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留人醉 8
    王府內張燈結綵,映滿紅光的府宅內四處洋溢著吉祥喜色。魚貫進出的僕奴們個個也笑逐顏開,只慶幸遼國數年沒見的隆重場面讓自個兒親眼見著了。管事的奴婢們可是一點也不敢大意。今天可是最後收尾關頭了。明天,可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今個晚上一夜不睡自是不用說的。王爺的婚事,哪容得出丁點紕漏。

    可宅院內有一個人,卻似乎與這熱鬧有些格格不入。這滿目繁華意味著什麼?她真的想嫁嗎?做新娘——自小便沒有過這樣的認知,所以對通常女孩子家萬分期盼地穿著繡金嫁衣做新娘並無特殊情感。今後便要與那個叫耶律童其實還是莫昔童的人過度一生了。她願意嗎?在這與金陵完全不同的北方國度,連風刮在臉上都異常粗硬、生冷。她甚至還沒習慣這裡,就要從此扎根了?恍惚中,心底有個模糊的「不」字越來越濃。手,下意識地撫上那塊被體溫所燻熱的紫玉來。

    若是做了他的新娘,那大喜前一日,晉王府內會不會也是這般喧鬧?他這個做新郎的也會整日忙著與皇帝商量軍機大事而冷落自己未過門的妻子整整一星期嗎?他不會。李從穎知道。但耶律童卻這樣做了。確切地說,自她允婚的那日起,便再也未見過耶律童。不知是不是因為無意間提起的滋麗勾起了他心底的隱痛。不見也好,他是莫昔童時,她不曾為他動容;他是耶律童時,她仍不曾為他動容。她的所有早已留給了第一個撥動她心弦之人。

    「公主。」想得正出神,被丫環的呼喚擾亂思緒。

    想必又是有什麼新娘的配飾要她親自定奪。拿一雙溫和的眸望向問話的丫環。原本平靜寧和的雙眸在觸到丫環的瞬間倏地因驚詫而瞪圓,目光定定地落在丫環髮髻旁斜插的金簪上。這……這簪……她再熟悉不過了。這支簪是十歲壽誕時父皇送她的慶生之物。從小到大,她只得了父皇這一樣賞賜,雖只是普通的金飾,她卻一直視若珍寶。它,明明應該在趙光義手上的!那日她親眼見到他將這金簪藏入懷中的。這簪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而且還是插在這丫環的頭上。

    努力克制著聲音的顫抖,急聲追問:「你這簪是從何得來的?」

    這南唐的八公主一向溫柔緩和,現如今突然變得異常激動,丫環也被嚇到了,只道是公主責怪她一個下人竟然佩戴昂貴的金飾,慌忙解釋著:「公主,這簪是奴婢在集市地攤上買的。並不是金的。不值錢的。」

    「地攤?」自己的那支簪如何會淪為地攤貨?但若說不是,這簪與自己那支卻又十分相似。想自己那支金簪是父皇親手設計,命御用金匠精心打造的。這地攤上的簪想仿製,沒有原簪做樣子,也不可能仿得出來呀。

    「沒錯。這簪賣得可好了。啊!」丫環突然憶起什麼似的掩唇驚呼,「我想起來了,那攤主說,這是南唐公主用過的簪……」這就是公主大驚失色的原因嗎?難道這簪真是她用過的?可地攤上明明有好多支相同的呢,誰知道哪知是公主用過的。

    「能讓我看一下你的簪嗎?」勉強擠出一個笑來,臉色卻仍是失了紅的蒼白。為自己可能觸及到的真相而越發提心吊膽。

    接過丫環遞上的髮簪。做工雖然粗糙,但毫無疑問,是完全按照自己那支仿製的。將簪子移至窗前,不出所料,那縷空處並沒有鐫著「穎」字。

    將簪子還給丫環,卻已然沒有了食慾。

    他來了!雖然他不該也不能來,但他還是來了。而且用這樣一個巧妙的手段告訴自己。她該埋怨他的魯莽,還是折服於他的睿智?可任憑他有通天的能耐,如今是在遼國的土地上。不行!她要見他,必須說服他離開。無論如何,在耶律童沒有發現他以前,他必須離開。刻不容緩,他多留一秒,便多一分危險。

    「帶我去集市!」不理會丫環的勸攔,她一定要找出他的下落。

    「母簪?」攤主瞪大眼睛望著跟前這絕美的姑娘。難道那位神秘的大爺真會卜卦不成?他怎麼就算準了三日之內,必有佳麗來求購母簪。

    「這位姑娘,你只管回家候著。一個時辰後,自有送簪之人登門奉上。」攤主照著大爺所教,一字不漏。

    李從穎聞言,霎時臉如紙白。真的是他!難道夢中情景真會成真?她該如何阻止?她阻止得了嗎?

    「阻止?」耶律童搖頭道,「別說趙光義決定的事沒人阻止得了。本王也根本就沒想過要阻止。」

    「可是王爺……」一身黑甲的武士仍想勸說,被耶律童舉手示停。

    「我自有定奪。」說時,眼中閃過一絲渴盼。在趙光義手下做了太久的副手。每當感慨他用兵的出神入化時,內心更渴望著與他正面地交鋒一次。一想到能夠與這個叫趙光義的男人好好較量一番,他便止不住全身血液的激烈翻騰。

    「那屬下去佈置一下黑甲隊,以確保王爺明日迎娶公主無礙。」見主子心意已決,他這個做下人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銅牆鐵壁再加一個金剛罩。無論如何,不能讓宋朝的人傷了王爺分毫。

    「去吧。」耶律童頷首揮手。

    是自己太渴望還是他到了?隱隱的,耶律童嗅到空氣中隱約著他熟悉的氣息。

    「別來無恙。」低沉的男聲冷冷從門外投入。

    李從穎打了個冷戰。終於!等到他了!

    「你不該來。」她幽幽道,想抑卻仍未抑住那個唇邊的歎息。

    「是啊,我不該來打攪南唐聖女的隆重婚禮。」聲音太過冰冷,幾乎凝住了蘊含其中的怒意。

    「既然知道,你還不快點離開!」始終背對著他的人聲音也從未有過地嚴厲起來。

    他緩緩向那個魂牽夢縈的背影靠近,再靠近。幾乎都可以感覺到她緊張中的顫抖。

    「為什麼始終不敢面對我?」一直緊繃的聲音中有著不易察覺的鬆動。

    「我沒有。」虛顫的聲音盡洩她的玲瓏心事。

    「你只要喊一聲,門外的契丹兵就會將我碎屍萬段。」他給她建議。一個可以將自己置於死地的簡單建議。

    「不要!」慌忙轉過身,怕他會做蠢事。一雙眼撞到近在咫尺的那雙黑眸。久違的、令她日日思念的黑眸。她知道自己不能面對這雙眸子的,只要一遇上,她的理智便盡數潰敗。

    伸手一把將她攬入懷中,長長地吁了口氣。不是夢。他的從穎總算又回到他懷中了。

    「你知道我不會走的。除非,你還我一樣東西。」他的下頜輕摩著她的發,醉心於她散發的淡淡清香。

    夢?紫玉蟠龍!她趕緊將手探入懷中。很快便觸到那塊溫軟的玉。大大鬆了口氣。幸好,現實與夢中不同。幸好,幸好。她連連默念著這兩個字。在乎他,在乎到了幾乎忘記自己的存在。

    「你真的要討回?」她仰頭,微嗔的容顏是世上最美的風景。

    「要不回,我走不了。」再也繃不住,薄唇愉快地揚起。為她認真的反應。

    好不捨。手指輕撫著玉面的龍身。她要他走,卻不願把這蟠龍還他。早已習慣蟠龍的陪伴。睹物思人。以後的日子,若是沒了這塊紫玉,她將如何面對生活。

    「一塊紫玉而已。」脫口而出的話,引來對方不解的探望。難道……難道他要討回的不是紫玉?

    「你還貼身戴著?」眼底的點滴感動凝結成閃爍的光芒。

    「是……你究竟想討回什麼?」避開他灼人的雙眸,垂眼輕問。

    「心。趙光義的心被你掏去了。一副空殼如何回得了大宋。」他將自己的心遺落在她這兒了。所以不得不緊緊跟隨著她。天涯海角,龍潭虎穴,都沒有閃避的餘地。因為沒了她,他已無法存活於世。

    「光義……」她搖頭,不許淚水模糊自己的視線。

    「從穎,跟我回去吧!」他想握起她的纖纖玉指。誰知她卻如被電觸般驚彈了起來。

    「不!不!」不對,完全不對。她怎麼可以依偎在他懷裡和他卿卿我我。她怎麼可以讓感動的淚水盈濕眼眶。她是個待嫁新娘。明天,將有一場舉國歡慶的婚禮等著她。不遠處,南唐的復辟任重而道遠。她竟然依偎在大宋王爺的懷裡,兒女情長!

    「你快走吧。我們之間橫著的,是國仇,是家恨,是永遠無法填平的深壑。」自他懷中掙脫開來,咬唇命自己不許再鬆動。趙光義愣了愣,為她所言不假,更為那道看不見卻又著實存在的鴻溝。

    「難道你就不能……」

    還未說完便被她冷言打斷:「我不能。就像你不能拋棄你的國家,拋棄你的家人,拋棄你王爺的頭銜一般。」

    趙光義自嘲地一笑,王爺?什麼王爺。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侍衛、是百姓、是佃戶,反正別是王爺,還別是大宋的王爺就好。

    「你是嫁定莫昔童了?」苦澀的聲音問得有些艱難。

    「非遼國王爺不嫁。」她嫁的,只是一個身份,而非一個人。

    胸口如被重錘般悶痛。征戰沙場所留下的滿身傷痕全部加起來,也不及今天這痛的萬分之一。原本他的敵人只是一個國家——契丹。現在,他對面立著的,是整個世界。連她,他心底最在乎的人都放棄了自己。

    窗外忽然燈火通明,騷動不斷。他的潛入被發現了!

    「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別人的!」捂著心的手在胸口緊捏成拳。只要他趙光義屹立不倒,便不會放手!

    李從穎回頭,人已不見蹤影。幾乎是同時,一隊士兵破門而入。

    「放肆!」一聲怒喝自隊末傳來。士兵連忙兩邊閃開讓出一條道來。耶律童緩緩走進李從穎眼簾。

    「從穎,沒驚到你吧。」他問,眼神遊走於她眉眼。

    「你是指他們的闖入?」她抬眸,冷冷掃著那隊猖狂闖入的士兵。

    「我是說宵小。」他笑著,神情複雜得有些古怪。

    「王爺府哪是宵小可以輕易出沒的地方。」她淡淡應著。

    「是嗎?也對。我大遼的王府可是比他宋國的要來得安全。」他頓了頓,「希望今晚的事沒勾起你太多不愉快的回憶。」是他!那晚那個刺傷光義的人竟然是他!

    讀到她眼中的震驚,耶律童爽朗一笑,一派毫無城府的豁達。

    「早些安置吧。明天可是大喜的日子。」說完,揮手示意士兵退下。

    恐怖感自腳底漸漸蔓延全身。這個耶律童,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好可怕!

    一轉身,耶律童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趙光義,今晚本王對你已算是仁至義盡。明天,可就不會再心慈手軟了。

    莫名的,心底升起失落感來。方才聽到房內人的那番談話,他不僅沒有絲毫妒意,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那個對趙光義餘情未了的女人是自己未來的妻子,曾經讓他神魂顛倒之人。為了她,自己曾經蒙面刺殺了那個波斯舞孃;為了她,他更不惜在時機未成熟時便與宋皇反目;為了她,他更是犧牲了滋麗。一想到那個明媚的人兒,失落感便如要吞噬了自己般地強烈起來。仰頭望天,眼神定在那最亮的一顆星星上。曾經也有一雙眼睛因他而那般明亮地閃爍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抓牢,卻已不能。淡淡的悔意掠過心頭。悔自己,不該輕易讓她淪為遠隔天涯的那顆星子。

    巨大的篝火堆已紮好待燃,屆時定是璀璨若白天,各色烤肉的香味直衝雲霄;而四周無垠的空闊上將滿是載歌載舞的臣民,舉天同慶這嫁娶盛事。遠處那高而大的帳篷是特為新人準備的婚房。萬事皆備,只待他們從幽州趕到這片聖土。

    風冠?霞帔?這並不是遼國婚禮中新娘該穿戴的東西。

    丫環看出了李從穎的心事,帶笑解釋著:「王爺知道公主自幼在金陵長大,特地為公主準備了這些中原的行頭。」

    中原?他有沒有回到中原回到宋國呢?

    「公主,快喝吧。」

    「喝什麼?」李從穎自恍惚中醒來。

    丫環有些驚訝地看了看李從穎,「雪蛤玉露羹。」

    李從穎順她眼光望向自己的雙手,手裡不知何時已奉著一個小巧的金盅。

    「這是給公主路上墊饑的。」丫環不敢質疑失神的新娘,只得將剛才說的話再重複了一遍。

    「是這樣……」她揭開盅蓋,一股熱氣自盅中升騰而起。

    思緒被帶回熱氣更為濃烈的那日。整整一壺沸水,就這樣朝自己潑來。她也是在那時才始知,他的臂彎是那麼有力,他的胸懷是可以如此溫暖。如今,她的腳完好如初,絲毫看不出傷過的痕跡。但他那時眼中的不捨、語氣中的擔憂早已深烙她心,永世難忘了。

    「公主,該上路了。」

    上路?去哪裡?

    看到從穎眼中的迷茫,丫環幾乎沒驚愕到咬斷自己的舌頭。她……她該不會是把結婚的事都給忘了吧。

    「公主,該上路去皇室舉行婚禮的地方。」

    婚禮?對啊。今天是自己成婚的日子。她竟然把這個都給忘記了。除了他,除他以外的一切她原來這麼輕易就完全忘記了。

    馬車?望著眼前由黑色高馬領頭的馬車,李從穎彷彿又回到了離開金陵的那一日。那日六皇兄在她酒裡下了蒙汗藥,所以她才會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被帶進了晉王府。今日,她卻是意識清醒,神志明晰,即便頭有些昏沉,那也是昨晚一夜無眠的原因。想著,已在丫環的攙扶下,坐入了馬車。

    馬蹄踏在黃土上的聲音越來越急促,那原本遙遠的地方距離被點滴拉近。為什麼她的心如此不安?為什麼她越來越緊張?為什麼叫停的衝動幾乎脫口而出?

    突然,受驚般,一陣馬嘶後,車,急剎在原地。

    彷彿是感應到了什麼,心快速地跳動起來,驛動的聲音清晰到幾乎是在耳邊響起。是他!心,已經早自己一步認出了所屬的主人。

    「我已經放過你一次了!」

    耶律童的聲音自車外傳入。他也在車外?李從穎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實在是太魂不守舍了。

    「是嗎?」趙光義冷眼望著眼前這個已經成為遼國王爺的昔日愛將。

    「今天是本王的大婚。你若現在走,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保你不死。」雖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可當自己真正與趙光義站在敵對位置時,耶律童才深刻意識到,要與趙光義為敵,實在是生平最可怕、也最不願再經歷的一件事。這世上原來真有這樣一種人,有著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概。即使由自己率領的隊伍如此聲勢浩蕩、弓弩手的巨弓齊齊朝他拉開,他卻仍睥睨眾人、霸氣難擋。這男人難道不懼死嗎?

    「你不瞭解趙光義,莫昔童該瞭解趙光義。」他紋絲不動,似笑非笑地看著對面那個正襟危坐的契丹王爺。

    耶律童的虎軀震了震。趙光義不準備退開了。那也就是表示,即使不願意,他們將無可避免地對上了。趙光義對李從穎的感情到底深厚到了怎樣一個地步?難道是豁出性命都在所不惜的嗎?他不相信。

    「她是我的新娘。你絕無可能堂而皇之地將她帶離我大遼。」撇開國家、身份不說,單單作為一個男人,他也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妻子被別人搶走。即使她的心早就屬於他,即使他願為她賠上一條命,即使自己對她已無甚留戀。

    「今天若帶不走她,就讓我這沒用的軀殼陪著被她偷走的心,被這方黃土埋葬吧。」趙光義說著,揚唇一笑。

    陽光下,美得彷彿一尊天神般。在場所有的人都為那番感人肺俯的話而動容,幾個立在馬車旁候伺的丫環甚至紅了眼眶。

    「就算能眼睜睜看著你帶走我的女人,也不可能眼睜睜讓你帶走南唐八公主。你該知道,她等於整個南唐。」擴張疆土,讓大遼子民從此不必再飽受天災與地瘠之苦,是他身為一國之王、臥薪嘗膽多載的最終目的。

    「宋能滅南唐,不是因為南唐為李煜所領導,而是因為那是大勢所趨。你想復辟,就必須穿過大片宋土,奪回南唐重整金陵。」趙光義對天下局勢瞭如指掌,「耶律王爺,以你對宋國兵力的瞭解,你真的確信,僅憑一個天下人皆不知的聖女傳說,南唐是這麼輕易可以奪回的嗎?」

    「王爺,跟他廢話什麼。先擒住這傢伙再說。」耶律童身邊的黑甲武士突然開口,並高舉右手示意弓弩手將趙光義包圍。「不要!」李從穎聽到黑甲武士的話,立刻想出聲制止。可卻只覺得頭越來越沉重,眼睛酸痛到幾乎睜不開。迷迷糊糊間,想到那盅雪蛤玉露來。難道……眼一黑,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震天的鼓樂聲和歌舞聲由四面八方湧入耳中。她這是在哪裡?李從穎虛弱地睜開雙眼。觸目所及,白茫茫一片。白虎皮、白石桌椅、身上蓋著的也是一席白狐裘被。自己怎麼會在帳篷中?

    光義!趙光義呢?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他……難道他已經……

    「公主醒了?」遠遠地,在帳篷那頭,傳來一個陌生而略顯蒼老的聲音。

    「光義?趙光義怎麼了?」李從穎勉強撐起上身,顧不得仍有些昏沉的頭痛,脫口便問。

    「公主大喜的日子,惦記王爺以外的人似乎不妥吧。」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是埋怨還是試探。

    「他到底有沒有事?」她衝著黑暗中那個模糊的身影急急地問。見對方並不回答,她微生惱意,「為什麼耶律童不自己來見我?你出去,我要見你們王爺。」

    「同他洞房嗎?」

    聲音來自先前的方向,但那語音、語調和低沉中帶著些微嘲諷的習慣……

    李從穎微微一顫,那個令她不敢相信的名字自口中輕吟而出,「光義?」

    黑暗中的人緩緩向她走近,那熟悉的氣息讓李從穎心內的忐忑徹底化作失而復得般的驚喜,「光義,真的是你?你沒事?」

    「我沒事。我說過,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別人的。」黑暗中,只看到他閃爍的雙眸。

    「除了你,我誰也不嫁。」經過這一次,她已深刻瞭解了自己內心對他的感情,根本沒有辦法,在愛著他的同時,卻接納另一個男人,「可是耶律童……」

    「耶律童我不瞭解,可是莫昔童我卻太瞭解了。」在她昏迷之時,兩個男人已經達成了他們的默契。一個讓出自己的新娘,一個將從皇兄那裡偷出皇妃來。同時的,他們為了愛情,暫時放下了王爺的身份,「我們必須趕快離開。幸好你穿的是中原新娘的鳳冠霞帔。」

    「你們……竟然用蓋著喜帕的丫環李代桃僵。」李從穎立刻明白了外面喧鬧的由來。那些沉浸在喜悅中的人們必定還不知道,新郎早已將真正的新娘給換走了。

    「從穎,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聰明。」趙光義笑歎著,將她緊緊抱住。

    「可是光義,我們將來……怎麼辦?」她無法拒絕自己內心地接受了他,可是她卻不能這樣心安理得地去做宋國王妃,更不可能為他趙氏皇朝生育子嗣。

    「我與莫昔童約定,一月之後,帶滋麗回來換你。待我回去救出滋麗,我們找個清幽之地,結伴隱居。從此,你只是李從穎,我趙光義的妻子。我只是我,你的夫君。我們的孩子將是個平凡孩童。沒有爵位頭銜,沒有任何顯赫身份。」為了她,性命都可以不要,又何況是這些虛枉的名利。他們從此會永永遠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總算,一切的苦難都過去了。

    她仰頭,不再雲淡風輕,笑得那麼甜美而動人,「謝謝你,光義。」他送給了她一個好美好美的夢,她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從穎,這裡原該是你完婚的洞房夜。」他說著,俯身上前吻上了她的唇。這思念的味道,真是折磨人的甜美。

    「今晚,你將成為我的新娘。」喘息的間歇,他一吻一誓。雙手,纏綿地重溫著那令他神魂顛倒的每寸柔軟。

    她微笑著,順從地迎接著他的霸道。彷彿在尋覓許久之後,終於嵌上了自己命運的那個輪。

    夜,是那般短暫。轉眼,已到了天明分離之時。

    「等我。」他在她耳邊輕喃。上次一別,他們隔了那麼漫長的時間才得以相逢。這一次,又會是多久。一個月,整整三十天,她祈禱,時間能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下雪了。」李從穎倚門而立,靜望著滿天飄雪。自光義離開已是整整兩個月了。自秋到冬,這段時間她幾乎是用了一生在等待。

    「屋裡燃了火爐,為什麼不進屋坐?」不知何時,耶律童已立在她面前。

    「哦。」她淡淡地應著,卻沒有移動。

    耶律童皺起眉來。自趙光義走後,她似乎也跟著他一起回了宋國。人還好好地在這兒,魂卻早就飛到了遠處。她不再從容、不再淡定。只是這樣失神地南望著。

    「王爺,有沒有光義的消息?」還未待耶律童坐定,她便問出那句每次必問的話來。

    該不該告訴她?耶律童遲疑著。

    「有消息了是不是?」她是何等心思細膩的人,自他的躊躇間立刻察覺出不妥來。

    「從穎……」這讓他如何開口,如何將這驚天的噩耗告訴她。

    「到底怎麼了?難道宋皇扣留了他?還是他沒帶回滋麗來?王爺,你快告訴我。」宋皇。一想到那個可怕的男人,她便不寒而慄。那絕對會是個不擇手段的人。難道光義已遭遇不測?

    「從穎,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滋麗……滋麗已經回來了。」他的滋麗回來了;但是,並不是由趙光義親手交還給自己的。

    她那焦碌的小臉上頓時洋溢起期盼的光芒來,「那光義是不是也回來了?我要去看他。我該先梳妝一下才是。」

    「趙光義沒有回來。他……」決定要告訴她事實,哪怕殘忍而難以接受,「我想他永遠也不會再踏入遼土了。他,如今已經是宋皇了!」

    「什麼?」她不怒反笑,「你在開玩笑吧。怎麼可能?」

    「從穎。這是真的。趙匡胤染上怪疾突然暴斃。遺詔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由趙光義繼位。而事實上,他在朝廷中的威望一直不輸皇上,再加上他戰功彪炳……」

    耶律童的話語已越來越模糊。她沒有辦法再平心靜氣地聽下去。怎麼可能?事情怎麼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答應過自己的。他答應過自己會拋棄名利,帶著她去清幽之地隱居的。他怎麼可以言而無信?他怎麼可以當上了宋國的國君?那她該怎麼辦?難道,她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終老一生嗎?

    心,好難受。那難受蔓延至五臟六腑,整個胃彷彿都被緊揪一般。

    「嘔。」她想吐,卻因為已經好幾日未進點滴只是空將滿腹的酸澀一吐為盡。若是就這樣死了,自己會不會瞑目?她胡思亂想著,心神漸漸恍惚。

    汴京。我又回來了。

    一襲儒衫的儒雅少年駐足街頭,凝望著滿街熙熙攘攘,卻不知該何去何從。他下意識地低頭望了眼自己仍是扁平的小腹。微微歎了口氣。

    「還是先去六皇兄那裡吧。」無路可走,舉目無親的他只能投靠那個唯一的親人。

    她知道自己很不應該,竟然瞞著滋麗和耶律童偷偷溜回了汴京。可是她實在是別無選擇。她的懷孕,讓耶律童一籌莫展。掛著他妻子的頭銜,卻有了別人的孩子。那些下人詫異的眼神彷彿時時在提醒著自己的失貞敗德。更重要的是,她真的是沒有辦法去面對滋麗與耶律童的如膠似漆。隱隱地,她渴望著與孩子父親的重逢。所以這次,她決定不再被動。

    「喂!你是什麼人!」違命侯府外,兩個高壯的宋兵粗聲喝住了李從穎。

    「我……我是侯爺的門徒。特來探望於他。」李從穎連忙抱拳作揖。

    「看你是個讀書人,怎麼會和這窩囊的侯爺有牽扯?」其中一個宋兵好奇道。

    「窩囊?此話怎講?」

    「你還不知道嗎?新皇看上了鄭國夫人,將她軟禁在皇宮中了。這違命侯倒好,還整天在家做著他的縮頭烏龜。」

    「再縮也沒用了。沒看見剛才張公公是帶著酒進去的嗎?八成是賜死的毒酒。」

    光義軟禁了六皇嫂?六皇兄被賜死?天吶!趙光義,你究竟要幹什麼?

    「小哥,小哥,你怎麼了?」兩個士兵見李從穎臉上突然沒了血色,也是一驚。

    「侯……侯爺對學生有救命之恩。兩位官爺,求你們,求你們放我進去吧。就算是為他送終。」拚命咬住唇,眼淚卻還是如斷線的珍珠般撒落。

    「你小子還挺義氣的。進去吧,進去吧。看一眼馬上給我出來。」兩人見這斯文秀氣的讀書人竟然為了個沒用沒勢的王爺熱淚滿面,只道他為人忠義,因此心一軟,放了行。

    「你也知道,鄭國夫人下藥毒殺了先皇。所以賜這酒,已是聖上隆恩了。還不快……」

    六皇嫂下藥毒殺了趙匡胤?難道她和趙匡胤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將腦中那些如何也想不通、解釋不清的殘缺線索拼湊著,李從穎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原來這一切,都是六皇嫂!

    可是,可是六皇兄是無辜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六皇兄枉死。

    「住手!」顧不得自己的安危,李從穎出聲喝止。

    「八妹!你……你尚在人間?」手中已捧著酒杯的李煜,一見李從穎,驚喜地跌落了杯盅。

    「六皇兄。」哽咽著,千言萬語只化成一聲呼喊。

    「你是何人?」張公公老眼一瞇,冷冷望著眼前這個突然冒出的俊秀男子。

    「你快走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李煜慌忙推開李從穎想撇清關係,卻發現為時已晚。

    「違命侯此言差矣。令妹來的正是時候。」張公公嘻嘻一笑,招手喚人,「來呀,也給這位斟酒一杯。」

    「不,不,不可以。趙光義要賜死的是我。為什麼要牽扯我的妹妹?不!不!」李煜絕望地叫著,無奈被兩個身形高大的壯兵反縛雙手。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小太監將那杯中的酒盡數灌入李從穎的口中。

    「六皇兄,我們黃泉路上再見了。」

    李從穎沖皇兄淺淺一笑。至少路上,她不會孤單了。有皇兄,還有腹中那個未及成形的孩兒。

    光義,若你知道,我喝下了由你賜下的毒酒,你可會為我傷心流淚?你可會在若干年後,記得這世上有過一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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