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弄不好過,她在失戀中痛苦著,閱閱卻開始覺得戀愛是一件好事情,尤其當對象是岳仲崗的時候。
岳仲崗比她所想像的更溫柔,除了工作之外,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陪她,陪她到市場賣東西,陪她打掃家裡,陪她整理庭院,連汪老師要討論弄弄的問題,他都願意陪她去。
她不只一次問他會不會覺得很無聊,他總是笑著反問她,「我有表現出很無聊的樣子嗎?」
是沒有,他總是興致勃勃,好像做那些事情比他的工作更有趣。
說實話,她不太清楚他的工作內容是什麼,倒是常看他對著電腦敲敲打打或說話,真是了不起的科技年代,一部電腦就把辦公室消滅掉。
閱閱開始收拾攤位,把沒賣完的芒果青和蓮花放進保麗龍盒裡,她一面收一面盤算著,池塘裡剩下的蓮花不賣了,要把它們留下來結蓮子,休息個兩天,帶弄弄去找問問,把五百萬的事情問清楚。
岳仲崗看看腕表,才十點鐘。「為什麼那麼早就收攤?」他動手幫忙收拾。
「今天是初一。」
「你要去拜拜?初一、十五吃素?」不會吧,她和耶穌不是八拜之交?
「對,我要去拜阿公阿嬤,你幫我把東西抱到車子上,我去買幾樣水果和紙錢。」
「我以為你是孤兒?」
「不是我的阿公阿嬤啦,哎呀,這個說不清楚,你先過去。」她揮揮手,要他去車邊等。
他聳聳肩,沒多問,直到美麗卻多病,需要大量精神鼓勵的小卡把他們送到墓地時,岳仲崗心一緊。
她竟然是要祭拜他的爺爺奶奶!走到墓邊,看著乾乾淨淨的墓地,感動油然而生,她不只把房子照顧得很好,邊爺爺奶奶也照顧得很棒。
閱閱熟門熟路地把水果擺上,點上一柱清香,閉上眼睛,誠心默禱。
岳仲崗歎氣,燃起香燭,也在她身旁跪下。
「你跟爺爺奶奶說什麼?」把香插上後,他問。
她沒閒著,去弄了桶水,把墓碑擦得雪亮,然後忙著拔草。
「我告訴爺爺奶奶,要保佑岳岳,他的個性很沖,到國外唸書不要和黑人打架,黑人都有槍。」
他笑了,她擺明種族歧視。
「美國是個槍械自由買賣的國家,不只黑人,只要你想,也可以買得到槍。」
至於個性衝動……那是很多年前的事,那個時候,他為父母親的離異憤慨不平,就如閱閱說的,青春期的少年,荷爾蒙分泌都有問題。
「黑人看起來就是比較凶啊?你看美國片裡,壞人都是黑人。」
「你很想那個岳岳嗎?」
如果她很想岳岳的話,他不介意把自己介紹出去,只不過,一開始存了好玩的心情,他沒招認身份,反而以房客的角色留下,現在把話捅破的話,他必須要顧慮她的自尊心。
別看她老是笑瞇瞇,她可是驕傲得很,是個很會記仇的小東西。
想岳岳啊……閱閱笑歪了頭,想啊……很想很想的……
想他衝動的脾氣,想他明明是弱雞還敢跟霸王挑釁,想她花一個長長的暑假,把他從弱雞訓練成勇猛男性,想他黑黑的臉上白白的牙齒,全身上下充滿太陽的印記,想她從鞦韆上摔下來,他振臂,將她接個緊緊……
好想,她那麼想他,他卻忘記他們的暑假約定。
突然,她回過神,欲蓋彌彰地揮舞雙手,笑容可掬說:「你不要誤會哦,我現在是你的女朋友,怎麼會去亂想別的男人,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很忠心耿耿的啦。」
忠心耿耿?她真當他是岳飛?
「我不是誤會,純粹好奇。」
岳仲崗蹲到她身旁,學著她拔草,他發覺,和她一起做事都會很有趣,但重點不是「做什麼事」,而是「和她一起做」。
「好奇?對岳岳?」
「想談嗎?」
「我寧願跟你談別的。」她搖頭。
對她而言,岳岳不是用來談的,是用來想念的,想著遙遠的那個暑假,想著唇齒間化不掉的雞蛋冰,想著他,她便能說服自己,即使是孤兒,也有美麗的童年光陰。
「別的?」他瞇了眼。
「一些……比較實際有用的東西。」
「什麼叫做實際有用的東西?」
「比如……弄弄。」
她一個頭兩個大,汪老師說弄弄很聰明、模仿力強,很容易被環境牽著鼻子走,而最近的那所國中以出產流氓出名,多數關心孩子的家長都不會讓孩子留在鄉下念國中。
汪老師知道閱閱的經濟問題,送弄弄到外地去唸書又會增加一筆開銷,但她真的很擔心,弄弄到那所國中會跑去當大姐頭。
「就照汪老師的意見,把她送到都市去。」
「問題是她肯不肯啊,弄弄固執得不得了,意見多又難說服。」
「沒談過,你怎麼知道她不肯。」
「我摳,她比我更摳。要是她知道我要花錢讓她出去外面唸書,說不定脾氣一拗,連國中都不去念了。何況我也很擔心,沒人在身邊照顧,她會不會變壞。」
「沒有別人可以照顧弄弄?」
「別人?你說問問啊。講到她,我更頭痛了,前陣子寄一張五百萬的支票回來,我還以為她和予屏一樣,嫁到有錢的好男人了,結果對方竟然是個同性戀。」
「最近又突發奇想,說要生個小孩,說如果順利生下小孩,她可以拿到一千萬……我嚇都嚇死了,我再愛錢,也不能為了育幼院把問問賣了啊,萬一她得了愛滋病怎麼辦?不行,我得找時間上台北,當面找好她問清楚。」
「除了問問,沒有別人可以照顧弄弄?」
「閃閃?」她搖頭。「閃閃最近工作不順利,被上司性騷擾,一狀告到大老闆那裡,沒想到上司是大老闆的弟弟,鬧到最後,性騷擾的人沒事,受騷擾的竟然要被迫辭職,她之前賺的錢幾乎都匯回來了,我擔心她沒錢用,打電話又找不到她。」
他聽著閱閱的憂心仲仲,理解對她而言,育幼院裡一起長大的同伴是姐妹、是親人,誰發生問題,都要彼此照應。
他很羨慕她們之間的感情。
「別煩,我陪你上台北,但……前提是要開我的車。」
他受不了閱閱對小卡的阿諛諂媚,他想,口蜜腹劍,指的就是閱閱。
突然,他握住她的手,審視著上面的纍纍傷痕。原來她也會受傷,她對於「快速削皮法」並不如他想像中熟練,只是……她很習慣痛覺,很習慣將傷口視而不見。輕輕撫上她的手指頭,悄悄地,不捨心疼。
她怔怔看著他,有兩分模糊、三分說不出口的滋味在胸中翻湧,當他深邃的眼神落在她指間的傷口,當他珍貴地觸碰她的指頭……
這就是交男朋友的好處?他會關心你、疼惜你,把你擔心的事情挑到自己肩上去?
「仲崗……你好像很認真?」她抽回自己的手,心底忐忑。「什麼事情很認真?」沒頭沒尾的一句,要教他怎麼接。
「對於交男女朋友這件事。」
「我是很認真啊。」
雖然一開始,戀愛並不在他的計劃裡,他只是憑直覺行事。
直覺告訴他,他對一成不變的忙碌生活感到厭倦,想要逃離舊有的生活圈。
直覺告訴他,那個看到支票雙眼就閃爍光芒的閱閱,會像小時候一樣帶給他幸福快樂。
直覺告訴他,隱瞞戲弄她,等他要離開當天,把她當小偷的事情當面戳破,她精彩的表情一定會讓他開懷上大半年……
一堆沒經過計劃的直覺,在那句沒經過大腦便脫口而出的「想不想談一段戀愛」之後,變得鮮明。
原來對她的記憶,像被壓縮成一小方海綿,鬆開壓制後一下子膨脹成一大片,於是他記得事事件件記得許多小細節。原來,他那麼喜歡她,比自己以為的更多。
原來他在乎她的感受,不捨她的奮鬥,他越來越想要參與她的生活。
看著她認真勤奮地過著每一分鐘,他羨慕;看著她再煩再累,也不讓笑容離開臉龐,他欽佩;看著一個在社會陰暗角落成長的她,隨時隨地把陽光背在身上,他讚歎。
他不懂,為什麼她永遠都這麼開心,明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不順利的比順利的多。他不懂她的快樂,卻懂得,只要在她身邊,他就會跟著快樂。
他不想放棄這份快樂,所以,他要和她當男女朋友這件事,從直覺納入計劃中。
「不懂。」她說,沒有人會對一個月的愛情認真。
他揉揉她的頭髮,笑道:「不懂沒關係,以後就懂了。走吧!我們一起去接弄弄。」
今天弄弄畢業考,只上半天課。
「喔,幫我燒燒紙錢吧。」她遞一疊紙錢給他。
他接過手,在盆子裡面燃起火焰。
她一面燒、一面笑著說:「阿公、阿嬤,你們要把錢收好,不要看別的鬼很可憐,就自己省吃儉用,通通捐給別人哦……」
「你又知道爺爺奶奶會把錢捐給別人?」
「當然知道,阿公、阿嬤是大好人,自己吃地瓜稀飯豆腐乳,卻把錢拿去國中國小,幫貧窮的學生繳學費。」
「真的嗎?」自己爺爺奶奶的事,居然要閱閱來告訴他。
「真的,爺爺奶奶的臉上有很深很好看的笑紋,我問他們,要怎麼樣才可以長出那樣的紋路。爺爺說:每天笑嘻嘻,自然而然就會長出來啦。我問:要怎樣才會每天都很快樂?嬤嬤就告訴我,要快樂很簡單,不斷付出,就會得到快樂。」
「不斷付出就會得到快樂?」他咀嚼著這句話。
「很難懂,對不?以前我也不懂,我把錢給別人,自己就沒錢啦,窮困怎會讓人快樂,根本說不通嘛。可是我越大越懂得,你對人家好,光是從對方身上得到的感激,就會讓你開心一整天。」
「是嗎?」
他看一眼爺爺奶奶的照片,他們想透過閱閱,讓他知道,賺錢的快樂不如付出。
「當然是,百分之百是。」閱閱把火弄熄,收拾好東西,再對墓碑膜拜後,牽起岳仲崗的手離開。掌心相連,她手心的溫度傳到他手上,溫溫的,軟軟的,像剛蒸好的發糕。
「可是我從來沒看到。」
他給再好的紅利,員工也不會真心對他微笑,他帶領大家創造業績,沒有人對他心存感激,他努力再努力,甚至得不到母親一句讚許,他的付出從未替自己得到開心。
她偏偏頭,對他說:「把眼睛閉上。」
他照做。
她從籃子裡摘一顆葡萄。「嘴巴打開。」
他很配合,她把葡萄丟進去,他嚼了幾下。
她問:「是什麼東西?」
「葡萄。」
「很好,那這個呢?」她拿出蘋果,在他鼻子前面晃。
聞到淡淡的香氣,他很熟悉。,「蘋果。」
「答對,這個呢?」她用手指壓壓他的臉,他伸手將她握住,睜開眼睛說:「閱閱的手。」
「是嘍,很多事情,不能只靠眼見為憑,還要靠你的嗅覺、聽覺、觸覺……和你的心去認真體會。」
他點點頭,沉默。
她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聲問:「仲崗,你體會到了嗎?」
「體會到什麼?」
「體會到我越來越喜歡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大好人,我想,有這樣的男朋友是一種奢侈行為。」
他笑開懷。
是的,他體會了,並且因為這個「深刻體會」而快樂。
他扶正她的雙肩,讓她面對自己,鄭重且珍惜地在她眉間落下一吻。
他也希望她能體會,他和她一樣,越來越喜歡她,一樣覺得她是個大好人,而且一樣的感覺,有這樣的女朋友是種奢侈行為,即使,她是個小小偷……
他陪閱閱回國小找汪老師。
上次汪老師曖昧問她,岳仲崗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害她很尷尬。
說不是嘛,他明明就是,當眾否認,很傷人心;說是嘛,這個愛情期限又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她可受不了在往後的兩三年被汪老師逼問:「你那個男朋友怎麼不見了?」
因此這次她自己進去找汪老師,把岳仲崗留在學校圍牆外面。
他沒有太無聊。
應該說,大部分時間,他都在講電話,吩咐溫秘書這個那個,要求下屬達成這個那個,要父親阿姨放心這個那個,報告母親,他完成了這個那個。
認真說來,都不是頂要緊的事,可他每天都為著這些不頂要緊的事,讓自己忙得團團轉。
岳仲崗想過,如果他在這個位置上失蹤,公司會怎樣?
會怎麼嗎?也許不會,頂多群龍無首、某些職位空個幾天,但適應新上司後,自然就一帆風順了。
他在不在,並沒有太大的影響,他之所以必須存在,原因只有一個——他是江慧君的兒子,公司未來的接班人。
他喜歡這個工作嗎?不確定?他討厭嗎?不至於。
從小到大,母親為他安排一切,總說這是為他好、最適合他,他乖乖順順的照著母親的意願做了,卻沒想到,父母親離異,在他平順的世界裡投下第一顆震撼彈。
如果母親的決定總是對的,她怎麼選擇父親又放棄父親?
那個暑假,是他人生中短暫的叛逆。
他在這裡學會打架、罵髒話,學會對爺爺、奶奶說的每句話都回答NO!並且覺得這種全然的解放讓人很興奮。
他為所欲為,放縱的享受跳出框框限制的人生,而爺爺奶奶給了他無盡的包容。
然後他又回到原來的生活、遵守著同樣的秩序,在強勢的母親手底下長大,他的抗壓性比一般人高。
他不反抗,一方面是同情母親,一方面……他猜,自己的血液也流著和母親相同的強人的基因,或者就如母親所言,這真是最適合他的人生。
於是,他走在「最適合」自己的道路上,戰戰兢兢,不快樂,卻充滿成就。
他從未自己要求過假期,這回是第一次,也許是「第一」吧,母親居然沒有反對,只淡淡地丟下一句——該做的工作不要延遲,然後就不現和他討論這個話題。
賣雞蛋冰的小販來了,他要了一枝,本來想買兩枝的,想想,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出來,閱閱很能聊的,陌生人打錯電話,她都可以和對方聊上老半天,最後留下資料,對方變成她的客戶名單。
所以雞蛋冰……他獨享。
她和他不一樣,她永遠在工作,樂在生活。
她說:錢是人生最美麗的收穫,她想當有錢人,想要再也不必擔心存款簿裡面的數字,能不能維持到她死掉那一天。她信誓旦旦說,她這輩子只會生一種病,那種病叫做金錢缺乏症。
為了不讓這個病反覆發作,她必須很拚命、卯足勁,嫌錢嫌錢再嫌錢……
他說,他沒那麼答案乎金錢,她直覺回應,那是因為,你存款簿裡面的數字多到就算它不斷下降,也不會讓你死於心臟病發作。
閱閱對錢很貪婪,並且貪婪得理直氣壯。
雞蛋冰答案嘴裡融化,甜甜香香,那是記憶難忘的味道。
「呵,小氣,你只買自己的,不買我的。」
閱閱出校門,看見岳仲崗正答案舔雞蛋冰,馬上跳過來要搶他手上的冰。
但他手長腳長,就算是弱雞,她一樣搶不到。
「你會鼻子過敏,少吃冰。」
「你胃癌都可以吃冰了,我為什麼不能吃?」哼,真是有嘴巴說別人,沒嘴巴說自己。
「我是為你好。」
她跳起來,他把手舉高,這是高個兒欺負矮個兒的世界。
「謝啦,你對自己好就好,不必為我好。」
她像無尾熊攀上他的背,他不理會身後掛上一個,直接把冰棒啃掉大半根。
「喂,小氣、小氣鬼,不過是一根冰棒。」她尖叫。
「對啊,不過是一根冰棒,計較那麼多幹什麼?」他滿嘴冰,話說得含含糊糊。
很幼稚也很無聊,可他竟愛上和她搶食的快感。
閱閱跳下他的背,衝到他面前,在他把最後一口雞蛋冰吃進嘴裡之前,湊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冰在零點一秒時進入他的嘴巴,而她趕路不及的嘴巴貼到他的唇上。
就這樣,在成為男女朋友的第二個星期四,他們接吻了。
她嘗了一下下,和記憶裡的味道一模一樣,甜甜的、冰冰的、香香的,捨不得鬆開他,她又嘗一下,小小的吸吮,觸發他的悸動。
他回吻她,軟軟的唇瓣、軟軟的溫暖,他們認識在六月份的南台灣,那個地點、那個溫暖,融化他心底的漠然。
等閱閱意識到他們正在接吻時,她的味道已經烙入他胸口。
「我、我們……」她推開他,一向伶牙俐齒的她指著岳仲崗,半天說不出話。
「很正常啊,我們是男女朋友。」
他急著合理化所有行為,刻意說得理所當然,沒想到他的理所當然,竟惹紅了她的眼。
「哪有正常,我們才認識兩個禮拜不到,坐太空梭都沒這麼快好不好。」她拚命用手背抹去他的味道,她只是想吃冰、吃冰啦!
他揚了眉毛看她,她一定沒聽過一夜情,兩個禮拜、一個吻,在這個時代半點都不誇張。
可是……他想起她的第三任男友,他們不知道交往過多久,連結婚都談到了,竟然還沒接吻,所以她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裡?很好,他喜歡保守的女孩,比起開放的女性,他更喜歡她。
「——是你自己撲上來的。」他開始逗她。
「我是吃冰,又不是要吃你。」吃他?他喜歡這個吃法。「為了吃冰,什麼都不顧?」他挑眉問。
「對,為了雞蛋冰,什麼都可以不顧。」
「那個冰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吃。」它不過和記憶重疊,不過是……香料加色素。
「誰說,雞蛋冰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魚翅鮑魚都比不過它的甜蜜。」
「好……吧……既然那麼好吃的話,它不貴,你為什麼不去買個十枝二十枝,把自己吃到想吐。」
「你笨啊,我又不能買。」她氣到跺腳中,跟外星人溝通就是這點困難。
「為什麼不能買?」
「我答應岳岳了,不能自己買雞蛋冰吃。」她癟了嘴,低眉。
不能自己買雞蛋冰……好半晌,他終於想起來了。
那天,他的母親來接他,母親在屋裡和爺爺奶奶談話,他在院子裡面和鬧彆扭的閱閱話別。
「你真的要到美國去?」
她白白的布鞋早就變成灰色,和他光亮的皮鞋擺在一起很不搭,但沒人說布鞋和皮鞋不能當朋友,所以閱閱和岳岳也可以變成好朋友,而且啊,他們這個好朋友是要當一輩子的。
「我媽媽是這樣安排的。」
他把口袋裡面的巧克力掏出來,放進她的口袋。
「不去可以嗎?」
她的手指頭在口袋裡勾畫著巧克力的形狀,捨不得他離開。
「應該是不行。」
「你還會回來嗎?」
「會,放暑假就回來。」
「那我等你回來請我吃雞蛋冰。」
「好,我們約定好了,除了岳岳買,閱閱不可以自己買雞蛋冰吃,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打勾勾。」她在笑,但眼角有濕濕的液體往下飄,她舉起拇指和小指,用力和他蓋印章,一個承諾、一個誓言,就此成立。
會約定,是因為他想到,她每次吃完冰都會揉鼻子,她的過敏發作起來,會讓她眼淚鼻涕齊飛。
他不在,誰給她遞手帕?
約定,源自於不捨,而非為了制約。
可是她竟然那麼遵守約定,而他卻徹底忘記約定。
飛到美國,他適應新環境、新學校,他忙著追上母親的期待,沒了父親,母親的希冀全落在他身上,他無法有片刻的放鬆。
一年一年過去,在他幾乎遺忘的這個小地方,這個過敏起來會眼淚鼻涕齊飛的女孩子,她依然牢牢守住約定。
心抽了、痛了,疼惜與不捨湧上心頭。
「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要去哪裡?」悶悶的,她還以為自己的初吻不甘願。
「去追賣雞蛋冰的伯伯。」
他要給她買很多枝,牛奶、檸檬、雞蛋、梅子……各種品味都買,如果她真那麼愛的話,他願意把整個攤子都給她買下來,至於她的過敏體質,沒關係,他帶她去看中醫,聽說中醫治過敏很有效。
不自覺地,小小的笑容在她嘴邊擴大。這是寵溺嗎?被人寵著、哄著的經驗,已經離她很遙遠。
他開車,從國小追到國中,追啊追,追到菜市場邊,他們終於看見賣雞蛋冰的老阿伯。
他們尖叫、大笑,他們衝下車,一口氣買下各種品味的冰球,一人抓五、六枝,坐在菜市場外面的台階上。
閱閱舔舔梅子再舔舔檸檬,「好好吃。」她深吸氣。
「真的嗎?」
他舔著她舔過的地方,好吃,但更好吃的是她嘴邊那個,他快速靠近、快速瞅一下,在她臉色爆紅的時候,回味著唇舌間的滋味。
「你做什麼?」她擰了眉頭,斜眼瞄人。
「學你。」
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好像偷香不是偷,而是一種快活行動。
「學我什麼?」
「學你從別人的嘴裡搶冰吃。」
「岳仲崗!」她大吼一聲。
「怎樣?」他挑釁地擠擠眉,伸手,彈了她額頭一個爆栗。
不痛,有的只是熟悉,一個熟悉到讓她想掉淚的動作。她咬唇,討厭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將岳仲崗和岳岳重疊。
笨蛋,他們分明是不一樣的兩個人,仲崗溫柔、岳岳衝動,仲崗是弱雞、岳岳是猛男,除了他們常常跟在她身邊,除了他們一樣愛吃雞蛋冰,除了他們都愛彈她的額頭,他們有什麼地方相似?
她忙著說服自己兩人是不同人,反而忽略了這些「除了」。
「不怎樣。」她低頭。
「不高興了?」他蹲到她面前,勾起她的下巴。
「沒有。」她架起笑靨。
「聯想到什麼嗎?」
她猛然抬頭。他是掃瞄機?怎麼可以把她的心思猜透透。
「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說吧,我洗耳恭聽。」
她想了想,用力點頭。「記不記得我的第一任男朋友?」
「做飯店業那個。」
她知道,岳岳不是用來談的,是用來想念的,但是面對岳仲崗,她覺得……談談也好。
「嗯,他叫岳岳,我叫閱閱,岳岳、閱閱,天上一雙、地上一對,我覺得我們一定要變成一對的,我當他的妻子,給他洗衣服燒飯、摺被子,他當我的丈夫,給我捶背揉腿、提包包,我們要一起去上班、一起賺大錢,給我們家的小王子、小公主嫌學費。」
那個時候她才幾歲,就想得很遠,難怪都說女孩子早熟。不過,他喜歡她的計劃,也許可以試著盜竊。
「很好啊,這些話,你對他說過沒?」他不會又忘記了吧,他開始懷疑自己有年老癡呆症。
「沒有,但是我有告訴他,我很喜歡他。」
岳仲崗鬆口氣,幸好,他的腦袋不必去照電腦斷層。但她說過喜歡他……他在腦海裡面盡情搜尋,然後一個、一個小小畫面跳出來。
他買冰請她時,她一面舔著冰棒一面說:「岳岳,我好喜歡你。」
他推她蕩鞦韆,推到高處時,她尖叫著說:「岳岳,我好喜歡你。」
他像猴子爬到樹上,替她摘下一顆又一顆的芒果時,她笑著跳腳說:「岳岳,我好喜歡你。」
通常,不會有人把這樣的「我喜歡你」當真,就像你在路上撞到人,脫口而出的「對不起」一樣,通常是自然反應,而不是真心反省自己的粗心大意。
「可是他沒有聽時去。」她嘟嘴。
「你怎麼知道他沒聽進去?」
「如果他聽進去,就不會把我忘得徹徹底底。」她的語氣哀怨又感傷,突然發現……「原來,我心底還是埋怨他的。」
他抬高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本想替她把略微散亂的頭髮塞回耳後,可是……頓了頓,他勾起她的臉,認真說:「幸好他把你忘得徹底。」
「為什麼?」
「不然,我就沒機會乘虛而入了。」岳仲崗的手落下,繼續他的動作。
「說得也對,你真聰明。」閱閱揚起嘴,又是讓人心喜的笑臉,對嘛,這才是宋予閱。
他們把冰吃光,開車回家,十指相捆走回屋裡,撞上神色不悅的弄弄。
她冷望向他們交握的雙手,冷笑道:「你們知道忘掉舊情人需要多久的時間嗎?」
閱閱和岳仲崗互視,不曉得弄弄又是哪根神經不對。
「答案是,需要你們交往過程的一半時間,恭喜恭喜,將來你們要忘掉彼此的時間,只需要半個月。」
說完,她扭頭走出屋外。
「她怎麼了?」岳仲崗問。
「不知道,大概又是荷爾蒙問題。」青少年難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