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剛升上小學六年級的秋天。
黃昏時分,她換下私立貴族學校的制服,坐在有隔音設備的琴室裡已經好一會兒,心思卻被客廳傳來的高分貝爭執聲牽引著。
「什麼?!把廚娘、司機、園丁一個個辭退了不打緊,現在還想把這房子賣了?」說話的是宋家的女主人,她一輩子都在富裕的環境中過日子,從來沒想過身邊理所當然存在的一切,竟會有轉眼成空的一天。
「先把房子賣了應急,你和湘湘搬回娘家暫住一陣子,等我東山再起——」
「東山再起?要等到什麼時候?」女主人哭嚷著:「之前已經向我娘家借了那麼多錢,現在還要我搬回去住,這像話嗎?不如我帶湘湘直接去跳海算了!」
「你、你就這麼不懂事嗎?忍耐一陣子就過去了!」
「忍耐?要我忍耐也就算了,但湘湘呢?她才剛上小學六年級,是我們唯一的女兒,我不能讓她受任何苦!」
「我知道,我也不想呀!可有什麼辦法?都到這個地步了!」
「總之你自己想辦法,別想打這房子的主意!」
大人的爭吵持續進行中,她停下練琴,幼細的手指輕擱在黑白鍵上。即使試著想把耳朵關上、集中心思,可越來越激烈的叫罵與哭聲,教她心頭益發不安與難受。
父親是大型營建公司的老闆,身為獨生女的她,自小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雙親的疼愛不在話下,她擁有最豐沛的愛與從不匱乏的物質生活,遵循專家規劃的頂級教育課程學習,是眾人口中的千金大小姐。
本應是幸福快樂的家庭生活和童年時光,在這半年來卻漸漸變調了。
先是家裡的傭人一個個不見,接著,來訪的客人臉色奇異,父母親開始出現大小爭執,起初還會刻意避開她,這幾天卻是毫不在意,不但從臥室吵到客廳,甚至當著她的面也可以繼續吵。
她隱約知道是家裡的經濟狀況出了問題,可究竟有多嚴重,竟然需要賣掉房子?那她心愛的鋼琴呢?也會被賣掉嗎?
不要……
宋於湘的眼眶紅了,再也無心練琴,索性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合上琴蓋,拉上蕾絲套,然後轉身走向窗台。
嬌小的身子不失優雅地倚著窗邊,圓眼望著窗外風景,小手撥弄著精緻的緹花刺繡窗簾,她猶豫著要不要出去向父母親問個清楚時,一抹瘦削的身影從外牆經過,走向靠近廚房的後門,讓她不由自主分了神。
她認得那個男生,很久以前便見過他,大約比她高幾年級,印象中常常是個老婆婆帶著他,奮力推著手推車到家裡來。
宋家生活向來奢華,相對地汰換的物品也特別多,廚娘常說這對祖孫很可憐,住在隔條街尾的鐵皮屋裡,僅靠撿拾廢棄物換取微薄收入維生,因此總會將舊衣物和可回收的物品留給他們,甚至有時也會打包宴會後剩餘的餐點,讓這對祖孫帶回去飽餐一頓。
她記不住小男生的長相,只記得他的臉上總是揚著笑,好像毫無煩惱。
那張笑臉已經出現了好幾年吧?她皺了皺細緻的眉。
自從小男生升上國中後,老婆婆很少再來,經常是他自己前來敲門,但無論這對祖孫的生活過得多可憐,事實上和她並無直接關係。
可是,如果這個房子真的賣了,他們是不是就一無所有?若母親又不願投靠娘家,那該怎麼過日子?無家可歸的她是不是也會和這個男生一樣?
不要——她不要變得和他一樣!
她、她討厭這個男生!
莫名的恐懼轉化成幼稚的舉止,讓她顫抖地打開琴室,衝動地走到後門,用力拉開門閂,仰著頭,一張小臉瞪著來人。
國中生沒料到會是宋家大小姐親自來應門,而且那張嬌嫩的小臉明顯染著怒意。
是不是吵到她了?他急忙解釋:「我只是想來問看看有沒有不要的——」
「沒有!」瞧著他縐巴巴的制服,她氣極了。「喂,收垃圾的——」
男孩沒有回答,只是怔怔看著她。
「你——你以後別來了!」宋於湘氣呼呼地說。
靜默許久,男孩終於開口。「為什麼?」
「反正……反正就是別來!我不准你再來!」她不想被他發現家裡的窘況,更害怕自己有一天和他一樣……
「聽見了沒?你這——」她奮力丟出惡毒的話語。「收垃圾的!」
他沒有答話。只是望著她許久,才默默推車離去。
關上門,宋於湘哇地哭了。
即使被捧在手心裡長大,可她從不蠻橫驕縱,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這麼狠毒惡意的話,一切都是因為過度複雜混亂的情緒,但說出口以後,心頭卻一點也不好受。
她這才明白,原來傷了別人的同時,也傷了自己。
該向他道歉嗎?可他還會來嗎?
怎麼辦?
越想,眼淚越多,她哭得更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