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十七年立秋月
一名身著青衣、頭戴方巾的年輕男子,走進濤瀾侯夫婦所居的多子院,來到了休憩、沐浴及更衣用的邊耳房上。
男子站定一座絲織屏風前,清清喉頭,向裡頭尊敬地喊了一聲。「侯爺。」
屏風裡傳出了貴媛安平淡的聲音。「說吧。」
男子點頭,翻開手裡的黃歷,開始念道:「今宜會親友、訂盟、沐浴、治病。今忌會生客、出行、取財及女色。」
「就這樣?」
男子低頭,應了聲。「是的,侯爺。」
「發帖,取消京畿六部主官會見。」
男子連忙從腰帶裡取出牙牌記上。
會見京畿六部主官,雖為政務大事,但是這貴媛安自從做了三品大官之後,變得特別敏感,只要見日子不對,再大的事他也要擱到吉日才行。在他身邊做了十年的參事,男子早已習慣。
「所有出行行程,延後。今日不外出。」貴媛安繼續說:「關內外帳,通知各院家眷,今日不准取財。」
記完,男子沒聽見後話了。他謹慎地問:「侯爺,還有?」
靜了好一會兒,屏風裡才有聲音。「黃歷裡頭的忌女色,劃掉。」
一個身材修長精碩的男人,披著一件單薄貼身的裡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高傲地抬著臉,斜眼看著男子。「以後,我不要聽到忌女色這樣的話。」
男子一僵,連忙向貴媛安答是。
一旁的女婢見主子出來,機警地從衣架上取下直裰袍子,兩人各持一邊衣袖,要為主子穿上。她們取衣的動作非常小心謹慎,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品一般。
但是,她們眼尖的主子,還是看到了袍子上出現了不該有的皺折——儘管只是一條些微的陰影,仍讓主子冷哼了一聲。
貴媛安反身,回到盆架前,對著上頭的銅鏡,照看自己依然俊朗白淨如青年的臉。女婢見主子這反應,一愣,接著惶恐地對看彼此。
「鄭參事。」貴媛安說:「問問她們,今日尚衣何人?」
被喚鄭參事的男子正要問女婢,貴媛安又說:「罷掉他。」
他細細地摸著右眼角下的痣,再說:「我沒時間了。」
鄭參事一驚,趕緊揮揮手,低斥呆愣的女婢:「發啥愣?快去換件直裰,侯爺趕著呢!」
女婢急慌慌地出門去換。
「看來——」貴媛安撫著戴在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輕輕地對鄭參事說:「我不在的這一年,這宅裡的人都懈怠了。」
他牽起嘴角,笑了,眼睛彎彎的,看起來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可鄭參事的頭低得更低,背脊皆是冷汗。
延和十五年,繼出任戍州安撫使司,解決該地糧荒與戰亂的問題之後,延和十六年,濤瀾侯再出使「歸德上柱國特使」,於十七年立秋月時,由牡國歸國。
這次出使,他與牡國談和,使這隻大虎不再蠢蠢欲動,垂涎禁國這塊土地。他是全京畿、甚至是全國上下百姓,最願意去信任的人。他的歸國,對禁國而言,是件好事。
但對於過慣尋常灑掃雜事的僕役而言,主子的歸來,卻不是件好事。
因為,再也沒有一個主子,像貴媛安這麼難伺候了。
鄭參事以為,貴媛安口中的沒時間,是指向他主母朱麗氏請安一事。
可是來到那廊道的岔口上,貴媛安的腳步卻直接走進那條生滿竹叢、幽幽深深的,通往最邊角院落的曲路,而不是朱麗氏那偌大的多壽院。
鄭參事一驚,碎步追去,小心地催他。「侯爺,朱麗夫人候著您呢!」
貴媛安不為所動,繼續前行。
鄭參事覺得不妙,再說:「她吩咐小的,要您一回穰原,就去向她請安。」
貴媛安還是往裡走,越走越急切。
鄭參事知道他要去見誰,趕忙說:「侯爺,今日忌女色啊!」
貴媛安突然停下,回身看他。「很多人候著參事的位置。」他咧著嘴說:「記住我說過的每句話,鄭參事。」
鄭參事臉色一青,只能低下頭致歉,看著貴媛安消失在曲徑裡。
普天之下,能讓貴媛安拋開一切他所忌諱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這破陋的院落,沒有半個僕役的身影。東西兩邊廂房,屋瓦脫落,邊牆生草,十字甬道上滿是落葉腐土。唯一能住人的,就是那北邊正廂。
正廂的窗門花格,補的都是黃紙。黃紙給風吹個幾夜便破,一補再補的斑駁痕跡,扎痛了貴媛安的眼。
這景象,讓他看得臉色僵冷。他知道,他不在的時候,他們會怎麼對她。可是一旦親眼目睹,仍是壓不住火氣。
他大步走向正廂,想要大力地推開門,但他怕嚇到裡頭的人,最後,他只是輕手輕腳地開條門縫。他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對待她,根本不忍她驚著的。
他往門縫望去,終於見到了這個他日思夜想的人。
那個女孩,正背對著門,縮著身子,低頭專注地塑她的陶。
她一個人獨處時,總是喜歡玩陶,彷彿陶土是個朋友,在陪伴她。每回她的衣裳都沾滿了土漬,根本不像個富貴人家的女子,但就是看到這樸實樣子,貴媛安的心才覺得踏實。卻也是這認分樣子,讓他的心都酸了。
兩人初見時,她便是這樣。他會和她說話、想親近她,是因為那壓在她身上的孤獨,讓他感到似曾相識。他關心這個認分到有點委屈的妹妹,所以他和她說話了。那是兄長對親人的責任而已,還有一點點對與自己相似的人的憐惜。
但自從她的那聲大喊,還有日後的交談相處,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我支持大哥!
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大哥是個心地很好的人,雖然不愛說話,可是卻很善良。
為什麼這麼說?嗯……
因為,因為大哥是這個家裡,第一個願意和我說話的人啊!
每當他回想起那些還帶著些童稚的直率話語,總會不由自主地呵呵癡笑著。
對外人,他是個吝於付出感情的人。他想,那是因為,他所有的感情都給了這個懂他心的女孩——自從他知道她懂他的心。
可這女孩卻要兩人的互動,永遠定格在兄妹親人的關係裡,覺得兩人只要心意相通,就是這輩子最溫暖的幸福。可這滿足不了貴媛安。
於是,他拉開了門走進去。門軸發出刺耳的聲響,引了那專注塑陶的人回頭。
貴蔚看到了她的大哥,貴媛安。
她有點慌。她驚訝他這麼早到家,比他原定的行程,足足早了旬月回到穰原。
這是她好想念的身影。但是見到這身影,她卻不能放開心懷地去笑、去高興。她還記得,兩年前,他婚禮上的情景。她更無法忘記的是,她今年要面對的命運。
她怯怯地望進貴媛安的眼睛,看到了他對她的深深思念,以及一再積累,積累了兩年卻得不到響應的深邃感情。
他用那緊繃到近似哽咽的聲音,喊了她一聲。「蔚蔚。」他伸出手,走過來,作勢想要抱她。「我回來了。」他瞇起那好媚的眼,笑說:「讓我抱抱妳,嗯?」
好不容易與思念甚深的人相見,她應該要歡喜、要跑過去、要緊緊抱住這個人的。可是心頭擱著的那件事,卻讓她退了一步。
她只能這樣強笑著。「大哥,這麼早回來。」
她不像大哥這麼厲害,可以藏住所有情緒。她怕大哥從她的情緒裡,知道那件事,於是,她反過身,把桌上塑陶的工具與坯土全收拾了起來。
看她的舉動,貴媛安的笑僵了。
貴蔚收拾了一隻小包袱,整整衣服,繞過貴媛安,要出門。他一個側身,就把她小小的身子給擋住。她閃身想再走,貴媛安乾脆撈住她,讓她緊緊地貼向自己。
「妳知道嗎?蔚蔚,我後悔了。」他低下頭,用頰親密地摩娑貴蔚的小臉。「為什麼那時候我不強迫妳,讓妳隨我出使牡國呢?」他啞著聲問。「否則,現在妳也不會是這藏著心事的模樣。」
貴蔚臉紅,撇開臉閃避。貴媛安不允,大掌包住貴蔚的臉,讓她抬頭看他。
「隨你去的,該是大嫂,我只是你的妹妹,大哥。」她說。
忽然,貴媛安上身整個壓下來,用好大、好急的力道,吻她的唇,吻她的頰,吻她的鼻,吻她的眼。
貴蔚嚇住,緊扯他的衣服,弄皺他的衣服,他都不以為意。
他在意的是,她竟然在發抖?她居然在害怕?
「不要再讓哥哥聽到這種話,哥哥討厭這種話。」他緊貼她的耳,輕輕地說:「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貴蔚喘了一口氣,臉埋在他的胸口更深。
「蔚蔚,妳說,妳要說,發生什麼事?」他耐著性子,再說。
貴蔚頓著,好一會兒,才悶悶地說:「大哥,我們是兄妹,大哥有妻子了。」
貴媛安極力地忍著脾氣。他還想再糾正她,不料,貴蔚突然迸出這一句——
「將來,我也會有丈夫。大哥老是做出這麼親暱的舉動,讓我覺得很難堪。」
貴媛安的眼眶睜裂。他不過離開她一年,她怎學會說這話的?
「蔚蔚,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他努力壓抑著怒氣。「妳不會有丈夫。」
貴蔚安靜不答。
「我可以保護妳,可以拋開一切守著妳。這幾年我們過得很快樂,不是嗎?妳看,現在不都好好的?我掌控了這個家,還攀上了高位,妳不用怕別人。以後,也會是這樣的日子。」
貴媛安平日話不多的,但是一遇上這倔強的孩子,他只能用好多好多的實話、好多好多的耐心,來衝破她的心房。
可是他的溫柔與真話,這回卻安撫不了貴蔚。她突然推開他,衝著他大喊道:「不!不會有了!我們連這樣的日子都不會有了——」
「一切……一切……」貴蔚發現眼淚流下來,趕緊用袖子擦,把上頭的土漬都抹在臉上了。「一切都到此為止……」
貴媛安的眼本來充滿戾氣,可一看到貴蔚流下眼淚,他什麼都軟了。
他只想知道是什麼事,逼得貴蔚要說出這麼令他痛苦的話來。
但貴蔚不給他機會,緊緊揣著包袱,縮著身往前衝,撞開他,快步逃離了他的視線。
貴媛安一臉淡漠,來到了主母朱麗氏所居的多壽院。
主母朱麗氏,是一個貌似五十出頭的婦人,由於丈夫早逝,練就她強勢自立的性格,平日總是面色嚴肅,高高抬著臉,由上而下斜視著看人。
她就這麼冷冷的,看著貴媛安在她身邊坐下。
而他的妻子德清氏,始終淡笑以對,候在主母身旁。
她是杏子眼,畫了柳葉眉,這麼看人,總覺得她是在對人家笑。但是貴媛安知道,那笑是沒有感情的,是藏了很多想法的。這便是他美麗柔和如春景的妻子。
貴媛安對上她的眼,也笑了,笑得眼睛彎彎的。
上了桌後,他先摸了下茶盞。「誰備的茶?」
他把茶盞推開,環顧列在一旁的婢女。
一個婢女怯怯地走了出來。
「拉出去。」他揚揚手,說得隨意。「十板。」
室內一干人皆錯愕不已。
「你這是幹什麼?」朱麗氏很不高興。
「備不了熱茶的下人,主母留她何用?」貴媛安斜眼看著他母親。
朱麗氏嗤笑一聲。「約好了時辰,卻把咱們耽擱在這兒,不知是何人。」
德清氏趕緊出來打圓場。「換了茶也好,我父親剛捎來饒州產的春水仙,媛安和主母都來嘗嘗吧?」
貴媛安沒回她話。朱麗氏則勉強牽起嘴角,對這很討她喜的媳婦說:「那妳就差人去取,咱們喝喝看。」
德清氏站起來,堆著世故的笑。「我煮給你們喝。」說完,婢女攙著她出去。
德清氏走後,主母又板起了臉。「前陣子,磨勘院送來誥命,朝廷封你『都堂大宰相』,還升你為正武階一品。」
「難得啊,這宰相的文官職,從沒讓武人做過。也從沒一個武人,可以拔升到一品武階。不論什麼,你可都是全禁國第一人。」主母說,語氣轉柔。
貴媛安看著他母親,眼微微瞇起。
「這次你出任特使,和牡國交涉成功,讓這貪婪大虎安分下來,或許這是中央封你大官的原因,但是……」果然,主母話鋒一轉,又犀利了。「不要以為這全是你自個兒的功勞,就把背後推你一把的人給甩得一乾二淨了。」
貴媛安撇開臉,哼了一聲。
「你知道這次升你為大宰相,朝上有多少人說話?不止是士侯派,連你的武侯派盟友也有人微詞。」主母說得義憤填膺。「他們說一個品德操守有問題的人,不配做一國的大宰相。」
貴媛安斜眼看著門外的院景,聽得心不在焉。
那些流言蜚語,他怎會不知道?但他從不在意。
「你知道外頭的人把你說得多骯髒嗎?」主母見他如此,話說得更重。「要不是德清的父親替你壓下來,盡說你的好話,你政績做得再多,今天也輪不到你坐上大宰相的位子!」
貴媛安撫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呵呵地笑。「主母是要我好好謝謝三司使?」
「要是沒三司使為你上下打點,濤瀾侯家的確沒這風光。」
貴媛安又看向他母親。「您好像還是以為,您兒子就該像您取給他的名一樣,真的只能一輩子安安分分的,像個女子一般?」
主母沒理會這挑釁,強硬地要繼續主導話題。
「人家待咱們這麼好,你在那婚禮上做出那樣的反事,人家也沒說什麼。反觀咱們——你和德清氏婚後兩年,都沒給這家添後,還一直冷落她,你要咱們怎麼和三司使交代?到現在,連『畫武羅』儀式也不給,你是想看著妻子老去嗎?」
貴媛安不說話,還是看著主母的臉,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
其實,主母年已七十,容貌卻維持在五十好幾。貴媛安也是,三十七歲的他,面孔依然有著二十歲的俊朗精緻,那是因為,濤瀾侯家族為「武羅」後代的緣故。
在禁國的神話中,傳有四大「禁獸」,皆懷有異能,於遠古時,為創國者少司命帝穩固禁國國境。而天下既定,祂們的後代雖化為人形,但仍保有其先祖異能,也獲得了朝廷的爵位與食邑。
武羅,即是四大禁獸之一,為帝都的守護者。傳說祂生如人形,遍身豹紋,聲音像玉珮的搖動。為了永生永世堅守帝都,所以祂讓自己的心化為玉,得以忍過各種病癆傷痛。這顆玉心,便承繼在每一代長子身上,使得他們的面貌不易老衰,身體不易疲累,受了傷也可馬上痊癒,因此比一般人長壽。而為了維繫家族的團和綿長,長子的元配可以透過「畫武羅」的儀式,得到承繼者的另一半玉心。
可是他的父親,卻比他妻子早一步走了。每每看著主母那張臉,貴媛安都會冒出這念頭:沒有什麼可以殺死他們的,就只有寂寞。
寂寞可以讓一個人不想活的。
貴媛安一直都知道父親寂寞的原因,因為他也可能步上父親的後塵。
如果,他始終擺脫不了這個朱麗氏的掌控,也無從選擇陪伴他走完這一生的伴侶的話,那麼,他也將被寂寞殺死。
他突然覺得煩躁,開始用扳指輕敲著桌緣。
朱麗氏咳了幾聲,不打算屈居在她兒子的氣勢之下。她先開口:「我與德清,替蔚麼作了主。」
貴媛安一僵,聲音有點不穩。「什麼?」
「知道單胡吧?」主母有些得意。「他任職磨勘京朝官院,做到東知院,總管所有文官陞遷的事。我們有了這樣的女婿,你們武侯派的,就可以和士侯派的拉近關係,不是嗎?」
「主母把貴蔚許給他?」貴媛安咬著牙問。
他終於知道,貴蔚為什麼會發抖,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會說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不該離開穰原,不該離開她半步的。
「如果我不早點把她嫁出去,難道要讓她留在這個家一輩子,擾你的心性、壞你的名聲?」主母不屑地笑著。「朝裡朝外都傳成這副德性了,不要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你們私底下干的骯髒勾當。她還有人要,就要偷笑了。」
貴媛安猛地站起來,要往外頭走。
朱麗氏拍桌,拔尖著喊:「你去哪兒?!」
此時,端著茶盤的德清氏也正巧進屋。見貴媛安面無表情,她笑著說:「那麼急,去哪兒?嘗了春水仙再走吧?」
貴媛安停了腳步,看著德清氏,又看了看他母親。「我從沒有要隱藏什麼。我也不覺得,這是什麼骯髒勾當。」他笑咧了嘴。「總有一天,我會讓全穰原城,都承認這件事。」
德清氏不笑了。
朱麗氏氣得嘴裡直嘶嘶叫。「你、你、你——敢?」
「主母可以再活久一些。」他馬上接話。「看我怎麼做。」
朱麗氏捧著心,呼嗤呼嗤地喘著,臉都紅了。
德清氏擱了茶盤,趕緊去撫主母的背,然後用一種幽怨的眼神望著貴媛安。
看著這情景,貴媛安只是嗤笑一聲。他不擔心,因為主母身上有另一半玉心。他也不慚愧,這女人之所以安安分分待在這個家,只因為她還沒得到另一半玉心。
這個家,不只是他,很多人都會耍技倆的,只有那個孩子……
將來,我也會有丈夫的。大哥……
他的心一揪,更義無反顧地往外走。
他的玉心,從不為任何事所動,就只會為了那個從不爭的女孩所痛。
這痛,總能讓他意識到,世上很多事,不是活得夠久,就能達成的。
南北直向的棉桐大街,是穰原城西的一條商業大道。街上還有許多支巷,其中有一條巷,全是茶號與茶商會館,因此那條巷便稱作支棉桐茶街。
貴蔚不在宅裡,就只會在一個地方,那便是支棉桐茶街的麗台茶號。以前他常帶她去喝茶。她吃點心、捏陶,他則聽小曲,或只是靜靜看著她,也是一種享受。
他們有多久沒有這樣獨處了?
貴媛安要車伕駛得再快一些。
一進茶號,撲鼻的是濃濃茶香,及市井的紛鬧聲。一樓茶廳布了一張張四仙、八仙桌,近百人擠著,有的談論政事,有的漫談瑣事,店夥計便高舉著湯瓶,穿插在人群中,時時呼著「加湯、誰要加湯?」的口號。
對這紛擾,貴媛安其實是不喜歡的。他很敏感,這茶香裡,雜著人的體味、汗味,他都聞得出。要不是貴蔚喜歡吃這茶號的糖茶粿,他不會來的。
茶號掌櫃馬上認出貴客上門,老遠就想揮手大呼。「這不是濤瀾侯爺……」
貴媛安比了手勢,要他噤聲,不要招搖。並招招手,要他靠近說話。「貴蔚在這兒?」
「在,在,她一來,小的就把她安置在老地方哩!」掌櫃討好的嘴臉。突然,他想到什麼,又說:「對了,侯爺,申時初頭的時候,有個爺來這兒找您呢!」
貴媛安看他,要他繼續。
「他在這兒坐了半個時辰,東張西望的,小的問他找誰,他問您是不是習慣上這兒喝茶?」
貴媛安垂下眼。「還有?」
「嗯……他說的官話挺怪的,也不像方言,倒很像牡國——」
貴媛安塞了枚銀餅給他,打斷了話。「下回再這樣大聲嚷嚷,我便不來了。」
「好的好的……」掌櫃趕緊鞠躬哈腰,然後領著貴媛安往樓上的靜房走。
上了樓,樓下的紛鬧都上不來,廊上很靜,只有茶號院子外的樹葉婆娑聲。他遣退了掌櫃,安靜地進了那廳獨間茶房。他輕聲闔上門,繞過屏風,找到了貴蔚。
貴蔚總是喜歡背著門塑陶。這是一個孤獨慣了的人,面對世界的態度。
貴媛安瞇起了眼,更靠近她。越過她的肩,他看到她手裡在塑的陶俑。
他開心地笑了。她在塑他,塑她眼裡的他,把她的思念、真心,都塑在上頭。
他知道。他感受得到。
然後,她放下刻刀,拿起一枝點了黑墨的細畫筆。他看到她遲遲懸著手,不敢下筆。想下筆的時候,手竟然是抖的。
接著,肩膀也抖了。之後,全身都抖了。她哭了,她又哭了。
貴媛安想也不想,伸出雙手,從後頭握住她持畫筆的手,另一手托著她拿陶俑的小掌,整個人身體的烘熱,都包住了貴蔚。貴蔚當然嚇到,她趕緊回頭,貴媛安的臉順勢貼上她的頰,她的眼淚全糊在他臉上。
貴媛安難過地歎了聲氣,說:「妳以前,好喜歡看哥哥的哭痣。既然如此,這顆痣,怎麼可以畫不好呢?」貴媛安施力,牽著貴蔚的手去點陶俑右眼下的痣。他說得輕聲:「來,我們一起畫。」
貴媛安又說:「蔚蔚,我都知道了。」
貴蔚忽然又是一抖,畫筆一偏,整筆的墨色畫去了陶俑的半邊臉。
「哥哥變醜了。」貴媛安笑了一聲。「妳想和這個丑哥哥在一起嗎?」
貴媛安坐到她對面,盯視著她。「還是,和妳眼前這個人在一起?」
「不可能的……」貴蔚低低地說。
他的聲音有些硬。「看著我說話,蔚蔚。」
貴蔚還是沒有理會他。
貴媛安壓抑地歎了聲粗氣。「蔚蔚,妳想要什麼,哥哥都會給妳,可是,妳要開口。」不知拿她怎麼辦,他只能先說。「妳想要嫁人嗎?」
想了一會兒,貴蔚點點頭。
貴媛安有點錯愕。「妳嫁人,那哥哥怎麼辦?」他沙啞地問。
貴蔚震了一下,搖頭。她的意思是,不知道。
貴媛安緊抿著嘴,悶悶地問:「妳是不是厭膩了哥哥?所以想逃?」
貴蔚驚訝地抬起頭,想說什麼,最後卻又不敢說。
他當然知道答案不是這樣。她不會厭膩他,就像他永遠不可能厭膩她一樣。
看看那只陶俑塑得多細,他的髮式、慣穿的袍子、皂靴,他腰帶上的魚符袋,連他那顆右眼哭痣都想標上。他不在她身邊時,她就是藉著這種方式來想念他。
他只是想逼著她說話,開口說他想聽的話。可是她不說,什麼都不說。
最後,等不到想聽的話,他近乎嘲弄的一笑。「妳不想要哥哥的身體嗎?」
貴蔚一愣,臉上立刻是驚訝與羞辱。
「妳也愛哥哥那麼久了,難道都不好奇嗎?」說著,他竟解開了他脖子上的直領扣子,還繼續的,一個一個往下打開。看著貴蔚傻掉的表情,他笑得邪魅。「想看嗎?看過之後,妳就不會厭膩我,就不會這麼急著想嫁給那種無聊男子……」
貴蔚生氣了,氣得臉都紅了。她快手快腳,收拾桌上的陶土、刻刀、畫筆。
貴媛安沒了笑。他想逗她、激她,可是也不想看她氣成這樣。
他知道,他這種話,簡直是污辱彼此的感情與心意。
「蔚蔚,別這樣……」他放軟語氣。
貴蔚不聽,嘟著嘴,伸過手要去奪回貴媛安面前的陶俑。
「好了!蔚蔚,不要這樣。」貴媛安猛地抓住她的手。「妳真的都沒想過我的感受嗎?」
貴蔚怔了下。她第一次聽到,大哥這麼急切,卻又軟弱的聲音。
「我很難過,蔚蔚,很難過……」他的聲音,好啞。
貴蔚軟了力道,不掙扎了。但是……她又怎會不難過?
她總以為,自己只要安分點、知足點,就沒人會注意她了,讓她可以縮在一個安全的角落,去珍惜大哥給她的這分情意,並全心全意地注視著他那片從不讓人窺探的內心境地。
可是,大家都在看著他們,即使他們什麼都沒做,也一樣罵他們幹的是骯髒的勾當。他們甚至可以漠視大哥過去為國家、為人民的付出,而把他罵得一無是處。
那些譭謗,充斥在她生活的每個角落,府裡、茶號裡、走在尋常的街巷中,她都聽得一清二楚,無法逃避,也無法不在意。
她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結束兩人不被祝福的感情。
她呼了口氣,怯怯地看上她大哥的眼睛,那雙被她的固執傷到的眼睛。
「可是,大哥……」她鼓起勇氣,說:「那是主母,那是大嫂。我、我不可能這麼去忤逆的。我忤逆了,會害慘大哥。」
貴媛安瞇起眼,狐疑地看她。
她再說:「大哥現在還是大宰相,大宰相啊……名聲很重要,這樣才會受百姓愛戴。而且,大哥也有好多、好多敵人,我不想壞大哥的仕途,他們要是用這種事去傷害大哥,那我——」
「誰告訴妳的?!」貴媛安忽然大吼:「誰要妳去煩這種事的?!」
貴蔚被吼得說不出話來。
「是主母?還是德清?」他硬聲問。
貴蔚搖頭。
「還是德清?」他大聲質問。
貴蔚還是搖頭。
他深深地吐著氣。
「妳什麼都不說,蔚蔚。」他冷笑出聲。「所以,還是要嫁?」
貴蔚艱難地說:「對,我一定得嫁。」
「妳放開哥哥一次了,還要再放開第二次?」貴媛安抬起臉,由上而下的斜視她。「妳在怕什麼?」
「沒有,我沒有在怕。」貴蔚努力讓聲音平穩。
「好,蔚蔚,很好。」貴媛安站了起來。「收一收,我們回去了。」他把那只陶俑擺在她面前,還給她。
室內充滿了緊繃的寂靜。
她希望大哥可以說說話。他的聲音,能讓她安心。她需要安心,因為她騙人,她其實很怕很怕,怕跟一個她不愛的人生活一輩子,而且永遠看不到大哥。
可是,她又不希望大哥說話。大哥說話,只會逼她,逼她說出她很想說的話,很想表現出的膽小與懦弱。
那麼,她當初何苦壯著膽子,去面對她最害怕的主母與德清氏?
當她告訴她們,她對自己的兄長根本沒有任何感覺的時候,她真的很難受。
因為連她自己,也對這段感情感到絕望。
大哥如果知道她是那麼的絕望,他會怎麼想?
貴蔚低著頭收拾她的包袱,視線又糊了。
下樓前,貴媛安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著她。
「哥哥現在終於知道了,為什麼這裡會生一顆哭痣。」他指著自己右眼角下,淒涼地笑說:「因為,妳注定要離開哥哥。而哥哥一定,會一輩子為妳而哭。」
貴蔚屏息,緊緊地抱著包袱。
「妳也覺得我們骯髒嗎?蔚蔚。」他輕問。
看著大哥那悲傷的眼,貴蔚很想衝口而出,她心裡真正的答案。
但貴媛安沒有等她,便下樓,融到了濃濃的茶煙與人聲裡頭。
因為玉心,貴媛安不容易累,卻也更不容易入睡。他從沒告訴別人,他痛恨在黑夜中張著眼,孤獨地等待,等待這個世界甦醒,連貴蔚也不知道。
因為,那種感受,是會啃人心骨,會讓人覺得,死寂的折磨,竟是如此漫長,漫長到使人麻痺,感受不到這段人生的意義。
尤其在他得到了那麼多、爬上那麼高位之後。
所以,貴媛安總要婢女替他準備「冉遺煙」,那是用曝曬乾燥後的冉遺魚製成的熏香。這種魚出產康州,魚身蛇頭,食之可避惡夢,製成熏香便可助人好眠。
自從去年出任特使,離開穰原,他使用熏香的量便越來越大。
婢女端來那只青瓷蓮花香爐,讓貴媛安試聞,他不悅地揚手。「不濃。」
婢女一愣,解釋。「侯爺,我們是用您在牡國時的量……」
「侯爺要妳們添,妳們就添,多說什麼?還不快去。」
此時德清氏責備的聲音響起,婢女慌慌地退下。
貴媛安回身瞥了她一眼。
她來到他身後,替他解開髮辮,手指伸進他那濃黑的髮絲,一下一下地耙梳。
貴媛安的面前立著一面銅鏡,他斜眼看著銅鏡,銅鏡裡的德清氏正在對他笑。
「媛安,今晚,還是睡不著嗎?」她笑得溫婉。
貴媛安冷哼一聲,手摸撫著那羊脂玉扳指。他知道,那是一種包裝過的嘲笑。
德清氏的指伸得更深,摸上他的脖頸。她的聲音又柔柔地響起。「妹妹要出嫁了,不開心嗎?」
貴媛安身體一僵。德清氏發現他的脖頸硬了,笑出了聲。
「對你們的事,我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靠上貴媛安的耳朵,輕說:「我的報酬,也該給我了吧?嗯?」
貴媛安終於回過身,瞪著她。
德清氏還是微笑,甚至伸出手,去摸揉著他右眼角下的哭痣。
「你知道外頭怎麼傳嗎?他們說你好色,不但不孝不義,還冷著助你事業有成的妻子不理。聽我兄長說,這次在朝上,很多人打著樹正綱紀的名義,上奏反對你接大宰相。畢竟,禁國不要一個逆倫的宰相啊!還好我父親極力澄清,否則……」
貴媛安冷冷地打斷她:「想跟我討謝禮嗎?」
「你說呢?媛安。」她笑瞇著眼。
「妳嫁給我,就只是為了這半顆心?」他斜著嘴角。
德清氏沒反對。
他嗤笑。「妳的人生,真不值錢。」
德清氏呵笑。「我那可愛的小姑,接近她大哥,也不正是為了這個?」
忽然,她趴上貴媛安的背,手大膽地往前探,用力抓弄他的胸腹。「還是,為她大哥這麼誘人的臉孔與身體呢?」
貴媛安偏頭,睨著她。「那妳呢?」
「當然,都有。」像是挑釁的,她把氣噴在他臉上。
貴媛安猛地站起身,一把將她攫起,往裡間走,毫不疼惜的她摔在床上。他脫了彼此的衣,壓上她,咬牙道:「我告訴妳,妳要的一切,貴蔚都不屑要。」
德清氏的臉上,終於沒了那虛假的笑。
貴媛安笑得放肆。「妳不過是在撿貴蔚不要的東西。」
不知為何,他在說這話時,心很酸。
想起那個把自己鎖在破陋院落裡,背對著門,就著那隨時都會被夜風撲滅的燭火,低頭捏著陶土的女孩,他的笑變苦了。
而再過不久,她更是別人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