桌子上。
'怎麼,你嫉妒嗎?'曼麗撇下喜兒那只已呈現紅腫的手臂,轉移目標挑釁道。
萊拉噙著冷笑,雙手環胸,'曼麗,你不懂嗎?她就是嫉妒,嫉妒我們擁有正統的血統,有足夠的資格欺負外地人,不像她,想罵人,恐怕都還找不到立場呢,哈……'
'連她大哥洛瓦公爵都不承認她的身份了,她這輩子是休想和我們平起平坐了!'
強忍難過的海蕾,終究敵不過這句致命一擊的話,讓它宛如利箭般輕而易舉的刺入心房。瞬間,只見她的防護牆崩解成碎石,臉部表情脆弱而不堪一擊。
喜兒即便不知曉內情,然而,海蕾方才為她挺身而出的行徑,還有她明顯受傷害的神情,在在凝聚了她的勇氣。
深吸了口氣後,她的目光正氣凜然,游移在三人之間,以生平最大的嗓音說道:'我相信海蕾沒有嫉妒三位的血統,倒是你們,該不是嫉妒出身公爵世家的海蕾長得比你們漂亮,穿著和氣質都比你們來得高貴、更像貴族吧?'
'你……'窘態橫生,雙頰添上慚紅,艾莉莎有種被說中心事的難堪。
誰都知道以洛瓦家族的勢力與崇高的國家地位,即使海蕾並非嫡出子女,但她所得到的物質享受卻不比她們來得少--
她有最華麗的馬車接送、擁有最俊美的坐騎、身上穿戴的是最流行舒適的衣物,出入的是昂貴的俱樂部……若非是熟知內幕的人,一定會誤以為她是最得寵的貴族千金。
'喜兒……'眼眶含淚的海蕾,驀地抬首,驚訝這番犀利的言辭會出自她印象中溫馴的國喜兒口中。
'國喜兒,你竟敢這麼說我們,你憑什麼?'曼麗惱羞成怒,再次拽住她的手臂,揚起手打算賞她一巴掌。
海蕾緊張的倒抽一口氣,倉皇之間,渾沌的腦海閃過了一道亮光,'葛德修女!'
她朝著門外叫喚著一位修女的名諱,曼麗乍聽嚇了一跳,趕忙放開喜兒的手,不敢造次。
'快走!'趁著三人有所忌憚、疏於應付之際,她抓起喜兒的手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