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感受到烏蘭的心思,兆敏一面啜著酒,一面盯著她,眼神是那樣的直接大膽,無視他人的存在,反倒讓烏蘭不由得退卻了。
趁著宴席上的人都專心地凝聽由樂工彈奏的蒙古樂曲,烏蘭便湊到格日勒耳邊說了一句,用尿遁的名義退到殿外,就是想要逃避那兩道難以捉摸的男性目光,不然被盯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待烏蘭漸走漸遠,身後的樂聲也變小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
「想逃嗎?」
身後驀地響起男人詭魅的低啞嗓音,教烏蘭心頭一驚。
猛地回過頭來,果然是她心裡猜想的那個人,烏蘭馬上板起小臉,氣急敗壞地質問:「你跟著我出來做什麼?難道就非要我跟你下跪,你才甘心?」真不曉得走什麼霉運,來北京城這麼多次,今年卻碰上他。
兆敏輕嗤一聲。「要是你昨天就這麼做,本王自然會放過你,可惜時效已經過了,現在就算你跟本王下跪也沒用。」
「你……」烏蘭怒視著眼前的男人,嵌在瘦長俊美臉孔上的一對墨黑瞳眸比女人還好看,長長的黑色睫毛覆住眼底的心思,總覺得太冷太深了,因此讓人摸不透。「你到底想怎麼樣?」
「現在知道怕了吧?」兆敏冷笑道。
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凡是得罪自己的人,都會得到加倍的回報,這就是他的行事作風,兆敏毫不心軟地思忖。
烏蘭很想頂回去,說她一點都不怕,可是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本王就是喜歡看別人臉上露出害怕的表情。」兆敏俯睨著她,唇畔的陰森笑意又一次讓烏蘭打了個冷顫。
「我……才不!」好不容易找到聲音,烏蘭努力地想把話說個完整,不想讓這個男人看扁了。
「烏蘭年紀還小,若是有得罪王爺的地方,還請王爺見諒。」一身石青色四爪蟒袍,頭戴暖帽的格日勒適時地出聲為妹妹解圍。
「你要怎麼讓本王見諒?」兆敏偏首睇向眼前的格日勒,兩個男人的身高體型差不多,氣質也相近,只有爵位高低的分別。
「不關我阿哥的事,有事找我就行了。」烏蘭可不想因為自己闖下的禍連累到兄長。
「額娘在找你,你先進去。」格日勒也瞭解妹妹衝動的個性,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惹上怡親王這一號難纏的人物。
「可是……」烏蘭還想再說些什麼,不過在兄長的眼色示意之下,還是聽話地走了。
直到妹妹走遠,格日勒才看向眼前這位統領整個鑲白旗的怡親王,他的喜怒無常也是眾所皆知。「王爺又何必跟個小丫頭過不去,若是想要有個對手的話,相信可以找的人很多。」
聞言,兆敏眼神高傲地斜睨著他。「也包括你嗎?」
「如果這是王爺的希望。」格日勒願意接受挑戰。
兆敏旋過身軀,在走回殿內之前,意味深長地丟下一句話。「可惜得罪本王的是那個丫頭。」
沒有人能在得罪他之後全身而退的,況且難得找到這麼有趣的玩意兒,怎麼可能就這麼收手?兆敏在心裡這麼想。
待兆敏回到宴席上,看著年少的皇帝親手為祖母盛上一小碗燕窩鴨絲湯,太皇太后馬上笑瞇了眼,滿臉慈愛地看著最疼愛的孫子,同樣是她的孫子,自己卻是最不受寵,甚至是厭惡的。
努力扮演局外人的角色,兆敏拿起酒杯,面無表情地啜了一口,不讓任何人發現他也會嫉妒,也會渴望,更會心痛。
這時,他的眼睛又望向對面的烏蘭,正和她的阿瑪、額娘一家大小和樂融融,有說有笑的,可以看得出她是生長在充滿愛和溫暖的家族裡,又見太皇太后將烏蘭招到身邊,還賞了她一碟點心,那甚至是自己從未享有過的榮寵……沒想到他居然會羨慕起烏蘭擁有自己所沒有的,兆敏自嘲地心忖。
察覺到兆敏再度投向自己的尖銳目光,烏蘭下意識地想要躲到額娘身後尋求保護,可是這麼一來不就顯得自己很沒用,不就讓那個男人更加囂張,於是昂起下巴,很勇敢地瞪回去。
哼,說起她的靠山可多著呢,諒這個男人也不敢對自己怎樣!烏蘭信心滿滿地忖道。
這個無疑是挑釁的舉動,剎那之間點燃了兆敏死寂冰凍的心,讓他整個人不禁熱血沸騰。
若是烏蘭表現得畏畏縮縮的,他根本不會再多看一眼,但她明明就很害怕,卻又不知死活地捋虎鬚的動作,徹底撩起他的興趣,他就是想要一個像烏蘭這樣生氣勃勃的女人。
這個丫頭他要定了!
又過了一天——
「喝!」烏蘭全身冷汗地驚醒過來,當她坐起身,看著寢房內的擺設,才想到這兒不是蒙古,而是在兄長的貝勒府。
每年來到北京城,太皇太后都會安排他們全家人住在宮裡,不過阿瑪和額娘因為思念長年不在身邊的兄長,總是希望能趁這段日子多和自小就離開雙親的獨子相處,因此便婉拒了。
塔娜聽見動靜進來伺候。「格格醒了……怎麼流這麼多汗?」
「沒事,只是作了一個可怕的夢……先倒杯水給我……」在夢裡頭,不管她跑到哪裡,怡親王那雙深沉陰森的俊眸就追到哪裡,怎麼也甩不掉,烏蘭現在回想起來還有些心有餘悸。「高娃睡起了嗎?」
「方纔有來看過格格,見格格還在睡就走了。」塔娜倒了杯水過來說。
「什麼時辰了?」烏蘭潤過了喉,從炕床上下來。
「辰時剛過。」塔娜捧了一套長袍過來幫主子穿上。
「太皇太后要我今天進宮陪她用午膳,差點就忘了這件事,快來幫我……」烏蘭很快地洗了把臉,然後坐下來讓婢女幫她將頭髮紮成一條辮子,接著綴以緞帶,另外再戴上一對珊瑚耳環,又在手上套著多副手環和戒指。
塔娜手腳俐落地幫主子打點好。「格格,這樣可以嗎?」
「差不多了。」烏蘭穿上繡工細緻的花盆底,低頭打量著自己一身滿蒙合併的古怪打扮,有些不倫不類,不過她倒是覺得很好玩。「我先跟阿瑪和額娘說一聲就進宮去,你去請總管準備一頂轎子。」
「是,格格。」塔娜領命出去了。
烏蘭拉了拉身上的紫色長袍,衣襟和袖口、袍擺都鑲了牡丹花的花邊,外頭再罩著花色艷麗的琵琶襟馬甲,更將她妝點得明麗動人,不過當她又想到那個噩夢,連忙用力甩了下頭,反正再過十天左右就要回蒙古,怡親王也奈何不了她。
這麼一想,她才稍稍地寬了心,不過烏蘭可不承認是因為怕他。
過沒多久,烏蘭因為有了太皇太后親賜的令牌,可以自由地在宮內進出,便順利地乘坐輿轎直接進了紫禁城。
來到太皇太后的寢宮,烏蘭才發現除了皇上之外,怡親王也站在一旁,多半是一塊前來請安的,於是先向皇帝和太皇太后行了個蒙古的請安禮——兩手伸向前,手心朝上,上身微躬,然後略低下頭,最後才是怡親王。
「丫頭,瞧你穿這是什麼樣兒?這是蒙古,還是滿人的最新穿法,真是亂七八糟的。」太皇太后笑罵地問。
烏蘭在原地繞了兩圈,撒嬌地說:「太皇太后覺得不好看?」
「這倒也不是,你這個丫頭怎麼穿就是好看。」太皇太后拉起烏蘭的小手,細細的端詳著她。「真是愈大愈標緻了,應該再過不久就可以幫你指婚了,皇上,你說是不是?」說著,她便意有所指的望向坐在身邊的愛孫。
「咳、咳。」年少的皇帝差點被入喉的茶水給嗆到,表情也有些慌亂。「祖母要把她指給誰都好,就是別要孫兒娶。」
「怎麼?皇上不喜歡烏蘭?」太皇太后正好有這樣的打算。
「喜歡歸喜歡,不過孫兒只把烏蘭當作自個兒的姊妹一樣看待,其他的事從沒想過。」皇帝冷汗涔涔地回答。
皇帝這話說得也沒錯,因為烏蘭是姑母端敏長公主的女兒,論起輩分就是他的表姊,何況他也不想娶一個曾經踹過自己屁股的女子為嬪妃,幼時玩嘎拉哈輸給了在蒙古長大的烏蘭,還接受了處罰,雖然那時他才六歲,還是覺得很丟臉。
烏蘭僵笑一聲。「回太皇太后,我也不想那麼早嫁人。」更別說嫁給皇帝了,一輩子要關在這座華麗的牢籠裡,真要嫁也要嫁給質樸豪爽的蒙古男兒。
「說什麼傻話,你早晚都得要嫁人的。」就是因為她們都是來自科爾沁部的,太皇太后私心裡也把烏蘭當作孫女一樣的疼愛,自然希望她成為愛孫的嬪妃,也多個親近的人在身邊陪伴。「不過這事兒不急,等皇上親政之後再說。」
皇帝偷偷地吁了口氣,不然祖母要是堅持的話,他也無法說個「不」字。「你們慢慢聊吧,孫兒先走了。」
「臣告退。」兆敏也朝太皇太后甩下箭袖行禮,只聽他自稱「臣」,而不是跟皇帝一樣自稱「孫兒」。
瞥了兆敏一眼,太皇太后的口氣完全不像方才對待烏蘭那麼熱絡,反而出奇冷淡地說:「以後你不必跟來請安了。」
這句話連烏蘭聽到也嚇了一跳,因為從來沒聽過一向親切的太皇太后用這麼犀利無情的口吻對人說話,何況還是自己的孫子。
「每回只要看見你就會想到你那個額娘幹的好事……」太皇太后又將陳年往事搬出來說。「當年仗著先帝寵愛她,居然設計毒害其他懷了龍種的嬪妃,就怕她們生下兒子來跟你搶皇位……」
單膝跪在地上的兆敏動也不動地聽著,看著金磚地面的俊臉沒有一絲表情,只有木然,因為這番話他早已聽到麻痺,沒有感覺了。
太皇太后寵愛的睇了一眼愛孫,雖然都是她的親孫子,但只要是人總會存有私心,會有偏袒。「幸好最後查明了真相,才沒有連皇上一起遭到毒害了,真是沒見過像她那麼惡毒狠心的女人,當初實在不該選她進宮,可惜先帝只將她貶為答應,沒有當場處死,直到過世之後,皇上還尊封她為皇考寧愨妃,那是他的一片善念,要不然連你的爵位也應該一併收回才對……」
聽到這裡,烏蘭不由自主地睇向跪著的男人,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太皇太后當著這麼多太監宮女的面毫不留情地指責,不論是誰心裡一定都不好受,不禁要想,就算怡親王的額娘真的做了那種事,也不必由他這個兒子來承擔,這樣也太不公平了。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何況也不是二哥的錯,祖母就別再提了。」年少的皇帝溫聲勸道。
愛孫都這麼說了,太皇太后只好暫時作罷。「往後你不用再來跟我請安了。」對兆敏說話的口氣依舊沒有感情。
「喳。」兆敏抽緊下顎回道。
太皇太后擺了下手。「得了,跪安吧。」
待兆敏跟在皇帝身後步出寢宮,烏蘭所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瞥見他的表情,也被這個男人臉上沒來得及掩飾的強烈痛苦給震懾住了。
「你這丫頭在想什麼?」太皇太后又恢復原本的笑臉。
「沒什麼。」烏蘭搖了搖螓首。
於是,她們開始聊起蒙古的事,而烏蘭為瞭解解太皇太后的思鄉之情,就算是一些平常的瑣事,也都說出來給她老人家聽。
不過說著、說著,烏蘭的心思又忍不住飄向已經離開的怡親王,雖然她還是有些害怕那個男人,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觸,可是又忍不住對他產生一些同情,背負著自己額娘所犯下的罪孽,那樣的心情想必不是她所能夠理解的。
「……真希望你能留下來。」太皇太后萬般不捨地說。
烏蘭趕忙甜甜一笑。「太皇太后身邊有那麼多比我貼心懂事的人陪伴,絕對不會寂寞的。」她好想念科爾沁草原,希望早點回去。
「那麼在你回去之前,每天都要來慈寧宮陪我說話。」太皇太后又說。
「當然好了。」烏蘭很快地答應。
一直待到未時左右,由於太皇太后有午寐的習慣,烏蘭這才離開。
接下來好幾天,烏蘭也都進宮去陪太皇太后,不過都沒再遇上怡親王,明知道不要見到最好,可是她的腦中總是不時浮起那個男人的臉上壓抑著巨大痛楚的表情。
即使回到了科爾沁,烏蘭偶爾還是會想起。
三個月後——
雖然已經是春分時節,怡親王府內卻宛如隆冬般,像一座冰窖,侍衛和奴僕的臉上都沒什麼表情,只是守本分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沒有交談,也沒有笑聲,連腳步聲也幾乎是聽不見。
「王爺該用晚膳了。」寶公公無聲的走進寢房,來到閉目假寐的兆敏身邊,只見這名服侍怡親王二十多年的太監不過四十來歲,兩鬢卻已經霜白,當他睇著從襁褓時便是自己帶大的主子,眼底有著最無偽的關心。
「本王還不餓。」兆敏眼皮連掀也沒掀地說。
「王爺從早上到現在都還沒用過膳,怎麼會不餓呢?是病了嗎?還是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給奴才聽聽,奴才也可以幫忙拿個主意……」寶公公一臉緊張兮兮地問。
「沒有。」兆敏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