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湘,老師本來以為有宋輝煌當你的小老師,你的功課應該會突飛猛進才對,想不到這學期你也不過就是從六十分跳到七十分而已,你呀!唉!』唉唉唉,唉個頭啦,你都不知道那個老妖婆的嘴臉有多讓人生氣!」宋輝煌懶懶地癱在和式椅裡,看著她模仿導師的表情。
他的感冒剛好,整個人有點慷慷的,只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熱開水。
食指一伸,把她的數學考卷移到面前來。
七十一。其實不錯了。那位班導還太高估她呢!她之前數學都考五十幾的。噯噯噯,看來收了這個弟子是他師門不幸,人家不怪她憊懶不用功,只怕會怪他教導無方。
宋輝煌搖頭輕歎,把考卷又推了回去。
其實說是要當她的小老師,他也沒怎麼嚴格在督導,頂多就是像今天這樣,每週六下午幫她惡補一下。他已經發現,陳九湘的成績欠佳不是因為她不聰明,而是她嫌課堂太無聊不想認真聽。
一開始只是想整她,才囫園吞棗地硬塞她功課。可是隨著兩人的交情日漸親密,後來他倒是很認真地在找一個幫她把成績拉起來的方法。
為了讓她把那些枯燥的數學公式、物理公式背起來,他著實花了不少腦筋,除了例題要生動有趣,還得用故事講解,教個小學生都比教她輕發。不過這丫頭只要開了竅,背東西就會很快,所以他反而不太擔心。
宋輝煌把水杯放回她的矮書桌上,閉目養神。
陳九湘本來講得興高采烈,突然停了下來,兩隻手撐在桌子上,頂著下巴打量他。
其實宋輝煌真的長得很漂亮耶!
當然囉!他長得像他媽媽嘛。以前她只喜歡看那種高大魁梧、英挺健壯的帥哥,所以對宋輝煌的印象頂多就是白白的,瘦瘦的,弱不禁風的,從很早那一次看見他們母子之後,她才真的開始注意起他的相貌。而且這一年下來,其實他已經長到一七○了,雖然還是比她高不了多少,到底不全然像初識時那種小弱雞了。不過比起她那一百八十幾公分的弟弟,她還是覺得他矮得可憐。
唉,宋輝煌,以後我一定會幫你找一個不在乎你身高的女朋友的。
不過幸好,他還有「美貌」可以填補。
看他那麼「不勝嬌弱」地躺在椅子裡,纖白的手指勾著她的考卷,漂亮的嘴角一挑,輕輕一彈又把考卷推了回去,整個人又慵懶地倚回椅背上。
那副薄薄的鏡框只是增加他的書卷氣而已,一點都不顯得呆。當他的眼睛閉起來時,長長的一排睫毛足以讓她一堆女同學嫉妒到瘋掉,那扇子似的陰影優雅地投射在眼窩處。白哲的皮膚平滑無瑕疵,清潤的唇最近才開始出現一點血色。修長手指有如從小就學鋼琴的人,瑩白如玉的手背有若陶瓷。
這人根本就是漫畫裡面那種慵懶貴公子嘛!整個人只要懶懶地躺在那裡,就會有人來伺候他吃伺候他穿,每天只要高傲地挑一下他漂亮的眉毛,用眼睛命令人就好!
「啪!」她一手用力捶了另一手的掌心一下。唇紅齒白日系美少年貴公子!沒錯,就是這樣。她終於找到宋輝煌該走的路線了。「小受又怎樣?小受也能吃大魚啊!」她衝口而出。
對面那個閉目養神的人一僵,慢慢的,那副長到讓人嫉妒的睫毛往上掀,一雙陰陰涼涼的眼睛投了過來。
「嗯?」他不懷好意地勾起唇淺笑。
哎呀!更像了!
尤其他剛睜開眼睛時,雙眸水淋淋的那一刻,簡直像透了那種日本古代的美公子,成天倚紅偎翠,風流色情得不得了。
「陳九湘……」
「啊?」陳九湘眼睛瞪得大大的,兀自遐想。
「明年就要考大學了……」
「對啊對啊。」對了,王映彩最愛玩cosplay,她那裡一定有很多美少年造型,明天去跟她拗幾樣回來,校慶的時候就哄這傢伙穿了去當園遊會招待,哇哈哈哈哈!
「今天陳媽媽給了我一個任務,希望我能幫你考上好一點的學校。」
「而且到時候你們班那個攤子一定人最多,哈哈!啊?什麼?」她激凌一下,猛然回過神。那個剛才還病獗慨懶洋洋的傢伙,此時不大的雙眸更瞇得細細的,像只陰險的貓,正涼涼地湊向前對她嘶語。
「我已經答應了喔,畢竟這一年來也受了府上不少照料,還常常在我父母加班的時候請我吃晚餐!」
「沒有沒有,不用不用,小事一樁!我娘一天到晚在路上放飯,哈哈,哈哈。」她冷汗涔涔,飛快搖著雙手。
「是嗎?我和令弟不一樣,我可不是流浪狗。我受的教育是受人點滴當泉湧以報!」
「啊不用啦不用啦!哈哈哈,哈哈哈,咱們都是老朋友幹嘛這麼客氣。這事我們就忘了吧!來,我們下去吃飯了!」她硬著頭皮轉身想溜。
「陳九湘!」他曼聲叫。
「小湘小湘,叫我小湘就好,你不是都叫我小湘的嗎?哈哈,哈哈。」他開始叫她陳九湘的時候就表示沒有好事了。
嗚,媽,我好怕……
「陳九湘,二四六晚上,就這樣說定了。」他把課本迭好,悠然地起身。
「啊?」她癱坐在木頭地板上,仰頭盯著他。
「我待會兒就跟陳媽媽說,保證一定把你補到考上國立大學為止。」
也好,他正在為這事傷腦筋。這樣他們就能一起上大學了……他微微一笑地點了下頭,愉快地步出她房間。
陳九湘嘴巴開開地賴在地板上,已經完全嚇傻了。
「啊?啊?啊!啊!啊!」
前兩聲是不敢置信,中間兩聲是領悟過來,最後一聲是慘叫。
「我不要!我不要考國立大學!我這種成績要補到考上國立大學,你分明是叫我死啊!」
嗚……我不要……
天哪……
為什麼會這樣……嗚……
太沒有人性了,嗚……明明是璀璨的高中生涯,為什麼最後卻是以苦讀一年來結束?嗚……老天,你長不長眼啊……嗚……洛道是什麼樣的慘綠人生啊!嗚……等一下,「慘綠」不是這樣用的。「慘綠」一詞語出唐朝張固,「末座慘綠少年何人也」,意思是指……
「啊!」陳九湘抱著頭慘叫。
為什麼都這個時候了她還在複習國文?她根本就變成一個被虐成性的賤骨頭了!
「嗚!老天爺,你有沒有眼啊!嗚!」繼續痛哭流涕。
「幫主?」
「幫主,你怎麼了?」
「不要叫她幫主了啦,她早就變成好學生那邊的人了。」
最後一聲酸氣十足的嘲諷,讓陳九湘徹底抓狂。
她緊緊揪過那個幫眾,惡狠狠地瞪著她,「告訴你,本幫主無論如何絕對不會向敵幫投誠的。」
那位同學被勒住衣領,眼睛暴突,旁邊一道陰氣掃了下陳九湘的手肘,冰得她打個冷顫鬆開來。
「有話好說……小湘……」陰同學說話了。
「本來就是嘛!你自己說,從升上三年級以來,你的成績有沒有掉到第十名以外?」那個被拋棄的幫眾含淚控訴。「本來說好了大家一起混吃等死的,結果你先是宋輝煌,再是石丹琪,跟那些傢伙越走越近也就算了,連你自己也……嗚!幫主,我對你太失望了。」
幫眾手捂著臉,哇啦一聲大哭跑走。
「沒錯,幫主你……你……你好!」又一個大哭跑走。
「唉。」另一個歎了口氣,走兩步回頭看她一眼。「唉。」再歎了口氣,再走兩步再回頭看她一眼。「唉。」這次終於走遠了。
「……」
「……」
一群烏鴉從僅剩的兩個人的頭上飛過。
是有沒有必要搞到這麼戲劇化?陳九湘都快覺得自己是什麼淫人妻女的大惡棍了。
她轉頭看看,身邊只剩下一個陰同學了。沒想到,如今眾叛親離,竟然只有這麼一抹陰魂……咳,這麼一個知心人還留在她身邊。她悲壯地看著陰同學,「你也有話要說?」
「嗯。」沒想到,向來不管世事的陰同學竟然點頭。
「好吧,你來吧。」陳九湘沉痛地道。
「小湘,這個給你……」陰同學青白的指間,拎起一個紅色的護身符。
「這是什麼?」陳九湘意外地接過來。
「我覺得你的運勢最近不順,犯小人……這個護身符,你拿著……對你有好處……」陰同學陰慘慘地道。
「謝、謝謝。」
不過她犯小人已經犯快兩年了,眼見三年級都到下學期了,現在才送護身符已經太遲了,嗚……
「還有一件事……」陰同學低低地道。
「來,你說,你說,有什麼事我一定幫你兩肋插刀。」陳九湘感動地拍拍她肩
「我也是受人所托……小湘不要怪我……這個東西……」陰同學慢慢從裙子口袋抽出一個粉紅色帶香味還貼花瓣的信封。
「啊?」陳九湘傻眼。她的心頭小鹿亂撞,還來不及講出「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你就幫我回了對方吧!」等等一番慷慨激昂的大道理,陰同學幽幽的響音又飄了起來。
「……是給宋輝煌的。」
「什麼?」她再傻眼一次。「陰同學你……?」
「不是我……;是我小學同學,十二班的……她媽媽是我師姑……我不好意思拒絕,只好幫她帶來了……小湘,麻煩你,看在護身符的份上……幫她轉交給宋輝煌……謝謝。」陰同學以她們相識以來最飛快的一次速度飄遠消失。
陳九湘拿著信,愣在那裡。
她仔細東翻西看,除了香味很香,花瓣很花,信封很信之外,什麼都看不出來。
給宋輝煌的?沒想到那個弱不禁風的傢伙也會有人喜歡,哼。
希罕!
她把信往抽屜裡一扔,滿心不爽的抽出國文課本,小麥色的俏臉上一副彷彿誰伽欠了她八百萬的表情,害剛才那幫遠走卻又後侮的幫眾縮在旁邊,沒有人敢回來跟她說話。
「天氣好熱,待會兒要不要一起吃冰?」
「隨便。」
問的人不禁側目,這姑娘向來意見最多,難得竟然丟給他「隨便」兩個字。
「要吃冰還是喝泡沫紅茶?」
「隨便。」
「那就吃麵吧。」
「隨便。」
「配雞腿?」
「隨便。」
「一起打成汁喝下去?」
「隨便。」
「陳九湘……」聲音又拉長了。
「幹嘛啦?」不爽。
「你要是想直接回家就說吧,不用這樣隨便、隨便的!」宋輝煌停下腳步,慍惱地道。
陳九湘也跟著停下來,眼睛瞇細細的瞄他。
她就知道,一定有問題,不然他幹嘛這麼急著趕她回家呢?
「你那是什麼表情?」宋輝煌哭笑不得。
「沒事。」她陰陽怪氣地轉開頭。「那我要回家了,再見。」
走不到兩步,身後就響起一聲斯文但堅定的命令。
「回來!」
陳九湘有點不爽地回頭。「幹嘛?」
宋輝煌慢慢走到她面前,神情很嚴肅。
他這種想訓人的表情其實滿可怕的。明明是個被人家一推就倒的瘦弱傢伙,只要他一認真地端起臉,就有種說不出的肅殺感。
「你是什麼毛病?從上個星期起到現在都陰陽怪氣的。如果我畫的複習範圍太大,你跟我說就是了,沒有必要搞這種消極抗議。我不是每天畫的範圍越來越小了嗎?」他平平地道。每天複習的範圍越來越小,不過是為了方便他有更多的時間去陪十二班的那個
什麼什麼吧?她表情越發不屑。
「隨便啦。我要走了。」
「陳,九,湘!」
這種斬釘截鐵的語氣又比只是叫她全名更恐怖,所以不爽的大姑娘再度乖乖停下腳步。
宋輝煌不再走近,只是站在原地很酷地盯著她。
「幹嘛啦?」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架子了?她背心發麻地想。
「我不喜歡朋友之間有什麼疙瘩,要的話就說清楚,不說清楚以後就乾脆別當朋友了。你心裡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就直接說吧!」他重重地道。
是他逼她逼太緊,把她逼過頭在反彈了嗎?可是上次的數學小考九十八分,她自己也很高興,陳媽媽更是整個晚上掛在口裡不停地誇。
是他讓她沒時間再去管那個「其它幫」,那些幫眾造反了?據他所知,三年級所有學生早就陷入如火如荼的考季,其它幫早已名存實亡。是不高興到現在還沒有機會認識黃光磊?這點……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做了點小梗,但她應該不知道才是。
那她到底在不爽什麼?
宋輝煌在那裡左沉吟右琢磨,陳九湘猛然爆出來。
「少蓋了啦!你現在整顆心都嘛掛在那個十二班什麼花什麼的人身上,還朋友咧?再過幾天我看你連我姓什麼都忘了吧?」
十二班?
「花圓圓?」他衝口而出。
花圓圓,一聽就是那種古代名妓會取的名字,我還賣藝不賣身咧!她爹娘還真有惡趣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上星期四跟我說你有事不能來我家,其實是跟那個花圓圓去逛街了對不對?」
陰同學那天晚上在街上看到他們,隔天就跟她說了。哼哼,沒想到她轉個手就給他送上了一個紅樓名妓。
她……是在意花圓圓?宋輝煌突然有點想笑。這表示某人其實在吃味了嗎?「我不曉得原來你耳目如此眾多,連我跟誰逛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慢條斯理地走過去,經過她的身邊繼續往前走。
陳九湘瞪著他的背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啦!」
「奇了,我只是跟同校同學逛個街,有什麼好若要人不知的?」他輕鬆的嗓音丟過來。
陳九湘一頓。對喔!
可是一股無名心火在肚子裡竄,在心窩裡鑽,鑽得她受不了。
不行,你怎麼可以三兩下就放過他?
她趕快追上去。「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朋友就是無話不談的,既然你有喜歡的人,或是有別人喜歡你,為什麼不敢告訴我?」
「信不就是你轉交的嗎?我以為你應該比我清楚才是。」他故作不解地看著她。
昏黃的餘暉薄薄一層灑在她的臉上,讓那生動活潑的五官蒙上一點昏暗。
唉,雖然現在她像只野猴子一樣,但將來開竅了一定漂亮得不得了。他已經可以想像將來上大學,有多少聞香而來的野蜂會追著這漂亮明媚的大姑娘跑。
「我只是負責轉信,我怎麼知道你後面有沒有『禽獸』下去。是朋友的話就該打聲招呼,人家別校那個男生要約我,我也是會告訴你的呀!」
別校的男生?
那穩健的步伐頓了一頓,掩在鏡架後的清亮眼神微微瞇了起來。什麼時候跑出了一個「別校的男生」他竟然不知道?
「別校的男生啊?」他徐聲道,一點都不動聲色。
「就是上次去外校打排球賽的時候認識的啦!」她揮揮手,像甩開一件不重要的事,然後繼續數落他有多麼不夠朋友。
小湘熱情開朗,跟誰都談得來,難怪那些男排的隊員會黏上來……唔,聽聽,還不只一個?
這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可真夠朋友啊。陳九湘旁邊那個小雞肚腸的男生陰陰地瞄她一眼。
「他們約你逛夜市,你就一起去了?」他突然在她重重數落夾雜著兩句敘述的話裡插了一句。
陳九湘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誰?那些男排的隊員嗎?我去了啊。」
「好玩嗎?」他和善地問,鏡片掩去後頭的寒光四射。
「還好啦!反正就是他們來逛我家附近那個夜市,我當地頭蛇帶他們去吃最有名的那間冰。」
她還想繼續「回歸正題」數落他,宋輝煌又插了話來。
「比賽那天,你們隊長陳雅麗也去了吧?」
「去了啊。」
「難怪。」他點點頭,怡然走開。
「難怪?難怪什麼?」陳九湘追上去。
「你們隊長長得很漂亮,有人還說她是我們學校校花,對吧?」等她點頭以後,他不經意地道:「我只是記得×中男排的人很哈她而已。」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她莫名其妙道。
「你是副隊長吧?」宋輝煌友善提醒。「那天晚上你和他們一起去逛夜市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向你問起你們隊長的事?」其實不熟的人互相聊起來,一定從彼此都知道的人事物開始聊起,例如排球隊、各自的隊員、教練等等,這是很正常的,宋輝煌連想都不必想就猜得出來。可是被他這麼一引導,那些話題就有些不同的味道了……
「你是說他們只是想透過我打聽我們隊長?難怪!那天晚上他們一直問起陳雅麗的事!」
其實人家也沒有「一直」,只是她現在滿腦子全連結在跟陳雅麗有關的話題,突然之間就顯得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在談這個人和這件事了。
「這幫人真不夠意思!虧我還以為他們是誠心來交朋友的,搞了半天只是跟你那個花圓圓一樣,把我當信差用,真是不講道義。看我以後還理不理那幫現實的傢伙!」陳九湘怒氣沖沖。
宋輝煌點點頭。「對啊,真的好過分。這樣想起來,那個花圓圓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知道就好。」她餘怒不息地瞪他一眼。
「好吧,那以後我們也都跟這幫人劃清界線。」
陳九湘瞄他一眼。「你捨得?」
「當然捨得。」他很有義氣地說。
「……噢。」她搔搔頭髮。人家放棄得這麼快,害她氣了這麼久他的「不夠朋友」,都不曉得自己在氣什麼了。
夕陽下,少男少女照舊踩著同樣的路線回家,只是,那個男孩沒有告訴那個女孩,她代交的那個信封裡面還有另一個信封,最後那個信封是要轉交給一個叫「黃光磊」的。
於是,在高中三年級的尾聲,兩人染著一身的金黃晚照,莫名其妙的吵了一頓不算架的架,又莫名其妙的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