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勒袞幾乎想要開口怒斥,堂堂一個蘇州知府腦子裡想的儘是這種下流事,也難怪日月會如此囂張。
「聽說那些亂黨在江南的勢力與日俱增,難道知府大人就不怕他們找上你?」烏勒袞按捺住怒氣,沈聲地問。
聞言,蘇州知府得意洋洋地炫耀。「下官早就做好萬全準備,聘請兩名高手在身邊保護……」說著,便轉身吆喝。「你們快過來跟大人請安,這位可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不能失禮了。」
就見兩名像是練家子的中年漢子走向烏勒袞,接著朝他抱拳,態度看似恭敬,但身上卻散發出明顯的的敵意。「見過大人!」
「這就是知府大人聘請來的高手?」烏勒袞可以感受到針對自己而來的那股肅殺之氣,注意到身旁的哈朗旋即上前一步,似乎也在戒備當中,看來也察覺到眼前這兩人不是泛泛之輩。
蘇州知府渾然未覺雙方之間的緊繃氣氛。「他們武功高強,就算日月會的人敢找上下官,保證他們走著進來、躺著出去,哈哈……」
愚蠢!烏勒袞在心中低斥。
「有機會我倒想要領教領教兩位的功夫。」烏勒袞俊臉一整,瞬也不瞬地打量這兩名中年漢子,這番話也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真要動起手,他們也討不了什麼便宜。
「不敢當!」兩人再度抱拳,方纔的劍拔弩張,也漸漸退去,雖然很想殺了狗皇帝派來的欽差大臣,不過沒有上頭的命令,暫時還是不要輕舉妄動。
「你們可以下去了。」蘇州知府猶不知死活,更不曉得已經引狼入室了。
看著兩名中年漢子轉身踱開,烏勒袞不禁斂眉沉思,揣測著他們的真實身份,他不怕日月會的人,就怕他們不是。
「只要有他們在,下官便可以高枕無憂,所以為了大人的安全,還是搬到寒舍來住,諒那些亂黨也沒膽子找上門。」蘇州知府笑得下巴的肥肉都在抖動,自以為很聰明。
烏勒袞眼中射出怒光,恨不得現在就摘了他的頂戴,因為這種人根本不配當官,更別說是蘇州知府了。
「大、大人?」蘇州知府被瞪得不禁瑟縮了。
「天色已經很晚了,把船靠岸吧。」烏勒袞的耐性用罄。
蘇州知府還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卻也只能陪著笑臉照辦,白白錯過了一次巴結的機會。
待烏勒袞回到了驛站,夜更深了。
才進了寢房,烏勒袞便脫下身上的馬褂,解開繫在腰際的荷包,當目光觸及到手上的荷包,再一次勾起心底的溫馨回憶,這是二十歲那一年,姮貞送給自己的生辰禮物,也是她親手為他繡的。他永遠記得當姮貞親手將荷包交給他時的羞怯模樣,還一直擔心繡得不好,而從那天起,他便一直帶在身邊,即便舊了髒了也捨不得換新的。
「我真的愛上你了,只是你始終把我當妹妹一樣看待,所以說不出口……」
「我只想當你的福晉,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姮貞這番話又在他耳畔響起,讓烏勒袞不禁怔忡地在床沿坐下。
都過了這麼多天,烏勒袞知道自己的心情依舊被那天的對話給深深影響著,連他都不明白為什麼,是因為他也開始自我懷疑、開始不確定了嗎?他覺得像是走進了死胡同,找不到出去的方向,更厘不清這四年來,對姮貞究竟真正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
一整晚,他翻來覆去的,睡得很不安穩,索性天還沒亮就起來練拳。
就在烏勒袞揮舞雙拳的當口,試著將思緒放在正事上頭,不禁想著,如果昨天晚上遇見的那兩名中年男子,就是日月會在蘇州知府身邊安的內應,他就得更加留神了,不過教他更擔心的是,情況若真是如此,那麼這些亂黨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膽大妄為。
見主子練完一套拳法,奴才趕緊遞上面巾讓他擦汗。
就在這時,哈朗過來在烏勒袞耳畔低語。
烏勒袞沉吟一下。「……就讓他們繼續監視,先不要打草驚蛇。」既然日月會如此有恃無恐,也不擔心會被識破,那麼就讓他們留在蘇州知府身邊好了,他倒要看看還能玩出什麼把戲。
只不過在這座蘇州城內還有誰能夠信任呢?烏勒袞一面將繞在脖子上的長辮甩到腦後,一面攢眉思忖。
哈朗跟在身後,隨口問道:「王爺打算再去拜望李大人嗎?」
「李大人?」烏勒袞一時想不起來此人是誰。
「就是蘇州織造李大人,記得王爺上回要離開蘇州時曾經答應過他,下回到江南來,一定會再去拜訪,王爺還特地要屬下幫忙記著。」哈朗提醒道。
烏勒袞先是一怔,這才想起這位長輩,由於李大人和過世的阿瑪頗有交情,因此上回來到江南,曾經私下登門造訪,才會認識他的女兒李湘,要不是哈朗在這時提起,他幾乎忘了……不!該說已經多久沒有主動想起她來了。
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烏勒袞的腦子裡炸開來了,就好像……突然之間想通了。
明明是自己屬意心儀的女子,可是卻又很少想到,他不得不認真地思索這個問題,因為最常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是姮貞,而不是李湘。
烏勒袞俊臉一怔,那麼他又喜歡李湘哪一點呢?
因為李湘的善良美好很適合當他的福晉嗎?
烏勒袞從來就不希望由皇帝或太皇太后指婚,被迫娶一個不想要的女子,而她的出現正是時候,可是他曾經為李湘心動過嗎?他真的喜歡她嗎?
答案已經很肯定了。
原來他對李湘的感覺不是喜歡,更不是愛,只是純粹的欣賞。
烏勒袞不禁有些懊惱,他居然直到現在才弄清楚,更慶幸沒有跟李湘許下任何承諾,否則豈不是傷害了一個好姑娘,雖然李大人有暗示過要把女兒許給自己的意思,不過在沒有奏明皇帝之前,他也只能持保留態度。
哈朗見主子突然停下腳步,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請示地喚道:「王爺?」
「李大人那兒等過一陣子再去吧。」如今他已經成為日月會的目標,烏勒袞不想連累到其他人。
那麼……他對姮貞的關愛憐惜就是男女之情了嗎?
烏勒袞要自己這次不要再搞錯了。
真的得認真思索這個問題。
又過了七、八日——
昨夜下了一點雪,不過到了早上已經不見蹤跡。
蘇州人向來喜愛品茗,所以各家茶坊一年四季都是座無虛席,甚至連露天茶棚也不時有客人上門來壺熱茶暖暖身子。
烏勒袞知道來蘇州就是要入境隨俗,而在這些茶坊、茶棚裡頭也能打聽到不少訊息,所以只要有機會,自然要往人最多的地方鑽。
「客倌裡面坐!」茶坊夥計招呼著進門的客人,見他頭戴氈帽,身穿皮毛翻露在外的馬褂,這可不是普通老百姓穿得起的,態度也就更熱絡了。
在茶坊夥計的帶路下,烏勒袞正要前往二樓的座位,因為樓下幾乎都客滿,而且其中一桌還圍了不少客人。
「……剛剛這一步棋若是這麼走,那麼輸的人就是我了。」那桌裡頭,有人正在為「覆局」做解說。
蒼老的聲音驚歎一聲。「原來是這樣……」
在旁邊觀棋的人也猛點著頭,讚歎對方的棋藝。
「看不出他這麼年輕,棋卻下得這麼好……」
「接下來輪到誰?」那人又開口問。
待烏勒袞踩上了木板階梯,心想原來那桌的人是在對奕,很自然地往那一桌瞥去,心想也許可以加入他們的行列,先和當地人打成一片,就在這時,目光正好對上一張讓他心頭猛地震住的臉孔,即便那個人頭戴氈帽,頭髮梳成長辮,可是那五官……
「她」不可能會在蘇州才對。
「客倌?」茶坊夥計見他沒有跟上,於是開口詢問。
雖然明知不可能,可是烏勒袞還是想親眼確認一下,這麼一想,便又轉身下樓,往人最多的那一桌踱去。
姮貞刻意壓低的嗓音又開口了。「就讓老伯先手。」
「你這個年輕人還真懂得敬老尊賢,這一壺茶就當我請客。」頭髮半白的老人家頗為欣賞地說。
「多謝。」姮貞道了聲謝,因為剛到蘇州,她不想只是待在屋裡,想要出來見識一下這裡的風俗民情,於是換上男裝,說話時還故意把嗓子壓低些,只希望這麼做不會讓人識破自己是女兒身。
待烏勒袞撥開人群,一眼就認出這張嬌柔細緻的臉孔是屬於誰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烏勒袞忘了自己的身份,朝「她」大聲吼道。
姮貞仰起小臉,覷見站在桌旁怒瞪自己的高大男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說起。
「呃……我……」她原本也沒有打算跟這些百姓下棋,只是見到有人在對奕,一時技癢,就變成這樣了。
烏勒袞氣急敗壞地伸長手,用力地扣住姮貞的手腕,將她從凳子上拉起來。「跟我走!」
「棋還沒下……」
「怎麼走了?」
烏勒袞沒有理會那些抗議聲浪,只是一路將姮貞拉出了茶坊,這才鬆開手掌,沈聲質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你這身打扮……」堂堂一個和碩公主居然女扮男裝混在市井之中,在茶坊裡頭跟男人下棋,成何體統?
「我只是……」姮貞才要解釋,已經有三道身影火速來到他們身邊。
三名高大男子用只有他們才聽得見的音量請安。「見過王爺!」
「你們……是侍衛處的?」侍衛處是負責皇宮內的警衛和保護皇帝安全的,烏勒袞認出其中一個,很快便猜出他們的身份。「公主為什麼會在蘇州?」他嚴厲地質問三人。
姮貞心想在外頭不方便說話,於是輕聲道:「這些話直接問我就好,他們不過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烏勒袞呆愣一下。「皇上答應讓你來的?」明知道蘇州不安全,皇帝不可能會讓她來涉險才對。
「先回住的地方再說吧。」姮貞朝其中一名侍衛頷了下首,那人便去牽了馬車過來。
烏勒袞無比困惑地跟著上了馬車,在篷車內和姮貞面對面坐著。「皇上讓你來蘇州做什麼?公主知不知道這兒有多危險,日月會的人……」
「那又如何?」姮貞就知道烏勒袞不想見到她。
「你……」聽到這個滿不在乎的回答,烏勒袞為之氣結。「這可不是像下棋那麼簡單,而是真的動刀動劍!要是讓那些亂黨知道公主的身份,會有什麼後果?」
「這些我都聽皇上說了。」姮貞不為所動。
「那麼就不該待在這兒,臣無法時時刻刻保護公主的安全,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馬上回北京城。」烏勒袞強硬地說。
「我不要回去!」姮貞撇開嬌顏,直接拒絕。
「公主!」烏勒袞氣紅了臉。
「皇上讓他們三個跟著就是為了保護我,所以你儘管去辦自個兒的事,什麼都不用擔心。」姮貞毫不讓步地說。
「公主這種任性幼稚的行為會為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烏勒袞也顧不得彼此的身份,就是想教訓她一頓。
姮貞神情不禁澀然。「是會替你帶來麻煩吧?不用擔心,我會努力不要造成你的困擾。」
「你……」烏勒袞還想再說什麼,馬車已經停下來了。
待他們從馬車上下來,來到一座華麗的府邸大門前,而且就位在吳縣衙門的正後方。
「這座府邸是上一任的吳縣知縣搜刮民脂民膏所蓋的,現在歸朝廷所有,而且現任的知縣大人就住在裡頭,所以安全上不會有問題。」門房來開了門之後,姮貞便領著他走進大門。
烏勒袞眉頭深攢,想起上一任的吳縣知縣因為和顧命大臣尼滿扯上關係而丟了官,如今換了一位知縣,只知年紀和他差不多,就不知為人如何。
「就算是這樣,臣還是認為不妥。」一旦跟朝廷命官有了牽扯,就容易成為日月會下手的對象,烏勒袞不敢想像會發生什麼事。
不管烏勒袞怎麼反對,姮貞還是決定留下來不走。「皇上說現任的知縣足以信任,所以才讓我住在他的府裡。」
當姮貞走進吳縣知縣安排給自己居住的院落,冉嬤嬤見到主子完整無缺,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落下來了。
冉嬤嬤吁了口氣。「公主可回來了。」
「嬤嬤就是愛操心,我不是說不會有事。」姮貞笑哂道。
「可是這兒不比在北京城,萬一公主出了事……」才說到這兒,冉嬤嬤見到隨後進屋的挺拔身影,馬上擺起臭臉。「這不是額駙嗎?」
烏勒袞也板起俊臉。「你應該阻止公主到蘇州來的。」
「奴婢不過是個下人,哪來的權力阻止。」冉嬤嬤見了他就有氣。
「這不關嬤嬤的事,是我自個兒要來的。」姮貞先坐下來,然後接過冉嬤嬤遞來的熱茶,啜了一口。「對外我一律說是知縣大人的遠房親戚,那些亂黨應該不至於會懷疑什麼。」
「公主……」烏勒袞依然不希望她待在蘇州。
姮貞橫他一眼。「倒是你這稱謂反倒容易露了餡,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也就免不了要懷疑起我的身份。」
「公主究竟來蘇州做什麼?」烏勒袞壓下對她大吼的衝動。
「因為……你在這裡。」姮貞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