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信任我!洗衣室裡,伊拉帕看著眼前的男人,臉色一沉。上一次信任別人,他遭人背叛,換來火焚的結果,過去數年,他早已學會不再相信別人。
盲目前進,也違反了他以前所受的救人訓練,但屠勤說的沒錯,沒有時間了,天快亮了,到時所有的人都會起來活動,等到那時,要救她出來絕對是難上加難。
為了初靜,他只能選擇相信這個男人。
他必須相信他。
他強迫自己鬆開箝制對方的手,屠勤立刻轉身走了出去,他快步跟上,卻不忘警戒。
屠勤像是曾經來過這裡似的,前進轉彎時,完全沒有任何遲疑。
這個男人甚至知道隱藏的監視器架設在哪個角落,他用手勢指示穿著工作人員制服的阿浪和嚴風替他們遮擋,避開了所有的監視器。牆內的坑道,全部被重新擴建整修過,麥德羅把這裡弄成一個現代化的地下碉堡。門外的走廊上,潔白閃亮沒有一絲灰塵,若不是他才剛從礦坑中進來,他會以為自己在一間高級的私人醫院。
因為天還沒亮,乾淨的走廊上空蕩蕩的,只有在角落的地方,會有高科技的超薄透明屏幕,用各種不同的語言,播放著相同的字句。
他們快速的前進著,然後屠勤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阿浪和嚴風分別擋著走廊上兩台監視器的視角。
屠勤看著手錶,確認時間,邊道:「進去後,動作快,房裡有監視器,一進去我們應該就會被安全人員發現,我估計最多會有二十秒的時間。」
三分鐘一到,屠勤就把一台機器貼在電子鎖上,沒有兩秒,電子鎖就被其解開,紅燈轉為綠燈。
幾乎在同時,遠方傳來轟隆巨響。
阿浪瞪著震動的地板,不安的咕噥著:「那個瘋女人,該不會製造了雪崩吧?」
屠勤沒有理會,只是率先推開門,伊拉帕持槍閃身進房,屠勤立刻跟進。房間裡和走廊上一樣,整齊潔白,兩房一廳的格局,有著幾樣簡單的白色傢俱,兩人互相掩護,伊拉帕走進臥房,屠勤則去檢查另一扇門。一進門,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個倒在床上的熟悉身影。
情況不對,她癱倒在床上,像個壞掉的布娃娃。
她的姿勢看起來不像在睡覺。
他的心臟因恐懼而坪然大力跳動著。
有那麼一秒,他無法動彈,然後下一瞬,他的腳自己動了起來,他快步衝上前去,只見她頹然倒在床上,雪白的頸項印著明顯的指痕,淚濕的眼已然合上。
床上的人兒,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他抖顫的伸出手,探向她頸間的脈搏,她沒有了心跳,但肌膚仍是溫熱的。
熱的。
還是熱的。
想也沒想,他立刻開始替她做人工呼吸。
他壓迫著她的胸骨,按摩她的心臟,從她嘴裡灌入空氣。
下一秒,警報聲響了起來。
「我們沒時間了!」屠勤在這時進到房裡,見到那情況,當場一愣,立刻上前,「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他喉頭一緊,低咆著,繼續替她做人工呼吸,邊用蓋丘亞語對她道:「醒過來!快點!我知道妳聽得到!」
「你們在搞什!」阿浪沖了進來,一見那狀況就咒罵出聲:「噢,Shit!她掛了嗎?」
「沒有!」伊拉帕憤怒的瞪著他道:「只是昏過去而已!」
阿浪橫眉豎目,警告道:「那就動作快點!警衛馬上就要來了!」
他一邊按摩她的心臟,一邊朝他咆哮:「來了就擋住他們!」
這傢伙說得倒容易!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槍聲。
阿浪瞪他一眼,但沒再抗議,只是飛快閃出門去。
「我去幫忙!」屠勤道:「心跳一恢復就扛她回直升機,其它等上機再說!」
伊拉帕沒有理那丟下命令就頭也不回跑出去的男人,也沒有理會門外激烈的槍戰,更沒有理會遠方那轟隆的悶聲巨響,只是一再重複相同的動作,繼續將空氣灌入她嘴裡,祈求道:「呼吸啊,快點呼吸,寶貝,拜託妳!」他不讓自己去注意別的事,不讓自己去關心時間分秒而逝,不讓自己去想她可能已經停止呼吸好幾分鐘,他只專心一意的做著同樣的事。在這一生中,他從未真正為自己爭取過什麼,祈求過什麼。他唸書、受訓、救人,都不是他真心想要的,只是順應而為,只是因為他剛好就在那裡,剛好有那個天分,剛好被旁人期望那樣做。
所以,他就做了。
因為父親的關係,他在少年時,便順裡成章的離開家鄉跟著回到美國,順理成章的進入軍隊,順理成章的成為特種部隊。
他的天賦和體格,以及父親的背景,讓他的人生,在遭火焚之前,幾乎是一路順遂的。
他是個讓他父親能夠引以為榮的兒子,讓將軍能交付責任的部屬,讓他的隊員能夠信任的隊長。
直到那件事發生,他才發現,他一輩子都在為別人而活。
先是為了父親的期望,跟著是為了將軍的期望、隊員的期望,還有那些仰賴他拯救的人質的期望。
然後,突然間,沒有人再期望他能做什麼。他還是他,但沒有人能再真的信任一個受過傷的人,他拯救了人質,達成了任務,但因為他受傷了,他完美的戰績有了污點,而那個污點就這樣烙印在他身上、臉上,時時刻刻的提醒著所有的人。所以,他失去了戰友的信任,失去了他立足的地方,也失去了對人的信任。
但,她信任他,喜歡他,甚至想要保護他。
他從來沒有試圖爭取過什麼。
直到現在。
「拜託妳,醒過來,回到我身邊!」
他粗嘎的懇求著、命令著。
一顆子彈,穿過了門,削過他的臉龐,他沒有移動,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依然待在她身邊,按壓她的心臟。
第二顆子彈,嗖地射入他的手臂,下一秒,那地方立刻湧出了熱血。
有人在一旁大聲咒罵咆哮著,打鬥從門口擴散至床邊。
他完全不予理會。
他紅著眼,全心全意貫注在她身上,停也不停的替她做人工呼吸。
「別離開我,求求妳!」然後,在經過了彷彿千萬年之後,終於,他感覺到掌心下的那顆心,重新開始跳動。她喘了一口氣,開始呼吸。一股釋然隨著熱氣,湧上眼眶。
他幾乎想將她擁入懷中親吻,但他只是閃電般抓起槍,幹掉那個衝進門裡,和阿浪扭打在一起的傢伙,然後把她扛上肩頭。
「謝了。」阿浪挑眉說,然後撿起槍,帶頭衝了出去。
門外的情勢混亂,子彈滿天亂飛,但嚴風和屠勤勉強守住了撒退的路線。
阿浪在門邊掩護他,然後跟在他身後處理追上來的敵人。
在紅眼員工的協助下,他扛著她衝過漫長的廊道,穿過洗衣室、舊礦坑,一路來到坑道外。
風雪,仍在翻飛。
黑色的直升機在第一時間從天而降,它沒有著地,只是穩穩的,有如蜻蜓點水一般,懸空停在他面前。
機門刷地被封青嵐給拉開,他腳下停也沒停,扛著初靜跳上去,其它人也跟著衝進來。漫天的槍聲追隨在後,跑最後一個的阿浪還沒到,直升機已經開始往上攀升,嚴風和屠勤在門邊開槍掩護。阿浪三步並作一步,朝直升機縱身一躍。封青嵐則探出身子,像馬戲團裡的空中飛人,一把抓住了他伸出的手,閃電般將他拽上了直升機。
同一時間,直升機一傾斜,往外飛去,迅速遠離敵人的攻擊範圍。
這些人有著無可比擬的默契,伊拉帕知道,他們信任彼此,才能配合的如此天衣無縫。
然後他發現,他也信任這些傢伙,所以才能扛著她,頭也不回的往前跑,把背後交給他們掩護。
他信任這些人。
這個事實,讓他莫名驚愕。
輕擁著懷裡的女人,伊拉帕看著眼前的這群人,一時間難以適應。
屠勤替她戴上了氧氣罩,阿浪為她量血壓,嚴風從後面遞了毛毯過來,封青嵐則拿了醫藥箱擠到他對面。
他們都很關心他懷裡的女人,他們,是她的家人。直升機穿越飄搖的風雪,往微亮的天邊飛去。然後,封青嵐亮出了一把小刀,看著他,命令。
「把手伸出來。」他錯愕的看著那個冷若冰霜的女人。
她瞪著他,一雙眼連眨都沒眨一下。
好半晌後,他把手伸了出去,任她處置。
「那傢伙真他媽是個瘋子!」看著在額頭上貼OK蹦的阿浪,坐在病房外椅子上的嚴風沒有答話,只扔了罐啤酒給他。
阿浪伸手接住,卻仍忍不住碎碎念著:「你相信嗎?他都中槍了,竟然還不肯放棄!真是見鬼了,害我的俊臉也跟著挨了一槍!」
「不過是點皮肉傷,你在那邊雞貓子鬼叫什麼?」坐在一旁敲筆電的封青嵐,瞟了他一眼,「他如果是瘋子,你也差不到哪裡去。」
嚴風一扯嘴角,同意道:「這就叫五十步笑百步。」
「我還龜笑鱉無尾咧!」阿浪不爽的瞪了他一眼,哼聲道:「身為一個俄國佬,你這北極熊的中文應該再爛一點。」
嚴風笑了笑,沒理他的譏諷,只問:「她醒了嗎?」
阿浪打開啤酒灌了一口,轉過身,瞄了緊閉的房門一眼,才道:「還沒。」
初靜雖然恢復了呼吸心跳,卻仍昏迷不醒,他們直接把直升機開到了山下的醫院,和慢一步從北美趕來的阿南會合。
封青嵐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把筆電合上,抬頭問:「阿南怎麼說?」
「經過初步檢驗,應該沒什麼大礙,但這裡的設備不夠,詳細情況,還是要等她醒來後才知道。阿南說,她若沒有缺氧的問題,很快就會醒,若是有……」
阿浪沒有把話說完,但現場每個人都知道情況不妙,腦部缺氧太久,嚴重的話,通常容易造成腦死狀態,也就是說,一個不好,她就會變成植物人。
想起小靜脖子上的傷,阿浪臉色陰沉的道:「我們真他媽的應該把那地方給轟掉才對!」
嚴風毫不懷疑,這個男人是認真的。
阿浪這傢伙什麼都不好,唯一最值得稱讚的,就是他懂得珍借愛護身邊的女性同胞;不過有時候,他的保護欲實在太強,他就吃過這小子的苦頭。但這一次,他真是再同意不過了。初靜脖子上的淤痕,明顯是外力造成,有人用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欲置她於死地,而且該死的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成功了。若不是因為伊拉帕的堅持,耿初靜現在絕對已經身在停屍間,而非躺在醫院病床上。
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嚴風懷疑事情若發生在紅紅身上,他是否受得了。
或許,那也是至今,阿浪沒去找伊拉帕麻煩的原因之一
阿浪和初靜算是青梅竹馬,這次她出事,他第一時間就從國外趕了回來,盡一切力量在幫忙,他對耿初靜的關心,不下於屠、耿、莫三家人。
但是,房間裡那個至今守在她病床旁的男人,顯然讓阿浪決定要暫時鳴金收兵,不和那傢伙算帳;天知道,當他聽到初靜可能懷了伊拉帕的孩子時,真的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他們所有人都曉得,他們欠那傢伙一次。
如果沒有他,他們早就失去耿初靜了。
「要報仇,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在我們必須以初靜的狀況為第一優先。」
封青嵐把筆電裝進包包裡,起身道:「我和臭老頭通過電話了,他利用人脈調到一架私人飛機,三點會到,小靜可以移動嗎?」
阿浪聳了聳肩,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一邊打橫倒在病房外的椅子上,霸佔了好幾個位置,道:「我不知道,妳自己去問阿南。時間到再把我叫起來,我先瞇一下。」
語畢,他就把戴在頭上的棒球帽給拉了下來,遮住了臉。
封青嵐沒理他,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雙手交叉在胸前,往後靠在牆上,嚴風看著對面那躺在椅子上,沒有兩秒就開始打呼的傢伙,忍不住揚起嘴角。
這還是這一年來,阿浪第一次敢在他面前睡覺,這男人總是隨時保持警戒,時時刻刻把自己的神經磨得像把鋒利的刀。
實話說,他是很高興阿浪這傢伙終於決定要把他當成自己人啦。
不過,他還是不太喜歡這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和紅紅交情那麼好。
真希望有哪個女人,快點把這傢伙給套住,省得這王八蛋成天勸說紅紅拋棄他。
歎了口氣,他看著天花板。
話說回來,他真的有好些日子沒看到老婆了,等這件事結束,他一定要和她一起好好去度個假。
「移動?」封青嵐插著腰,解說:「這地方不是我們的地盤,麥德羅能在山上建築那麼大的基地,表示他一定和當地的官員有所勾結,留在這裡,只會讓他有找麻煩的機會。」
阿南抓抓下巴冒出來的鬍渣,道:「只要醫療器材足夠,我想用飛機移動是OK的。」
伊拉帕看著那個站在床尾的女人。
他曉得她用英文和那個醫生交談,是為了要讓他也聽得懂。
或許因為他受了傷,她對他的態度緩和了許多,還在直升機上時,她親手拿著小刀,把嵌在他手臂上的子彈挑了出來,優先替他縫合包紮傷口;雖然她動作看似粗魯,但其實卻很小心仔細。
她轉過來,看著他,問:「你有意見嗎?」
「沒有。」他搖頭。
「那就讓自己休息一下,阿南和我會負責看守,晚點上飛機,我們還需要你。」她轉身,頓了一下,又回過頭來,問:「你有帶護照嗎?」他從背包裡掏出來。封青嵐看著他,所以這男人果然打從一開始,就決定要來找初靜了吧?
還說什麼初靜忘了東西呢,哼,這些愛面子的大男人。
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她沒有戳破他之前用的薄弱借口,只是接過護照,掉頭離開。
伊拉帕拉回視線,看著眼前躺在床上的小女人。
她依然合著眼,雖然還戴著氧氣罩,但已經能自行呼吸,監視她心跳的儀器,也規律的在跳動著。
輕握著她冰冷的手,他深吸了口氣。
她瘦了。
才幾天,她卻整整瘦了一圈,瘦弱得彷彿連呼吸都要耗費她許多力氣。
下山時,他就知道他會離開好一陣子,他並沒有認為只要他追上來,她就會義無反顧的跟她走,可也沒想過會差點再次失去她。
但她仍在呼吸。撫著她纖瘦的手腕,他感覺著她脈搏的跳動,再一次的告訴自己,安神定心。
「你放心,我真的覺得她只是在睡覺。」那個叫曾劍南的醫生一屁股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蹺起了腳,一邊啃著蘋果,一邊挑眉把咬了一口的蘋果晃了晃,笑問:「來一顆?」
「不用了,謝謝。」
他婉拒了他的好意,但那始終嘻皮笑臉的醫生卻沒有閉上嘴,反而喀滋喀喳的將蘋果給吃得一乾二淨,吃完還不忘舔了兩下手指,然後道:「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你應該趁現在好好睡一覺。」
他看著那傢伙,保持著沉默。
阿南兩手一攤,「好吧,當我沒說,不過這小公主家裡可是有著會吃人的豺狼虎豹,到時你沒力氣應付他們,可別怪我沒警告你。」
飛機飛越了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這架飛機,是一位富豪的專屬用機,內裝豪華,除了有沙發、地毯、電視,還有小酒吧,甚至有著臥室,和一張床,以及絕佳的醫療設備。他認得印在飛機上的標誌,那是一間全球知名的企業,企業主在世界各國都有產業,但最為人所稱道的,就是這位富豪無償捐出他科學家妻子研究多年的奈米醫療科技N3,這項科技在過去數年拯救了許多生命,他們不只提供技術,也提供金援,因此這架飛機在世界各國幾乎通行無阻。
「耿叔打哪認得藍斯-巴特?」
上飛機時,他看見阿浪站在一張照片前面,吹了聲口哨,問封青嵐。
「他以前接過巴特家的案子,救了他女兒一命。」
那解釋了這架飛機的出現,無論如何,他都很感激。
在飛行途中,他一路守候在她的病床旁,沒有人阻止他,那些紅眼的員工,在飛機起飛後,立刻在座位上睡得東倒西歪。
小寐一陣之後,韓武麒打著呵欠,端著一盤飛機餐走了進來。
「嗨。」他把餐點放在床邊的小桌上,笑道:「吃點東西吧,巴特家的廚師世界知名,這飛機餐大概是我吃過最好吃的。」
「謝謝。」他沒有胃口,但仍逼著自己吃了一點。
韓武麒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問:「你的手還好嗎?」
「還好。」
「我想,我還沒謝謝你救了小靜,對吧?」韓朝他伸出手,微笑道:「謝謝你救了她。」
他看著眼前男人的手,眼裡浮現一抹無法言喻的情緒。好半晌,他才嘎聲開口:「你用不著謝我,我救她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
韓武麒笑了笑,「我知道,但我還是得謝謝你,免得被我老婆罵我沒禮貌,你知道,她很兇惡的。」
這句,讓他忍不住揚了下嘴角。
他握住了那男人的手,算是接受了他的致謝,然後停了一下,誠懇的補充:「她其實人不錯。」
「沒錯,不過幸好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韓武麒咧嘴一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掏出一張名片給他,「這是我的名片,你以後若有任何需要,歡迎隨時打這支電話。」
他接過名片,卻在這時,感覺到握在手中的小手微微動了一下。
他猛然轉回頭,看向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張開了眼,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的確張開了眼。
「嘿……」他湊上前,撫著她蒼白的小臉。她張開嘴,聲音卻十分微弱。他聽不清楚,湊得更近。她看著他,再次張嘴開口,這次聲音大了些,連站在他身後的韓武麒都聽到了。
她問了一個問題,很簡單的問題,那是一句中文,他無法聽懂所有的單字,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一定是聽錯了。
所以,他回頭看向韓武麒,嘎聲問道:「她說什麼?」
韓武麒直視著他,臉色有點古怪,才道:「你是誰?」
「什麼?」伊拉帕喉頭一緊。
韓武麒看著他從小就把她當妹妹的女人,再抬頭看他,這才解釋道:「她說,我的意思是,她剛剛那句話,是在問,你是誰?」
他猛然一僵,霍地回首看著她。
她瑟縮了一下,像是被他嚇到似的,還試圖抽回手。
伊拉帕不敢相信,但她一臉不認識他的模樣,他看得出她眼裡的害怕。
「初靜?」韓武麒走到床的另一邊,坐下來和她說了兩句話。
她搖了搖頭,再點點頭,喘了一口氣,才虛弱的道:「武哥。」
那個男人抬起頭,一臉同情的看著他,開口。「她記得我,但……」他沒有把話說完,可伊拉帕知道後面那句是什麼。
他不敢相信的看著那個女人,只覺得像是被人澆了桶冷水。
她記得韓武麒,但她不記得他。
一瞬間,心口緊抽,傳來劇痛。
他凝望著那個畏懼他的女人,耳中嗡嗡作響。
當她再次試圖抽手時,他鬆開了那隻小手。
她很害怕。
怕他。
小手從他手中滑開,遠離,彷彿也帶走了他所能呼吸的空氣。
他抬眼,看見她垂下眼簾,恍若不敢再多看他這張醜陋的臉孔一眼。
她不認得他,她把他忘了。
韓武麒似乎說了些什麼,但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回答著韓的問題,可不曾再轉頭看他。看著那個近在眼前,卻似遠在天涯的女人,忽然間,他無法再在這裡多待一秒,他沒有辦法呼吸。毫無預警的,他站起身,掉頭離開。
伊拉帕。
從冰冷的黑暗中醒來,她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他。有那麼一秒,她以為自己在做夢。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個房間,不是他家,也不是那個白色的房間。
週遭有著一種不明的嗡嗡聲,她慢了半拍,才想起那是飛機引擎的運轉聲。
然後她看見武哥坐在伊拉帕身邊,和他說話。
她聽不懂他們說的語言,但這時間長得足以讓她確認,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應該吧?
是他找來了武哥嗎?他們救了她?
她的手被他溫熱的大手握著,她感覺得到那上頭每一個粗糙的老繭。
但莫名的不安,還是盤旋在心頭,讓她忍不住想吸引他的注意。畢竟,如果他真的是夢,怎麼辦?她動了動手指,他幾乎立刻有了反應。「嘿……」看見她張開了眼,他立刻轉過頭來,俯身湊上前。他的觸碰是如此小心,溫柔的撫著她的臉。
看著他眼裡的關心,她心口一緊。
不是夢嗎?果然……不是夢?
他救了她。葵#花@寶¥殿&制×作
認知道這個事實,一股無以名之的歡欣充滿她的全身,她喘了口氣,幾乎要哭了出來,正當她想握緊他的手時,約翰-麥德羅邪惡的臉孔驀然在腦海裡浮現。
她嚇得想縮回手,男人的威脅跳進腦海。
妳和我是一樣的,我的身體、妳的身體,都是人為的、不自然的,對他們來說都是異類,如果我是惡魔,那妳也是!
她不是!
電光石火間,冰冷的恐懼爬上了她的背脊。
她不是,但那個男人是,麥德羅是。
伊拉帕來了,他找到了她。可一切都沒改變,即便他來了,像個斬妖伏魔的白馬王子拯救了她,她依然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不可能有著像童話一般,幸福快樂的結局。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心頭抽疼。
現在還來得及,她想保護他,她要保護他!
之前她曾懷疑,他若真的開口要求,她能不能狠下心,現在,她知道了。
所以,她吸了口氣,看著他開口問了那個問題。
她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疑惑,看見他在問了武哥之後,疑惑轉為震驚。
她回答著武哥的問題,然後狠著心,抽回了手,看著他臉上的傷,在眼底擺上恐懼。
他的表情在瞬間凍結,彷彿她在他心頭上插了一刀。
她在傷害他,她知道,她可以從他眼裡,從他毫無血色的臉,一覽無遺。
她很清楚,要怎樣才能讓他放棄。
他的痛,教她不忍卒睹。初靜不敢再看他一眼,只讓自己面對武哥,專心回答武哥提出的問題。
他一直沉默的坐在那裡,像個雕像一樣的僵在原地,就算不看他,感覺到他的存在,感覺到從他身上輻射出來的傷痛。那就像把烈火,燒灼著她,讓她泣然欲泣。就在她快受不了時,他終於起身離開。
當他無聲關上門時,她白著臉,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是對的,武哥簡單告訴了她事情的經過。
麥德羅還活著,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她告訴自己。
長痛不如短痛,他越早死心,對他越好。
疲倦的閉上眼,她抬手遮住奪眶的淚。
對他來說,她只是個天上掉下來的過客,他會關心她是很正常的,但她現在安全了。
而他不可能為了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離開山上,不再隱居。
她也不可能,把麥德羅這個天大的麻煩牽扯進他的生活裡。
這是最好的。
最好的。
可無論她在心底重複幾遍,心依然好痛好痛,痛得她幾乎無法忍受。
驀地,門再次被人打開。一瞬間,她以為他回來了;一瞬間,雀躍和痛苦一併湧上心頭。只是進來的不是他,而是阿南。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對那個男人做了最不該做的事,她比誰都還要瞭解,他有多在乎他臉上的傷疤,她怎麼會以為他會再次進門,讓她羞辱?
熱淚,潸然而下。
「嘿,小公主,怎麼啦?」阿南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下。
「沒……」她搖了搖頭,帶著淚眼,扯出微笑,粉唇輕顫的道:「只是……我只是累了……好多事……想不起來……」
「沒關係,累了就再睡吧。」阿南嘻皮笑臉的道:「放心,沒事的,妳別擔心,遭受過度驚嚇時,短暫的失憶是正常的,等妳休息一陣子就會好了。」
「嗯……」她點頭。
「我們不吵妳了,有事情,按床頭的按鈕,我就會立刻過來,OK?」
她再次點頭。
阿南和武哥走了出去,她則將被子拉到了頭上,蜷縮在床上,環抱著自己,咬著唇。
黑暗中,只有麥德羅偏激的宣告,在她耳邊迴響。妳和我是一樣的……一樣的……滾燙的熱淚,潸然滑落,再也無法抑止。
她閉上了眼,在被窩裡,無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