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龍,首惡也。
貴州南村。
馬蹄雜沓,尖叫聲四起,怵目驚心的鮮血一攤攤的灑落在雪地裡,赤白艷色的看來十分恐怖。
小小的南村,經過屠殺後,死傷無數,殘留下來的只剩老人與婦孺。
「快清道、快清道,汗帝駕到,汗帝駕到了!」忽地,前方有人騎著快馬緊急來報。
「什麼?汗帝來了」此州的斷事官臉色一變,登時丟下一顆才新斬的頭顱。「快,快清道,恭迎汗帝駕臨!」
幾個地位較低的保長這時也猛然回神,趕緊命令手下移開滿地的屍首,收拾血道迎接汗帝聖駕到臨。
汗帝親領的鐵騎軍行動迅速凌厲,前頭才報,後頭帝軍已到,眾人趕緊跪滿道路一側迎接。
在一片飄揚的王旗中,一抹高大的白色身影在鐵騎的簇擁下現身,他撫了撫噴著熱氣的駿馬後,炯目掠了四週一眼,神采犀利,看不出來有絲毫長途跋涉的疲憊感。
哲勒沐利落的躍下馬背,純白靴子踩上尚存血跡的泥地。「誰是斷事?」聲音低沉而肅冷。
「臣……穆勞德叩見汗帝。」斷事官趕緊移動身軀,伏地叩首。
他冷哼一聲,「就是你。」
這冷冷的三個字教穆勞德牙齒打顫,驚得不敢抬頭。「汗帝……」
「有事進帳再說。」他驀然丟下這句話。
「可是……時間倉卒,臣尚未備好王帳——」穆勞德愣了半晌才想起這事,可是話未說完,眼前的白靴不見了,他猛地回身望去,赫然發現不過短暫時刻,王帳已然架好。
他瞧直了眼。這汗帝身邊的都還是人嗎?動作竟這般神速,難怪汗帝能戰無不勝,聲勢雷霆萬鈞了。
他還在發呆,一名汗帝親從抬腿踢了他一腳,他這才收回了驚異,抹了臉上的汗一把,快步跟上。
王帳外部架好,但內部尚未收拾妥當,但動作已經快得教人咋舌了。
哲勒沐落坐在暫時先鋪上的狐毛座椅上,穆勞德進帳後,立即跪在他身前,而身後則跪了二十幾個南村的保長,他們個個驚惶不定,誰也沒料到汗帝會親自駕臨這個小地方,此地還不巧的發生動亂之事。
「說,怎麼回事?」王座上傳來讓人頭皮發顫的聲音。
穆勞德頭伏得更低了。「啟稟汗帝,南村漢人集體造反,臣已鎮壓了。」
「何以造反?可是你們看顧不周,才讓他們有機可趁?」哲勒沐的聲音不輕不重,可是字字讓跪地的眾人面如死灰。
自從汗帝入主中原稱帝后,即禁止漢人擁有鐵器,還規定十戶為一保,由蒙古人擔任保長,嚴密看守漢人的一舉一動,如今居然還發生漢人暴動事件,讓他這個斷事官難辭其咎,非落個督導不嚴、放縱造反的罪名不可。
「汗帝恕罪!」穆勞德惶恐的頻頻叩首。
良久上頭都沒再出聲,這使得他更加不安,就在他汗滴滿地之際,終於有聲音傳來——
「穆勞德,朕暫不治你放縱造反之罪,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沒錯,南村距離七山不過十里,是咱們製作兵器的軍事重地,據報已教造反的漢軍攻佔,朕要你任先鋒,領著親兵夜伏而至。」
「什麼,七山被據?」穆勞德大為吃驚。聽到有將功贖罪的機會固然大喜,但七山失守可不是小事,自汗帝入主中原稱帝以來,不時傳來漢人反抗統治的動亂事件,然而像這般攻佔重要的軍事用地,這還是頭一遭,難怪汗帝會突然出現在南村了。「七山地勢易守難攻,請問對方有多少人?」
「近兩千。」
「近兩千」他為難的道:「可是我駐在此地的親兵只有五百人!」
「夠多了,朕就是要讓他們輕敵,以為他們對付的只有五百人。」哲勒沐冷笑的說。
「啊!」穆勞德瞬間醒悟為什麼汗帝不治他們的罪了,因為此刻他們負有誘敵之用,才得以逃過論罪,不禁呼出一口氣。
「下去調度你的人馬準備出擊!」他發出王令。
「領命!」得以保全性命,眾人這會可是鬥志高昂、殺氣騰騰了。
烈陽高照,冉璧璽將手擱在額上遮著光線向上望去,眼前是高壁懸崖,由上頭滾落非死即傷。
而這人,好命大啊!
她蹲下身,把用荷葉汲回的溪水一小口一小口的餵進他口中,沾潤他被曝曬得乾涸的雙唇。
這人由那麼高的地方跌落,全身居然只有幾處出血擦傷,外觀上沒什麼大礙,不過這一身衣裳可就慘不忍睹了,興許是滾落時身上的衣物教樹枝、石子給勾磨撕破得已完全看不出袍子原來的樣子,但再破損也無所謂,能保得住命才是萬幸。
只是這人從昨晚她發現時,就已躺在這裡了,過了那麼久的時間都還沒清醒過來,他不會有事吧?
此地她不宜久留的,然而他若不醒,她不能放心離去,怕他醒來後求救無門,況且此地荒僻,若沒人看顧遇到野獸覓食,那可就慘了。
「喂,你醒醒吧,醒醒吧!」她輕拍他的臉龐。
拍了幾下沒醒,再拍幾下還是沒醒,她抿了粉唇,伸出拇指朝他的人中用力按壓下去,她見住在隔壁的李大夫都是這樣對付中暑昏倒的人的,她如法炮製,也不知有沒有效,試了再說。
「大膽,妳做什麼」
她才壓了一下,要再使出第二次力,這人倏然睜眼了,而且一醒來就橫眉豎眼的,像是她犯了什麼大不敬的罪狀似的。
她嚇了一跳,趕緊將手收回。「你醒了!」她這才發覺這男人睜眼之後,他整張臉都威凜了起來,還飄出陣陣的陰肅之風,讓人直想逃之夭夭。
哎呀,這人的殺氣怎麼這麼重?
「妳是誰?」哲勒沐乍醒,寒霜般的瞳眸凝盯著灰頭土臉、骯髒至極的她,他聲音雖極度乾啞,但那口吻依舊冷冽得不可一世。
她原本就是蹲著的,方才教他嚇得屁股跌地,這會屁股拖著地,刷刷刷先移退了兩尺距離再開口。「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別對我凶。」她馬上抬出恩人的身份,希望他態度能友善點。
真是的,這人好凶,她膽子小,不禁嚇的。
他倏地黑眸細瞇,「救命恩人?」
「是啊……我想你是從懸崖上跌落的,我看顧了你一晚上,還餵你喝水,才讓你醒過來的。」
他臉色沉凝下來,細想昨夜發生的事。七山一役,他不慎突然遭到偷襲,失足落崖,此刻他的失蹤,想必現下已讓一干人亂成一團。
他懊惱不已,雙臂撐地要起身,驀然卻臉色一變,咬牙悶哼一聲又躺下,那表情極為痛苦。
「你怎麼了?」見他這模樣,她忘了害怕,立即上前關切的問。
哲勒沐懊恨至極,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有辦法說話。「蠢女人!」可這一開口竟是罵人。
冉璧璽皺了眉。這人脾氣真壞!她原見他沒有什麼嚴重的外傷,以為他沒事,可這會瞧他的模樣定是傷到內裡了,他痛就痛,幹麼罵人
她想回嘴抗議兩句的,但見他緊抿的雙唇,給人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膽小如鼠的她,想說的話又打消了。
算了,身子有傷的人難免脾氣不好,她不與他計較了。「你是誰?我找人來救你。」不想與他多耗,只想趕快找到人接手照顧他,之後自己就得快快離開了。
他勾起唇,冷睨著她。這女人看似單純,但如今他負傷在身根本動不了,身邊又無護衛,若說出身份,難保不會有個萬一。
「不用別人,就妳留下伺候。」他估計要不了多久,庫開就會找到他,為減少身份曝光後的危險,他只要留下這女人暫時照顧自己就可以了。
伺候?瞧這人說得多不客氣啊!她秀眉擰了又擰,「你這人說話一向這麼高高在上的嗎?我可不是你的奴——」
「去打水,朕……我都快曬成肉乾了!」哲勒沐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模樣十分囂張。
「我不能留下來照顧,你還是告訴我你家人在哪,我想辦法通知他們來。」她無奈的告知。
「妳說什呢?」她居然敢丟下他!
冉璧璽見他一臉震怒,竟讓她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我……我不是不想照顧你,而是我不能留下……」她尷尬的解釋。
「為什麼?」他聲音沉了沉。
「有人在追緝我……我不能不逃,若在此地逗留太久,很危險的……」
「妳是逃犯?」
「不是,我不是逃犯……不過……也差不多了。」她忽然又沮喪了起來。
哲勒沐瞪了她一眼,「不管妳是誰,留下,別教我再說一遍。」
這傢伙到底是誰啊?這麼自以為是!「你——」
「水,去打水。」他疲累的閉目,傷勢真的不輕。
她想拒絕的,但見他雙唇又乾裂開來,應該很痛吧罷了,就先幫他汲水來再說。
冉璧璽乖乖的用荷葉再汲了水來,輕巧的餵進他傲慢的嘴裡,喂完水,原想要走的,見陽光毒辣,他躺在烈陽下肯定會曬得難受,心想他身上有傷,最好別隨便移動,況且他人高馬大的,她也搬不動,算了,再陪他一會吧!她拿起汲水的荷葉當成傘,撐在他的頭頂幫他遮陽。
這一遮,兩個時辰過去,他嘴唇沒那麼干了,可她自己曝曬在太陽下,就真苦了,好不容易等到日頭逐漸偏西,陽光沒那麼毒辣,她才放下荷葉,捏捏撐得酸疼的手臂。
她才起身動了動,發現連腳都蹲麻了,她低低的痛呼一聲,揉了揉小腿肚,好些後,才又重新站起身,瞧瞧天色。該走了——
「去弄點吃的來。」
身後又傳來不客氣的吩咐。這男人怎麼那麼會選時間?她才剛要走,他就睡醒了。
她氣呼呼的回身,「你——」
「我餓了。」
她愣愣的瞅著他瞳眸中顯露的強勢。好吧,為他弄些吃的來,應該不會耽誤太久才是。
「你等會吧。」她吶吶的說,心裡忍不住有些氣惱自己的軟性子,只要別人比她凶,她就會妥協,難怪身旁的人老笑她沒用。
說要去弄點食物,可獵捕動物她當然不行,只好摘些野果子回來。
「這是什麼?」哲勒沐盯著她捧在手中洗淨好用荷葉盛著的東西。
「應該是野桑之類的吧,我吃過,有點澀,不過沒毒的。」她道。
「妳不會射獵是嗎?」他不滿的問。蒙古女人個個爽利,不會打獵的幾乎是沒有,而這女人——他皺足眉頭。還真不中用!
「這是我辛苦采的,你不吃算了。」教他不屑鄙視的眼光惹惱了,她縮回捧到他面前的野桑不想給他吃了,可驀地,她的手腕卻被他給扼住。
「這怎麼回事?」他瞥見她捧著桑果的雙掌上滿是擦傷,微訝的問。
冉璧璽的小臉微微泛紅,「沒什麼啦,採桑時不小心摔倒了。」她笑得有點尷尬,感到有些丟臉。
「連采個桑都……還真是笨手笨腳!」
沒說一聲謝就算了,還譏笑她,這人真可惡!「對,我就是笨,你別吃笨女人采的桑!」她氣呼呼的嚷道,真是覺得委屈。
此時寒峻的眼眸瞧著她一副嬌嗔委屈的模樣,唇角竟莫名的往上勾起。
取過桑果丟了顆進口裡,隨即又立即變臉的吐出。「妳竟拿這種東西給我」他說翻臉就翻臉。
「我說過這有點澀的,但也不至於難以入口吧?」這傢伙的反應會不會太誇張了?
「哼!」即使長年在外征戰,他的飲食可是有專人打理,再艱難的環境裡,廚子也不敢拿出這麼難以入口的東西教他果腹,這女人真是放肆得可以!「再去找過像樣點的食物來,別再惹惱我。」他下令道。
冉璧璽瞪著他,真的生氣了。「我要走了,你若不吃,儘管餓死吧!」
他看似假寐,其實一直觀察著她。
咻!
咻咻!
「可惡!」咻咻咻!
她沒走,下午拿著荷葉為他遮陽,這會入夜荷葉變成她的扇子,既為他搧風,也為他趕蚊子。
任勞任怨,這丫頭還真是蠢,在不曉得他真實身份的情況下,要她不准離開,她就乖乖的待下了。
不只如此,她還想辦法抓了只野雞烤給他吃。他回想起她將雞抓回來時,滿身狼狽處處,手腳跌傷,顯然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擒得這隻雞的。
這丫頭有點傻氣,還多了點義氣,似乎真怕他會死在這荒郊野地裡,明明急著要走,終究還是留下照顧他了。
突然,他臉上多了塊紅布。她在幫他擦臉
「喂,你的親人當真晚點就會尋來嗎?我跟你說,我再不走是不成的。」月光下,她細細地擦拭著他髒污的臉龐。
「嗯。」
「『嗯』的意思是我可以走嗎?」
「不是。」
冉璧璽焦急的歎了口氣,「你會害死我的!」
「我此生害死的人不計其數,不差妳這個。」
「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她愕然,這人到底有沒有良心啊?
她正愕愣著,手上的紅布剛好就擱在他的鼻息間,讓他呼吸困難,氣惱的拍開她的手,又想發火。
「滾到一旁去!」他粗暴的說。
「要我滾我就滾到天邊去,你自己留在這吧,我走了。」她起身,這次是真真正正不想再理會他了。
「妳上哪去?」見她真要走遠,哲勒沐叫住她。
她沒理他,腳步停也不停,他見狀怒極。從沒人敢無視於他的命令,這女人死定了!等自己的人一到,他立即要人追上誅殺!
夜深暗寂,只剩風聲呼嘯,他被迫躺在這荒地上,動彈不得,若他的第一勇將庫開再不來,他連庫開也想殺!
不久,他聽見了腳步聲。
這不是人的,是野獸!
他倏然轉首。是土狼,一頭看似極為飢餓的土狼!
他心臟鼓跳了起來,他堂堂一個征戰無數沙場,雄霸天下的霸主,若最後下場是死在一頭畜生的爪牙下,這種死法簡直讓他怒不可遏!
眼見那畜生一步步逼近,他一股怨氣難忍,陰沉的瞪向那頭狼,那眼神竟教磨牙的餓狼縮瑟了一下,但「美食」當前,土狼終究在縮退一步後,再度咧開利齒要撲上去——
「走開!他不能吃,你找別的食物去!」就在這當口,忽然衝出了一道身影擋在他身前,隨手抓著地上的石頭砸向土狼。
土狼受驚,退了幾步,瞧見面前的女人個子小,瞧起來比躺在地上的那個似乎還好對付,牠轉而攻擊她。
她心驚,抱起地上最大一顆的石頭,在土狼撲向她時敲上牠的嘴。土狼吃痛,張著滿是血的嘴在地上嗥呼了幾聲,接著對她發出了比方才更為凶狠的嚎叫,那模樣恨不得想一口咬斷她的喉頭。
冉璧璽害怕得渾身不住發抖打顫,連抱石頭的力氣都快沒了。「你……你別過來,我拜託你別過來,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請你原諒我……不要過來……」她竟向土狼求饒了。
那頭狼在齜牙咧嘴一番後,後腿一蹬,直撲向她,她嚇得倒地,那狼撲在她身上,張口要咬下——
「滾!」
她身側爆出了一聲狠戾的怒吼。
那狼一頓,收起利齒的看向發出聲音的男人,然後,牠畏懼得眼神瑟縮了。
土狼的雙腿還壓在她身上,她可以感受到牠居然在發抖,好像……好像看見了什麼比自己還兇惡之徒……
最後牠很離譜地夾著尾巴,落荒而逃。
在土狼低嗥奔逃後,冉璧璽錯愕的轉首,瞧向他一看,她也忍不住的起了一陣惡寒。這不是一雙人的眼睛,這是獸目,會冒出異色紅光的野獸之目!
那抹艷紅教人膽寒,陰狠得令人心顫!
她一窒,想起這雙眼像極了各種繪冊裡的陰鷙惡龍……
「妳這女人怎麼又回來了」見她全身顫慄,以為她教土狼嚇壞了,哲勒沐出聲喚她回神。
「我……我……」她驚覺才一剎那,他雙眼恐怖的紅光不見了。她剛才不會眼花了吧……不,不會是眼花!他真露出了讓人窒息的目光,這才可能將凶殘的餓狼嚇跑,所以,這人應該比餓狼還可怕吧!「你……身子不能移動,我不放心,擔心你夜裡會有危險……」
「所以,妳根本沒走,就守在不遠處?」他瞭解的望著她,眼裡也多了幾分深思。「衝過來救我時,妳難道不怕死?」
「怕……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吞下肚。」她餘悸猶存的說。
其實她也沒有多想就衝出來了,現在認真想起,她膽子奇小,會有勇氣出來救人,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哲勒沐幽邃的黑眸閃過一絲莫名的異樣神色,須臾後,他淡聲道:「妳身上都是土狼的唾液,去清洗一下吧!」
她低首瞧見自己胸前的黏稠物,頓時也覺得噁心死了,花容失色的跺了跺腳,趕緊跑向不遠處的小溪邊去打理這一身的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