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今書坊,觀書樓,名人錄為杜家聞名天下三絕。
歷代杜家皆以賣書為業。
杜家的書鋪——史今書坊,在長安雖非規模最大,卻是最赫赫有名的,裡頭從閒書到禁書,經書到春宮冊,所以喊得出名字、時下最紅火的書冊全都可以再裡頭找到。
史今書坊更有一套完善的借閱和二手書換系統,這也是為什麼史今書坊並非最大,卻人人聞之的原因。
除了史今書坊外,杜家更有座為人津津樂道的觀書樓。
杜家的觀書樓,裡頭藏了歷代杜家人收藏的書籍,各種各樣,分門別類,任何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主題都有,比史今書坊還要更豐富的藏書,且儘是失傳已久或者絕無僅有的初版珍藏。
若說史今書坊是人人都可以進入的大眾書坊,那麼觀書樓則是王公貴族為了取得收藏,或是別有用途書籍內容的門路,因為覲書樓有著身份識別的規定,並非隨便的人都可以進去。
可惜的是和度假住宅不可分的觀書樓,於前年被一場大給燒燬。
實際上毀壞的部分只有杜家引以為傲的觀書樓,雖有上天保佑他們的損失不多,大部分的書籍都被搶救出來,但在杜家現任當家杜晴春的一聲令下,捨棄了就杜府,吧史今書坊留在長安,整個杜家遷至現在位於鳳翔的新杜府。
如今的觀書樓也和酒觀書樓大相逕庭。
新建的觀書樓。排除舊觀書樓內只有一間書庫房的設計,將珍藏的書籍劃分為珍籍、史料、國圖、繡本和名人錄五大類,而建成五大書庫房。由外頭看起來,觀書樓是由一間獨棟的別緻廳堂、五大間書庫房連接另一間更小的書房所組成。
這是在鳳翔的第一個年頭,一切還算順遂。
「啊——好煩哪。」
杜晴春蹺高二郎腿,躺在庭院的巨石上曬太陽,身旁還放著各式各樣的甜品零嘴,供他在嘴饞是不予匱乏。
若說這個世上最養尊處優的人,此刻的杜晴春當之無愧。
可本人卻不見得這麼認為|——
「現在不是春天嗎?為何一點春暖花開的氣氛都沒有?冷死人了!真不是個曬書的好日子,是不?」杜晴春對阮秋色埋怨。
面無表情地站在巨石下,處理杜府上不大小事還得看著沒事強說煩的主子,她沒有半點不悅,冷靜幹練地將手中請求進入觀書樓的信件分成可以和婉拒兩堆,又抽空回答了奴僕請示的問題,最後才說:「如果少爺這麼認為,可以把國圖都搬回書庫房裡。」
國圖的分類指的是所以由國家發行、制定的書籍。
觀書樓藏書眾多,書如果不拿出來曬,很容易生蠢蟲或有受潮的問題,所以杜家幾乎一年四季能曬書的時間都在曬。
「我看把那些舊式的書換上新外皮,加上『萬年紅』好了。」懶散的人似乎總想圖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萬年紅』是一種抹上橘紅色塗料的放蠢紙,其塗料中含有鉛丹,是為劇毒,蠢蟲吃到一口可以立刻道九泉之下參他一本。又因為鉛丹在歷經漫長歲月仍能保持鮮艷色澤,且具有防蠢功能,才被人稱為萬年紅。
阮秋色誤會了他的意思,「少爺是指修復的工作?樂師傅最近次啊修了一套前朝的國書,最近他正在修復幾本繡本,之後還有一套《春色十二花閣》。」
修的觀書樓內有歷史的舊書向來是獨家歷任當家的職責,可這一代的當家是個懶惰鬼,越是在她的主導下前後任用了幾個值得信任,有能力的修復師,目前是日日泡在書堆樂此不疲的樂七海。
「是我要他修復那些的,我當然知道。」杜晴春態度輕浮地揮揮手,捻了一塊甜糕送進嘴裡,邊嚼邊說:「我是說重制,用黃紙或是花椒紙重新譽寫,這樣短時間內都不用曬黑。」
依他保守估算,在有生之年曬書防蠢蟲都不會是他的責任。
「如此一來,,便失去收藏那些書籍的意義。」阮秋色停下正在寫婉拒信得手,抬頭看向巨石,只看見他半邊敞開的外袍順著巨石披下,連他的一根指頭也沒看見。
她從小所受的教育是推那些書為尊,自然不能苟同主子如此不負責的作法和想法。
杜晴春撇嘴,哼道:「書籍重要的是內容,哪天等墨跡都褪了色,紙張因潮濕而模糊不清時,氣海會罷工的。」
只要他想,任何事都可以給他說的黑白不分,是非顛倒,阮秋色早已習慣。偏偏她懷疑,他是在對上次沒有立刻修好方扇的事找麻煩。
畢竟,這已經不是這幾天以來的第一次,而是第九十八件事。
「這件事外我們可以再談。」她選擇不予理會。
「這個家不是由我做主的嗎?為何碰上違背你希望的事,每次都用再談來敷衍我?」杜晴春探出半顆腦袋,墨潤的鳳眸閃著異常明亮的光彩。
因為他總是在找麻煩。
「我是希望少爺能多些時間思考,考慮清楚。」沒有說出心裡話,阮秋色瞟了他一眼後埋首寫婉拒信。
杜晴春沒有跟著她轉移目光,反倒緊緊凝視著她嚴肅的側顏。
有多久呢?他的眼追逐她有多久時間?
他從有記憶開始就和她在一起。
打從她會走路起,即寸步不離跟在他身邊。他上學堂,她捧著兩人的書本跟去旁聽;他玩樂時,她提著裙擺也湊上一腳;他吃飯,她拿出碗也有一份;他睡覺,她必須在旁邊等到他睡著才離開,有時候乾脆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
總之,他們形影不離。
但是他一點也不嫌煩,尤其是在雙親過世後,有一陣子,他到哪兒都必須有她在,連上茅房也一樣。
直到她十四歲,他十五歲後,情況有所改變。
但是改變的原因為何,他始終不能理解。
她確實遵守了誓言,對他不離不棄。在她的父親——也就是前任杜家總管卸任後,接下杜家總管一職,替他擔下所有杜家的責任,讓他吃好過好,不用動手做任何事,只要享受就夠。
如此一來,他究竟有何不滿?
這個問題困擾了杜晴春從十五歲後的面一個夜晚,他自問卻得不到答案,倒是和肯定瞭解一件事——他非常不滿!
他不喜歡越來越不瞭解她內心裡的想法。即使他們靠得再近,捉摸不定的不確定感只是任由心中的煩躁不安一日日昇高,這使得他開始找她麻煩。
一各種方式,就為可能理解她的心思,逼出她除了面無表情和正緊八百以外的表情。
如今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為了她才變成一個任性的公子爺,還是天生就有成為紈褲子弟的慧根。
「我一直都是仔細考慮過才會說出口。」杜晴春不悅地咕噥了幾句。
阮秋色沒當一回事,更甚的可說全然不信。
「阮管家!」一名小廝匆匆忙忙跑了過來,急促地喊著。
阮秋色抬起眼,印上來人。
「何事?」
「外頭、外頭來了兩個人,自稱帶著太府寺卿大人的金令,想進觀書樓、」
所有被准許進入觀書樓的人都持有銀令,能進入觀書樓並在樓內的書僮幫忙下尋找五大書庫內想看的書;金令則是能夠進入和杜家人有更密切往來之人才知道的禁書書庫房的通行證。
阮秋色和杜晴春對此事有不同的反應,前者略感怪異,平時不說話便抿著的嘴唇,如今抿得更薄,眼裡閃著若有所思的光芒;後者則連眉也不皺一下,由巨石上坐起身,一臉興味盎然。
「樂師傅在觀書樓,他見過金令了嗎?」她先開口。
「尚未,已經請那兩位公子先到主宅的前廳候著了。「在精明能幹的阮秋色底下工作,奴僕們也被訓練的懂得判斷事態。
「那兩人看起來如何?」阮秋色繼續問。
「他們看起來很規矩。」
「要是我拿到金令也會很規矩。」杜晴春莞爾一笑,他爬下亙石,站姿依然挺拔,可衣裳依舊亂七八糟。
他一手斜舉著上頭有著修補痕跡的方扇遮住半邊嘴角,眼神高傲,半瞇著她說:「我要去看看。」
明白主子的意思,阮秋色隨即靠了過來替他整理儀容。
杜晴春垂眸望著她的頭頂。
只有這種時候,她會主動靠近他。這也是為什麼他從不願意把衣服穿好,每件事都仿一半,剩下的由她來完成的原因。
有一種預感自她開始為兩人間劃出主僕的明確分野後開始成形——他總覺得她隨時可能離去。
而為了留下她,要他多蠻橫霸道都行。
察覺僕人注目的視線,杜晴春迎向他,驀地露出惡意十足的自信微笑,吩咐道:「沏壺鐵觀音,準備一些酸蜜餞,我得好好招待他們。」
阮秋色端著茶水和蜜餞進到前廳時,差點踉蹌。
雖然早瞭解她的少爺隨便到底的個性,但是在自家前廳,尤其還是他親口說要招待客人的,卻任由外衫內襖敞開,露出面容等著主子開口。
站沒站樣,坐沒坐相,杜晴春簡直就是不像樣的代表。
倒非說主子站得歪七扭八,而是他永遠整理不好的儀容,至於坐姿……不提也罷。
阮秋色在放下托盤時想著,究竟是什麼原因造就她的少爺養成這副德行,然後在替兩名客人倒茶時想到……
對了,是她寵成的。
「兩位,請喝茶。」再一次的,她找不到生氣的理由,倒好茶之後,比了一個請的動作,退回主子身後。
「杜公子,在不是文闕,這位則是曾凡軒,我是符大人親隨,不過今日是來替太府寺卿的胡大人辦事的。」自稱為文闕的男人客氣地喝了口茶後開口。
「鳳翔府尹大人的親隨。」杜晴春意興闌珊地重複。
「是的。」文闕點點頭,繼續說:「我家大人耳聞天下有名的杜公子於去年搬至鳳翔,原想找個機會邀請杜公子到府中作客,可苦無機會……」
「我又不認識他,他邀請我幹嘛?」杜晴春挑明了沒興趣,尤其是對別有來意的人。
文闕臉色微僵,但很快又回復了神色,「我們家大人和胡大人是為故友。原本胡大人委託我家大人前來幫忙,但符大人日日所要處理的府內事有如繁星眾多,遂命我倆前來。」
「嗯哼。」輕哼了聲,杜晴春捻起一顆蜜餞放進嘴裡,從容不迫開口問:「那麼金令呢?」
阮秋色見主子伸出剛拿完蜜餞的手,向在座的兩位客人討金令。
唉,她的少爺從不拐彎抹角,是吧。
她掏出帕子,為主子擦手。
「我等是奉胡大人的命令前來——」文闕話還沒說完即被截斷。
「我說。」杜晴春沉下聲,眼角卻還上揚著,方扇遮住了他的唇,令人分辨不出喜怒,「金令呢?」
兩名客人面面相對,另一位身材富態,挺著一顆大又圓的肥肚子的曾凡軒,笑瞇瞇地說:「杜公子,我倆真的是胡念直胡大人的命……」
杜晴春放下方扇,溫文儒雅的書生面容覆滿不悅的陰影,獸般狂妄的眸光加深了他給人的怒火感。
此刻,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不耐地顱著他們。
一個萬能的總管,知道何時該插話,於是阮秋色開口了:「我們已經知道兩位奉胡大人的命令前來,現在,請將金令借我家主子一看。」
冷若冰霜,向來是冠在「阮秋色」這三個字之前的最佳形容詞,即使她說話的態度客氣,但是外人沒那麼容易看出來,聽在不認識的兩人耳裡,和杜晴春的話差不了多少,尤其她的文化內容同樣不給人拒絕的餘地。
除了一個是冷,一個熱。
「這只是形式上的確認。」阮秋色又捕了一句。
曾凡軒和文闕家換眼色,最後由曾凡軒拿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阮秋色在杜晴春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接過錦袋,而後交到主子手中。
杜晴春動作粗魯地拆開錦袋,倒出裡頭薄薄一片金製的簽令,上頭刻著複雜的紋案,難以分辨其形。
垂下細長的墨眸,杜晴春狀甚隨興地瞇著上頭的花紋,修長的指頭輕撫著,未幾,便倒:「你們可以走了。」
隨便揮了揮手,他壓根不在乎他們兩人。
「那麼金令……」文闕見他沒有把金令交還的意思,語帶暗示提醒他。
將金令擱進阮秋色不知何時奉上的小盒中,杜晴春露出敷衍的虛假笑容,又舉起方扇,揚呀揚,「胡大人想要的東西,我們知道,請兩位安心離開吧。」
曾凡軒和文闕看得出來,即使他笑著,但臉上只有趕人的煩躁。
聽見主子的話,阮秋色已站起身預備送客。
「那就麻煩杜公子了。」
拿杜晴春的強勢沒轍,曾凡軒和文闕只得在阮秋色的護送開。
待她重新回到前廳,杜晴春已經拿憑幾當枕頭,氣質盡失,毫無顧忌地半躺在廳上。
「那金令是真的。」阮秋色劈頭就說。
「那又如何?」杜晴春看向他,鳳眼此刻閃爍著狐狸般狡詐的光彩。
「應該給胡大人去封信,問問看他的金令是否遭竊。」阮秋色說出身為總管認為適當的作法。
「秋兒,我問你,倘若今天是你盜了某人的金令,會怎麼做?」杜晴春捻著一顆有一顆的蜜餞,酸甜的滋味能幫助他思緒清晰。
「自然是趕在還沒被發現時用上。」阮秋色直覺回答,忘了糾正他對自己的稱呼。
「你不認為應該等到風頭過了以後再用?」
「時間拖得越久,被發現的可能性越高。」
「但,倘若真是盜來的,誰會誠實的說出金令是從誰手中來的呢?咱們的金令上又沒屬名。」杜晴春提出一點最明顯,也容易被忽略的重點。
「少爺的意思是,金令並非胡大人的?」阮秋色恍然大悟。
墨色眼眸往上一飄,他用方扇輕怕自己的額頭,怪聲抱怨:「這我怎麼會重點!調查這件事情應該是你的職責所在。」
她感到錯愕,發現自己再不自覺中依賴一直以來依賴自己的人。
至少剛才那一瞬間,她確實順著他的話在思考,照著他給的方向走,完全不懷疑。
她怎麼會對她從來就懶得、也不願動腦思考,而把一切都交給她打理的主子有所期待呢?
阮秋色不禁對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向來是她告誡自己必須做到的,雖然情況並未處於危急,但仍證明了她的少爺有多麼的不可靠,而她需要更堅強冷靜些。
「真是的,就是有這些煩人的事,搞得我頭都疼了。」杜晴春碎念著,翻過身背向她,似乎準備就地睡去。
「少爺回房歇息較為適當。」她提出合宜的建議。
「我累了,懶得動。」他的語氣儘是「你能奈我何」的無賴,下一瞬又轉了音調問:「還是你要背我?」
時不時閃耀狐媚輕佻的鳳眸對上她的,有著挑釁的意味。
「如果少爺真的想回房的話。」阮秋色自然不會將他這點小的反抗當成麻煩。
應付各種情況,是她的工作。
杜晴春二話不說坐起身,高高舉起兩手等著她。
阮秋色也很乾脆,來到他面前蹲下。她從小習武,力氣自然比一般女子來的強,要背他絕對不是件難事。
瞪著她的後腦,杜晴春心不在焉的想——尋常女子……就算是丫鬟,再碰到這種情況,定業是嬌嗔喊他欺負人,怎麼這個正在欺壓的人一點反應也沒有?
唉,他還真期待看到她除了「唯命是從」以外的反應。
在他把雙手圈上自己的肩勁時,阮秋色聽見主子咕噥的埋怨聲。
「老鼠,真是趕也趕不完。」
時近二更,觀書樓的小書房裡,伏在案前的阮秋色,遲遲無法認真看進眼前記錄著金令擁有者的名單。
因為杜晴春的一句話,她開始尋找所以金令擁有者的名單,並檢查打從她接收杜家總管後,招待過多少拿著金令上門請求進入禁書書庫房的人……
可是她的心思完全被之子那句分不清是有心或者無意的話給打亂。
老鼠,一直是她用來形容那些侵入觀書樓別有目的的下流之徒的稱呼,從主子口中聽見這個詞之時,不能諱言的,她確實有些訝異,冷靜思考後,又覺得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畢竟他們相處在一起的日子等同於活在這世界上的時間,又朝夕相處,有同樣的想法也不奇怪,可她不懂得是,他似乎察覺了某些異樣的地方。
可能嗎?
那個凡事不求甚解出了名的少爺,發現了連她也參不透的部分?
阮秋色不否認杜晴春是聰明的,但她更清楚他有多得多且過,懶得追究,厭惡「身體力行」這四個字到了極點。甚至是世人皆愛談論的杜晴春筆下的名人錄,都是出自她捉刀代筆始得完成,而她的少爺僅需要擺個舒服的姿勢好好躺著,吃著零嘴,如同在說市並八卦般隨口說著不知帶從哪兒聽來的耳食之聞。
更甭提那些食衣住行上會遇到的生活問題了,她可說是順利把少爺培養成一個完美的紈褲子弟。
通常她聽從主子一些無關緊要的命令或者順應情勢下的決定,大事該何去何從向來由她定奪。這像鐵則得規矩在杜家沒人質疑,畢竟他們的少爺可不愛被這些事操煩,於是遇到麻煩事就找阮秋色,已經是不成文的規則。
她幾乎還沒當上總管,便已替他處理大小事。
所以她熟悉他,在一定程度上,從他的眼神、指尖上揚和方扇振動的小動作,她能立刻瞭解他的需要,但不包含理解他的想法。
「唉……」微惱地瞪著眼前的名單,她不喜歡自己被影響到這種程度。
明明只是薄薄一張紙而已啊……
越是忖度,思索杜晴春白天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反而想起越多細枝末節,她感覺自己宛如陷入五里霧裡,摸不著頭緒,於是她只手撐著額際,決定暫時閉目養神一會兒。
每晚,杜晴春都知道該上哪兒去找阮秋色。
平時白天都是樂七海霸佔的小書房,到了夜晚便是他和她的私人空間。他們總會利用睡前的時間寫名人錄。
稍早他已經和阮秋色說過今夜休息,但是下午睡了不算短的午覺,害他此刻精神奕奕,一點也不想睡,即便沒改變休工的主意,左思右想後,杜晴春還是決定來找她。
雖然不想承認——一天的尾聲沒有她的陪伴,他怪心神不寧的。
「秋——」推開房門,杜晴春到了嘴邊的呼喚才剛吐出,隨後戛然而止,風眸從微愣很快轉為怪異。
喔,他的總管正在打盹呢。
作風直來直往,天不怕地不怕的杜晴春突然遲疑了,在門邊躊躇不前。
兒時的阮秋色時常陪著他一起睡,他卻從未見過她的睡顏。
也許是因為他總愛要她承諾不能比自己早閉上眼,拉著她天南地北的聊著一天內發生的有趣事情,即便她也參與其中,和他寸步不離,他還是喜歡和她說話,天馬行空的計劃著隔天的冒險。
雖然她總是聽著,很少說話,但他從不會無聊。尤其當她偶爾露出淺淺的、難以分辨是不是微笑的笑,一股成就感馬上充斥心中,把那顆總是在和她一起時聽得見跳動聲的心臟,漲的滿滿的。
他喜歡那種感覺,只是很久沒嘗過它的滋味了。
來到案前,杜晴春遲疑片刻才坐下,難得端正坐姿,雙手放在屈起的腿上,像個乖巧的孩子,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在他心中,阮秋色一直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氣勢。
這麼說來或許有點貶低自己,她確實是個能幹的總管,而且,比起其他富貴人家的總管,她會的更多,也更了不起。
她自小習武,是為了保護他;她和他一同唸書識字,是為了能看懂杜家所擁有的書籍;她在他的父母過世的隔年,促使他開始寫下名人錄;她在他束髮的年紀,已經接手史今書坊的管理;她在接下杜家總管一職後,除了打理他的生活,更要接管整個杜家的產業。
她身兼數職,能力強的嚇人,也為自己樹立了不苟言笑的冰冷形象,連帶他也被排除在這個形象外,像個愚人觀看她的一切。
但是此刻,她單純的睡著,神情雖然和平時的面無表情沒什麼兩樣,可是他能分辨出不同。
杜晴春挺直優雅的坐姿維持不久,很快就向前,下顎擱在交疊的雙手上,趴伏在案上,目光有種純然的仰慕。
如果阮秋色醒著,一定會被這樣的眼神給嚇到。
「有些話……難道非得說出來,你才懂?」他喃喃念著,閃耀著狂熾的眼神瞬也不瞬直瞅著她,接著一手撐在下巴,一手探向她,在即將碰上她的面容之際停了下來。
美麗的秋兒,冷漠的秋兒,他心繫已久的秋兒啊……總是把他當成孩子的秋兒。
思及此,杜晴春沉下臉,停在她面前的手轉了個鈁巷,撩起她頸便得發把玩著,突然響起了《洛神賦》裡的一段內容,下意識脫口吟詠——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滌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鹹,腰如約素、延勁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瞇,靨輔承權。玫姿艷逸,儀靜休閒。綽柔情態,媚於語言。」
話剛落,他猛一震,彷彿看見她在聽見這些話時,抖動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拉開距離,漲紅了臉,像個偷吃被抓包的孩子,屏息等著她清醒過來。
好半響她都沒有任何動作,仍然維持同樣的撐著腦袋打盹的摸樣,杜晴春按壓被驚嚇如擂鼓般大力拍打胸腔的心跳,輕手輕腳靠向她,聆聽那平順的呼吸,猶不能肯定,於是深深吸了口氣後屏住,小心翼翼伸出右手避開她托腮的手,不輕不重地放上繡著飛鳥紋的左胸,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他雙眼大瞠,緊張地瞪著她。
阮秋色睡的很沉,完全沒有感覺。
他能感覺自己的心跳比剛才還要猛烈,幾乎快要穿破胸膛,讓他無法辨認出她的心跳有無加快,足以更加用手貼偎她的心房。
怦怦、怦怦、怦怦……
猛然發現自己說是在觀察她的心跳跡象,倒不如說是盯著她的臉等待一絲一毫變化,也意識到自己掌下觸摸著的純女性柔軟,杜晴春臉紅得厲害,倉惶收回手,恢復原本襟危坐的乖巧坐姿,沉寂一會兒,偷偷在桌案下伸出右手,出神的望著。
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好軟。
原來這就是 女人。
想著想著,他又抬頭去看她——不得不說,她今天真的睡得很熟。
視線向下滑,觸及飽滿的紅唇,一股吻她的慾望來的強烈急遠。對自己搖頭,他邊斥責自己,邊不由自主靠近他,一如那夜他們被困在書堆中的距離。
他能感覺到她淺淺的沉穩呼吸和自己的相互交融。
杜晴春和其他女人相處過,一直認為女人身上都有著甜甜的,或是好聞的香氣,每個女人不盡相同沒錯,可怎麼她身上的味道全身觀書樓裡用來除蟲的麝香味?
「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徽波而通辭。」引用《洛神賦》的句子,如夢死緩吟喃著,末了,他將吻印在她覆蓋額際的髮絲上,伴隨著淺淺的歎息。
就是知道不會有回應,才敢說這些話,他懦弱得沒有當面聽她拒絕的勇氣。
「我只是不希望你和甄宓一樣,最後從我手中溜走。」他小小聲的咕噥了句,隨即站起身,繞道書桌後,抱起她。
即使他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主子,也知道一直睡在桌前不知會累,更有可能受寒,小書房的旁邊有個用屏風遮起的小裡間,平時是給樂師傅休息用的,現在正好給她睡。
「少爺。」樂七海沒有聲息的出現在門邊,一臉興味盎然地瞧著杜晴春抱著阮秋色。
喔唷,是誰說他們主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現在看來杜晴春或許纖細,可不少力氣。
杜晴春穩穩地抱著阮秋色,半側面容,警告性瞪了樂七海一眼,示意他乖乖閉嘴不要出聲。
樂七海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態,閉緊嘴,表示不會吵醒阮秋色。
杜晴春並非不在意樂七海臉上的揶揄,但是現在他只想先讓她躺下。
片刻後,杜晴春和樂七海來到門外,待主子關攏門扉,樂七海隨即開口。
「想不到少爺是這麼的溫柔,您抱著阮總管的動作即溫柔又充滿了男子氣概。」
「少胡說八道,這麼晚了,你不回房睡覺還來幹嗎?」杜晴春沒有隨他的嘲弄起舞,彷彿不當一回事。
「我有東西忘在書房,所以回來拿。」樂七海聳聳肩。
聞言,杜晴春忍不住犯嘀咕:「還真巧。」
樂七海失笑,問:「我請人溫了一壺酒,少爺要一起喝一杯嗎?」
杜晴春沒搭腔,但已經背過身表示拒絕。
留下來繼續被樂七海挖苦?他又不是傻了,別人挖洞還往裡頭跳!
「少爺,夜安。」樂七海也不在意,道了晚安後往另外的方向走。
「七海。」杜晴春猛地喚住了他的步伐。
樂七海回過頭,笑著問:「決定要喝一杯了?」
杜晴春掏出方扇,斜掩住唇,目光定定地望著他,沉默須臾,才開口:「你曾經希望什麼是永遠不變的嗎?」他臉上有著難以明辨的彆扭。
樂七海頓了頓。
他來到杜家工作也快兩年的時間,除了很滿意工作的環境之外,也對他的主子感到好奇。
一個能寫不聞名四海的名人錄的男人,竟是如此的隨興不拘,霸道任性,將家業丟給外人管理,實在也好玩得緊。
樂七海認真的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話,大概是希望永遠都能做這份工作吧。」
「我指的不是這種事。」杜晴春的語氣高傲,彷彿責備他聽不懂自己的意思。
「那麼是?」樂七海眨眨眼。
他只是想套話而已。
確定這件事,杜晴春很乾脆放棄自己的問題,也不說一聲,扭頭走人。
「少爺。」樂七海在他背後叫,可杜晴春恍若未聞,跨出去的步伐一點遲疑也沒有。
「這世上沒有恆久不變的事物,我們只能接受改變,跟著改。」樂七海的話追上了他的腳步。
「我今天才知道自己如此痛恨改變。」杜晴春終於停下步子,語氣聽不出半點情緒。
樂七海愉快地笑了,「有時,改變並非更差啊!」
這句話令杜晴春陷入沉思。
「請少爺想想,好在事物改變的同時,我們也能跟著做出改變,才能讓事物變得更好;如果一味逃避改變的話,也是一種停滯不前,不是嗎?」樂七海又說。
「我不覺得停滯不前有何不好。」杜晴春撇唇反駁。
樂七海笑著搖搖頭,「當你碰上想改變卻改變不了的事情時,就會瞭解停滯不前的痛苦了。」
「若真有機會能碰上讓我煩惱的事,我肯定大笑。」杜晴春的話揚著濃濃的諷刺。
畢竟他有個全能的總管,不是嗎?
「會有那麼一天的。」樂七海的語氣變得呢喃,彷彿在預言著什麼。
杜晴春舉起方扇,重新揚起下巴,高傲的留下最後一句話——
「這麼想和這些死書一輩子相處的話,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