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懸的正午時分。
榮晴詠站在馬車前方,一邊用力拉著馬兒,一邊催促著,「招財,快用力拉,再用點力。」
名喚招財的馬兒揚蹄嘶鳴,努力想往前移動,但半晌後卻仍站在原地,一寸也無法前進,仔細看,原來它後方拖著的馬車,一隻輪子陷入窟窿裡卡住了,整輛馬車動彈不得。
輕喘著氣,抬起袖子抹了下滿臉的汗,她望向後方,清脆的嗓音高聲道:「旺叔,您老再大力點,光靠招財沒辦法把馬車拖動。」
「格格,我這都使出吃奶的力氣了。」在後方推車的一名約莫四、五十歲的大漢氣喘吁吁的答腔,他滿身的汗,都浸濕了身上那件灰色的短褂。
「咱們現在是要把輪子給拉上來,你居然只使出吃奶的力氣,怪不得推了這麼久都推不動馬車。」
旺叔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汗,喊冤,「我的好格格,你就別挑我的毛病了,我這不是拚命在推了,但這輪子陷得太深了,怕還要再找幾個人才能推上來。」
其實晴詠也知道旺叔真的盡力了,伸手安撫了躁動的馬兒後,她走到後面,兩手叉腰的瞪著那只深陷進窟窿裡的輪子。
愈看愈火,她沒好氣的抬起腳,朝輪子踹去幾腳。
「啊—」她愕然的張大了嘴。
一旁的旺叔也目瞪口呆。格格什麼時候練成了無影腳,居然一踹就把原本深陷在窟窿裡的車輪給踹飛了!
兩人相覷一眼,晴詠回神的驚跳起來,朝被她一腳給踹掉的輪子追去。
「你別跑呀,給我回來,我不過是踹你兩下,你就給我鬧脾氣想逃走,快點回來!」
那輪子順著略略傾斜的坡道一路往下滾去,晴詠索性脫掉腳上的鞋子,赤著足發狠的狂追,一邊沒好氣的撂話—
「死輪子,我警告你,再不給我乖乖停下來,等會兒被我逮到,有你好看的,聽到沒有?快給我停下來!」眼睜睜看著車輪與她的距離愈拉愈大,情急之下,她改口哄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踹你,你行行好快點回來,輪子大爺,咱們的馬車不能沒有你呀。」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話奏效了,那輪子竟然真的停下來,倒在一旁,她驚喜的跑過去想撿回它時,赫然發現輪子上頭有條黑色的皮鞭,她瞇了瞇眼,從手臂開始,沿著背脊,全身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這種感覺是……她的視線一點一點的往上移,耳畔飄來一道好聽得令人發抖的嗓音—
「晴詠格格真是好興致,居然在這兒追著輪子玩耍。」
當眸光瞥到那張噙著笑的俊挺臉孔時,晴詠悄悄的磨了磨牙。她就知道是這妖孽,今天一定是個大凶日,不適合出門,才會遇上這死對頭。
她當下打定主意,拿了輪子就走,不想跟他多糾纏。
彎腰,飛快的伸手想取回車輪,但對方比她更快一步的踩在車輪上。
「你想做什麼?」她一臉防備的抬頭瞪他。
「你沒其他話要同我說嗎?」男子微微挑起濃密的劍眉,英朗俊挺的臉上笑得一臉人畜無害。
看看他,再低頭望望自家馬車的車輪還踩在他腳下,晴詠忍住氣,清麗的臉上瞬間綻放出春花般的粲笑,清脆的嗓音笑咪咪道:「有呀,我有句話要同世擎貝勒說。」
他臉上那抹無害的笑,讓她每見一次,都會想到一句話—披著羊皮的狼。
這個人一向都用溫和的微笑掩飾他的殘戾和狠辣,不認識他的人,初見他,會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認識他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沒心沒肺,心狠手辣無人能及。
「什麼話?」世擎撿起方才為了阻止車輪滾動而扔出去的皮鞭,拿著握柄輕擊著掌心,淺棕色的眼瞳掠過一抹玩味。
「麻煩世擎貝勒高抬貴腳,我家的車輪被你給踩壞了。」晴詠臉上的笑意不達眼底,透著寒光的眼神恨不得把他此刻踩在車輪上的腳給戳穿一個洞。
他低眸瞥了眼腳下踩的輪子,須臾,移開腳,溫和一笑道:「這可不是我踩壞的。」
看著輪子斷裂的地方,她也朝他笑了笑,卻是皮笑肉不笑,「世擎貝勒這會兒是在練睜眼說瞎話的功夫嗎?」
睞她一眼,他拿著皮鞭,指著那處裂痕說:「我方才踩在這裡,但這斷裂處的外緣卻有處凹陷,顯見這輪子先前便被人給弄壞了,與我無關,倒是我方才好心出手幫你停下輪子,你還欠我一聲謝。」
「大哥,看完帳冊了嗎?」榮府的大廳裡,晴詠笑得親切的望著坐在一旁的兄長。
「看完了。」榮祺闔上帳冊,點頭回覆。
「那大哥有什麼想法?」她還是笑得一臉和善。
他略略思索了下,道:「你把帳目整理得很詳細,而且這個月繡莊的生意比上個月好,真是辛苦你了。」
「除了這些呢?」她的聲音已經隱含一絲怒氣。
「呃……」看見妹妹眼裡燃燒的怒焰,榮祺明白沒辦法再敷衍下去,只得好聲好氣的安撫她,「我保證,下個月絕對不會再買書了。」
「你這句保證我都聽了不知道多少次!」再也按捺不住,晴詠拍桌,火大的嗔道:「你到底要我說幾遍,咱們府裡還欠了一屁股的債,結果你每個月花在買書上的錢就有上百兩,佔了咱們府裡花費的一半以上,你再這樣下去,就算繡莊賺的錢再多,也不夠你花,更別提那些債務要到何年何月才還得清!」
父債子還,阿瑪經商失敗欠下的債款,必須由他們來償還,這些年來他們賣地賣屋,把府裡值錢的物品都變賣了,已經償還了一大半的債務,還剩兩萬五千兩沒還清。
她仔細算過,若是省吃儉用過日子,依照繡莊目前的生意,約莫再還上五年就能還完。
但大哥嗜書如命,每月總是購進一大堆的書,害她必須挪用還款的錢來支付那些買書費,使得還款的期限不得不往後推延。
被妹妹一吼,榮祺心虛的摸摸鼻子,不敢大聲回話。
他沒做生意的頭腦,所以這幾年來都是晴詠在打理府裡的事務,還有繡莊的生意。晴詠很聰明,自從她接手後,繡莊開始賺錢了,繼而有能力償還阿瑪欠下的那些債務。
他很清楚妹妹一個女孩家要操持這麼大一個貝子府並不容易,可嗜書的他委實無法克制購書的慾望。
晴詠歎了口氣,「大哥,你再這樣下去,若是有天我不在了,你怎麼辦?」她大哥其實很有才華,當年科考,名列榜眼,官拜工部侍郎,吟詩作對寫策論,全難不倒他,偏偏對府裡的事管都不管,全扔給她。
「你怎麼會不在呢,不要亂說話。」榮祺輕斥。
她瞟他一眼,「皇上不是把我指給了世擎貝勒,還要我們兩個月內成親。」他該不會忘記這件事了吧。
「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嫁給那傢伙的,他……」
榮祺話還沒說完,有一名下人匆匆忙忙跑進來稟報,「主子,世擎貝勒爺送聘禮來了。」
「聘禮?」他與同時起身的妹妹詫異的互覷一眼。
「大哥,既然人家親自送聘禮來,咱們可要好好迎接他。」晴詠登時換上一副笑臉。
先前那三次指婚送來的聘禮,她全都拿去變賣,換得不少銀子,還了一部份的債務,所以對於這次的聘禮,她也十分期待。
兩兄妹一起迎進貴客。
「榮祺、晴詠格格,我這趟是專程來送聘禮的。」踏進了大廳,世擎優雅的落坐,低醇悅耳的嗓音含笑道。
「世擎貝勒真是太客氣了,這種事差下人置辦就可以了,何須親自跑這麼一趟呢?」榮祺謙遜的拱手回應,略略打量了下一簍接著一簍送進來的聘禮。
「為了表示我迎娶晴詠格格的誠意,這聘禮自然要親自送過來。是說,這些聘禮,可是花了我不少心思準備,萬望你們不要嫌棄才好。」說著,他目光有意無意的瞟向晴詠,見她盯著那一簍簍的聘禮,眉心微蹙,似是有些疑惑,他唇畔勾出一抹愉悅的笑意。
深深吸了幾口氣,晴詠發現不是自個兒的錯覺,大廳裡確實有股怪味,她覷向世擎,與他投來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個正著,他臉上那抹太過愜意的笑容令她瞇了瞇眼。
沉吟須臾,她出聲道:「可否勞煩世擎貝勒檢查一下鞋底?」
「為什麼?」他不解的問。
「因為打從世擎貝勒一進來,我就聞到一股奇怪的臭味,不知是不是你來的時候不小心踩到狗屎了?」
聞言,他做做樣子的抬了抬腳。「喏,你瞧,我的鞋底乾淨得很。」
瞟去一眼,晴詠狐疑不已,「那麼這股怪味是打哪來的?」抬聘禮進來的下人已經退下,只剩下總管達多垂手侍立在世擎身後。她的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定在那些聘禮上。「不會是這些聘禮發出來的臭味吧?」
榮祺也察覺不對勁,質問:「世擎貝勒,你送來的這些簍子裡裝的是什麼?」
「我聽說榮府生活拮据,所以特意讓人備了些日常用品,」世擎微笑的朝杵在身後的總管道:「還不去打開那些簍子,好讓榮祺貝子和晴詠格格點收聘禮。」
達多嘴角微微一抽,領命回覆,「是。」他走過去,一邊揭開覆住簍子的布,一邊介紹,「這裡有鹹魚兩簍、酸菜兩簍、皮蛋兩簍、青菜兩簍、豬肉兩簍、魚蝦兩簍。」
聽完他的話,再望見簍裡裝的東西,榮祺不禁勃然大怒,「世擎,這就是你送來的聘禮?」
那張俊挺的臉上笑得一臉無害,毫不遲疑的點頭,「是呀,你清點一下,一共十二簍。啊,對了,還有一樣忘了拿出來!達多,還不快把聘金呈上。」
「是。」達多趕緊將一隻漆盤取出,揭去覆在上頭的紅色錦布,雙手微微顫抖的呈到榮祺面前。「這、這是聘金,六兩六文錢,請、請榮祺貝子查收。」
這麼丟人的金額,讓他委實感到汗顏,他娶個媳婦付的聘金都不只這些,而他家貝勒爺竟……唉!這簡直是想羞辱人嘛。
瞪著漆盤上的銀兩,榮祺斯文俊秀的臉孔一點一點的漲紅。世擎這傢伙竟然用六兩六文錢就想迎娶他的寶貝妹妹
的一聲,他憤怒的揮開那只漆盤,的一聲,上頭的銀兩也跟著滾落地上,他忍無可忍的怒叱,「世擎,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要欺人太甚!若你不滿意這樁婚事,大可去向皇上說,犯不著這麼糟蹋人。」
世擎撣撣乾淨得沒有一絲髒污的衣袖,一派真誠的開口,「你誤會了,我沒有不滿意這樁婚事,我只是聽說榮府日常用度十分節儉,下人們個個面黃肌瘦,所以精心思考之後,才挑選了這些物品當作聘禮,想讓榮府上下能好好飽餐一頓的,怎麼,這些聘禮你不喜歡嗎?」
言下之意擺明是說他們榮府既窮又苛待下人,簡直太過份了,雖然妹妹一向節省,對府裡的花用也盯得緊,但她可從來不曾苛待過下人。
「誰會喜歡這種聘禮?你給我全部拿回去!」榮祺怒喝,撿起掉在地上的碎銀砸向他,「這些錢也給我帶走,滾!」
側身避開擲來的那些銀兩,世擎一臉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嫌聘金太少啊,但這些聘金,可是我斟酌再三才決定的數目。我原以為你一向清高,不會在乎聘金的多寡,只要日後我對晴詠好就好,原來是我弄錯了……好吧,那你說個數目,要多少聘金才夠?」
見他這會兒居然又把他說成貪財的小人,榮祺快氣炸了。
這時晴詠走上前,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
瞟了妹妹一眼,她鎮定的神色令他滿腔的怒火稍稍冷卻,一冷靜下來,他便明白,對方是故意來氣他們的。
他居然上當了,還被氣得跳腳。
安撫了大哥的怒火後,晴詠笑吟吟的看向世擎,一派溫婉柔順的說:「世擎貝勒真是有心,送來的這些聘禮都是咱們府裡缺的,真是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氣的收下,至於聘金嘛,六兩六文錢足夠了,我大哥是在嫁妹妹,又不是在賣妹妹,他不會在乎聘金多少的,只要日後世擎貝勒別虧待我就好了。大哥,你說是不是?」她回眸,笑得燦爛的詢問兄長。
榮祺頷首,配合妹妹的說詞,登時換上一派溫柔好大哥的模樣,「沒錯,只要你過得好,大哥可以一文聘金都不收。」
「我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
「那這些聘金……」達多撿回那六兩六文錢,遲疑的望向兩人,再瞅瞅自家主子。
「咱們收下了。」晴詠微笑的從他手上接過那些聘金,一雙水汪汪的美眸覷向世擎,柔情款款的道:「世擎貝勒,我很期待婚禮的那一天。」
「我也很期待。」睇她一眼,他俊容也勾起一抹別有意味的深笑。
送他離開後,晴詠臉上的笑容登時一垮,黑著一張臉瞪看那十二簍聘禮。
「晴詠,你真要嫁給世擎嗎?」榮祺皺眉問。
「哼,就怕他沒那個命娶我。」她沒好氣的冷哼。
「那這些東西你要怎麼處理?」整個大廳瀰漫著鹹魚和酸菜的味道,臭死了。
走過去,一簍簍的看完那些食物,晴詠垂眸思忖片刻,叫來了旺叔,吩咐道:「旺叔,你找幾個人把這些東西搬到東街老常的店裡去,讓他賣掉,價格低點沒關係,我瞧這些全都賣掉,起碼也值上百兩。」
她一向能屈能伸,既然那男人特意把這些東西送來,不收白不收,變賣了還能換些錢,她可不會為了嘔氣而跟錢過不去。
聘禮?那也要他有那個命能娶到她,若是他撐不到婚禮那天,就去求皇上撤回指婚,這些東西就不叫聘禮了。
榮祺遲疑了下,提出道:「晴詠,可這些是他故意拿來想侮辱你的。」依他的做法,他會全部丟出去。
「他特地拿錢來砸我,不撿白不撿,何況他說的那些話我既不痛又不癢。」她只是很想拿把刀捅向他肚子而已,然後再在他臉上踩個幾腳。
哼,他絕不會得意太久的,跟她攀親的人,沒一個有好結果,她等著看他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