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的天空剛從夜色的濃墨重彩之中掙脫出來,干淨剔透,絨毛樣的白雲閒適地流動其上,璇璣宮的百牆黛瓦隱藏在墨林的盡頭隱隱綽綽。
我繞到後院門外伸手正待輕叩,紫檀門倒乖巧地不推自開,澄清的池塘畔三兩魘獸應聲回頭,見到是我復又意興闌珊地轉頭圍攏在那藍衫之人身邊。
藍衫之人背對著我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藍色的背影,卻教人想起水墨畫中迷路的月亮,清輝寂寂、潤澤縈縈,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把池中水,身前攬了只小魘獸,似在給他清洗皮毛。
那小獸雙眼一轉瞧見我,立時眼白一翻、脖頸一僵、舌頭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過去。
藍衫人生生驚了一下,手上一頓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雲愜,正是小魚仙倌。
「覓兒……」
我疾走兩步到小魚仙倌身邊,伸手摸了摸小獸的鼻下,氣息全無,再拽了拽牠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動彈,撣撣手我扭頭對小魚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牠的嗎?你為什麼要弄死牠?」
潤玉仙倌怔怔然,滿面費解,下意識便辯解道:「不是我……」稍稍回過神又道:「覓兒,妳莫急,我來看看。」言畢,伸手便攜上一層銀輝探向魘獸的脖頸處。
我立在他身後輕一捻指,小獸尖耳一動,前一刻已被黑白無常拘了去的魂魄剎那間回返,歡騰地一躍而起。小魚仙倌沒有防備,給牠這一番詐屍動作生生驚得往後一仰。
我低頭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許道:「不錯不錯,得了我五分真傳!明日給你換個菜式,吃點什麼好呢……」我托腮鄭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點卷心菜吧。」小獸閃閃亮的眼瞬間泯滅,蔫了下去。
小魚仙倌啞然,「原來是覓兒妳……」旋即失聲笑出,一聲綻開的朗朗笑聲洩露了瞬間明亮的心情。雖則他總是笑靨縈縈,常常未語先笑,溫文爾雅,然則我總覺得那笑裡缺了些什麼,今日這笑倒是笑得圓滿妥帖甚合我意。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一技隨身傍,我觀這小獸羸弱,怕不是將來會被其牠天獸飛禽欺負,遂將我錦氏獨門保命之竅教授與牠。上天入地奇技盈巧豈止百般,卻抵不過一招詐死管用,且容易學,使起來又方便,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詳盡地向小魚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熱絡問他:「潤玉仙倌要不要也學一學?」
小魚仙倌柔柔望向我,唇角輕揚,笑得教人如沐春風,幾縷發絲掙脫了松松束發的葡萄籐掃在額際,柔和似耀陽周邊毛茸茸的光線,他伸手撫過我的臉頰,「我不學,亦不會讓妳用,只要有我在妳身邊一日,便會護妳平安康樂一日,絕不讓妳有一丁點機會用此……呃,錦氏獨門保命之竅。」
小魚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聽著很是受用,只是不想小魚仙倌看起來暖融融的一尾龍,怎的手心卻是冰涼,不比鳳凰冷冰冰一只鳥兒手心卻熱乎乎的。
不過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時,卻見潤玉仙倌撫著我的臉,雙目深深將我凝視,好似飲了十來醰子桂花釀一般有些醉神。過去從來不見小魚仙倌這般瞧過我,倒是鳳凰有時會這樣瞧我,不知小魚仙倌現下這是中了什麼魔怔。
「咳……」
忽聽門外一聲輕咳,我回頭,卻見爹爹一身白色錦緞長袍,外面罩著一件淡菊黃葉香絲褂子跨過門坎入了院來。
小魚仙倌收回放在我面上的手,頰上泛起淡淡紅暈,顯得有些局促靦腆,失了些平日裡的雲淡風輕,低頭拂了拂袖,恭敬地對爹爹道:「見過仙上。」
爹爹朝小魚仙倌和煦點了點頭,拾了張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閒適漫步的梅花魘獸,最後轉向我,「昨夜妳去哪兒了?」
「聽聞叔父近日裡迷上了折子戲,昨日姻緣府裡擺鏡觀戲,覓兒與叔父素來投緣,怕不是被邀請去聽戲了吧?」小魚仙倌溫言娓娓道來,截過了我尚未來得及脫口而出的答言,只是他此番卻是猜錯了,我正待糾正,小魚仙倌卻不著痕跡碰了碰我身後衣襬。
「正是。我昨日聽戲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塊去吧,月下仙人喜歡人多,瞧見爹爹肯定歡欣。」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順口。
爹爹瞧瞧我倆,擺了擺手,「我性喜靜,金鼓鑼缽的喧囂熱鬧卻消受不來,妳若喜歡,自行去聽便是。」日頭漸炙,天邊虹橋漸漸淡去,爹爹忽而轉道:「今晨天界無雨,卻怎現了霓虹?」
小魚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覓兒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廣,我怕她忘了歸路,遂用水霧搭了虹橋。」略略一停頓,修長的十指在我手心緊了緊,「好教覓兒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只要抬頭便可望見歸路,便可憶起這虹橋盡頭還有一座貌不驚人的白牆黛瓦,院中還有一個默默守候的……」他忽而松開我的手,撫了撫身邊的小鹿,良久,道:「還有一只默默守候的魘獸。」
我有些疑惑,方才聽著明明是「一個」,怎的後面又變成了「一只」?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沒有睡實耳鳴幻聽了。
爹爹輕輕一歎,太息入風。
小魚仙倌留我們父女二人用過早膳後一路將我們送至虹橋外,魘獸蹦蹦跳跳跟在我身旁很是歡喜,實在瞧不出這傻乎乎的模樣有一丁點「默默守候」的潛質。
寬闊的道旁除了偶爾低低飛過的雲彩,栽滿了萬紫嫣紅的奇花異果,走在我前頭兩步之遙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腳步,負手看著這些雲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湧上些許哀思。
「覓兒,我原本不欲將妳嫁與夜神。」許久之後,爹爹回神回身,開口一言卻教我迷惑。
「妳如今亦知妳母親之死乃系天家所為,可恨我當年神傷胡塗之際竟聽從了天帝安排與風神締結,還允了其長子的婚事。自聽聞二十四位芳主與胡仙道明真相後,我初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取締這門親事,不想那日北天門外卻聽妳二人互訴衷腸……」
爹爹走近我,愛憐地撫了撫我的發頂心,「我雖憎天家,卻不能教妳步上妳母親的後塵,爹爹惟願妳與心頭之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美滿此生。天上人間情一諾,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連日來我觀夜神確然對妳情真意篤,心中憂思方才稍放。」
「妳愛聽折子戲,可知這折子戲為何好聽?」爹爹將我耳鬢落發掖在我的耳後,淡淡問我。
我疑惑看向爹爹,看戲自然是因由這戲中人物花花綠綠、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還有什麼其牠原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只因這折子戲沒有開始與結尾,只取了全劇的高潮之處,方才沒有了那許多含恨與不如意,只擷取了最璀璨的部份演繹。人生如戲,悲歡離合,我卻盼我摯愛之女人生如一出折子戲,只有璀璨歡愉,沒有陰暗憂傷。」
「我觀夜神性情溫和處事穩妥,實乃良配,是一個可以與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之人。覓兒既心屬向他,便須心無旁騖,如此方能長久。火神能力雖強,然則性情至剛且倨傲,久居上位,不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況其母陰毒,覓兒往後還是莫要去棲梧宮走動,莫要傷了夜神的心。」爹爹將我頭上鳳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今後莫再隨身帶此物,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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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規矩冗繁,其中一條,每隔七七四十九日眾仙家須得齊聚九霄殿中論輪轉之法、商六界要事;還有一條,天獸仙禽不得攜入九霄殿正庭,止步雲階外。
我瞅了瞅頭頂巨角毛皮漆黑的呲鐵、再瞅了瞅虎紋鳥翼的英招,還有紫身鳥喙翅下長雙目的遠飛雞,雖為神獸卻個個猙獰凶殘,沒有一只有個好相與的模樣,權衡一番,便將魘獸拴在了二郎顯聖真君的天狗身旁,畢竟我曉得天狗只喜歡吃月亮,對於鹿肉應是無甚興趣的。
分明是神仙們的見晤,卻不知為何數日之前,天帝遣了十六仙使、十六仙娥到爹爹的洛湘府中下了張金光熠熠的拜帖,邀我這區區精靈前來。浩蕩排場的送帖陣仗來時,爹爹正在書房練字,只微微抬眼瞧了瞧帖子復又潛心入筆頭飛龍走蛇之間,雖未翻閱卻似已了然帖中內容。
我將魘獸拴穩妥後便隨仙童引指入殿坐在了爹爹身旁,與天帝下首位的小魚仙倌隔了殿心遙遙相對,小魚仙倌和風煦日朝我暖暖一笑。我下意識略略掃了掃周遭,鳳凰這只煞氣的火鳥今日卻不在,我不免背脊一陣放松,卸下一口舒心氣來,端起面前瓊漿愜意斟飲。
天帝天後端坐殿首,天後她老人家今日難得不輕蔑鄙夷地拿眼角眺我,爹爹則輕裳袖手雋身逸姿穩穩伴我身旁,並不向他二人行禮,不時有仙家向爹爹問好,爹爹便輕輕頷首示意。
只片刻,四海八方九天六界的神仙們便在這偌大的神殿之中齊聚一堂,天帝肅穆抬了抬手,正低聲相互寒暄的諸仙皆屏了言語,且聽天帝朗朗緩聲慎重道:「諸位仙家皆知,本座與水神元荒之初便立了約定,為長子與長女訂下婚事。如今水神得愛女歸,此門婚事自當水到渠成。今日下帖邀約在座列位,便是要商議著與水神共擬個良辰吉日讓潤玉迎娶錦覓仙子入主璇璣宮中,煩請諸仙作個見證。」
雖然一直曉得我最終是要嫁與夜神,但今日天帝這般鄭重其事地昭告,我又莫名有些不真切的異樣之感,抬頭望向對面,但見小魚仙倌素馨雅致的雙眸與我對擦而過後便放在了別處,脖頸淡青的脈絡旁泛起淺淺的粉色,滿天星辰彷若都跌入了那點漆的瞳仁之中,熠熠生輝。
「下月初八便是吉日。」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軋了進來將我思緒打斷,循聲望去,卻是三壇海會大神哪吒,邊上南海觀音的善財童子紅孩兒一臉莊重地點頭附和。
我禪了禪,私以為這兩位雖為仙家,然則是兩位皆穿著肚兜的仙家,怎麼瞧著都是沒長大的奶娃娃,實在不足以采信。不想其余在座神仙皆道:「不錯,下月初八正是吉日。」
天帝轉頭,恭敬地詢問爹爹:「如此,不若便訂於下月初八,水神以為何如?」
爹爹望瞭望我,略一頷首,一個好字一錘定音。
坐於我相鄰左手處的月下仙人滿面糾結著小聲絮叨,「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我家鳳娃可怎生是好?」又對我道:「小覓兒,妳怎可對我家鳳娃始亂終棄?」
我正待問他鳳凰和初八有甚關聯時,殿門轟隆一聲被推開,晴天炸雷一般將殿中諸仙驚了一跳。但見一人逆光而立,手持長劍,身姿挺拔,背光的正面籠罩在陰影之中有些森森之氣,劍尖反射著日光的那點光亮是他周身唯一的明亮,非但沒有緩和這陰森之感反教人不寒而栗。
待我適應了那刺目的光線後漸漸看清來人面目,正是鳳凰。
其身後看門小仙侍惶惶然對天帝道:「天帝陛下,火神他……火神他……」
天帝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那仙侍如釋重負掩門退下。
「啟稟父帝,旭鳳已將西北作亂之共工一族拿下,特來復命!」鳳凰持劍,雙拳一抱,一滴鮮紅的液體順著劍刃滴落雲白光潔的地面,我駭了駭,方才看清這寒寒劍身竟尚帶鮮血。
天帝掩飾一咳,贊道:「旭鳳之能力果然日見精進,今晨方才下的戰令,午時未至便已歸來,不辱使命,現下想必乏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鳳凰不退反進,舉步邁入殿中,水天一色的白裳在天後下首位翩躚落座,不染塵俗的聖白與那帶血長劍鮮明比照,觸目驚心,「多謝父帝,然則,旭鳳卻不覺有乏,不知今日之聚卻是論何家道法?旭鳳特來聆聽。」
天後蹙眉瞥向我,倒像看個妖孽一般怨恨,天帝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一般又咳了一咳。
眼角紅光一動,卻是一身紅袍的狐狸仙,迫不及待道:「今日原是天帝與水神共同商議夜神與錦覓仙子的婚期。」
「哦?訂的何日?」鳳凰掃了我一眼,帶了天山之巔的凜冽之氣教我不自覺低了低頭。
殿中之人似無一人承受得了那莫名而至的氣勢,皆無答言,「下月初八。」僅小魚仙倌似無感應這迫人之壓,微微一笑溫和答道。
「初八。」鳳凰輕聲念了念,唇色彤艷笑得人毛骨悚然,似意猶未盡一般又悠悠然重復了一遍:「初八……」
殿中諸仙頗有默契地屏息了片刻,卻見鳳凰灑然一挑眉,峰回路轉道:「如此,旭鳳便拭目以待了!」
小魚仙倌含笑頷首致謝,「多謝火神殿下。」
天帝天後釋然松氣,片刻之後,殿中恭喜道賀之聲此起彼伏,我學著小魚仙倌逢人便笑,生生將這些祝語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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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二十四位芳主連夜來訪至洛湘府中,爹爹出門相迎,我遠遠瞧見長芳主那盤得一絲不苟的發髻便覺著腦袋裡一根弦隱隱作疼,趁著沒人注意便從後門溜了出去。
閒閒轉了一圈,正打算上姻緣府裡找狐狸仙嗑牙聊天一番,卻在半道上瞧見盤古廟堂外的石階上兩個仙侍坐在那裡數九宮耍玩,正是飛絮和了聽。
我亦蹲了過去,仔細看了看畫在地上的九宮格,伸手指正道:「這裡錯了,應填……」話還未盡,對面埋首專注苦思的飛絮啊地一聲,生生將手上用來填字的石子給丟了出去,一驚一乍。
了聽亦連連拍著胸脯,「可嚇死吾了!大半夜的,錦覓妳益發不厚道了!方才剛被二殿下唬了一番,妳這會兒又來驚我們,實在不地道!」
我偏頭眨了眨眼,實在不以為我有何處嚇到了他們,「火神又作什麼唬你們了?」
「我哪裡知曉,只是二殿下今日從九霄殿回來便面色不善,夜裡更是將我們這些仙侍仙娥從棲梧宮裡通通轟了出來。」了聽抱怨,繼而望瞭望我,意味深長道:「不過,多半與妳有關,二殿下親善,何曾這樣動氣過,每每動氣皆是由妳而起。」
我啞然,棲梧宮的一干仙侍仙娥崇拜他們二殿下已近盲目,鳳凰便是當著他們的面捅我一劍,他們亦會覺得他們的二殿下居然沒將我剮了真是「親善」至極的。
況,鳳凰本就生得陰陽怪氣,動氣與我何關?
我且不與了聽計較,然則心中卻始終有些堵滯異樣,途中轉念一想,怕不是鳳凰這廝今日擒拿共工之時受了傷,抑或是前幾日食了太多靈芝補過頭導致虛火過旺故而才動氣的吧?
如此一番思量,我轉頭向棲梧宮去,果然門洞大開,宮中空無一人,我找了一圈也沒瞧見鳳凰,不免起惑,正待離去,卻心中靈竅一動。
風從風中擦肩吹散、水在水中交融匯聚,好似我聽不見那些風中的風、看不見那些水中的水,卻能察覺它們的存在一般,雖然我繞著留梓池轉了一圈也沒有見到鳳凰倨傲的端影,卻有一種神秘的直覺,他一定就在這附近。
末了,我終是被池中蕩漾的琥珀清光給吸引了目光,蹲下身來撩了一把池水淨臉,剛剛閉上眼睛,就被腕上突如其來的一股不容抗拒的悍力拽入水中。
我心中大駭,尚且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覺池水沒頂,那些細細的水流從四面八方無孔不入地湧向我壓向我。平日裡念過的水咒、火咒、土咒……所有的咒言皆拋到了九霄雲外,我手足無措地想要張口呼吸。
嘴唇微啟還未來得及吸氣,便被一個帶了濃濃桂花香的東西附了上來,那東西水潤柔軟、馥郁四溢,教人剎那迷惑了神智,我失神的片刻,濃濃黑暗水幕中有人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不重,卻生生阻絕了呼吸。
我卯勁使力要推開這霸道的桎梏,卻換來更加緊密的囚禁,兩只手腕都被一只修長的手握緊固定在一方寬闊有力的柔韌之處,手下強勁跳動的動靜終於讓我於渾沌之中意識到這是一方胸膛,而覆在我唇上的則是兩片薄唇。
掙脫不開,我本能地張口想從那人口中汲取生氣,我狠狠地吮吸著那雙微啟的唇,掠奪著裡面的每一分空氣,那雙唇之主不曉得是不是亦覺得呼吸困頓,片刻之後便更加狠毒地張開口,將我嘴唇包納其中,張狂地舔吸著,甚至還囂張伸出舌尖在我的齒齦之間一番混亂舔舐。我自然不甘示弱,為了活命,我有樣學樣地也伸出舌尖搶奪那所剩不多的活命之氣。
一番抵死交纏,雖然我竭盡所能地分取了些許空氣,然而越來越稀薄的入氣卻教我周身不能抵制地漸漸癱軟,意識逐漸模糊遠去,就在我以為要被溺斃於池中之時,那人卻勒住我的雙臂輕輕一摜,將我提出水面。
突如其來的清新之氣教我胸肺之間一陣順暢,我猛烈地咳著,一邊狼狽地伸手拂開額前糾結的亂發,一面大口地喘息。暗自慶幸自己還沒被淹死,若是水神之女亡於溺水載入史冊,怕不是將來要被後世之人傳作驚天笑談。
待看清對面和我一般渾身濕漉漉卻仍不失倜儻,還拿那雙勾魂鳳目瞧著我的人,一股火氣瞬間躥上我的頭頂,是可忍孰不可忍,真後悔當初怎生沒將他拆骨扒皮燉了吃,也絕了這許多後患,我活了這四千余年從不曾這般怒過。
「你……你……你……」顫抖著指尖,我指著鳳凰,卻不知曉找個什麼好的字眼叱責於他。
最後,我指了指他的胯間,想起狐狸仙說過男人的那個比內丹精元還要重要的東西,咬牙切齒道:「你再這般對我不仁道,我便教你永生不能人道。」
言畢,我憤憤轉身,也忘了要念去水咒將這一身濕漉漉給清整清整,不過恰恰邁出步子,上臂便被一注突如其來的力道擒獲,那猛烈的力量將我反轉過身來推倒在池邊的一株鳳凰樹干上。
鳳凰樹受了劇烈的震蕩,一樹繁花紛紛落地,如火如荼的花瓣掠過我的腮畔悄無聲息地飄落地面。洋洋灑灑的落英之中,鳳凰一身白衣,衣襟微半敞,發梢眉角皆是水,點點滴滴往下墜落,倏忽之間隱約可見一顆一顆水晶沿著他滑膩溫婉的胸膛滑落,沒入深處,無跡可尋覓。
我背靠著粗糙的樹干,濕得依身而貼的衣裳讓我對周身更加敏感,只覺得後背抵得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我掙了掙,卻被鳳凰陰蜇滿目的神色和周身洩露的殺氣給鎮住了,不得動彈。
「你……你……你意欲何為?」好不容易從咽喉間掙脫而出的幾個殘破字眼卻在鳳凰那雙修長冰涼的手襲上我的頸項處生生斷裂開來。
「我意欲何為?我自然想知道妳倒要如何讓我不能人道?嗯?」那個上挑的尾音似一把利刃斷開了我腦中繃緊的細弦,我不能克制地打了個寒噤;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伸手放開我已然被捏得麻木的雙臂,一寸一寸,細致地撫上了我的脖頸,手上動作堪稱溫柔極致,與面上神色截然比照,教人想起撲食前蟄伏的猛獸,嗜血而殘酷。
月上中天,晚風送寒,清光如洗,銀河洩蹤。
月宮內想必燈火如炬,一片透射而出的月光皎潔明淨,倒影入一旁池水中銀輝熠熠,天際水間兩相呼應,明晃晃地教人無處遁形。
鳳凰帶著月桂芬芳的剪影慢慢靠近,柔韌的十指在我喉頭緩緩收攏,我無力地掙扎了兩下,氣息越來越弱、越來越短促,此刻我才曉得自己果然作了東郭先生,好心救了這他,他如今卻想置我於死地而後快,近乎窒息,我捉住最後一線游絲之氣,斷斷續續囁嚅道:「鳳……鳳……凰……旭鳳……」
鳳凰突兀松開箝制我喉頸的手指,顛倒眾生地魅惑一笑,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胸肺起起伏伏。一陣風過,一片淺淡的夜雲緩緩浮動,遮住了當空皓月,我們之間頓時暗了下來。
這個靜謐的瞬間,我感到他低下了頭,濡濕的嘴唇貼上了我同樣濡濕的唇畔,輾轉反側不留余地,微涼的唇瓣像溪水沖刷經年的鵝卵石,潤滑光澤、迷人神智。
他伸手反扣住我的後腦,傾身覆蓋上來,兩人之間貼得嚴絲合縫,沒有半分空隙,我微啟喘息的嘴被他的舌尖長驅直入橫掃一空。
一時脫了性命之憂,我難免心中一松,略略起了好奇之心,亦探舌親了親他,鳳凰渾身一顫栗,身體騰地湧上一股烈焰之氣、驕陽似火。
後背的樹干紋理粗糙磨得我不知是疼是熱,前後夾擊間,只覺如滾油煉廢水煎,膝彎力乏,竟要癱軟下去。
片刻之後,後背一空、一涼,卻是鳳凰將我放在了淺淺的池水灘邊,身上衣物不知何時已盡數除去,我毫不避諱地看向那強韌的胸平滑的腹,便是在這樣的靜止不動中也有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
視線漸漸向下,我瞧見了一個異樣之物,心中一動,不免奇異,我在水鏡之中初次見他時,似乎並不是這樣的……
鳳凰喘息漸濃,我復又抬頭,撞上他熱烈綻放的眼眸,讀不明白參不透澈,但那玉石般的肌理和線條分明的骨骼卻魔咒樣引誘著我,我伸手觸摸他的鎖骨,突然覺得什麼也不再害怕。
他反擒住我的雙手,俯首一根一根手指細細地吮吻過去,我不能抑制地輕輕一顫,十指連心,頓時心中淋漓一片。
藕荷色的月光下,桂花香氣若有似無縈繞在我的周身,我方才朦朧意識到這分明是酒釀之醇香,十指過後,他含了含我的耳垂,一路向下。此時,我方才意識到不止是他,我的衣裳也不知何時盡褪殆盡,只余漫天的星光蔽體。
零星飄浮著艷麗花瓣的淺水在我身下起起伏伏,滌蕩著我的軀體,然而,比流水更綿密的是鳳凰的吻,從耳後到頸側、從胸房到足尖,這個平時高傲得目無一物的男子就這樣匍匐在我身邊,久旱逢甘霖一般熱烈地占有著我的每一寸肌膚。
我的靈台一片混淆,身上卻敏銳清晰得近乎毫末,只覺得燃燒燃燒、全身都要焚毀一般熊熊燃燒,渾沌之中,竟覺鳳凰的重生怕也比不過如此。
他並沒有制住我,而我卻忘記了逃跑。
心跳如雷,有什麼從中滿出來,我張張嘴,斷續間一些陌生的破損之音零碎逸出。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混亂之間勢如破竹般穿刺入體,剎那的疼痛,彷若驚蟄的第一聲春雷,開天辟地,然而只是這一瞬間的清明之後又跌入太虛之中,雲霧繚繞。
我下意識地赤足要蹬開那給我帶來痛苦的人,嘴上卻闔力咬緊了他的肩頭,一絲不松,耳旁灼人的呼吸起伏。
那一刻,風不動、水不動、雲不動,時間靜止,只余我身上之人起起伏伏。
行來春色三分雨,眠去巫山一片雲。
我彷佛跌入了觀塵鏡的戲文之中,聞得小戲子用那游絲綺麗的嗓音唱道:「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兩下遽然。」
粼粼沉水波紋上蕩漾著艷紅的鳳凰花落英,一絲細細的瑰紅從我身下逸出,隨水遠去,杳無蹤跡。
「旭……鳳……旭鳳……」不曉得是痛是暖是亂,我在他的胸膛下淒淒反復喚著他的名字,自己也不知曉這樣喚他是要叫他停下來,抑或是繼續。
彼此黝黑的長發在水中糾纏,赤裸的手足在天穹下纏綿繚繞,水中潮汐稍稍平復後,他將我拉在他胸前,那怦然跳動的心跳彷佛負載了什麼,太滿太滿,再也裝不下,最後從唇間漫溢而出。
「錦覓……錦覓……錦覓……」他專注地望著我、專注地喚著我、專注地托起我的下頜,眼中的熱情光芒列列,彷佛我一伸手就可以摘取這滿目星輝。
以天為蓋,水為廬。
這夜,在火紅的花樹下,在清澈的池水中,一次又一次、一番又一番,我和這個前一刻還想將我捏死的人糾結纏繞在一起。
原來,這便是狐狸仙說的雙修,好痛好痛的修行。
今日二月初八,宜婚喪、嫁娶、納彩、定盟、祭祀、祈福、入宅、出行、開光、起基、修造、動土、蓋屋、豎柱、上梁、安門、安葬、破土……
總而言之,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
匡啷!一聲脆裂清響,我倏地睜開雙目,從夢中驚醒。
薄霧的晨曦中,小魚仙倌纖長的背影教人想起西天的菩提枝,帶著一股青翠遙遠的禪意。他背對著我立在一方黃楊木八仙桌前,手邊是一盞摔碎的瓷碟,魘獸怯怯地伏在他腳旁,地上一團光陰正在慢慢散去。
我揉了揉眼睛,從紫籐躺椅上坐起身來,這才發覺方才在花廳中等候小魚仙倌的一段時光竟不知不覺乏到睡了過去,渾沌一覺中,彷佛作了一個極長的夢,又彷佛什麼都未夢見……
我已習慣日日在璇璣宮叨擾一頓早膳,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昨夜雙修實在費些體力,不過小魚仙倌備下膳食的片刻功夫我便困倦成這般,不曉得靈力可有些許增長,待無人之時再驗上一驗。
「醒了?」潤玉仙倌聲音低沉,脊梁挺拔得有些僵直。
我嗯了一聲,起身赤足湊到桌前,望著滿桌的菜餚腹中饞蟲大動,正待上前,手腕卻被小魚仙倌施力一攥,格了開來,「當心足下!」
低頭一瞧,兩瓣尖銳的碎瓷不過堪堪距離腳尖寸余許,果真好險,我動了動手腕,想要施法散了這些碎瓷,小魚仙倌卻抬手相阻,指尖一轉,輕風過處,碎瓷點滴聚攏,剎那間又恢復成一個光潔圓潤的半月小碟,他用小碟盛了一抔清水在我對面坐下,垂目默默淺酌。
我埋首吃了一會兒,再次抬頭見他仍舊維持了那姿勢目不轉睛,似乎喝水喝得專心,只是碟中清水卻未有半分消減,不曉得想什麼入了神,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吃嗎?」
他方才恍然回神,拾起手邊的一對象牙細箸去夾一片細嫩的筍心,不知怎的,手上動作戳得生硬,全然失了平日完美優雅的氣度,一雙筷子倒使得和一柄凶器一般,夾了幾夾終是沒搛起那片滑溜的竹筍,索性撂下象牙箸,一雙墨眉微微起瀾,旋蹙。梅花魘獸期期艾艾往門邊蹭了蹭,一副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的樣子。
我善解人意地替他夾了一筷脆嫩的筍心,又給他盛了一碗五谷飯,還細致地把筍心裡他不喜歡吃的蔥花給拾掇干淨,就差替他將飯菜吃下腹去,自我感覺真是再賢慧不過再體貼不過了!
不想平日裡溫和的小魚仙倌現下卻連個笑靨都不捨得回報於我,仍舊一徑兒沉湎於思緒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只字片言皆吝於相贈,我寬容大度地討了個沒趣,便心安理得地低頭祭我的五髒廟。
「昨夜晚香玉開了。」半晌寂靜後,小魚仙倌前不著村後不著丟來了一句,繼而又道:「可惜覓兒卻不在……花開無人賞,寂寞香無主,一朵花最大的悲哀想來莫過於此。」
「怎會無人賞呢?我已將它贈給了小魚仙倌,小魚仙倌便是牠名正言順的主,昨夜花開,小魚仙倌既在牠也不算白白開放了。」飯食畢,我執了杯清茶放在鼻翼下細細品聞。豈料,一股外力襲來,我身形一跌,墜入了一方懷抱,抬頭觸目所及卻是小魚仙倌清雅致遠的面龐,雙臂將我抱攏於胸前。
「我真是她名正言順的主嗎?」再溫和的笑顏也遮蓋不住眼底滿溢而出的憂傷,他俯身擷住了我的雙唇,近乎透明的冰涼柔滑籠罩了我的唇瓣,詩歌一般的清冷,我不禁一陣微微戰栗,陷入一陣無端的迷惘之中,彷若漫天大霧無邊無際。
驀地,手下堅硬冰鐵的觸感將我神智喚回,我移開雙唇,但見掌心下現出一條銀光粼粼氣勢恢弘的龍尾,一如我初次所見,在耀眼分明的白日裡卻帶著月光的精粹恬淡和疏離光華。
我趴著的胸膛輕輕一滯,彷佛有些出乎意料的意料之中,許久,長出一口氣道:「近萬余年,僅兩次現原形,卻是都教覓兒瞧見,貽笑大方了。」
我奇道:「現原形有何貽笑之說?況且,這龍尾我瞧甚是好看!」
潤玉仙倌輕輕一笑,淡入風裡。
「我幼年生長於太湖之間,生母是笠澤中一只再普通不過的紅綢錦鯉,我自誕辰之日起便與周遭眾紅鯉相伴,不識天高海遠,亦不知為何我的母親總是日日不厭其煩地對著我的身體施術……」
他撫了撫眉間,眼光避諱一般不去觸碰那帶著月光的鱗尾。
「時日漸長,我卻慢慢發現了自己的異樣,我的尾部越來越長,頭上生出了一對突兀的犄角,腹下有爪漸漸成形,還有就是,無論我的生母如何施術,憑她的淺薄靈力也無法掩蓋的褪白體鱗。周遭的紅鋰開始慢慢疏遠我,他們嘲笑我猙獰的體態、慘白的顏色,他們喚我為妖孽,視我為不祥之物。我躲避在湖泊的角落裡,艷羨地看著那些錦鯉火紅的顏色、綢緞一樣悠閒的尾巴,那種心情,我想便是自卑吧……」
「我母親告訴我凡人有一句話叫勤能補拙,我那時好似抓住了一線些微的光明,日以繼夜地修煉,只盼望擁有高強的道行能為自己再次贏得尊重。我修成人形後,便再也不願露出自己的真身,總是挑選那些火紅顏色的綃衣穿著,便是變幻也只變作普通的錦鯉模樣,我以為那樣便接近了一只正常的魚兒……後來想想,那時真是井底之蛙。」小魚仙倌搖了搖頭,攬著我低低一笑。
「一千年後,天兵天將從天而降,將我帶回天界之中。那時我始知,自己千年來不過做了一件徒勞無用之功,原來我根本不是一只鯉魚,只是一只想要變成魚的白龍。」他垂目閉眼,雲淡風清道:「其實,即便一直作一只被歧視的井底之蛙也未嘗不是幸福……」
我安安靜靜地聽完這個殘破不全,沒有開始、過程與結束的故事,潤了潤嗓子,寬慰小魚仙倌道:「如此說來,我們倒是般配的,我作了四千年不入流的果子精,到頭來才曉得自己是朵水做的霜花,真是彼此彼此!」
小魚仙倌睜開雙目,點漆瑩黑的琥珀瞳仁凝視著我,俯首銜住我的唇瓣,綿長的親吻後,他對我道:「我所要不多,不求妳能愛我有多深,只要每日喜歡我一點點,日日復月月,月月復年年,年年復此生,可以嗎?」
他說:「無妨愛我淡薄,但求愛我長久。」
愛,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呢?似乎比修行還要抽象許多……我陷入混亂迷思之中,而留梓池裡似乎還泡著被桂花釀醉倒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