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心 第八章
    遊戲失控中。或者該說,他走的路線完全在她預想之外,她猜不到終局,最後贏的究竟會是誰?若是她輸了,奉上的賭注會是一顆心,而她承擔不起再次心碎。

    他怎麼了?為何要她辭去秘書職務?這會是某種以退為進的手段嗎?

    該不會他察覺到她的意圖,所以用這種方式降低她的警戒心,趁她不備時,便會毫不容情地突擊?

    「我不會上當。」夏晴喃喃自語,不管關雅人如何出招,她反正就走自己設定的路線,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想辦法收集關於他的不利證據。

    就是這樣,很簡單。她為自己打氣。

    「……在想什麼?」關雅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後,從她身後攬抱她。

    她身子微顫,他似乎總愛令她意外。她回過眸,假裝懊惱。「你走路都沒聲音的嗎?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嚇人耶!」

    「你嚇到了嗎?」他迎視她嬌嗔的眼神。她輕哼不語。

    「生氣啦?」他捏她鼻尖。

    她躲開。「你在乎嗎?」

    「我當然在乎。」他肯定地點頭。

    她愣了愣,狐疑地望他。「少來了!」

    「你不信?」他受傷似地皺皺眉。

    會信才怪!對這男人而言,女人不過是打發無聊的玩物,他哪可能在乎對方的心情啊?

    「我是真的在乎。」他彷彿看透她思緒,慎重強調。「小夏,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這段期間,能過得快樂。」

    夏晴一凜。他瘋了嗎?說這什麼話?簡直就像他……真心喜歡她似的。

    她偏過臉,直視前方。「不要以為你說這些甜言蜜語,我就會忘記之前你在台灣對我做的事。」

    「我沒奢望你會忘記。」他輕笑。「我只想補償你。(KHBD)」

    補償!夏晴震住,心韻有片刻亂了調,然後,漸漸恢復寧定。這男人不過是為了突破她心防,在演一出自以為是的大爛戲,她是笨蛋才會隨之起舞。

    「你說要補償?」她拉起他一隻大手,狀若慵懶地反覆玩弄著。「那我要什麼,你都會給嘍?」

    「你不會又要我的命吧?」他苦笑。

    「怯,你的命值幾兩錢啊?」她故作不屑地踐踏他男性尊嚴,旋過身,指尖狠狠掐進他掌心肉裡,掐得他痛到眉宇糾結,她卻笑著,無辜又柔媚,像個愛使壞的魔女。「要補償我的話,金卡拿來。」

    「嘎?」他一時沒領會。

    「走啊。」她繼續描他的手。「去Shoping!」

    紐約,第五大道,名品街。一間接一間的名牌精品店,在初秋的藍空下花枝招展,華麗的玻璃櫥窗吸引無數行人目光,夏晴逛得盡興-Gucci 、Hermes 、LV、Chanel……她每家都進去,大手筆地掃貨,連續刷爆關雅人幾張信用卡。

    「又爆了嗎?」她看著他尷尬地從店員手中收回最後一張信用卡,誇張地歎氣。「原來你的補償誠意,不過如此。」

    他掃她一眼,明知她玩什麼把戲,卻無可奈何。

    「那這個包包怎麼辦?」她把玩著手中一個當季限量款晚宴包,假意萬般不捨。「人家好喜歡耶。」

    關雅人看看她,又看看包包,確實與她相襯,品味不俗。「好吧,你等等。」

    語落,他摸索運動夾克內袋,掏出一本支票簿。

    她瞪著他簽發支票。「你幹麼?」

    他沒回答,將支票遞給店員。「這樣夠了吧?」

    「是,馬上為你包起來。」店員欣喜,難得遇到豪氣的大客戶,樂不可支。

    關雅人轉過身,朝夏晴秀了秀手上的支票本。「我這裡還有一迭,你還想買什麼嗎?」

    他瘋啦?她郁惱。「你確定你支票賬戶裡有錢嗎?到時不能兌現就糗大了。」

    「不夠的話,我會請銀行員幫我從其它賬戶轉進去。」

    瘋了,真的瘋了!他只不過是個高級白領,又不是那種祖產花不完的富家公子,這樣肆無忌憚地浪費,以為錢很好賺嗎?

    「不買了。」她負氣地丟下包包,轉身走人。

    他微笑,飛快地在便條紙上寫下地址,要店家直接把貨送到府,然後追上來。

    「怎麼不買了?怕我付不起嗎?」

    「誰管你付不付得起啊?」她冷哼。「本姑娘今天逛累了,腳酸了,想休息一下行不行?」

    「當然可以,我還以為你心疼我的皮夾呢。」

    誰心疼啊?她就是要敗光他所有財產才甘心!不過也不必急於一時。

    她揚眸睨他,見他似笑非笑的,更氣了,忽地彎腰脫下高跟鞋,擲向他。「我累了,不想穿了,你幫我拿著。」

    她像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拿他當僕傭看待,就不信他忍得下這口氣。

    但他還真的忍下了,笑嘻嘻地捧著她的高跟鞋。

    天哪,他不覺得丟臉嗎?她愕然,瞧他一副氣定神閒的姿態,彷彿當街替女人提鞋不算什麼。反倒是她,裸足走在街頭,好不自在。可惡、可惡,可惡透頂了啦!夏晴超悶,獨自走在前頭,眼見行人投來異樣眼光,窘得斂眸,關雅人上前一步,牽她的手。

    她訝異地望他。

    「別怕,沒有人會笑你的。」他安慰她,語調好溫柔。

    他又知道了?

    「因為這裡是紐約。」他眨眨眼。「怪胎特別多,我們這樣根本不算什麼。」

    她怔仲,迎望他含笑的眸,心旌動搖。

    對啊,這裡是紐約。

    她看著蔚藍的晴空,看著街邊葉片染黃的行道樹,台灣有這般清冽舒爽的秋季風情嗎?這裡是異國,不是她的家鄉。

    但雖然不是家鄉,她卻感覺放鬆,感到安心,難道是因為有他在身邊的關係?

    「走吧。」他牢牢與她牽手,領她同行。

    跟他在一起,就算出糗也能自得其樂。

    夏晴盯著兩人交扣的手,胸臆漫開一股複雜滋味,她告訴自己,她是為了取得他信任才配合演出,這是裝的,是假的,她一點也不覺得甜蜜。

    但腦海卻有另一道聲音,告訴她,她已漸漸沈迷,分不清是演戲是現實,那聲音警告她,假戲也有可能成真。而她關閉了耳朵,當作聽不見!

    接下來,她善盡情人「義務」,與他約會,陪他出席各種社交場合,兩人以情侶的姿態公開現身,也在社交界創造一波話題。高木真一的女人琵琶別抱了?

    社交界興奮地流傳這則緋聞,而且搶人的是「Great Eagle」的當紅炸子雞,前途不可限量,兩個都是青年才俊,是名媛淑女們追逐的目標,更添八卦價值。

    這下他可得意了吧?總算報了當年奪女友之仇。

    夏晴嘲諷地尋思,她相信這是關雅人要求與她復合的原因之一,但她不信,這是他終極目標。

    他一定有更野心勃勃的企圖,只是還聰明地隱藏著。

    什麼時候才會露出馬腳呢?她警醒地觀察,卻常常發現當她窺視他的時候,他也正看著自己。他的眼神同樣機警,卻不是她以為的算計,倒像是在默默等待著什麼,有時候,隱隱透出一股絕望。怎麼會是絕望呢?她不懂。

    不懂他為何會顯出那種神情,彷彿一頭困在陷阱的野獸,徒勞掙扎,找不到出路。

    她回憶起一年多前,某個夜晚,他也曾顯得絕望掙扎,那夜,她初次將自己獻身給他……

    不想了!

    夏晴乍然凜神,不許自己深思,她不願再想起當時愚蠢天真的自己,當時,她甚至以為自己在救贖他,簡直傻得徹底……

    「到了。」關雅人低沈的聲嗓拉回她思緒。

    她定定神,望向車窗外一楝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然後回頭望身旁的男人,他穿黑色燕尾服,白襯衫、黑領結,魅力殺無赦。

    見他意氣風發,她忽地感到氣悶,鬧彆扭。「我不想去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忽然覺得沒勁。」

    「不舒服嗎?」他伸手探她額頭。

    「沒有。」

    「心情不好?」

    「沒什麼不好。」

    他凝視她,片刻,點點頭。「好吧,不去就不去。」

    她震驚地看他重新發動引擎,準備離開現場。「你怎麼能不去?今天是你們公司慶祝酒會,而且還會順便宣佈你升職耶!」

    「管它的。」關雅人聳聳肩,滿不在乎。「就跟他們說我生病好了。」

    「你!」她鎖眉,不可思議地瞪他,今天這場酒會他好歹也算是主角之一說不去就不去?

    「我們去港邊走走吧。」他旋轉方向盤,車子調頭。

    「雅人,你別鬧了!」

    「是你說不想去的啊。」

    是她沒錯,可是……

    「走吧!」他灑脫地笑。「我都不在乎了,你緊張什麼?」

    他載她來到紐約港邊,下了車,遙望矗立在遠方的自由女神像。他牽起她的手。「帶你到我最喜歡的地方。」

    「哪裡?」她好奇地問。他卻不回答,吊她胃口,牽著她走上布魯克林大橋,這是美國最古老的懸索橋之一,鋼骨的結構,在兩旁一盞盞路燈映照下,泛出泠泠微光。

    兩人沿著人行道,來到橋墩中央,往前望,是曼哈坦絢爛的夜景,往下望,是暗黑的水流。

    「你不要告訴我,這是你最喜歡的地方。」她慎睨他。

    「是啊,怎樣?」

    她瞇起眼。「該不會是想自殺吧?」

    「什麼?」他好笑。「你怎會這麼想?」

    「好萊塢電影裡常見的場景啊,不少人都從這座橋上跳下去。」她頓了頓。

    「對了,有部梅格萊恩演的電影,好像也是從這座橋穿越時空,回到過去。」

    「那什麼電影?」他啞然。

    「台灣翻譯成『穿越時空愛上你』 。」

    「喔,愛情片啊。」他了了。「我不看愛情片的。」

    「我想也是。」她諷刺地回應。一個沒有心的男人,哪會相信愛情?

    他微笑,假裝沒聽懂她的嘲諷。「我喜歡這裡,是因為我就是在這裡遇見Cerberus 。」

    「你的狗?」她訝然揚眉。

    「那天下著雨,天氣很冷,牠就病怏怏地倒在這兒,眼睛盯著橋下,我懷疑牠想了結自己的性命。」他說話的語氣,噙著淡淡的惆悵意味。

    她心一扯。「所以你就收養了牠?」

    「嗯。」

    「因為寂寞嗎?」

    「嘎?」

    「因為寂寞,才養狗嗎?」她追問。

    他愣住,半晌,搖搖頭,目光望向遠方,唇角半勾,似嘲非嘲。「只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以前曾經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你以前到底過什麼樣的日子?」

    回到家後,夏晴簡單做了幾道下酒小菜,與關雅人在戶外陽台相對而坐,喝酒閒聊,茶几上一盞燭火,亮著溫暖的光,Cerberus乖巧地偎在主人腳下,懶洋洋地打著盹。夜風拂來,撩起夏晴鬢邊細發,她任由秀髮飛揚,啜飲紅酒,接續之前在布魯克林橋上未完的話題。

    關雅人卻似乎不太想回答,或者正斟酌著怎麼說,大手若有所思地轉著酒杯。

    「你該不會又要像以前那樣,每次我問你身世,你就打哈哈,隨口敷衍我吧?」夏晴直視他,目光堅定,這回不再讓他顧左右而言他了。

    「你真的想聽?」他試探地問。

    「對,我要聽。」她堅持。

    「不是個有趣的故事。」

    「你說啊。」

    「好吧。」他深呼吸,微妙地牽唇。「其實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又來了!」她懊惱地翻眼,想起在香港時,他就曾這般戲弄她。「你到底要不要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啊。」他輕聲笑。「至少在我七歲以後,我的確成了孤兒。」

    她怔住。「真的?」

    他沒立刻回答,喝口酒,在唇腔品嚐略顯酸澀的滋味。「我爸媽是華人移民第2代,在舊金山唐人街開了間小餐館,本來生意也還可以,可惜我媽後來生了病,沒法在店裡幫忙,少了她招呼客人,生意也一落千丈。我三歲那年,我媽便因病過世了,我爸之前為了籌她的醫藥費,欠了一屁股債,債主上門討,他還不起,只好匆匆關了小餐館,帶我連夜奔逃。」

    他稍作停頓,又喝口酒,繼續說這個不愉快的故事。「從我有記憶以來,一直是處在無家可歸的狀態,好的時候就睡收容所,要是擠不進去,就只能露宿街頭,我爸失去鬥志,成天喝酒賭博,跟一群流浪漢鬼混,我也只好自生自滅,學著偷拐搶騙,在街頭討生活!我不只偷女人心很有一套,偷皮夾也是妙手絕活。」

    這算是幽默嗎?夏晴愣愣地注視對面的男人。一點也不好笑,他知道嗎?

    他彷彿也覺得自己玩笑開過火,自嘲地扯扯唇。「七歲那年,我爸死了,我偷人皮夾,摸魚摸到大白鯊,偷到當時西岸最有勢力的華人幫派的少主身上- 就是楚行飛,你應該知道他吧?」

    是他?夏晴茫然點頭,腦海浮現一個俊美斯文的男人形象,實在很難想像那人跟黑幫有關係。

    「被他逮到時,我本來以為完蛋了,沒想到他居然同情我,吩咐底下人收留我,從此以後,我成了幫派的小嘍囉,八歲那年,我就學會拿槍。」不會吧?夏晴幾乎暈眩,她聽說過美國幫派械鬥的問題,可她沒想過,一個那麼小的孩子,也得上戰場。

    「本來我以為我可以就此在這個幫派裡安身立命,那時候的老大對我們還不錯,請了個老師教我們一群小鬼讀書寫字,他說我特別聰明,決定栽培我,贊助我去上學- 就在我上九年級那年吧,幫內出了大事,幫主被謀殺,少主被控販毒入獄,樹倒瑚獵散,在一次械鬥後,我受了傷,再次流落街頭。」

    好淒涼的故事。夏晴咬唇,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想聽下去了。

    「那時候,有只流浪狗一直跟著我,我走到哪兒,牠就跟我到哪兒,我瘦到皮包骨,牠也瘸了後腿,我們算是同病相憐。」話說到此,關雅人驀地停頓,臉部線條緊繃,眼神也變了,不似之前嘻笑自嘲,鬱鬱透著灼光。「有一個下雪的晚上,很冷很冷,我肚子很餓,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只能飲雪止渴,就在我覺得自己快死的時候,那條狗不知從哪裡叼來一條麵包,巴巴地送到我面前。」

    「你有得吃了。」她沙啞地接口,感覺自己彷彿也身在那寒冷淒清的雪地,與他共苦。

    「是啊,我是有得吃了。」他冷笑,話裡波動著她不敢細究的狂潮。「我把麵包搶過來,狼吞虎嚥地吃,流浪狗眼睜睜地看著我,我知道牠也想吃,牠也餓了,這麵包肯定是牠千辛萬苦偷來的,說不定還挨了一頓打,我至少該分給牠一半!可你知道嗎?到最後,我連一口也沒分給牠吃。」

    「什麼?」她強烈震撼。

    「我一口也沒給牠吃。」他冷酷地重複,墨眸深幽,泛著懾人冷光。「到生死關頭的時候,我連對自己最忠實的夥伴,都可以背叛。」

    別說了!她顫手掩住唇,心海翻捲千堆雪。

    「隔天,牠就凍死了,我親手埋了牠,一滴眼淚也沒掉。」

    別說了,她不想聽了,別說了……

    「我養好傷,找了份工作,起先是在證券行當跑腿小弟,後來我自修學習,想辦法進了紐約一家銀行。我的老大沒看錯,我確實很聰明,很懂得四處鑽營、把握機會,沒幾年我就成了外匯部門的首席交易員。」

    「你好厲害。」她恍惚地讚歎,她聽說過華爾街頂尖金融交易員的生活,那不是人過的,每天都承受龐大的壓力,所以許多交易員才會夜夜笙歌,藉此麻痺自己。

    「我也以為自己很厲害。」對她的稱讚,他卻顯得不以為然,譏誚地自鼻尖吐息。「所以有一回,我因為跟上司看的匯率走勢不同,跟他槓上了,憤而辭職,我想我的祖父母是從香港來的,我乾脆回那裡開闢我的王國吧- 」

    「怪不得你會對香港的一切那麼熟悉了,原來你住過那裡。」夏晴瞭然。「你就是在那裡,認識真一的前妻吧?」

    「我租了一間兩房的小公寓,她是房東的女兒。」關雅人不帶感情地解釋。

    「她看我一個單身漢獨居,經常做些吃的送給我,我們才開始交往。」

    她心口泛酸,發現自己不想聽他的戀愛故事。「你在香港做什麼工作?」

    「我自己操盤。」他似笑非笑地朝她舉杯。「當時我手上大約有百萬美金的存款吧,買了3台舊計算機,每天盯國際股市的行情。你應該記得千禧年前後,那時候景氣大好,科技跟網絡股狂飄,我設計了一套資產組合管理的程序,在期貨與現貨市場上來回操作,決心趁那段時間把手上的資金翻倍。」

    「然後呢?」她顫聲問,由他嘲諷的口氣,約莫猜到接下來又是不如意的發展。

    「有陣子行情反轉,那時候我像瘋了一樣,每天盯盤,幾乎沒睡覺,終於有一天,身體撐不住,嚴重發燒,躺在床上昏睡好久,等我醒來打開計算機看行情,整個傻住。」

    「怎、怎麼了?」

    「那個黑色星期五,一天之內,美國納斯達克指數重創百分之九點七,而且已經收盤了,我完全來不及拋出手上持有的部位。」

    「那怎麼辦?」光聽他說,她都快急死了。

    「我發呆了好久,還以為自己頭腦不清在作夢,後來打電話給我的交易員,他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問我禮拜一打算怎麼辦?如果不拋倉的話,就要追加保證金。那時候我手上還有一堆選擇權賣權,如果指數跌破三千點,就被迫達到履約價格,損失將超過百萬美元。」

    「那豈不等於把原先投入的都賠光了?」

    「是不至於賠光,因為我之前賺了不少,但我面臨一個兩難問題,到底禮拜一時要一開盤就拋倉,至少保住我原有的資金,還是賭賭看,賭股市反彈,回到我原先預設的價位?」關雅人舉杯,將杯中物一飲而盡。「那個週末,我在發燒昏睡中,不停作惡夢,夢見我又一無所有了,又回到街頭,跟流浪狗搶東西吃- 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原來人最恐懼的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從有到無,把好不容易咬進嘴裡的東西又吐回去。」

    她聽他敘述,感受到當時的驚心動魄,似乎能理解他的苦,那是人性的試煉,是煉獄之火的折磨。他想必被燒得遍體鱗傷。

    「禮拜一開盤,股市繼續往下探,我終於決定拋倉,沒想到當天下午,指數又爬回幾百點,如果我不殺出,就能把之前所有的虧損彌補回來。」

    她啞然無語。

    他轉向她,墨眸在夜色下閃著詭譎的光。「從那之後,我便清楚一件事,人是鬥不過命運的。我以為自己很堅強,以為自己比我之前那些同事經歷過更多大風大浪,吃過更多苦,我的神經應該比誰都強韌,但不是的,其實我比誰都膽小,比誰都還怕失去,我沒有勇氣再度從零開始。」

    因為他嘗過那痛楚,曾經下過地獄的人,不會冒險再讓自己下去第二次。

    「所以我回到紐約,決心站上華爾街金融界的最高峰,我要賺錢,很多很多錢,為了名利財富,我不擇任何手段。」

    「包括欺騙一個女人的真心嗎?」她啞聲問,想起之前他在台灣對她做的。

    「對,包括欺騙。」他斬釘截鐵。

    她哀傷地凝娣他,他一直冷著臉,但她卻能感覺到他胸口洶湧著熱血,對別人無情,也對自己殘忍的熱血。這男人沒有心,不是一開始就沒有,他是一點點失去的,心頭肉一塊塊地被割下,他流血、劇痛,熬過一次次折磨,最後胸口空蕩蕩。就像他說的,人最恐懼的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好不容易得到的又失去!

    夏晴摸索酒杯,顫抖地握在手裡,一口一口地啜飲,溫熱的酒精入喉,卻暖不了她冰冷的心房,全身陣陣輕顫。

    他說,他本來打算將資產翻倍後,便向Vivian求婚的,連戒指都買好了,她卻背叛了他,轉投高木真一的懷抱,從那以後,他連情愛也看破了,不過是無聊玩意。

    她聽不下去了,真的聽不下去,但願自己從來沒追問過他的身家來歷,但願自己不曾知曉他曾落魄到與自己的狗搶東西吃。

    「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匆匆逃離,躲回房裡浴室,開了蓮蓬頭,站在水瀑下,任水流擊打。

    頭髮濕了,衣服濕了,臉濕了,連眼睛都濕了。

    那絕不是眼淚,她發誓不再為那男人哭的,那是水,是冰涼的強悍的教人無可抗拒的水。那是水,不是淚,她不會為他哭,絕對不會……

    「你在這裡做什麼?」沙啞的聲嗓在夏晴身後落下。她旋過身,努力強展酸楚的眸,卻怎麼也看不清面前的男人。關雅人將她拉出淋浴間,關上水龍頭。

    「瞧你,全身濕透了,會感冒的。」他說話的口氣,好溫柔,蘊著對她的關懷與心疼。

    她傻傻地由他牽著走出浴室。

    他替她脫下濕透的衣衫,裹上白色浴袍。「為什麼要那樣沖冷水?」

    「因為……酒喝太多了,很熱。」她怔望他替自己繫緊浴袍衣帶,說著誰也不會信的傻借口。

    但他沒戳破她,按著她在單人沙發椅坐下,拿吹風機替她吹乾頭髮。

    她聽著吹風機規律的聲響,感覺到他手指在她發間變魔術,按撫她緊繃的頭皮,指尖刷過她濕潤的髮絲。

    她用力咬唇,鼻尖紅紅的,眼眸不爭氣地刺痛。

    他幹麼對她這麼好?像寵著公主般寵著她?她不是他的公主,她是……復仇女神。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她沙啞地問,雙手緊緊拽住浴袍衣帶。

    「你說什麼?」他聽不清她的聲音,關上吹風機。「剛剛你說的故事。」她仰望他。「為什麼要告訴我?」

    「不是你自己要問的嗎?」他失笑。

    她無語,哀怨地瞪他。

    他怔了怔,驀地歎息。「好吧,我承認,我是想讓你心疼我。」

    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似笑非笑,她看不透他的真心,更焦灼。

    他親暱地拍拍她臉頰。「我不是說過嗎?一般女人聽說我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早就自動爬上床安慰我了,哪像你啊?我說那麼多,你還懷疑我。」

    她咬牙。「我才不會……同情你。」

    「喔?」

    「也不會安慰你。」

    「喔。」

    「關雅人,你別想這樣我就會原諒你之前對我做過的事。」她倔強地聲稱。

    「我懂。」

    真的懂嗎?她恨恨地瞪他,眼眸流轉瑩光。

    他看著她蒼白的容顏,唇畔笑意逸去。「女人,你不覺得你在說這種話的時候,表情要再狠一些嗎?」

    「啊?」她愣住。「至少不要掉眼淚。」他探出拇指,拈起她眼角一滴珠淚。

    她頓時窘迫,忿忿地甩開他的手,他短促地笑了,見她模樣嬌羞,一時情動難抑,俯下身,大掌轉過她臉蛋,深深地、纏綿地吻她的唇,輾轉吸吮,難捨難分-

    彷彿這是最後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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