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真的要死成!不管是我或是「我」。
當我走向海邊時,是這樣下定決心,因為這世界對現在的我來說──太苦、太苦了。
第一次割腕自殺,我沒死成,但卻造成了我跟「我」。
我──是呼善珍感性的那一面,純然的用情感堆砌的,所以我只想順著情感走。
「我」──是過去的呼善珍理性的那一面,是深信這個世界所訂下道德、法律、人與人之間分際的規范,所以「我」會想讓所有的事情變的更「合理」。
但什麼事才是合理?
婚姻也可以用合理說的通,合則來,不合則去,人與人之間的份際都是可以丈量的?
「我」可以理解這部份,但我不能接受,因為這完全徹底否決了呼善珍這個人的存在意義,「呼善珍」只是一個生命的代名詞,只是人類理性的想依循生物本能所制造延續生命的產物罷了。
如果是如此──人根本就不需要感情,因為連感情都可以用理性衡量多寡和進退。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寧願捨棄所謂的文明、理性,因為不需要!生命的結合與創造本來就是源自本能,既是本能,又何需要再冠上那虛偽的制度外表?
只是當我做出這樣的選擇時,捨棄「我」時,沒想到我竟會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不明白到底什麼才是對與錯,每往前走一步,都是空的──
捨棄過去,欲創造出全新的自我時,竟是如此的無所適從。
或許瘋了也好,我就不用在這樣的矛盾中掙扎。
或許……死了也好,可以不用再思考、感覺這一切了……
望著前方,此時的海是黑色,但是拍打到岸邊的浪花卻碎白成沫,清楚地打出分際,告訴你哪邊是海哪邊是岸,也是生與死的交界……
我繼續走著,只想在勇氣消失之前,奔進去──
驀地,腳下一個踏空,下一秒,這個世界在我眼前翻轉了過來,地心引力失去了意義,速度很快地,然後感覺到一股重擊從我的背後襲來,再來是熱刺的磨擦、滾撞,接下來──我腦袋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昏過去?只知道一睜開眼,看到的是滿天星斗。
我愣愣地看著那天空,不明白怎麼會有那麼多燈炮鑲在那裡?直到好一會,才意識到那是星星。
我……摔下來了?!嘗試動了動,身體像不屬於我似的,無法有所感覺,也無法使喚。
移動著眼珠子,白色石面突牆就在我旁邊。
是──防波堤……
我沒有注意到,所以才會踏空摔了下來……
不知道傷的有多重?全身的力氣像失去了一般,感覺到頭頸下方有個柔軟彈性東西文件著,試著動了動手,還好──還可以動,慢慢的舉起,輕輕拿起壓在我頭下的東西。
一觸碰我就知道那是什麼?是陳傑信早先買給我的草帽……它,救了我,寬大具有草根軔性的帽簷在我落地時減低了沖撞力,保護了我的頭部並沒有受到直接的傷害。
意識到此,淚水不禁湧上,只是──一陣莫名的風刮了過來,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抓緊時,那風便將我手中的帽子吹走。
「不!」
下意識地想要抓回,但身體卻動不了,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風將那頂帽子愈刮愈遠,在礫灘上一下落地、一下飛起,直到接觸了海……
白天──風是從海吹向陸地,是海風。
晚上──風是從陸地吹向海,是陸風。
原本我該乘著陸風一起奔進海的懷抱裡,沒想到卻讓陳傑信送我的帽子先去了一步。
看著帽子最後輕巧巧地落在海面上,隨著浪浮流,一會被送上灘頭,一會又被帶下去……,我的視線緊緊盯著那帽子,隨著它上它下、高高低低的起伏著,揣測著它何時被淹沒、消失……
時間在不覺中流逝。
「呼─善─珍……」
恍惚中,聽到風中傳來呼喚我的聲音……
「呼──善──珍──」
剛開始並不在意,直到那聲音愈來愈清楚,收回望向海面的視線,費力的抬起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原以為已碎的心在剎那間縫合,並開始急遽地跳動。
天!不…不可能!他……他……?!
只見陳傑信滑下堤防──就在我前方五十公尺處,但他沒有奔向我,而是直奔向海邊,他大步踏進海浪中,一把抓起那頂草帽,他先僵立好一會。
「可惡!呼善珍!妳在哪裡?」他往前奔進浪中,蹲下身子摸索著。
「呼善珍,妳在哪裡?」他狂烈嘶喊的聲音像錘子般重重擊著我的心。
「呼善珍,妳出來呀!不要開玩笑了!」他像發了狂似的不停地往海中找,幾個大浪打過來將他撲倒。
不!危險!想喊卻叫不出聲!
發現浪平後他沒有起身,我嚇壞了,用盡全身的力量逼迫自己爬了起來,雖然很痛,但身體幸好還是能動!
陳傑信踉蹌地從海中站了起來,但沒一會又跪坐下去,他用力拍打著海水。「可惡的妳!妳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妳這麼可以這麼自私自利?只想到自己,都沒有為別人想?」他大聲嘶吼著,聲音沿著無垠的黑暗海面吹散過去。
吼完後,他低垂著頭不語,任由海浪一直拍擊沖刷他的身體。
「……傑…信。」
一聽到我的叫喚,他如觸電般的跳了起來,火速地轉過身,先瞪著我一會,然後立刻奔向我。
下一瞬,我被緊緊鎖進他懷裡……
天與地──只剩我與他!
* * *
海風將我們的發狂猛的吹起──一如此刻存在我們之間的動蕩的強烈情感。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為什麼?」他的手緊緊捧住我的臉大吼道。
我只是淚流滿面,完全說不出話來。
「妳怎麼可以這樣做呢?妳到底在想什麼?」他的手握的我的臉好痛,但這份痛,我甘之如飴。
「告訴我!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妳跟我說呀!我可以幫妳的!妳不是一個人呀!」
說完後,他用力把我扯進他的懷中,力道之大,像要將我揉進他的軀體內。
他的話讓我心中的那道堤防完全崩潰,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活下去!我覺得好痛苦、好痛苦呀!」我哭喊道。
「為什麼妳會痛苦?是誰傷害妳嗎?是我嗎?是我讓妳感到痛苦嗎?」
「不!不是你!」我拼命的搖頭。
「告訴我!快告訴我!」他推開我,抬起我的臉,直視進我的眼睛。「我幫妳!」
「你幫不了的!」我猛地一把推開他,踉蹌地朝大海走過去。「你幫不了!沒有人幫得了!」
才走沒幾步他便從後面把我撲倒,不讓我繼續往前走,我們一起跪倒在海中。
我低垂著頭。「你幫不了我,你別管我!我已經瘋了!我瘋了!再跟我在一起!你只會被我拖累!」我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回去!你快點回去!你的父母和家人會擔心你!」
他伏在我的背上,沒有說話,只是縮緊手臂,不讓我動彈半分,掙脫得了,最後我哭喊到全身無力,不停顫抖,當他將我抱坐到他懷中,我就像一只破碎的娃娃。
好痛苦呀!整個人從內到外,從靈魂到肉體,似要被人硬生生撕裂一般。
「善珍!善珍!」
因為我久無反應,他不禁著急的呼喚著我、用力搖晃著我。
只是他的聲音突然變的好遙遠,我仰起頭試圖看清他,但是才一仰起,立刻一陣天旋地轉,接下來我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我兩手張開,全身赤裸裸地飄浮在黑色、冰冷的海面上。
很冷──這是唯一的知覺,但我只是任憑那冷覆蓋全身,沒有做任何的動作阻擋……
一直隨著海波輕輕飄流著。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吧──我想,眼睛睜的大大,直直的望著黑色無際的上方。
這就是地獄嗎?──我猜。
肯定是!畢竟自殺的人是沒有資格進入天堂,我微扯嘴角。
只是──突然記不得到底是用什麼方法結束了生命?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突地,原本平靜的海面起了波瀾。
朝我打來的浪是熾熱的,點點滴滴像針般刺進我的肉裡、骨裡、血裡,令我忍不住哀叫出聲。
好難受呀!
我忍不住開始掙扎,手腳不停地擺動,想逃離那破壞原先平和的禍首,可是無論怎麼游,都只能在原地打轉,直到──我累到無力再動彈。
放棄!隨便了!不再做無謂的掙扎,既入了地獄又怎能冀求躲過上刀山、下油鍋的懲罰?只是我到底犯了什麼錯?只不過是不讓自己繼續活著成了父母的累贅、心上人的負擔,這樣也不行嗎?忍不住哭號出聲。
為什麼死亡不是解脫?我拼命的大喊,想要得到個答案。
不是!
有人如此回答了我。
我張開眼,四處找尋,想看清楚說話的人──
原來──是「我」!
當我翻轉身朝下,我看到了「我」──隔著海平面,有如倒影一般地互相凝望著。
「不是嗎?」我輕聲問道。
「我」看了我一會,然後動了,「我」開始浮起來,向我接近,在我還來不及反應前,「我」竄出了海面,用力的擁抱住我,在那一剎那,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溫暖湧上,然後──下一秒,我張開了眼。
黑色的海不見了,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陳傑信的臉龐。
我愣愣地看著,這是──奇跡?!
* * *
我動也不動的看著距離不到二十公分的陳傑信的臉龐,他已睡熟了,只是即使睡了,眉頭依舊緊皺著……,癡愣看著他睡臉好一會,聽著他淺淺的呼吸聲──
夢?!
原來方才那一切都只是夢?!
但現在也是夢嗎?
尤其此刻我們兩人全身赤裸裸地擁抱在一起!
我的頭枕著他的左臂,他的右臂則緊緊摟在我的腰間,我的雙手則擱在他的胸前,可以感受到他平穩的心跳,從他的身體幅散出的溫熱完全包裹住我,更充斥我的鼻息。
幾低不可聞的歎了一聲氣,比起那冰冷刺人的夢,我寧願做這種夢呵。
沒想到這個歎息聲驚醒了他,傑信眨了眨仍有睡意的眼,先抬頭看了一下周遭,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立刻低下頭看著我。
「妳醒了?」他聲音低啞的問道。
我輕輕點個頭,費力的吞了口口水,沒想到喉嚨就像給燒刀子似的劃過,再動了動身子,沒想到不僅喉嚨痛,全身的肌肉和骨頭也像要四分五裂一般的讓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怎麼了?」
「……很痛!」我只能發出氣音般的聲音。「這裡是哪裡?我們怎麼會──」一絲不掛地在這個地方?
「這裡是一間工寮,──妳……妳昏了過去,然後不停地發抖,我找不到車子可以載人,所以只能先把妳帶到這──」話還沒說完,他猛地抱住我。「天呀!我還以為妳……還好妳沒事了!沒事了!」
他抱的好緊、好緊,緊的讓我喘不過氣,身子骨像要被勒斷般,但除了肉體傳來的疼痛外,卻體會到另一種被保護的奇異感,以及叫人鼻酸的情感。
當感覺到某種燙熱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肩背時,我陡然一震。
他…他哭了?!
「別這樣──對、對不起……對不起……」我輕喃道,已哭干的眼再也擠不出一滴淚水,但我的心卻也跟著在泣血。
他沒有說話,只是更緊的抱著我。
我們兩人就這樣緊緊抱著,不再說任何話。
* * *
我在海邊昏倒後,陳傑信便背著我離開,他可能真的被我嚇到了,亂了頭寸,也沒有向鐵路局人員或打電話求救,在找不到交通工具離開的情況下,只能先帶我闖進了這間在車站附近空無一人的工寮。
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他看我昏迷中一直發抖,便脫下兩人的衣服,用留在工寮中的破棉被將兩人包裹住,然後用他的體溫為我取暖。
雖然很原始,卻很有效。
路旁的橘黃燈光清楚的照進工寮內,我和他共裹著一條棉被相偎著。
這裡跟台北不同,除了偶爾響起的平交道警示聲及駛過火車的聲音,幾乎是靜寂的,聽不到其它車聲或人聲。
在一列火車駛過後,我開口打破了靜默。
「你……為什麼要回來?」我輕聲問道。
過了一會,他動了動,拉開我們的距離,正面轉向我。「妳又為什麼要做傻事?」
傻事……我垂首看著手腕上那明顯的刀痕。「……我早該死了,只是──沒死成。」我幽幽地說道。
「妳──」他嘴巴張了張,最後無奈的合上,他低下頭。「……妳就真的那麼想死嗎?」
我默默點著頭。
「給我個理由。」
「沒有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我依舊淡淡的重復說出在海邊曾講過的話,只是說出口後──卻發現這個理由突然變的…好薄弱,如果我現在沒活著,可以歷經現在這一切嗎?
他低著頭,默不作聲好半晌。
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觸他,沒有他的體溫,突然變的好冷。
我手一觸及到他,他立刻像觸電般抬起頭,而且表情生氣的瞪著我。
「妳真覺得自己沒理由活下去?」
我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癡癡看著他,他已是我心中最大的牽絆了。
「那妳要我做的事呢?難道要說話不算話?」
「我要你做的事……?」我茫然地望著他。
「妳忘了嗎?妳要我答應跟妳交往九百九十九天,還有…還有跟我上床九十九次,不是嗎?」
我窒了窒,沒想到他現在竟會提出這個?
別過頭。「……如果我死了,你就不用再勉強自己跟我交往,不用逼自己……愛上我。」我澀澀地說道,痛恨自己帶給他枷鎖,痛恨自己去強求那不可得的星星。
「不行!」他大力板過我的臉,堅定地望著我。「妳要說到做到!現在──我們還有八百九十天要認識彼此,也還有九十次的……的……」說到這,他耳根突然紅了起來。「……反正就是那回事,妳還欠我!」
欠?八百九十天、九十次……性關系?我腦筋一片混亂。
「就是這樣!妳得履行妳的諾言!」他定定的注視我。
* * *
微黃的燈光下,我們站在床鋪旁邊注視著彼此。
今天是約定中的倒數第八百八十九天,我跟他搭上了最早班駛往花蓮的火車,在花蓮火車站前吃了熱騰騰的燒餅油條,將肚子填飽後,在附近的7-11買了一堆食糧後,便帶著我坐上一輛公交車,這段時間,無論做什麼事,他一只手始終牢牢牽著我,似乎怕一松開,我又會跑離他……
看到我在注意那些穿制服上學的學生,會立刻拉開我,似要阻止我去想──現實。
「現實」對目前的我們而言是不需要的,不要去思及我們的「失蹤」為親人、學校師長、同學造成了什麼影響,現在唯一最重要的就是──我與他。
注視那被緊緊握住的手,雖然不自由,卻一點都不想抗拒。
我們沒有開口說話,也無話可說。
公交車載我們到一處較偏遠的村子,他才帶著我下車,從他的動作以及沉穩的眼神,知道他並不是漫無目地的帶著我走,這裡──他來過,而且很熟悉。
所以當他從懷中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棟頗有年代的房子時,並不感到訝異,只是覺得驚奇。
這棟屋子顯然有段時間都沒人進來過,空氣飄著一股淡淡的霉味,從窗外射進的陽光帶著無數飄動的浮塵。
走到最裡頭的房間,推開門,一室昏暗。
他准確的往旁邊的牆上輕輕一拍,房間內便亮起了小燈,一張古老的大床矗立在房間中央。
這時,他才松開了我的手,走到床前,伸手將堆在床上一角的被單攤開,揚起的灰塵,幾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站在床前,手伸向我,沒有任何言語。
我定定看著他,然後毫不遲疑地走向他──履行我的承諾,履行一個我應該要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這是第十次的做愛,做了這一次,還有八十九次的愛要做!
我舉高雙手,讓他從下而上脫掉我那件已皺巴巴的衣服,他手伸到我的胸前,很快地就解開我胸罩的結扣,讓它松脫滑落……
「那是什麼?」他眼睛直直的瞪著我的身體,臉色突地變的蒼白。
不明所以,低下頭,看著已沖去肥皂泡沫的軀體,原本是潔白的肌膚,除了點點暗紅的吻痕外,還多了好幾塊大片的青紫。
他大步走向我,將我轉過身子,立時發出驚喘。「──怎麼妳背後也有?而且更嚴重!」他的手指觸碰了一下,我立刻因傳來的痛感而反射性的縮了縮。
「這…這是怎麼回事?……是我弄的嗎?」聲音中開始有了強烈的自責。
我立刻轉過身環抱住他。「別亂說,這個不是──」
「那──?」
我慢慢松開他,側身打開蓮蓬頭,讓溫暖的熱水灑向我們,將身上殘余的泡沫沖去。「……我在去和仁的海邊時摔了一跤。」
就是那一跌的耽擱,才讓他有時間找到了我,這些印記是當時留下的,也是讓我全身疼痛的禍首,只是遇到他之後,整個人的身和心都被強烈的情感激蕩到快昏過去,根本沒留意到身上已帶了這些傷。
他緊皺著眉頭。「天!妳怎麼不跟我說?我剛剛還那樣對──」
「噓!不痛!不痛!所以我沒注意到,你不要想那麼多!」我立刻制止他。
他沒有再說話。
浴畢之後,他拉我回到床上坐下,然後翻箱倒櫃的找出一瓶藥油,一打開濃烈刺鼻的藥香立刻彌漫在整個房間內。
「我自己來。」
他在我手上點了幾滴藥油,再移到我身後開始在我背後瘀青的地方推揉。
痛!我忍不住縮了縮,咬著下唇,不敢痛呼出聲,蜷起身體,先找前面比較不會覺得痛的地方按壓……
就這樣,兩人不著寸褸的坐在床上,讓他為我療傷。
為了分散對痛感的注意力,我開口問他:「這屋子是誰的?」一問完,便忍不住往前傾,想逃開他的手勁,偏偏他反應極快地,另一只手立刻固定住我,不讓我亂動。
「這是我阿公以前住的屋子,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他搬到療養院去住後就把屋子給了我。」
「你阿公…」我吸口氣。「…為…為什麼要去療養院住?」瘀血成形時所產生的痛楚是瞬間的,但想要揉散它,痛楚卻會是延綿的,似在提醒人──這就是不愛惜自己,才會受傷的代價。
「因為他中風,我阿嬤過世後,怕沒人照顧他,所以才將他送去療養院的。」
「你爸媽他們……?」
「都要工作!幾個叔叔嬸嬸也自顧不轄,怕無法周全照顧到老人家。」他的語氣有些無奈。
「你聽起來好像不贊同。」一說完,我又忍不住縮了一下。
「嗯!雖然明白爸媽的為難之處,但是又覺得我阿公很可憐,年輕時拼命賺錢養家,到老時卻只能孤獨地在療養院養病,我們是會利用星期假日探望他,但那感覺總是不一樣。」
他的話令我陷入沉思,手上動作也停住,父母與子女的教養關系……
爸媽養我們是天經地義的,在我們能完全獨立自主前,他們都得好好地教養我們,可是當他們年老時,做子女有想過要如何侍奉已行動不便的他們嗎?
突然一陣冰涼從背脊竄上。「哇!好涼!」
「妳先包著!這個藥效發揮了。」他用被子將我裹住。
不過這涼完全滲進骨子裡,包被子取暖的效果實在不大,害我忍不住又發起抖來。
他看我愈抖愈歷害,又展開雙臂將我抱進他的懷中,他的體溫是及時藥方,終於緩和了那份不適。
他對我真的愈來愈好了!好到讓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愛上我了嗎?
我值得他愛嗎?
這樣的想法總是不停地在我腦海裡交錯著。
「善珍!」
「嗯?」
「關於我的事情,妳都知道了!可是對妳的事情……我卻幾乎一無所知,妳都只字不提,妳知道我的興趣、我喜歡的電影、書籍、運動、家庭……可是我卻不知道妳的!」
我默然不語。
「如果──我不了解妳,不清楚妳……這樣可以算是交往嗎?可以說是男女朋友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說,而是──」我深吸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妳說說看呀!我或許不是聰明、細心的人,但──我願意去了解。」他真誠地望著我。
我眼眶忍不住紅了起來,轉過臉,沉默了好一會,望向遠方開口道:
「我──看不到我自己。」
「什麼意思?」
緩緩舉起左手,露出刀疤,聽他倒吸口氣。
苦笑。「從我在腕上劃下那一刀起,我就再也看不到我自己!無論是在鏡子、玻璃、任何可以反映出這個世界所有東西的器皿,我看得到所有的東西,唯獨就是 ──看不到我自己。」我哭笑道。「一個連自己都看不到的人,要怎麼對別人說自己?我不知道呀!過去的我、現在的我、未來的我──我都已經沒有概念了!記不 起,也不想回想!我捨棄過這個世界一次,所以這世界再也容不了我!」
他抱緊我!臉緊貼著我的發頂。「不是這樣的!妳不要亂說!妳只是生病了!只要好好醫治,妳就可以看得到妳自己!」
「如果不能呢?如果治不好呢!我會不會一輩子都被關在瘋人院?」我狂亂地說道。
「不會的!即使所有的鏡子、窗子都照不出妳!但我有看到妳呀!過去的妳還有現在的妳!我都看到了!」他把我的身子轉正,大手緊緊捧著我的臉。「來!仔細看!妳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的瞳孔有沒有印出妳的身影?」
「不!我不要看!」我不敢看呀!慌忙的閉上眼,兩手用力地想推開他。
「不!張開眼!妳看看我!」他用力抓著我,不讓我逃避。
「如果沒看到怎麼辦?我不要!我會受不了!」
「試試看!不試妳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突然間我自由了!顧不得一切,我立刻反身背對他,但他的腳壓坐住圍著我的被子,讓我無法完全跑離。
「──為什麼妳會知道?」他輕聲問道。
我低垂著頭,眼睛依舊緊閉著。「……因為──過去的『我』,你不認識也不知道,又怎麼可能讓你『看』到?現在的『我』……你看到的是個…瘋子!」
他沉默了好久。「妳怎麼知道我沒有看到過去的『妳』?」他的手輕輕落在我的雙肩,令我微微一震。「呼善珍,我認識妳──從高一開始!」
聽到這話,我立刻睜開眼。「…你…不要…騙我……」說出的話帶著抖音。
「我沒有騙妳,一開始雖然不是喜歡,但我有注意到妳、看著妳──呼善珍,在我們高一時……」
他的話讓我如雷一轟。
他看到我?我過去的身影曾映入他的眼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