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回……」剛進門的杜焰雄,在見到客廳中的人時愣了一下。「呃……你、你醒啦?」
不知怎地,他呆呆的樣子竟令她差點笑出來。「都中午了,我早該起來了。」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他。
日光照在他身上,泛起一種類似金屬的光澤,他的皮膚看起來比她記憶中的更加黝黑,五官粗獷而深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的眼神不帶一絲虛偽和閃爍,若不是早知道他是混黑道的,她會以為他是個正直守法的人。
不過……他昨天的確也挺遵守交通規則的。
「也、也對。」他無措的搔了搔頭。
昨天情況特殊,因此他沒想太多便將她帶回來了,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和女人接觸的經驗。尤其是眼前這一個,看起來像極一碰就碎的瓷人兒,他總擔心自己若是不小心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就會讓她疼了、傷了……那是他最不願見到的。
唉,實在是太詭異了,別說女人,他可從來沒這麼關心過哪個朋友或家人。
顏靜紫沒有開口說話,兩人沉默了好陣子,他才又忽然想起某件事。「喔,對了,這是要給你的。」
他將手上的大袋子遞給她,臉不知為何莫名的有些發熱。
「這是什麼?」她疑惑的接過袋子,發現裡面竟是幾套款新的衣服,而且連內衣褲都有。
這像熊一樣的男人竟然替她買衣服?顏靜紫驚訝萬分的抬頭望向他。
「呃……我想你可能會需要……回家時就順便去買了。」杜焰雄不自在的道。
事實上他也很意外粗心的自己為什麼會替她想那麼多,彷彿替她做那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一點也不需要思考。
「不過……我沒買過女人的衣服,不知道合不合……」
糟糕,好像打從昨晚碰到她以後,一切都不對勁了。
今天一整個早上,他不斷的惦記著家中的嬌客,魂不守舍到員工都覺得他怪怪的。
中午開車準備回家吃飯時,無意間經過一家服飾店,也不知究竟是哪根筋錯亂,只曉得當他回過神時,他人已站在服飾店裡,替她挑了好幾件衣服。
「謝謝你。」很難形容心頭那紛亂的是什麼樣的情緒,她怔怔的看著紙袋裡的衣服,只能道謝。
這是第一次……有人真誠的、特地的買東西送她,連嵐都不曾這麼做過。
由於生長背景太過相似,嵐跟她都有些冷情,他們彼此相知相惜,卻甚少將情感表露於外,也不會對對方有像這樣的示好行為。不像眼前這男人,腦子裡想著什麼,就全寫在臉上了。
「只是小東西而已。」他因她的道謝而感到極度不自在,「你……快去換上吧!」
她拎著衣服走進浴室,拿出一套洋裝換上。
衣服穿在身上雖然大了些,可柔軟的質料與肌膚接觸的感覺卻極好,想來價格不菲。
她好奇的看了一下紙袋裡還有什麼,最後找到了一件毛衣。
緩緩拿起那件米白色的暖厚毛衣,她忽覺那衣服捧在手中竟有些沉重。
他居然買毛衣給她?照說,這種天氣,一般人是不會穿毛衣的,想來他是記得她昨晚喊冷的事。意識到他竟將這微不足道的小事記掛在心底,她有些怔然。
她又看了一會兒,才將毛衣放回袋子裡。
當她走出浴室,已是五分鐘後的事了。
杜焰雄的目光在見到她時先是一亮,之後卻又不滿的皺眉。「衣服好像稍嫌大了一點,等等拿去換好了。」
「不、不用了,這樣很好,可以穿。」他的太過熱心讓她無法承受。
「等等我回公司時順便替你去找小一點的衣服。」像是沒聽到她拒絕的話語,他逕自道。
「你為什麼要幫我這麼多忙?」她瞧著他,問得像個迷惘的孩子。
她隱約曉得他對她有些好感,可他看著她的眼神中,卻又沒有那些她在別的男人身上看到的慾念。
男人對一個女人好,通常不都是因為想要討好,進而得到她嗎?既然他不是為了想得到她,那麼又為何要對她這麼好?
而且她太清楚這男人頭腦簡單到不曉得什麼叫「討好」,他所做的一切,恐怕都是發自內心想這麼做。
她真的不明白啊!
「要是我知道原因就好了。」杜焰雄咕噥著,一副「我也很無辜」的樣子。
「來來,吃麵了吃麵了!」林惠玲這時端了兩碗麵出來,在看到顏靜紫換了新衣後不覺一喜,「咦?阿焰你去幫小紫買衣服了啊?」
唷,想不到兒子這回倒是挺開竅的,看來或許真有機會見到阿焰交女朋友了。
她愉快的將兩碗麵擱在桌上,「還愣著做什麼?快來吃啊!」
「走吧!」他推著她走向餐桌。
「你們先吃啊!」林惠玲笑道,又回到廚房去弄東西了。
「哇!牛肉麵!」杜焰雄開心的拉開椅子。「我快餓死了。」
見他唏哩呼嚕吃起面,她也坐了下來。
清郁的牛肉香氣撲鼻而來,她拿起筷子嘗了一口,爽口的滋味吃在嘴裡雖稱不上絕頂美味,可她卻吃出了家的味道。
「口味還合嗎,小紫?」林惠玲又從廚房端出另一碗麵以及燙青菜,笑咪咪的問著。
「很好吃,謝謝。」顏靜紫輕輕點了點頭。
不知是否因為碗裡蒸氣衝上來的緣故,她忽然覺得眼前浮現一片模糊的水霧。
她一直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不然當初也不會衝動的跑去酒店想殺袁永民替嵐報仇,對於杜家母子為她做的全部,她很難不感動。
這麼多年來,除了嵐以外,沒有人待她像他們如此親切。
只是,感動之後又如何呢?
她仍有她的任務和執念,而他,終究還是她所厭惡的黑道中人。
待她從他身上弄到袁永民的記事本後,他們或許便不再有見面的機會了吧?
不知為何,這樣的認知讓她的心情變得有些低落……
※※※※※※
吃過午餐後,她以想盡早替他工作為由,拗著杜焰雄帶她出門。
因為不曉得他會把證物放在哪兒,只好想辦法增加與他相處的時間。
本來杜焰雄是有些不願的,因他原先的打算是將她留在家裡陪母親,且他總覺得將她帶出門不太妥當,可母親卻堅持要他把她帶在身邊「照顧」,向來不違背母親意思的他也就照辦了。
他先帶著她去換了小一號的衣服,接著才將她帶至公司。
只是當到了他上班的「公司」,顏靜紫真的愣住了。
瞪著眼前忙碌的人群,許多穿著「偉然保全」衣服四處走來走去壯碩的男人,這情景是她怎麼也料想不到的。
「偉然保全」,這家在中南部最大的保全公司她當然聽過,許多名人或是高級住宅甚或是銀行都喜歡聘用偉然保全的人,想不知道也難。
可她怎麼也沒料到,這像熊一樣的男人,竟會是這間保全公司的負責人。
她還以為……她還以為他要帶她去的公司,是類似袁永民的酒店或是賭場之類,卻沒想到還真是一間看起來似乎正派經營的「公司」。
站在這裡,她忽然覺得自己來到了巨人國。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比所有眼前她看得見的人都矮了半個頭以上。
「頭兒。」經過的員工匆匆向她身旁的男人打過招呼後。便準備離開,卻在眼角餘光瞥見她的存在時,驚愕的張大了嘴。
「嗯。」杜焰雄只是點點頭,握著她的手仍不放開。
「頭頭頭頭兒……那那那那那是……」那名員工一臉呆滯的望著這原本完全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生物……女人。特別是在見到她和頭兒居然手牽著手後,更是嚇得魂不附體。
這這這……怎麼大白天就見鬼了?
一路上受到很多相同待遇,開始有點習慣這種情形的顏靜紫,已經不會想試圖釐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看什麼?還不快去工作!」不喜歡自家員工老盯著身邊的小女人,杜焰雄不耐的道。
唉,就是這樣,他才不想帶她來的。
全公司裡都是大男人,何時曾出現像這樣水靈靈的水人兒了?
再加上他的緣故,她馬上就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令他有種心愛的寶貝被人搶了的錯覺。
「是、是……」明明身高也有一百八,卻在自家上司面前矮了一大截的男人忙道,速速溜走。
「這是……你的公司?」她隨他走進了辦公室。
「表面上是這樣沒錯,但其實我只是替老大打理這公司罷了。」杜焰雄解釋。
他並無經營一家公司的才能,有的只是有如野獸般的直覺,以及識人的本能。
他或許不懂那些複雜的商場策略,但看人的眼光卻精準無比。
哪些案子該接,哪些不該接,什麼事該讓什麼人去處理,依憑著他的本能與直覺,再加上老大派給他的優秀人才,這間原本只是玩票性質的保全公司就莫名其妙的被做起來了。
「那為什麼你的員工見到我都是這種表情?」現在想想,昨晚杜夫人見到她時也是類似的臉色。
「這……大概是因為我一向討厭女人吧!」他想了想,不太好意思的承認,「我沒辦法忍受跟女人共處一室,所以這間公司裡沒有女職員。」
真的不是他有性別歧視所以不聘請女員工,關於這點他也很無奈。
幸好老大英明,沒故意硬在公司裡安插半個女人,他才能安然的度過這些年。
討厭女人?顏靜紫低頭瞧了瞧兩人牽得緊緊的手,覺得他的話實在很沒說服力。
「難道我不是女人?」如果她沒記錯,他們不但已經「共處一車」兩回,也「共處一室」許多次了。
他覷了她一眼,「你不一樣。」
在他心目中的分類裡,她從不屬於他所定義的「女人」那一項……雖然她從頭至腳、全身上下,都徹徹底底的像個女人。
他不明白心中那微妙的心思,只曉得自己絕不願輕易放開這個對他來說如此特殊的人兒。
「……」顏靜紫不想曲解他的意思,以為自個兒在他心中的份量已超越性別,她沒有回話,只是不自在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失去了大掌溫度的小手,在接觸到冷空氣時居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顏靜紫微微歎了口氣,無力的發現原來他在不知不覺間,竟已悄悄的瓦解了她的心防。
怎麼會這樣呢?他們相識不過一天的時間啊!
「小紫……」杜焰雄喚了那個午餐時他第二次聽到,並曾暗暗發誓絕對不會再忘的名字。
他再遲鈍,也看出她刻意的疏遠。男女的情事是他不曾接觸過的,卻不免仍有些失落。
「你喜歡我嗎?」顏靜紫抬頭望向他,忽然問道。
「呃?」這問題來得太突然,嚇了杜焰雄一跳。
他……喜歡她?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知道自己對她確實不一樣。
明知她是女人,他不但不討厭她,反而想多與她親近、想對她好、想保護她不受傷害,這算是喜歡嗎?
「……大概吧!」他想了一下,很認真的道,「我想,我應該是喜歡你的。」
他一向喜惡分明,愛什麼、討厭什麼,都清清楚楚表露在外,從不曾想過掩飾。
而現在,他認為自己應是喜歡她的。
或許,比喜歡還更多一些……
「可是你根本就不瞭解我,不是嗎?」她看著他,歎道,「你不知道我是誰、不曉得我從哪來、不清楚我接近你是不是有企圖,你連我的身份也沒查證,說不定其實我連姓名都是騙你的,接近你是為了害你,就這麼隨便信任我,不覺得很危險嗎?」
「我知道你不是。」他說得篤定,「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從哪來,就算你告訴我的是假名也無妨,我很清楚你不會害我。」
「你……」她真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回答。
若今天她的確是為了殺他而接近他,就像她想對袁永民做的那樣,他也會這麼傻呼呼的任由她接近,最後被她殺了?
俏臉因惱怒而有些泛紅,顏靜紫卻沒意識到當自己有了這樣的想法時,其實早已不打算對他不利。
「別替我擔心,小紫。」看出她的擔憂,他笑了笑,腦筋難得靈光。
「我才不是擔……」驀地明白自己的確是在擔心他,她更是氣悶不已,「你也沒問過我有沒有男朋友。」
男朋友?
這三個字傳進杜焰雄的腦中,莫名的產生某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你有嗎?」其實他原本沒有想那麼遠,只是純粹發現自己很在意這個才認識不久的女人而已。
可經她這麼一提,他還真開始介意起來。
「有。」她冷冷的道,惡劣的想看他那總是盈滿單純熱切的眼神黯淡下來。
「是哦?」他的語氣果然變得有些失落,「那麼,你喜歡……不,你愛他嗎?」
「很愛。」她咬牙,腦中驀地湧現這幾年來和嵐相處的點點滴滴,心狠狠的痛了。「我很愛他。」
「小紫……」杜焰雄憂心的喚道。他無暇顧及自己的難過,因為她痛苦的神情更早一步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我很愛他……」她喃聲道,忽然覺得很冷,冷到她必須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可是……他卻走了,永永遠遠的離開我了。」
原本她是想說出自己有男友的事,好讓眼前的男人死心的,可當想到嵐、想到前些日子見到的照片,就無法克制自己說出嵐離開她的事實。
「小紫!」他不捨的抱住了她,溫熱的胸膛瞬間暖了她冷得打顫的身體,「你哭出來吧!」
哭出來?她為什麼要哭?
她顏靜紫從來不會為誰哭的,自嵐過世至今,她可不曾為他掉過半滴眼淚。
雖然她很愛嵐,也恨極那個虐殺了嵐的混蛋,但她從小獨立堅強慣了,眼淚對她而言,只是一種用以達成目的的工具……就像她昨晚騙倒這頭抱著她的笨熊一樣。
可是……現在流過她臉頰的液體究竟是什麼?而那嗚咽的低泣聲又是從哪兒傳來的?
「他死了……」她語音破碎的道,「就這麼丟下我走了……」
「別難過了,我想……他不是有意的。」杜焰雄無措的輕拍著她的背,「沒有人會捨得離開你。」
如果她是他的,他才捨不得讓她難過呢!
他的安慰儘管笨拙,卻很受用,顏靜紫放任自己在他寬厚的懷中哭泣發洩。
和纖瘦的嵐不一樣,眼前這男人生得很高壯,彷彿能夠順天立地似的。他的懷抱也和嵐不同,卻同樣令她感到心安。
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就是能肯定,自己只要在他身邊,這男人便會用盡全力保護她。
杜焰雄真的待她很好。
倘若……他不是黑道中的人,她會喜歡上他嗎?顏靜紫的腦中忽然浮現了這個疑問。
她先是一怔,隨後苦笑搖頭。
明明上一刻還在為另一個已離她遠去的男人哭泣,怎麼下一秒她竟想起這樣荒謬的問題來了?
從杜焰雄奉了紀端河的命令,出現在夜上海酒店並「救」下她的時刻起,不就已注定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能嗎?
「對不起……」她以他聽不見的聲音,悄聲的對這個出借胸膛給她的男人道。
她利用他對她的善意,在他懷中悼念過去。卻又無法允他一丁點未來,手段卑劣得連自己都瞧不起。
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等順利拿到留在他身邊的證物後,她就會離開他……然後從此不再相見。
所以……顏靜紫閉上眼,將臉埋入男人的胸前。
這懷抱,就再借她久一點吧!
久到當分離那一天來到時,她能夠平靜的揮別嵐存在的過去,並踏上沒有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