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空隱隱透出一小片灰蒙,時間已近清晨, 從河面遠處吹拂而來的陣陣寒風,依舊吹得人直打 哆嗦。這叫他如何相信——這麼背的事,居然發生 在他身上!
真是太荒謬了!這幫殺人不眨眼的惡煞沒搶走他們 半樣東西,而他們好心好意鏟奸鋤惡的義舉,卻把 這趟的旅費全弄丟了。
船家太沒天良,他和溫喜綾如此賣命,那膽小鬼卻 趁隙落跑,而他還放心的把所有的盤纏全藏在船上 。
這是老天在考驗他的耐性嗎?叢傑垮下肩。眼前他 需要冷靜,好好想想該怎麼辦。
偏偏有個聲音不肯饒他,那麼認真且實際。
「哎,冷啊,該吃點早飯暖暖身。」
他的頭頂冒煙了吧!叢傑想像著自己的模樣,囤積 在胸口的炸藥已近燃點,就只欠缺這麼一點兒火苗 ,把他整個人炸開來。
「你那個腦袋除了吃,總可以裝點別的吧?」叢傑 的咆哮聲再次震飛棲息在水草間的另一窩水鳥。
「肚子餓了,腦子就空;腦子空,什麼辦法都想不 起來,你說對吧?」對他暴怒的反應,溫喜綾已是 司空見慣。
叢傑嘴角微微抽搐,突然一拍額頭,便沿著河岸大 步走去,從現在起,他最好停止跟她有任何言語或 者眼神上的交會,因為要是這個死男人婆有一句不 合他意的話,他實在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在這裡活 埋她!
天色已全白,他們少說也走了將近一夜的路;隨著 視野變得清晰,叢傑發急,走得更快,但這段河岸 卻更荒僻,別說小船了,連水鳥也不見內只。
「還要多久?」溫喜綾尋了塊石頭坐下,揉著發酸 的腿。「大蟲大蟲,我餓了哎……」她哀哀喊著。
他置若罔聞,大步往前走。
「我真的餓了啦!」
他煞住步伐,恨恨的一拍額頭,扭過頭瞪她。
「走不動了呀。」她一攤手,似乎下定決心不肯再 。
「怎麼樣你才走得動?」
「吃飽哎,呆子!」她展眉,理直氣壯的咧嘴笑。
「……」
「坐在那兒等我。」他氣沖沖的吩咐。
「你要捉魚呀?」
「不然呢?你昨兒個不是這麼做的?」
「那是我手上有釣竿,你這會兒連魚叉都沒有呢。 」
他自顧自地捲起衣袖,氣呼呼的要往河裡走去。
「你不會就這麼下水吧?」對他此舉,溫喜綾皺眉 。「清晨的河水真會凍死人的,萬一你衣服濕透了 ,一時半刻幹不了,那滋味可真是找罪受的。」
他心裡清楚這話說得不假,方才隱進泥水的小腿, 此刻仍凍得發麻;幸虧他是習武之人,氣血運行比 常人來得順暢,所以還能撐到現在。
況且,犯不著為了伺候這男人婆而讓自己活受罪吧 。
「有更好的法子嗎?」他喉頭咕噥作響,彷彿在壓 抑自己的怒意。
「林子裡那兒說不定有什麼野鳥山雞的。」她嘻嘻 一笑。
一身盜拿賊的好功夫,竟淪落到打野食充飢!叢傑扔下石頭,從草叢間拾起奄奄一息的野兔,有種欲 哭無淚的悲哀。
再拾來一些枯柴,升起火,叢傑開始剝起兔皮。他 從沒處理過這樣費事的活兒。免不了手忙腳亂。未 了,他終於失去耐心,把手上血淋淋的兔子扔給她 。
「你來弄,要吃就自己想辦法。」
溫喜綾站起來,看著那兔子許久,似乎有些煩惱。
「我都把能吃的弄上手了,你還有什麼問題呀?」 他不耐的問。
「沒任何調味,吃不下呀。」
「還嫌!要吃就吃,不吃拉倒,誰有那閒功夫伺候 你!」
「 這麼凶。」她咕噥一聲,想起什麼似的,眼睛 一亮。
「哎,餓糊塗了,我怎麼沒想到呢。」她喜孜孜地 打開箱子。「這兒有些宮廷調理妙方,江佬特別給 我的,呵呵呵!等我料理下去,肯定滋味絕妙。」
「嘖!你真無聊。」
「你這粗人,什麼都不懂,活該吃些不好吃的東西 。」說完她找了塊乾淨的石頭,抱著箱子,自顧自 地忙去了。
「別把你那絕妙玩意兒加到我那一半上!」叢傑粗 聲說道,「誰曉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東西!」
溫喜綾扭過頭,朝他惡狠狠的扮了個鬼臉。
「才沒這麼笨,浪費我的寶貝!你這條大蟲,吃了 也是糟蹋。」
柴火燒得正旺,分成兩份的兔肉上了架,溫喜綾翻 翻烤烤了好一會兒,才把其中一份遞給叢傑。
毫無調味的烤肉嚼起來味道果真淡得可以,但冷風 灌頂的清晨,能對著暖呼呼的火,和一點點熱騰騰 的食物,叢傑已經非常知足。
然而,就在他嚥下第一口肉之後,身後的溫喜綾突 然像被火燙著似的呼哈一聲,隨即衝向河岸邊嘔出 烤肉,肩膀還不斷抽搐著。
叢傑心一驚,急忙奔過去察看,這一照眼,叢傑才 發現她五官紅得跟兔子似的,眼淚花,鼻涕糊,連 嘴唇都腫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自己弄得如此 不堪,叢傑被她嚇得當場退三步!
「你為什麼……?」蹦出幾個字後再沒下文,叢傑 捏緊拳頭,那使不上力的憤怒充滿身體。
恨呀,他真是恨!
恨她不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恨她粗魯得不夠徹底 ,恨她小鼻子小眼睛的怪毛病一堆,恨她吃喝拉撒 之外還幫他破過案子,恨自己犯了傻要走這趟吃力 不討好的任務!
要非如此,他早不把她全身三百六十五塊骨頭全給 拆了分家消火了,何必老是一個勁的生悶氣。
「見鬼的你到底發生什麼事?」
有誰聽得出他怒吼的聲浪裡,其實還摻雜了一點不 能解的慌。
「喝、喝……喝喝嗚嗚呼呼哈哈哈……」眼淚鼻涕 像一陣兇猛的雷雨嘩啦啦灑在她臉上,甚至連口水 都流下,紅腫的嘴裡,只能發得出這幾個教人不解 的字。
這種哭法實在不像他所認識的溫喜綾,叢傑拍打自 己的臉出氣。
吼吼吼!他、快、瘋、掉、了!
「你哭個啥勁?」
「哈?哈?哈?屁?」回不到幾個字,一串大的淚 珠跟一條鼻水又流下,溫喜綾用袖子擦,但袖子早 濕透了。
而另一隻袖子……叢傑這才看清她那只裸露的手臂 ,已凍成了紫紅色。
他伸手握住,那溫度冷得教他不舒服之至。
平日見她那麼精神刁鑽,突然變得如此淒慘落魄, 叢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只能在心裡不斷詛咒自己 的婦人之仁。
叢傑解下汗巾,又撕下一截衣擺,把她暴露在外的 手臂包好,然後百般無奈地看著她摧殘著他的汗巾 。
「好?啦?哦?」她抽抽搭搭,終於嗚咽出兩個可 以辯明的字。
「好啦就別哭了,有什麼說來聽聽。」
「拉……」她哽咽。
「啦……?你肚子疼?想拉肚子?肉烤得太生嗎? 可我吃起來還好啊!」
「拉!拉拉!你這沒……喝喝……沒老袋的豬頭! 」她跳起來,大著舌頭尖叫,又可憐兮兮的抹著淚 。
「老袋?」
她捂著嘴跳起來,氣得猛推他的頭,還是講不清楚 。
「老袋老袋,你哈?哈死豬老?給我哈哈?給我水 !」
「啦?辣?」叢傑跳起來,往她剛坐定的石頭走去 ,就見地上躺著大半塊烤肉,烤肉上黏著一層紅艷 艷的粉末,溫喜綾隨身不離的箱子還打開著,幾個 小瓶小罐東倒西歪的堆著,他拿起其中一瓶跟烤肉 上相同粉末的罐子。
從外觀看來,這紅色粉末色澤極其亮麗,他抖了抖 ,瓶底僅剩少許,叢傑湊上鼻子,一股極其辛辣的 味道利刀似的封住了他的嗅覺,雖然及時移開,還 是忍不住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捏住罐子,叢傑的喉頭繃得咯咯作響。這死男人婆 ,上輩子是豬嗎?
真的是嗜吃成這副德性!沒弄懂這辣粉的特性,就 一口氣倒這麼多!
「沒辣死你算你好運!」
「冷……」她拍著臉頰,經過方纔那一陣子攪和, 總算能正常說話了。
「想說?想說?吃辣的會暖和些。」
叢傑白她一眼,突然高高舉起罐子朝河裡扔去。
「你你、你幹嘛?」見他如此,溫喜綾顧不得擦淚 ,吐著舌頭問。
「下次不准再碰這些有的沒有的!」
把自己沒吃多少的烤肉遞給她,叢傑嚴厲的警告。
咬著烤兔肉,溫喜綾越想越生氣,突然抱起箱子, 起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去宰人。」
「啊?」
「都是那些強盜害的!」她扭頭,浮腫的眼中仍是 淚光閃閃。「弄得我們在這進退無路,非要好好教 訓他們不可!」
照著原路,氣呼呼的溫喜綾盤算著什麼似的,在中 途拾起一支船槳,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去。
以羅大虎為首的強盜們早就清醒,幾個人相互緊緊 選拔,口嘴並用,用滑稽的姿勢想為彼此解開手腳 上的綁縛。
溫喜綾眼明手快,一個箭步飛去,朝羅大虎就是一 槳板拍去。「想逃?綁著你還不安分點!給我說清 楚,附近哪兒有船!」
又挨揍又受凍的折騰了一夜,羅大虎早沒了昨晚掠 奪錢財是的氣勢,加上腦袋被呼了一記火辣辣的疼 ,只嚇得他咿咿唔唔連連搖頭。
「去!」溫喜綾又是一板,這一次連羅大虎嘴裡的 那塊布團都打飛了。
「咱們的船都泊在一塊兒,公子也看到的,手下留 情……疼啊!」
「出來混還怕疼?是不是男人啊!」她還不輕饒, 手肘繃直朝羅大虎天靈蓋上又一砸。
「唉呀!」他慘叫一聲,仰面摔下去。
「喂!打人就打人,你別太過分,往不該碰的地方 碰!」叢傑看看兩眼上吊的羅大虎,破口大罵。
「氣死人!沒有船怎麼離開這鬼地方?」她雙手環 胸,咬牙切齒的問。
「再想辦法就是,你一個勁的打人出氣也沒用。」
「全都是你!沒事扔了我的辣粉!」
「想吃掉這些人啊!烤的燙的都成,再加點粉調味 !你有意見嗎?」
她沒好氣的踢開地上的一顆小石,擊中另一名強盜 ,對方慘叫,此舉又惹來溫喜綾一陣痛罵。
「敢出來殺人放火,就帶點種,別哼哼唉的,給我站好!」
「那你還問辣粉,無聊!」叢傑眺望河水,沒好氣 的說。
「不能問哦,我的東西我不能問哦?」她回嘴。
「都扔到河裡了還問啥?搞不好都辣死一堆魚了! 」他惱火的說,轉頭看她沒閒著,動作俐落的 逼著所有強盜連成一排朝河面跪下。
「你又想對他們作啥?」他皺眉問。
「還能作啥,讓他們跪在河邊好好反省,這兒人煙 稀少,如果好運沒餓死,也要讓他們入夜後凍成冰 棍!」
「……」
「便宜了你們!」溫喜綾踹羅大虎一腳。「要不是 辣粉被扔了,我真要餵你們一人一口,整死你們! 」
聽聞此言,叢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罵完羅大虎後,溫喜綾還沒打算歇手,接著生火, 撿來一截樹枝燒烤成炭後,取來槳板,專注認真的 拿起炭筆在槳板上寫字,原本不吭聲的叢傑再度被 挑起好奇心。
「現在你又作啥?」
「寫字!」她頭也不抬,倔強的臉上不可侵擾的嚴 肅。
那副模樣逐漸在他眼底放大,一種始終沒被參透的 心情令他極不自在。
他想起那日清晨,溫喜綾在大牢騷滿腹裡對上他時 那對像發亮火炬的雙眼。
從傑恨恨地拍了下腦袋!此刻冷風灌頂,前途也茫 茫,她眼睛閃不閃亮不亮,關他啥事了?
在槳板上寫好字,溫喜綾將之綁在羅大虎背後,才 滿意的點了點頭。
叢傑上前,只見那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三個大字— —大患人。
他挑眉,忍不住又默念了三遍,終於出聲:「這是 什麼意思?」
「大惡人。」她說著,突然很同情的瞞他一眼。「 我忘了,大蟲你不識字的,真的好可憐喲。」
叢傑張大眼,用力睜開,再用力產上,眨眼想看清 楚那個「患」字,彷彿被人封住全身各處要穴,無 法思考無法接話無法生氣更無法言語。
患跟惡?
天可憐見,這個猶如惡夢一般的麻煩精,他還能忍 受多久?
處理完羅大虎的事後,兩人商議了一陣,決定放棄 先前逐水而走的計劃,改往矮林裡走,希望能在山 森裡找到人煙。
在濃密的林子裡瞎走了一整天,雖然已盡量循著水 聲前行,但除了蟲鳴鳥叫、瀑泉潺潺,頂頭大片湛 藍無際的天空,及偶爾出現的幾隻小獸,其它什麼 都沒有。
越走心情越浮躁!叢傑思前想後,就是不明白,怎 麼才不過一天光景,他便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模樣 。
待走出這片林子、找到人家,再尋到船回到蘇州, 還要多久?
楊州還有一堆事等著他去忙呢。
他的寶貴時間怎能耗在這無人山林裡白白浪費!
溫喜綾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清晨時一塊料理過 頭的兔子肉令她對烤肉興趣盡失,肚子餓得咕咕叫 ,雖然她在樹上尋到同顆賣相極佳的果子,卻是酸 澀難以入口。
追根究柢,全拜她那死鬼老爹所賜!在翠湖有好好 的福不享,卻逼她離鄉背井的挨餓受罪!
儘管天氣極好,林中景色如詩如畫,但遇上心情不 佳的兩人,無論怎麼天時地利多配合都沒有用:沒 多久,兩人又為了一些芝麻小事吵了起來,叢傑終 於發難——
「都是你的餿主意!要是早聽我的,從一開始就沿 著河岸走,說不定早遇到船了。」
「是啊,那你幹嘛跟著我走?」溫喜綾回嘴。
「是你說這林子裡可能有人家!咱們走了這麼久, 卻是什麼都沒瞧見!」
「對啦!應該聽你的,你是先知,要替你供牌位, 照三餐拜嗎?」
「說話這麼刻薄,難怪沒人要。」他冷哼。
「你說什麼?」
這一次叢傑不打算忍耐了,他怒目與她對視,全然 不肯相讓。
「我說你這男人婆沒人……」
溫喜綾攥著死緊的拳頭,打算在他尾音落下便要揮 出,叢傑也準備好要接招,不過事情卻在剎那間出 現了變化。她急退一步,原本狂怒的眼神變得迷濛 有神。
「香!」
「啊?」他愣住,鬆開拳頭。
「好香……」她閉上眼睛,深深地歎氣,微翹的睫 毛在一瞬間澆滿了大量的感動,泛出潤澤水光,美 麗得教人目眩。
如此巨大的轉變,令叢傑摸不著頭緒,他怔怔地看 著她翕合的鼻子,彷彿像窒息的人獲救時那般貪婪 的吸取空氣,然後迅速朝前面跑去。
媽的咧!叢傑傻眼,他發誓前一秒她可不是這樣的 。
「溫喜綾!」他大吼。
「有東西吃啦!還不趕緊跟上來,笨大蟲!」她回 頭喊。
這這這……這是什麼跟什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的叢傑追了上去,一股嗅來直讓人胃痙攣的香味令 他收了口。
好香啊,怎麼方纔他都沒察覺?
循著味道,他們終於見到了離船後的第一戶人家。
在那堵幾乎半傾倒的破土牆內,有間搖搖欲墜的小 茅舍。
茅舍外,用石塊堆砌成的小灶爐散出熱騰騰的香氣 。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看到沒!」溫喜綾忘情的 喊著。
「這麼破的房子有人住嗎?」叢傑問道。
「你是真笨還是裝傻啊!能煮東西的,不是人難道 是畜牲?」
「你能不能閉嘴?別一直反駁我!」他低吼。
「只要能讓我吃飽肚子,閉嘴算什麼。」她反常地 不跟他繼續吵下去,順勢尋了一片半塌的土牆靠著 。
舍下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模樣嬌怯的姑 娘望著他們。
「噯,我們餓了!我們餓了!」溫喜綾又跳又嚷。
這船行徑真教叢傑覺得丟臉極了,他忍無可忍的朝 她腦袋拍上一記。
溫喜綾瞪他,摸摸咕嚕作響的肚子,識相的退到身 後去。
「勞駕這位姑娘,我們迷路大半天了,想跟你—— 」
「圓兒,是誰呀?」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爹呀,是兩位迷路的生客。」
一名頭髮半白的老翁從屋內走出,打量了他們一會 兒,臉上浮現憨厚的笑,只是笑裡糾著眉,似乎藏 著心事。
「兩位爺兒可是餓了?」老人問道。
「是呀,好餓好餓!我真是快餓死了!」溫喜綾焦 急的插話。
「寒舍正煮好一鍋湯麵。兩們爺兒若不嫌棄,請進 來一起享用吧。」
「可是爹……」圓兒欲言又止,似乎要說什麼,老 翁搖搖頭。
「丫頭,帶他們進去吧。」
走進屋子,赫見那勉強還有些空間的破落廳常竟堆 滿各式各樣紅色禮服。
叢傑看著父女倆仍是那黯然神傷的表情,與這喜氣 十足的禮盒完全不協調。
進了廚房,兩人才一坐好,那叫圓兒的姑娘已從屋 子外頭端來兩碗湯麵。溫喜綾餓得發昏,一接過湯 面,連聲謝都忘了說,便呼嚕呼嚕的吃起為。
叢傑抬頭對圓兒微笑,卻在桌底下狠狠踹了溫喜綾 一腳。
食物當前,溫喜綾沒半點反應,反倒是圓兒臉紅了 ,害羞的低頭。
「老先生跟我們一起用嗎?」
圓兒突然雙眸浮淚。
「我們……不餓。兩位爺兒請慢用。」她婉拒,跟 著父親走出廚房。
這反應太不尋常。叢傑吞了兩口面,依然覺得不妥 ,想找溫喜綾商量,卻只看到她把整個頭都埋進碗 裡,連臉都見不著。
真是受夠她了!
「喂!」
「啥?」溫喜綾抬眼,吸完碗底最後一根麵條,含 糊的問。
「別淨顧著吃!」他低吼,示意她朝那愁眉不展的 父女看去。
「哎?」她大口嚥下碗底下的殘湯,接著虎視眈眈 的看著他的湯麵。
「你手上那碗吃不吃啊?不吃給我呀!」
真是被她氣死了!叢傑突然扣住她的腦袋,硬把她 頭扭向屋外。
「瞧他們把灶上半鍋面都給了咱們了,人家與咱們 素昧平生,如此熱心招呼,好壞你也先開口問一聲 ,別成只想著吃吃吃!」
後頭三個字,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有困難嗎?」她眨著眼,狐疑的瞧著那對父女, 然後問他:「他們有說是什麼困難嗎?」
「能說得出口還問你啊!別盯著我的面,一人一碗 ,少添那壞心眼!」
「不是嘛。看你不想吃,不食接來食啊。」被道破 心事,溫喜綾臉上有些掛不住,咕噥著。
「啥?」停了嚼面的動作,叢傑對後頭那句話似乎 有些印象。
「不食接來食,以前學堂教的,一個姓李的傢伙說 的。夫子不說我都明白,擺明著就是:你不吃我就 接來吃嘿。」
「聽你胡扯!」他冷哼。
「誰跟你這條大蟲胡扯來著。」她朝他吐舌扮鬼臉 。「不食接來食,明明就是個叫李記的死人說的。 哎呀!你要吃就快點,湯涼了下肚可要傷脾的。」 她嘟嘍著,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抽離湯麵。
屋外那對父女不知談了什麼,只聽到圓兒不斷傳出 抽泣聲。
「爹沒用,爹誤了你……」父親拉著女兒的袖子, 哭得老淚縱橫。
溫喜綾這不好奇了,快步走出去,張口便問:「瞧 你們哭成這樣,是哭什麼呀?」
「這位爺吃飽啦?」見溫喜綾,父女倆急忙拭淚, 尷尬的別過臉。
「不算飽,但還可以啦。」她呵呵一笑。
她的直來直往再一次讓叢傑嗆到,忙丟下碗衝出來 ,把她拉到身後。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別淨在這兒丟人現眼。」 他咬牙切齒,以只有她能聽到的音量說,再轉頭對 圓兒父女露齒一笑。
「看老先生好像有什麼困難,在下如果能幫忙,一 定盡力。」
「意思還不是一樣!你是比我好到哪兒去……」背 後,溫喜綾不服氣的說。
「閉嘴。」他手肘撞了她一下。
「哼!以為我愛說呀!」她氣哼哼的轉過身。
「兩位爺的好意,咱們父女心領了。」那老翁歎了 口氣。
「說吧說吧!」溫喜綾一旁催促著:「你們請我吃 面,不管這忙能不能幫,說出來肯定比憋死的好! 」
「喂!」叢傑瞪視她。
「說的是實話嘛!」一直被糾正,溫喜綾也毛了。
「爹,他們是外地人,為了咱們得罪了卓家,使不 得的。」圓兒輕執父親衣袖,不安的說。
「卓家?那是個什麼東西?」
「可是跟廳裡那些東西有關?」多年辦案經驗,叢 傑馬上提出重點。
「爺兒好眼力。」老人家苦笑。「不瞞兩位,廳裡 的結采賀禮,都是卓家為小女準備的。」
溫喜綾朝那些盒子打量了下。
「卓家有錢人哎!張羅這麼多禮數。」她評道。
「唉。」老人家歎息。
「你女兒嫁過去,做個現成少奶奶哎!」溫喜綾哈 哈一笑,卻見圓兒又流下淚來,她忙收嘴。「你不 喜歡卓家的人啊?」
圓兒抹著淚猛點頭。
「瞧我問那廢話,自然是不喜歡,她才會傷心成這樣,肯定是卓家胡來,想要強娶是吧?」溫喜綾自 顧自地下了結論。
圓兒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嚎,這一哭,把溫喜綾驚 得朝後退了幾步。
「哎呀,我沒其它意思,你哭成這樣,真嚇死人啦 !」
叢傑後悔極了。早知如此,他寧願再餓上一頓,把 湯麵送她,讓她專心吃東西,也好過在這兒瞎攪和 。
「不是小爺的錯。」老人家搖頭,顫抖地伸手覆住 圓兒肩膀,「圓兒,你失態了。」
「爹呀,女兒命苦呀!」圓兒仍是泣不成聲。
「是爹沒用!爹沒用……」
溫喜綾身來是個急驚風,她耐著性子,看看老人又 看看圓兒,終於朝叢傑兩手一攤。
「讓你來吧,我可沒辦法了。老的沒用,小的命苦 ,我又不是先知,要猜字跡也得先出招式,這麼沒 頭沒腦沒一沒二的,我會猜啊!」
叢傑被她激得好氣又好笑。「你說話向來這麼直嗎 ?」
「哪來直的彎的!有問題就蓋天鋪地講出來,不是掉腦袋的事,都不算嚴重啦!」溫喜綾不耐煩的, 再看看圓兒沒有收淚的意思,證據更悶了。「做娘 兒們真是沒用,遇事只會哭,連話都說不清!」
「你夠了吧!」叢傑輕斥。「自己不就是個娘兒們 嗎!嘖,不認分。」
溫喜綾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只轉身朝那對父女說 :「別難過了,人活著就是急一口氣,天底下沒啥 解決不了的事,既然我吃了你們一碗麵,卓家如果 刁難你們,我絕不會坐視不理。」
父女倆又傻了眼,直愣愣的看她。
「就這麼著!我去一趟卓家,叫他們別為難你們, 成不成?」
叢傑一翻眼,她的腦子……再次瀕臨炸開邊緣。
十多年的公僕生涯裡,從來沒有一趟遠行這樣教人 難捱,偏偏還是對他沒任何約束力的私差!遇上這 個溫喜綾,他所有的冷靜和從容,一如遇上瘟疫肆 虐時逃難不及的災民,一個一個暴屍荒野,風吹雨 淋無人埋。
「這位小爺別開玩笑了。」老翁訥訥的說。
「我像開玩笑嗎?花轎何時來?我跟你們去爭道理 。」
父女倆面面相覷,似乎聽出了點希望,但打量了他 一會兒,黯然搖頭。
「小爺的心意,咱們父女心領了,可是男女有別— —」
「別啥別!」這句話令溫喜綾非常不悅,她不客氣 的打斷老翁的話。
「去替你們爭道理,跟男女有別有撈啥子關係?你 別囉嗦了,不然這樣吧,告訴我,卓家離這兒遠嗎 ?」
「不遠,半天路程。」
「那倒好,哎!大蟲你別推我,強娶人家就是沒道 理,肯定是卓家新郎既老又醜沒人愛。」
「比那還糟……」圓兒抽泣著插進話來。
「更老更醜?」叢傑忍不住低語。
「卓家公子年方二十,卻在上個月病逝了,卓家聽 信風水之說,要小女嫁進卓家改運。」
作夢也沒想到是這種答案!溫喜綾跟叢傑都呆住了 。
「這算什麼呀?」她看著叢傑,誇張的問。
「冥婚吧。」他抱胸,冷哼。
「新郎一早就死啦。」溫喜綾喃喃說著,見圓兒再 次放聲大哭,她偏頭想了又想,一股怒火狂燒,突 然拳起拳落,狠狠地把腿邊的小木凳拍碎一大塊。
這舉動嚇住了所有人。
「那更要爭道理了!死人怎能跟活人成親呢?卓家 沒天良!你女兒嫁過去作個現成的寡婦!一輩子不 就完蛋了?」
「唉,咱們父女在這兒落地生根,就靠卓家的一塊 山地生活,可連年收成不好,我們積欠卓家很多錢 ——」
「沒這樣的事啊!」她氣呼呼截斷老人的話,順手 推叢傑一把。
「是吧,大蟲?」
「啊?」他像被驚醒一樣,恍惚的看著她。
「呆子,快附議我的話!」她低聲抱怨,又狠蹭他 一下。
「嗯嗯。」被她的義正辭嚴給嚇住,叢傑連連點頭 。
「沒個新郎,連迎娶都辦不成,這太荒謬了。」
「他們會帶只公雞來。」
這樣的回答令溫喜綾噗了一聲,正當她要有所反應 時,叢傑早一步摀住她的嘴,硬把她抱著朝門外拖 。
被掩住口鼻,溫喜綾沒了聲音抗議,感覺又怪又亂 又不對勁。
這死大蟲,她又沒病沒暈,他這麼胡來抱她,想死 呀!
「不、準、笑。」他湊進她耳朵,小聲的命令。
仰視他近乎生氣的表情,溫喜綾拋掉那些亂七八糟 的感覺,只覺得不甘心,如此荒謬的事情,不值得 大笑嗎?
她踹了他膝頭,用力掙開他。
「荒唐。」她冷啐,表情卻失了真,被擁住而發燙 的臉頰,還有她的脈搏快得異常。
「荒唐的事笑一笑會少塊肉嗎?死大蟲!」昏!連 聲音都變尖了。
「你想幫忙解決事情還是落井下石?」他冷冷地問 。
她搔頭,皺起眉,走回屋裡。
「喂!你們沒考慮過離開嗎?」
圓兒父女互看一眼,沉默地垂下頭。
「卓家下人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裝丁,咱們半日就被 追上了。」
「卓家何時來娶?」叢傑思索了一會兒後問道。
「後日。」
溫喜綾一砸拳。「我懂啦!等等咱們就上卓家去, 打他一個落花流水,以後保證他們絕不敢再來找你 們麻煩!」
叢傑嗆住。「你這種做法跟土匪沒兩樣啊!」
「強娶人家,也是土匪啊!」
「總之你別胡來。」
「那不然呢?哎呀我想到了!我可以坐上卓家送來 的轎子,光明正大進卓家,再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
「跟第一個方法有什麼兩樣?」他批評。
「坐轎子輕鬆啊!你這大蟲,呆喔!」
「兩位爺兒的好意,老頭子心領了,一切都是小女 的命。」
「聽你放屁!這跟命有啥直接關係?哎呀你這老頭 太懦弱了,她可是你的丫頭,你就是拼了命不要, 也要護她不被卓家欺負,這才是你作爹的應有的擔 當!」
看著她一臉慷慨激昂,叢傑臉上肌肉一顫,怪異的 感覺又上來了。
因為這樣不認命,才讓她有著那如朝陽般的神氣嗎 ?
「我只知道有仇必報,有恩必還。今天既然吃了你 們的東西,自當還這份人情。照你們所說,那卓家 根本是欺人太甚,讓好好的黃瓜大閨女跟只公雞拜 堂,還有天理嗎!沒天理不打緊,遇上了我,我就 是天理,我就好好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知道這世 上什麼叫公義!」
「黃花大閨女。」叢傑忍不住湊近她耳邊低喃。
「黃花黃瓜不都一樣!你這死大蟲,沒開花哪來的 瓜?笨死了你!我在解決問題,你還為了黃花黃瓜 的詞兒在跟我計較!」
溫喜綾大叫完,轉向那老人家,意志堅定。
「就這麼決定了,你們爺兒倆收拾收拾就走吧,我 替你閨女兒上轎子,後頭有啥後果,我通通替你們 擔了。」
「你發什麼瘋?」她的決定聽來完全沒玩笑意味, 叢傑扯住她,惱聲低吼,卻見圓兒父女像溺水的人 捉到浮木似的跪了下來,又哭又笑。
哎呀!頭好痛,好痛好痛!他的頭被這些人搞得好 痛!
溫喜綾氣哼哼地。
「聽到這種事不幫忙才是瘋了哩!你也聽到了,讓 個活生生的姑娘跟雞拜堂,那戶姓卓的才是徹頭徹 尾的瘋!」
「那也別用這種法子,還坐轎子……」
「剛就說得很清楚了,有啥比坐轎子輕鬆!」
「你要去?」
「當然!」
「好!」如果能趁此擺脫這個麻煩也好,叢傑怒極 反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那咱們就在這兒拆伙吧。」
「你不能走!」他不一起?溫喜綾一愣,連忙喊他, 「這湯麵,大蟲你也吃了不是嗎?」真懷疑是自己 聽錯了,她竟然用這麼可笑之至的理由要把他拖下 水。
但溫喜綾的表情就像面對一籠才蒸好的包子,那對 眼睛就這麼攫著他,好像只要他敢拒絕,她隨時會 吞了他。
這段時間的相處,知道她雖潑辣、粗俗,卻掩不去 她性格裡的認真自得。
更重要的,還是她對食物特有的款款深情。但無論 如何,也不能因為與她共享過麵食,便把他拖下水 去!
「如果你不幫這忙,老天罰你鬧肚子。」她詛咒著 。
叢傑握緊拳頭,卻只能朝天空揮去,這女人真他媽 的……
「鬧肚子就鬧肚子,總之不准你去,除非我死了! 」他吼道。
她突然靜下,未了,繃著臉恨恨的回了他一句:「 那你就去死好了,沒人性的混蛋!」
圓兒父女卻嚇傻了,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
老人想要緩和,卻讓叢傑的吼叫給嚇得噤聲。
「溫喜綾!」
「怎麼樣!」
「你別太過分!」
這句話裡赤裸裸的警告與威脅並沒有使她軟化一點 兒。
「哪兒過分?你並沒有其它事可做!」她的聲音更 高亢,氣他枉為一個官差,居然連點執言仗義之心 都沒有。
「那並不表示我要跟你一起發瘋。」
「很好,你可以不要來,反正我從來就不需要你! 」
後來頭追加的那句話不知怎地竟令叢傑更形激狂, 一對濃眉幾乎要掀上頭頂,這該死的丫憑什麼說她 不需要他?
要是沒有他,他無法想像她還會惹出多少事來!她 可能會被強盜斷手斷腳、在山林裡繞不出路而被野 獸吃掉,甚至還會被那個莫名其妙的調味粉辣死在 荒效野外!
「咱們分道揚鑣。辦完這件事,我自己回蘇州。」
說罷,她拉住那對仍然搞不清楚狀況的父女就要進 屋去。
「進了卓家,你以為你還能大搖大擺的出來?」他 對她的天真感到不可思議。
「早說了我是去解決事情,不是進卓家,你耳朵真 該洗洗哎!」
「你腦子有問題。」
「懶得理你!」
他跳起來,聲音更大了。「溫喜綾,你必須回蘇州 ,你懂不懂?」他吼叫。
「干你屁事兒!」
「你真以為我愛送你回去呀!要不是方昔安拖著半 死不活的樣子來求我,天底下沒有一個人願意跟 你在一起!」
溫喜綾煞住腳步,突然出手推開那對父女。
「先進屋等著。」
「公子……」
「我隨後就進去。」
溫喜繪嘴角一翹,眼神裡的憤怒令人不寒而慄。
走回他面前,溫喜綾重重的一拳揮去,叢傑偏頭閃 過。
眼見兩人打了起來,老人心驚膽跳的喊:「兩位壯 士別——」
「跟你們沒關係!」溫喜綾大吼,旋身揚腿朝叢傑 下盤掃去。
如果她還以為可以像那次在滿福堂一樣佔上風,那 就太好笑了!輕鬆閃過她的攻擊,叢傑仍為她的做 法生氣。
「死大蟲!好樣的,我打不贏你,但對付卓家那些 笨蛋綽綽有餘了!今天我跟你白紙黑字的講清楚,從現在開始,你是 你,我是我,我就要我的陽關刀,你去吃你的毒菇 粥,誰也甭理誰!」
陽關刀?毒菇粥?那是什麼東西?仍在備戰狀態的 叢傑呆了呆,她打架打到一半沒頭沒腦地跟他說這 啥?
回過神時,哪還有三人的影子。溫喜綾竟敢這樣把 他當成破布晾在外面?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叢傑此刻的憤怒與沮喪,而他腦 子裡竟還盤旋著溫喜綾扔給他的那句怪裡怪氣的話 。
如果沒猜錯,那句話應該是:我走我的陽關道,你 過你的獨木橋吧。
他氣沖沖的要進屋,兩扇門板卻在此時被用力關上 。
從裡面上門栓的聲音還該死的故意弄得特別大聲, 他只能瞪著門板合緊時自己抖落鼻尖的飛揚塵土。
叢傑在原地氣得一陣吼叫,哎呀呀呀呀,這個死男 人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