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錦上不添花(下) 第三章
    立在棲梧宮門前站了一會兒,我決定,還是不要讓看門的仙侍通報了,我那日嗓子受了些傷現下說話還有些疼,費唇舌通報自然不若翻牆來得方便。我在棲梧宮做了百年書僮,這裡的地形再熟悉不過了,找了個結界交接的薄弱處,從上面直接翻了進去,一路抄近道到了鳳凰寢殿外面。

    我巴著窗欞向裡面看了看,但見蒙昧的光影裡帷幔重重曳地,鳳凰閉目擰眉平躺在榻上,雙手交迭放於腹上,指尖泛白,指節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抓住什麼,臉龐瘦了一圈,清減了許多,陷在一迭厚軟的雲衾錦被之中,竟有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之感,教人生出一絲想保護他的錯覺。

    正欲推門入內,我方才看清床畔還坐了個人,不由停住了腳步。

    那人背對著我,身形窈窕,手上握了塊絲帕正輕柔地撩開鳳凰的額發,為他拭去額間沁出的細密汗珠。

    不是別人,正是鳥族的穗禾公主。

    更深露重,似乎怕鳳凰著涼,她細心地伸手將鳳凰露在外面的雙手放入被中,末了,還替鳳凰掖了掖下頜處的背角,再體貼周全不過。

    驀地,睡夢中的鳳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穗禾的右手,想來力道驚人,聽得穗禾悶痛一哼。鳳凰上下唇微微翕合,不曉得說了句什麼,但見那穗禾背脊一僵,似乎怔了怔,不過只是短促瞬間卻又恢復了,任由鳳凰握著她的手,還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覆上鳳凰的手背,來回摩挲,鳳凰鬆開了擰緊的眉頭。

    片刻之後,穗禾說了句話,然後,俯下身子……

    雙唇相貼。

    良久……

    我揉了揉眼睛,看得真切切地有些不清晰,鳳凰動了一下,想是早醒了。

    穗禾俯身前說的那句話我聽得真切,她說:「我亦喜歡你,旭鳳。」

    我沿著原路翻牆出去,在棲梧宮門前綿延不見盡頭的長階上托腮坐了許久,抬頭看月,覺得今日夜太黑了,月光有些刺眼。

    睡意尚無,此時天地之間尚且醒著的不曉得還有幾個,但有一人一定還未入眠。

    ◎◎◎

    黑沉沉的夜色裡,璇璣宮外墨林之中,潤玉仙倌閒閒半臥在一席竹榻上,右手半扶腦側,手肘撐榻,左手握了冊卷軸,螢蟲為燈,半明半滅,輕盈飛舞在四周。

    「覓兒?」小魚仙倌支起身,「妳怎麼來了?夜裡涼,妳大病初癒怎麼便赤腳外出?」他拋開手上竹簡,迎了上來,口中頗有幾分責怪。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走得泛紅的足尖,訥訥地動了動腳趾,這才發現自己沒穿鞋,不曉得是出門便忘了穿還是半路給蹬掉的。還未想明白,下一刻身子忽地一輕,卻是小魚仙倌將我橫抱起來,我駭了一下,片刻之後,他已將我放在竹榻上。

    我在榻沿上楞楞坐著,任由小魚仙倌抓了我的雙足在掌心一番活血搓揉,最後,索性將我的腳握著放入胸口,也不嫌一路走來沾了腌臢。

    「怎麼了?」小魚仙倌望著我,循循善誘。

    腳上暖和了許多,我清了清傷後有些疼痛的嗓子,回了句答非所問的話,「小魚仙倌和多少仙娥有過肌膚之親?」

    我坐在竹榻上咬了咬唇認真看著單膝半蹲於我面前的夜神。

    小魚仙倌手上一頓,月色照得腮上一抹紅色暈染開來,他轉頭咳了一下,繼而溫和地回視我,「肌膚相親之事非同兒戲,若非天地為證父母高堂前行拜之夫妻則萬不可行此周公之禮。潤玉非輕佻之徒,既定下與覓兒婚契,又如何會與別他仙娥有半分肌膚相親?唯盼得下月初八將覓兒迎入璇璣宮中,從此夫妻兩人如鶼如鰈琴瑟萬年。」

    我一怔,照小魚仙倌這般說法,莫非竟是只有婚配男女才可雙修?

    鳳凰與我無婚配之約卻行了雙修之事,如此說來倒是個輕佻之徒?但噗哧君卻說舉凡一男一女便可雙修,月下仙人僅說過雙修可陰陽調和,顯然三人說法不盡相同,我一時難免有些混亂,莫衷一是。

    小魚仙倌細細看了看我,淡定道:「覓兒緣何有此一問?可是潤玉有何做得不周全之處?」

    鳳凰似乎與穗禾也並無婚配,我忽地憶起適才在棲梧宮所見一幕,皺了皺眉,看著小魚仙倌比泉水還乾淨的眼睛,道:「你很好,比很好還要好,我是來陪你看月亮的,方才不過隨便問問。」

    小魚仙倌柔和地笑開,淡入清風,繼而起身坐到我身旁傾身攬著我的背,俯首吻住我,夜幕一樣柔滑的觸感楓糖般化在唇瓣上。

    約莫一支長調詩餘的時間方才移開,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鼻尖擦了擦我的鼻尖,一聲低低的喟歎若有似無,既而往後一仰雙手撐榻與我比肩而坐,抬頭望著月色瀰漫的天空,笑道:「今日方知月色未必清冷。」

    夜涼如水,小小的螢蟲三三兩兩繞飛在我們周圍,提著燈籠,偶或竊竊私喁,有聲勝無聲益發顯得夜深靜謐,我的眼皮有些沉,打了個呵欠,倚著小魚仙倌的臂膀安穩入夢……

    黎明破曉昴日星官與夜神換值時分,我方才睡飽醒來,暗林外小魚仙倌與昴日星官寒暄畢後便送我回洛湘府。

    目送將我送返的小魚仙倌堪堪騰雲離去,我剛推出一裂門縫,便見得院內一群仙侍手足無措圍在牆角一隅,人群中央有個綠油油的影子涕泗橫流正攀著門柱子在嚎啕:「我的心肝覓兒!我天天盼、夜夜盼,只盼見妳一面聊慰相思之情,豈料卻盼來了妳香消玉殞的噩耗,誰也莫要阻攔,我這就殉情追隨覓兒去,以死明志!」說著作勢便要以頭撞柱,聲勢浩蕩。

    我分辨了一下,正是許久不見的噗哧君。

    「誰說覓兒死了?」水神爹爹沉著臉從內廳步出,看著噗哧君,眉頭緊皺似乎十分頭疼。

    「沒死為何仙上不讓我見?」噗哧君抱著柱子不撒手,鼻涕眼淚倒是立即停了,收放自如得緊。

    「覓兒已婚配夜神,望彥佑君莫要在此胡亂言語,壞了覓兒清譽。」爹爹冷冷出聲,顯是有些動氣了。

    「水神仙上如此說就不近人情了,覓兒有婚配的權利,我亦有單相思的權利。」噗哧君脖頸一梗,壯士斷腕般大義凌然。

    「如此,彥佑君便自行歸去單相思吧。」爹爹一甩袖,道:「送客。」

    「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見覓兒!」噗哧君抱著柱子撲騰,頗有些胡攪蠻纏。左右仙侍不敢近前,皆奈他莫何。

    「彥佑君非稚童,連續十餘日,日日此般一番鬧騰不怕貽笑大方?」噯?原來噗哧君已經來了這許多日,我在內院倒真是都不曉得。

    「我一片丹心日月可表,有甚可貽笑?」噗哧君可謂冥頑不靈。

    爹爹仁善非鳳凰般狠戾之人,自然不會隨便出手用法術對付噗哧君,但見爹爹捏了捏額頭就此作罷返身回廳,囑咐左右仙侍將門掩上,任由噗哧君在外折騰。

    院內仙侍想來也習慣了,片刻後亦自行散去,我推門入院,噗哧君雙目一亮,眼疾手快棄了門柱便撲了過來,歡天喜地捏了捏我的臉頰直道:「哎呀呀!軟的、熱的!果然還活著!」

    我揮開他的爪子,「不曉得噗哧君尋我有何事?」

    「美人,人家聽聞妳出了事擔心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穩,冒著被水神仙上發配去看水溝的危險也要來親自看看妳,妳看妳看,我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噗哧君擼起袖子露出手臂直往我眼前湊。

    我配合著戳了戳他圓滾滾的手臂意思了一下,道:「苗條甚好甚好。」

    噗哧君眨巴眨巴眼睛,委屈道:「妳敷衍我……」忽而話題莫名一轉,「覓兒,妳莫要嫁給那個夜神好不好?」

    我一時有些扭不過來,不曉得夜神和苗條有甚關聯,怎的忽一下就扯上夜神了,不解道:「為什麼?我不嫁夜神哪個嫁夜神?莫不是噗哧君心儀夜神?」

    噗哧君抖了抖眉毛,「這如何可能?要心儀也是夜神心儀我彥佑!想我儀表堂堂,風姿倜儻,一舉手一投足皆魅力四射教人情不能自已,正是女人慕來男人羨。」

    我默默忍受,當作沒聽見。

    噗哧君正說得天花亂墜之際,忽地風向一轉又繃起臉來,嚴肅鄭重執了我的手與我道:「美人,妳聽我一句勸,切切莫嫁與夜神!」

    我聽他反覆如此說難免好奇,「究竟為甚?」

    噗哧君忽地壓低聲音,神神叨叨,「我前些日子夜觀星相,星宿有異動之光,列位有變,天機不可洩露,我只洩露給妳一個人哦。」他眉宇篤定,言之鑿鑿道:「天象顯示……顯示、顯示妳只能嫁給我!」

    我正凝神聽他要說個子丑寅卯所以然來,不妨他最後冷爆出這麼一句話,黑了黑臉,乾笑了兩聲,道:「好神奇的星相。」

    「嘿嘿,神奇吧。」噗哧君得意地撫了撫下巴,容光煥發地嬉皮笑臉,「我最近和凡間朝暮縣赤水鎮蓮花溝村一個擺攤算命的半仙新學的占星術,可靈驗了!妳要不要也學一學?」

    「不必了,我大傷初癒不適合學算命,噗哧君還是留著自己慢慢研磨吧。」我委婉推拒了噗哧君,但見遠處爹爹正端了壺藥顯是在尋我吃藥,便揮開噗哧君握著的手,覺得手心有些黏膩,想起噗哧君方才鼻涕眼淚一把的模樣,不曉得是不是沾了些什麼不該沾的齷齪東西,嫌惡地在噗哧君的袖口上抹了抹,道:「我去喝藥了,噗哧君慢走不送。」

    「嘖,真是個沒良心的美人。」噗哧君扭捏著一嗟三歎,繼而眉眼艷麗一抖,豪放一笑,「不過我喜歡,哈哈!」

    我向著爹爹行去,聽著噗哧君臨行前還在我身後絮絮叨叨:「總歸夜神絕非簡單之輩……」

    爹爹瞧著噗哧君遠去的方向皺了皺眉,問道:「覓兒如何結識了這油鹽不浸的潑皮無賴?」

    我偏頭努力回憶了一番,痛心疾首道:「我第一回使召喚咒時不甚給喚來的。」

    爹爹略一點頭,「如此說來倒不奇,彥佑君本為十二生肖神之一,真身乃是水蛇,因犯了天條被貶下界後屬我所司管,見水性召喚咒必起回應。」

    我撼了憾,實在瞧不出噗哧君曾是天界列位甚尊的生肖神,「不曉得彥佑君犯了什麼天條?」

    爹爹素來不理塵俗世事,只道:「此人素行不良,泰半與他風流成性、拈花惹草有關,具體我並不清楚。覓兒將來少與他碰面才好,好了,莫說此人,趁著藥溫按時喝了才好。」爹爹揭了壺蓋,細心吹了吹濾去表面的藥沫,這才遞與我。

    我接過爹爹手上的藥湯捏了鼻子一飲而盡,爹爹笑著信手取了院內花葉上的一滴露水,幻露為糖,轉眼便遞了顆甘甜的冰糖到我口中,看著我眉目舒展方才安心,慈愛一笑,滿目皆是光輝。

    我看著爹爹不染凡俗的神仙容貌上溢出這般神情,不免覺得心頭罕有地一熱,恍惚憶起凡人的兩句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然,我卻忘了凡人還有一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噗哧君雖喜妄言,此番卻算對了一樁事,我果然沒能於三月初八嫁與夜神。

    ◎◎◎

    三月初三日,春回大地,萬物甦醒,翹首以盼的莫不是一場淋漓的春雨,然,今年卻注定要失望了。

    水神歸去,何來雨露?

    「天帝有旨!」一個趾高氣昂的仙侍右手執一藏青色雲紋聖諭,一路穿過院內院外,哭得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縞素眾仙,左手拂塵一掃在廳首站定,「錦覓仙子領旨!」我喏了聲,跪下身來聽旨。

    「制曰:水神仙去形滅,天地色變為之悵然涕下,水神生平胸懷仁善,悲憫天下萬物蒼生,以畢生之靈力活人無數,特追封謚號德善仙尊。錦覓仙子水神所遺之獨女,命陵前守孝三年,與夜神潤玉之婚期順延至三年孝期畢後,另列錦覓仙子入仙般,繼任水神之位,即日受封,諭畢!」

    「錦覓領旨!」

    我接過新鮮出爐的聖諭,足湧祥雲、頂聚三花,終是名正言順地作上了夢寐以求的神仙,可謂一償夙願。然心間卻無丁點曾經千百次憧憬過的歡欣雀躍,僅覺著胸口憋悶,沉得發慌。

    一夜之間,我多了個水神爹爹;一夜之間,爹爹形消靈滅、魂飛魄散。

    恰似一簾四月的絲絲春雨,尚且來不及伸手觸及便消散在了薄暮春光裡,教人不禁錯愕疑心是否眼花錯視。

    我又恢復了孑然孤身,握了握手心的柳葉冰刃,寒氣入骨,滿庭滿院的麻黃素白撞滿眼簾,皆是前來奔喪的仙家,我怔忡失神,啟口喃喃:「如果爹爹未將畢生半數靈力煉入冰刃予我護體,是不是就不會不敵毒手,體力不濟以致撐不住元靈魂飛魄散?早知、早知……」

    小魚仙倌將我攬在懷中,輕撫背脊,和爹爹慰藉我的動作如出一轍,「千金難買早知道,覓兒莫要傷心,萬事皆有我在,仙上魂魄有知也斷然不欲覓兒心碎神傷。」

    我懵懂望著他,心碎神傷?究竟何為心碎?何為神傷?我只是胸口有些重,似剛練過胸口碎大石一般,我想,我只是身體染恙罷了,睡上一覺應該便會好了。

    一旁,風神披麻衣,神色漠然地焚了三柱香於香爐中,俯身叩拜了三記,便默默坐在左手主位上接受諸仙撫禱並予銘謝。

    風神可謂是爹爹的結髮仙侶,然,我卻罕有見她蹤跡,一則,她平素並不棲息於洛湘府上;二則,她與爹爹雖名為仙侶,實則不過點頭之交,不過是天帝當年強點鴛鴦譜方才結成夫妻。二人性情皆寡淡無慾、出塵不染,若非天界大典盛儀,兩人幾無碰面機緣,若非今日相見,我幾乎要忘卻此神。

    「太白金星前來奠喪、元始天尊前來奠喪、文曲星君前來奠喪……」

    門口立了一對年少仙童唱報紛至沓來的垂悼仙家,忽地一頓,不曉得瞧見哪位尊神,稍稍抬高了嗓音,聽聞一聲喏:「火神殿下前來奠喪!」

    我回頭,正撞入一雙消斂了平素清高與倨傲的鳳眼,但見鳳凰一襲素淨白衣,烏髮簡束、身無點綴,接過殯儀遞與的焚香正邁步入內,最終停步在爹爹的衣冠柩前舉香齊眉叩首祭拜,神色虔誠。

    三縷青煙逸出,繚繞在他扣了三株細香的指縫之間,那手指指節分明,瑩白纖長,但我曉得,在左手中指握筆處有一層薄繭,虎口握劍處亦有一層薄繭,小魚仙倌輕輕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微微一顫,收回神遊天外的魂魄。

    鳳凰禮畢後行至風神身旁,神色肅穆,不知低聲與風神說了些什麼,但見風神點了點頭。

    小魚仙倌摩挲了一下我的額際,我剛回頭,卻覺頰畔一陣人至清風,鳳凰須臾間已站立至我面前,低頭望著我的眼神罕有地溫和,百年難遇地輕聲細語與我道:「妳且節哀順便,仙上終身傾心花神,雖不能同生,想必但求死後同穴而眠,將仙上衣冠塚設於先花神陵旁比肩同望初遇之水鏡,妳以為可好?我方才徵詢過風神之意,她並無異議。」我乖巧順從地點了點頭。

    小魚仙倌拍了拍我的手背,鳳凰看著小魚仙倌的手,面上神情頓時忽明忽滅,眉頭旋即蹙緊,鳳眼一瞇更顯狹長。

    「我定會替妳尋出水神為何人所害。」

    「我定會替覓兒尋出仙上為何人所害。」

    鳳凰與小魚仙倌二人一時竟異口同聲,果然不愧兄弟,十分和諧。

    我順從地點了點頭,既而又趕忙搖頭,連聲道:「不必了、不必了,死者已矣,冤冤相報何時了,人參吃多了容易上火。」

    「妳……」

    鳳凰一聲嗟歎,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頭,卻在一半時收了回去,春日的光陰落在他的掌心,三吋長。

    一陣風起,祭奠用的絹白紙張沒用鎮紙壓住,一時間散亂紛飛。

    「火神殿下身上可大好了?」我安靜地看著鳳凰。

    他眼中一閃爍,似乎心情又好了,「好多了,前幾日便恢復了。」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聲,鳳凰不愧是為諸神所稱道歷代火神中靈力最強的,不足一月便從重傷之中復原如初。

    鳳凰見我不語,又道:「那日飛絮在我殿外拾得一隻履鞋。」頓了頓,又接道:「不是靈丹,勝似靈丹。」我陷入沉思之中,並不理會他這前言不搭後語之言。

    ◎◎◎

    頭七過後,我便回了花界,將爹爹的衣冠殮葬,臨行前我去了一趟姻緣府,將狐狸仙早先贈給我的情愛話本春宮秘圖一併帶了去,三年守陵辰光左右無所事事,不如將這些書卷好好研讀一番以備他日之用,也好消磨些時日。

    我守著兩個光禿禿的墳頭未免眼乏,閒暇時便種些花草,種梅栽柳不過如斯,我最近喜歡上了香樟樹,卵圓的小葉稠稠密密,春綠秋紅四季不敗,偶有風過便沙沙作響,抖落一地紅綠相間的葉子,煞是好看。

    我喜歡撐著十二骨節的竹傘穿過這些落葉,聽見牠們一片兩片落在傘面上的聲音好似雨聲敲打,倒像是爹爹布下的雷雨陣陣。

    人都說,人影不隨流水去、水常東去人影猶在,只是為何如今天地間滴水不少,水神卻再也不見了。

    我近日亦尋了些凡間說命理的小冊子讀,什麼六爻、易經、連山、歸藏、易傳,林林總總,最後我歸總出自己泰半便是俗世所說的「命理太硬,生來帶刀劍,克人。」克父、克母、剋夫、克子……總之克得週遭人死光光便是了。

    最美不過四月天,人間四月,梔子紅椒艷復殊、桃花歷亂李花香,凡人便以為極美,然在花界之中,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景象,月月皆是四月天,四季皆是春來早,花開不記年,經年不衰敗,臘梅與夏荷齊放,雪蓮與石竺爭香亦非奇景。

    暖風熏得人懨懨然,懶散便像一滴落在宣紙上的淚,一層一層暈染開來,泛遍週身,我初返花界的幾日總是昏睡不醒,二十四芳主白日裡來探我時,我也總是睡著。

    今日傍晚與小魚仙倌對弈,不過勉強撐過半局便擋不牢困乏,趴在石桌上入了夢境,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見長芳主和小魚仙倌說話,時斷時續。

    「錦覓這孩子……唉,命數多舛,敢問夜神可是真心待她,全無雜念?」

    「自是真心,長芳主全然不必疑他。」

    「但凡付之真情,皆盼得彼方回報以對等之情,如若錦覓乃一方貧瘠寸土,不論播什麼種施什麼肥,不論如何悉心澆灌呵護皆開不出,哪怕是一朵花穗予以回報,與她談情好比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如此耗時費神,夜神可懼?」

    「這有何所畏懼?如果時間注定用來浪費,那麼我只願與她蹉跎此生……只是,長芳主對覓兒緣何有此悲觀一說?」

    「咳、咳……錦覓乃小仙自小看著長大,她本性良善,只是自幼便生得淡薄寡情,除卻長靈升仙之事,萬物於她皆可拋卻,無一人無一事可入得她眼,更莫說入她心間,此番水神仙去,夜神可見得錦覓垂落一滴淚水?」

    「如此說來,並無,只是大愛無痕、巨悲無淚,長芳主又怎知覓兒不是喪父劇痛悲入心間?莫要如此詆毀覓兒,唐突說一句,此話我並不愛聽。」

    「哎……話已至此,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仙唯有願夜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小魚仙倌摩挲著我開散披於後背的髮絲,有一搭沒一搭,我舒服地趴在他的臂上蹭了蹭,全然跌入黑甜。

    不曉得過了多久,恍惚發覺我方才枕著的臂膀已無,似乎換成了一方絲枕,想來小魚仙倌已離去,迷濛間只聽得牡丹長芳主一聲幽幽歎息,「不知這隕丹與妳究竟是福還是禍……」

    ◎◎◎

    再次醒來已是天光大亮,一夜夢去了無痕。

    先花神香塚一側起有一石亭,喚作記銘亭,內設一方滿月石桌四張石鼓凳,繞亭一圈倚欄,我白日裡便坐在這石亭中守靈,夜裡方才回陵邊臨時搭的竹屋中休憩。

    自狐狸仙處借來的話本子已草草翻閱了一半有餘,不過是些吹花嚼蕊弄冰弦、你儂我儂他亦儂的男女情事,味同嚼蠟,我卻強自迫著自己從頭至尾看下來,試圖摸索出其中竅門。

    今日起得遲,看了半晌實在枯燥乏味,便鋪了一迭澄心堂紙練字,隨手拾了冊話本謄抄其中詩句,用拈花小楷書了約莫十餘首後,我正預備換個豪放些的狂草繼續抄,卻忽起了一陣風捲著手邊一張墨跡未乾的宣紙飛出亭外。

    我瞧著那紙飛得頗有幾分意趣,索性棄了筆,將謄好的十幾張詩一張一張折成蝶狀,稍用法術,便一隻兩隻撲扇著翅膀繞亭飛了起來。

    白淨的紙蝶載著墨色的字跡不緊不慢上下翻飛,煦日正好,我抬頭看見光線穿過紙翼透射下來,紙張的脈絡清晰可見,真是個薄如蟬翼,比真正的蝴蝶還要好看。

    我正在心下慨歎這紙質地不錯時,亭內忽地多出一縷若有似無的氣息,我收回目光,但見鳳凰長身玉立倚在亭柱一旁,手中捏了幾隻展開的紙蝶正在看,覺察到我的目光,抬起頭涼涼地似笑非笑道:「似乎不錯。」

    「嗯。」我點了點頭,「確實不錯,韌而能潤、光而不滑、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紋理純淨、搓折無損、潤墨性強,火神若喜歡這紙張,我可以送些給你。」

    鳳凰挑眉,用指尖撣了撣紙張一角,道:「我是說這詩不錯。」他信手抽了一張,念道:「無限春詩無盡思,卻問伊君又幾依,橋頭呈紙凝雙目,碧園持手眉鎖遲……紅塵縱有千千結,若解相思怎奢癡,有情還須有緣時,冰心一片雙懷執。」

    面上水波不興地又抽了一頁,「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念了兩首似乎還未盡興,他睨了睨吊梢眼尾,兩指一抬,輕巧鑷住一隻正飛過他鬢角的蝶,展開念道:「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相思,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

    「橫也絲來豎也絲,嗯?」鳳凰抬了抬眼角,淡淡拉過個長音,「不知妳這是思的哪家神仙,如此直白?」

    我頓了頓,張口就要接話,卻轉念一想,在腹中過了一遍,轉而道:「顯然還不夠直白,不然火神怎麼瞧不出我思的是誰。」

    鳳凰長指一收,紙張被折出一道深刻的痕跡,「哦?有何說法?」

    我望瞭望亭外墳塚,緩緩吸了吸鼻子,道:「並非只有帕子才有絲,這宣紙舉著對光瞧瞧,不也橫豎儘是絲,只可惜方才給你你不要。」

    鳳凰面色不變瞧著我,眉宇淡然,指尖卻輕輕一動,染上一抹未干的墨漬亦不自知,風中劃過一絲紊亂的氣息,半晌,終於開口,一字一句審慎道:「妳說什麼?」

    我看了看他深不可測的面色,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順帶一提,「你可不可以不要與那穗禾公主結親?」

    此番鳳凰臉上終於有了動靜,訝異看向我,眼中燈火似有風過,明滅不定,「喔?為何?」

    「我前些日子看了些醫理,都道娶妻不宜同宗,否則生出的娃娃身上不是缺根手指就是多個腳趾,總歸不大好,你與穗禾公主乃表親,亦屬同族,實在不好結親。」我誠懇地將他一望,難得苦口婆心勸誡於人。

    鳳凰嘴角微微一挑,倒有幾分哭笑不得,「如此,倒要多謝妳這般替我著想,只是……」話鋒一轉,一雙鳳目直直對上我的眼睛,倒像是要瞧進我心裡一般認真,「如若我告訴妳,妳說的那是凡人,神仙並無此擾,妳可願我與穗禾結親?」

    他瞧著我,這樣一個所向披靡無往不利的火神,此刻眉目之間竟有一抹膽驚不定的脆弱,孤注一擲賭生死一般。

    我想了想,回道:「不願意。」

    長長出了一口氣,鳳凰雙目舒展一閉,再此睜開,滿目流光,嘴角梨渦時隱時現,「為何?」

    「世上哪裡有這許多原由,不願意便是不願意。」我一口咬定。

    「如若我不娶穗禾,迎娶九曜星宮的月孛星使可使得?」鳳凰今日問題多了些。

    我斟酌了一下,慎重道:「也不大妥當。」

    鳳凰唇角笑渦益深,「那卞城公主鎏英可好?」

    「亦不甚好。」我搖頭否認。

    如此,鳳凰窮追不捨地將天上地下六界之中但凡數得出名號的美神艷妖挨個問了個遍,我設身處地替他掂量一番,皆以為不甚妥當,乾脆全盤否定,鳳凰卻笑得益發深刻,春風蕩漾敗絮盡現。

    最後,他坐到我身旁,伸手替我將額前垂落的一綹散發別到耳後,滿眼皆柔情,碧波蕩漾道:「妳放心,這些仙子縱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天地之大,女子縱多,我心中只有一人獨好,旭鳳此生僅娶一人。」繼而將我一把揉入懷中。

    我趴在他的胸口,聽見裡面昆明湖水潮汐潮落,垂下眼簾,乖巧地亦替他將髮絲順了順,反手抱住他。

    他用唇瓣緩緩摩挲我的發頂心,無言一聲太息,無限欣喜慰足盡在其間,不可言喻。鳳凰臨走時猶豫了一下,面上泛起淡淡一抹紅,問我:「這宣紙妳說送我可還做算?」

    我將一摞宣紙盡數遞與他,慷慨道:「自然算數,你儘管拿,不夠再來取。」

    鳳凰一身素衣,捧了一沓宣紙,挑眉一笑,回身,淡入春風。不著一色,盡得風流。

    我蹙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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