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眼淚,巨大的打擊讓我忘記人類有這樣一種宣洩痛苦的方式,或許是因為我的痛苦太沉重,微小的眼淚實在無法表達,又或許是我故意偽裝堅強?我不知道。
是怎麼回到家的我不記得了,年輕的我被母親攙扶進房間,她幫我脫掉鞋子、外套,幫助我躺在床上,然後悄然離開。
房門關閉「砰」的聲音很輕,我的思緒依然神遊。
神遊是虛無的,被判了死刑,對生命充滿美好嚮往的我不再抱任何幻想。
盯著房頂,什麼都在想,也什麼都沒想,時間就緩慢流淌過去。此時,內心的彷徨與無奈誰人能知曉?遙遠的子文?我該告訴他嗎?是一定要告訴他的,總不能讓他愛一個垂死的病人,那麼我該用什麼方式告訴他好?隱瞞還是直白?我無所適從。
「小眠,飯要吃,別餓著自己,乖,白血病也不是不能醫治,要相信科學。」父親的聲音力透牆壁,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可我知道他是假裝堅強,昨天知道我診斷的結果是肺結核,他們已經一夜蒼老,如今複診的結果是白血病,他們又該承擔多大的心理壓力,才能和我一起面對死神的召喚。
對老年人來說,最痛苦的,莫過於白髮送黑髮,老來獨淒涼。
我呆了一小會,一聲不吭,沒有回答。
父親越發顯得焦急:「出來吃飯,乖,有什麼我們替你扛著,小眠,不怕。」
「不吃,不吃。」我摀住耳朵,不讓自己聽到父親仁慈的聲音,掛在牆壁堆放在牆角完工未完工的畫稿,讓我很煩躁,幾次想衝上去撕破它們。
越看越煩,簡直是對我的嘲笑和打擊,我即將消失的生命留下這樣的東西有什麼意義?掀開被子,從床上撲起來,光著腳踩在地板上,衝過去就想撕。
可拿在手上卻下不了手,這是我認真的心血,一筆一畫灌注生命的投入,就這樣草率的毀滅?我實在辦不到?就像我實在辦不到就這樣墮落著放棄生命的美好一樣。
子文的照片在朝我微笑,我卻在朝他哭泣。我把子文的照片捂在胸口,聽著狂亂的心跳,多麼渴望他有力的擁抱。
我一個人在房間發狂和絕望,倒在床上用被子摀住頭,咆哮的呻吟。不想讓父母聽到一點聲音,不想讓他們更多的擔心。
「小眠,我的女兒,你不是一直問我你名字的意義麼?仔細想想,不要衝動,我們等你吃飯。」父親在門外,沒有移動的腳步,想來他很擔心我,雖然聽不到母親的聲音,可我知道她應該在廚房忙碌,掩飾難過。
哦,小眠。我叫纖小眠。不是麼?從小到大一直很好奇學識豐富的父親為什麼給我這樣的名字,害朋友們說看到我的名字就想睡覺。
我忽然明白父親的意思。
堅強著翻身下床,努力的給自己力量,穿好衣服,盡可能平和的踏出腳步,門開了,父親看到我的狀態,神色舒緩開來。
飯桌上,一向嘮叨的母親變得異常沉默,而一向沉默的父親則變得異常嘮叨。
他一邊吃飯,一邊講述我名字的由來。
我低著頭,用一種微笑的方式安靜的吃飯,安靜的聽,覺得如果時間停止不動,凝固這片刻的美好該多好。
食物的香味,家的香味,仁慈的父母,滿屋子滿眼幸福的味道,一種和睦與安詳。
「纖是你的姓,這個自然無法改變。更因為我與你母親同樣寶貝你,所以沒有遂你小時候的心願,讓你與你母親同姓陳」,父親歉疚的笑笑。
是啊,纖給人感覺很柔弱的樣子,所以從小到大得到許多呵護。
聽著父親的絮叨,看著我神態的安詳,母親緊張的表情也開始鬆緩,她自然的往我碗裡夾菜,一次又一次,堆滿許多愛意。
我忽然很感動,一下子就開朗起來。原來智慧與愚蠢只是相隔一瞬間。
一些注定的事情無法改變,就沒必要杞人憂天。反正死亡是每個人都要走的路,就這樣順其自然。
比如我是纖小眠。
纖細的樣子,在風的懷抱中,偷偷的睡上一覺。人生不過是一場夢,明明知道生命可貴,卻沒由來的偷懶,就讓我在旅途勞累的時候忙中偷閒小睡一下,倦懶的藏在花蕊中,偷偷的舒展著身心,偷偷的看著外面的美好,偷偷的醞釀著自己的美妙。
父母給予我生命,小眠。意味那麼深遠,人生不過是一場夢,我來過,我在夢中睡過,體會過夢的真實,領悟過,醒來就沒遺憾了。
小眠著,許多東西可以孕育著,積蓄陽光月華、雨露甘霖,花骨朵就懶洋洋的悄然綻放,蓬勃、自由的舒展著,艷麗無比。
用這僅有的生命機會,維持那一點點呼吸沒有束縛的自由,自由的流淌著思緒,意境小小的,卻美美的。用最後纖細的小眠間隙聽自己的心跳,體會最濃郁的情感。
人間那麼多情感,我小眠著,心一直醒著,面對任何可能發生的的事情,父親暗示我,沒有退讓,只有思考迎頭趕上,用相應的方式出發,才能更坦然的面對與改變。
這個夜晚睡得很好,比昨天安詳許多,甜甜的,美美的,有種透徹的感覺發自內心安撫著我。
第二天起床,父母還在睡覺,估計他們很晚才休息,焦慮比我多才是,我輕手輕腳的做好早飯,留在微波爐裡熱著,寫了一張紙條,悄悄離開。
紙條上寫著:爸、媽。我都想通了。人生一場小眠,長短不同都各自有意義,我到學校一趟,別擔心。
走在熟悉的過道,台灣銘傳大學和昨天一樣,看上去還是那麼美好,黑色大理石襯托出的金色字體顯得那麼端莊,紅色的磚牆,綠色掩隱的草從和樹林,一切顯得無比安詳,無聲的呼喚,這就是美好。
天空的雲彩閒散的飄著,我慢慢走在熟悉的小徑,揣著書本忙碌穿行的學生,頭髮花白的教授,在草從辛勤耕耘的花匠,還有古老的建築氣息,一切都那麼讓我留戀。
可是我不是來觀賞的,也不是來留戀,而是來道別,我想申請休學。
「纖小眠,怎麼樣?身體還好吧?」兩個同班同學在校園采風,眼睛很尖,一下就注意到我,熱情的大呼小叫,丟掉畫板,朝我跑過來,一左一右挽著我胳膊顯得很自然。
「嗯,醫院確診了,不是肺結核,這下你們可不用離我遠遠的了,我也不會因為這樣而愧疚會傳染給你們什麼病菌。」我笑了笑,主動拉拉一個女孩的手,她眼睛很大,頭髮披散在肩膀上,陽光透過她的眼睛,顯得額頭很明亮。「不過可不能偷懶哦,被子還是需要曬曬,預防病毒,身體健康很重要……」
是啊,身體健康很重要,我維持著表面的神采飛揚,內心卻很陰暗。眉角略微不適,卻立刻用笑容掩飾起來:「你們繼續畫,我有事要找校長,下次,我們一起用心投入繪畫,表達出隱藏的味道。」
很溫和的離別,又是離別。我又想到子文,那個人山人海的候機廳,那個時常在回味的擁抱,他留在我手心的淘氣吻痕,還有擦乾我淚水的手指上淡淡的煙草味道。
那次和他離別是暫時的?怎麼沒想到是永久的離別?我還來不及做他的新娘。
校長辦公室寬大的座椅,透過窗戶就能看到窗外操場嬉鬧的人群,健康活力的年輕人來回的奔跑著,朝氣蓬勃讓人覺得很美好。
校長看著窗外,一動不動,整個人沉默著,我沒有打斷他,當他知道我患上白血病後,一直保持這樣的姿態,也許窗外更讓他覺得生活的美好,校長頭髮花白,我獲得過大大小小許多獎項,校長一向很器重我,覺得我是可造之材。
我順著他的視線也看著窗外,草坪上奔跑出汗水的年輕男女,瘋狂神采飛揚的享受著青春的美好,裡面有我最喜歡的網球和跑步。
恍惚中我穿著運動服,視線追隨著跳躍的網球,等待它每一個有節奏的來回。我揮汗如雨的奔跑著,感受著心跳強烈的刺激。
「這樣,你安心養病,學位給你留著,隨時等你回來。」校長回過身,眼神中有慈父的關懷。
「嗯,可能我需要化療,沒有那麼多時間呆在學校了,其實我真想繼續求學」。我深深的對校長鞠了一躬,他花白的頭髮在光線中飛舞著,他已奉獻自己火熱的青春給教育事業。
我當了逃兵,被白血病折磨的逃兵。說著話都很吞吐,離開校長辦公室的時候,我忽然發現牙齦出血,在牙縫中結成血塊。
魔鬼的氣息開始隨時籠罩我了,它時刻猙獰著提醒我,生命不可姑息,僅有的生命不可浪費。
忽然想起曾經做過的死亡測試,在冗長的表格裡填寫自己的出生日期、性別、血型、肥胖值、身高、體重、愛好,就能得到死亡日期。
我按照真實的自己填寫好後,得出一個日期,模糊的印象中是2071年,OICQ那端的靖哥哥知道後還詼諧調侃我:「你個老不死的」。
我回復過去:「你也是老不死的」。
然後兩人發著QQ的表情符號狂笑。
可是現在,死亡測試無法預計意外,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進入倒記時。明年是否會有我的存在?今昔又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