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錦上不添花 (上) 第二章
    時間過得張牙舞爪,光陰逃得死去活來。

    算一算,我已滋潤自如地在月下仙人的姻緣府中住滿了兩輪月圓月缺。

    那日,月下仙人走後,我與那倨傲的鳳凰怎麼看怎麼覺著相看兩厭,便辭了他,蟄摸著出了園門,一路逛去,卻不想這天界實在是大得很,我又不屑於騰雲駕霧,走了許久直到天邊霞光泛起月宮點燈也沒看到個稱心如意的景,或是遇到個有趣解乏的人。

    正懨懨抱了團雲彩發狠啃著,就覺眼角一片紅彤彤的顏色晃過,抬頭一看,卻是在鳳凰園子裡遇見的狐狸仙正喜滋滋舉著根繡花針哼著小曲從我面前踏雲飄過。

    「月下仙人且慢行。」我拋了手裡那團被嚼得零落的雲彩,出聲喚他。

    狐狸仙非但沒停,還一徑兒往前飄了一里又半,眼見著就剩下個紅點了,卻突然折返回來,彎了一雙溪水般的眼藹聲問我:「適才可是仙友喚我?」

    我抹了抹額角,「正是在下。」

    狐狸仙望著我咬了咬紅艷艷的唇似是在拚命回憶什麼,最後面上一片齊雲散去豁然開朗道:「呵!這不是摘星館的留月仙使嗎?幾十年不見,愈發地青春年少了呀!」

    我暈了暈,狐狸仙見我面色迷惘,泰半覺得不大對,突然哈哈一笑執了我的手,「看我這眼神,分明是銀河宮的銅雀使者嘛,使者莫怪,見了織女還替我捎句問好,有勞、有勞。」

    此刻,只覺著一群野驢在我的腦子裡奔跑呼嘯踩踏而過,然後我禪定地明白了一個事情,這狐狸仙的記性恐怕有些不牢靠,比起老胡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呃,我與狐狸仙晌午時分方見過,在下名喚錦覓。」

    狐狸仙歪著腦袋瞅了我半晌,皺眉咬唇天人交戰一番,終於大徹大悟:「唔!旭鳳的園子裡……半仙……斷袖……錦覓!」實在不易,我讚許一笑。

    狐狸仙顯然十分高興,熱絡地問我吃了沒,住在哪家府邸。

    我從善如流地與他道我今日方從花界上來,尚未覓得個好的食宿之所,狐狸仙聽說如此萬分熱情喜悅地邀我前去他的府邸。

    我便順理成章地在月下仙人紅彤彤的姻緣府裡住到了現在。

    撇去熱情的狐狸仙和姻緣府裡來來往往喜歡摸我臉蛋的仙姑們不說,這天界確是個奇奇怪怪的所在,首先一項,便要數花草絕跡這一事。

    我雖不是個正統的花仙,但好歹是個修煉中的葡萄精,除去修煉這頭等大事,剩下的便是採花釀蜜以備受個傷什麼的好有蜜釀可療,哪知那日我提了籃子在狐狸仙的園子裡轉了半日也沒有摘到半片葉子。

    且莫要看那園子裡芳草萋萋、百花怒放的好景致,但凡我伸手掐下一朵來,那花兒便眨眼化作一縷雲煙飄散而去,甚是離奇。

    是夜,詢問月下仙人,他搖頭晃腦唏噓感慨半日,方才深沉與我道:「春去不復來,花謝不再開,此事緣由不便道明,乃於一段曠世情仇。」又連歎三聲,「情之一字呀……」

    呃,「情」是個什麼東西?罷了,但凡和提升仙力無關的事情,我泰半都沒有興趣。

    在狐狸仙顛倒簡略的敘述中,我大體曉得幾千年前,如今的天帝與先花神結下了個了不得的大梁子,先花神一怒之下施法毀了天界所有的花草,從此,天界寸草不生。

    但長長久久這樣禿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於是天帝便用雲彩化出萬千花草遍佈天界,總算讓天界又恢復了顏色,只是這花草誠然並非真實,但凡摘下便露出原貌,化作雲煙了。

    我也總算明白了一件事,在天界我是不要妄想釀蜜了。

    故而,我日日除了打坐練法,甚是悠閒,對比起來,狐狸仙倒是繁忙得緊。

    每日寅卯交界之時,便有一個小仙倌背著一隻沉沉的布袋子上門,袋子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紙條,姻緣府的仙使們忙碌地將這些紙條分門別類登記成冊後,按卷交到狐狸仙手中,狐狸仙便坐在一團團一簇簇的紅絲線中開始一面翻冊子一面穿針引線。

    不知練得是個什麼奇怪的法術,我也曾好奇地看過那袋子裡的字條,無非寫著「小女子柳煙,杭州柳家長女,年方二八,求請月老大人為小女子覓得佳婿,願郎貌比潘安,才勝李杜,情比金堅……」之類,林林總總。

    這條子上的字我個個看得明白,但組在一起我卻又不甚清楚,只知是要求狐狸仙辦個什麼事,請教狐狸仙,他神色肅穆地看了我半晌,「錦覓年紀尚幼不曉得情事乃情理之中,不過既然日後要與我那二侄子斷袖,還是早些通曉得好。」

    ☆☆☆

    第二日清晨,我睡眼朦朧地推開門,看得門口烏壓壓一片以為天還沒亮,剛要轉身回去繼續睡卻被突然鑽出的月下仙人嚇了一跳。

    「小錦覓,這便是我多年珍藏的情愛書冊春宮秘圖,先借妳瞧瞧,開竅要從理論開始哦。」狐狸仙笑瞇瞇地撣了撣額前髮絲,揚手指揮一邊的仙侍,「快快快,且都搬進來吧。」

    我讓在一邊,看著仙侍們進進出出將門口那烏壓壓幾人高的書冊卷軸逐次轉移到我屋內,如火如荼、歎為觀止。

    仙侍們撤走後,轉身一看,狐狸仙正趴在書牘中不知翻找什麼,一邊翻一邊唸唸有詞:「人人戀,不好,沒有特色。」一本書冊被拋在一邊,「仙仙戀,不行,太縹緲了。」又一本拋出,「人獸戀,算了,口味太重。」又一本拋出,「仙凡戀,董勇、七仙女,太俗氣了。」

    最後,站在一片七零八落中,狐狸仙滿意地捧了本書朝我招招手,我過去,只見那封面一列行書寫得張牙舞爪,千年等一回。

    「今天,我們便從人妖戀開始講起。」整整一個時辰,狐狸仙時而慷慨時而淒婉時而淚下地翻著那書給我說了個蛇妖和小書生的故事。

    末了,狐狸仙鄭重地合上書頁,唏噓感慨總結道:「這,便是讓人怦然心動、潸然淚下的情愛。」

    我扶了扶額角,原來這便是讓人昏昏欲睡、莫名其妙的情愛。

    不過礙於狐狸仙這樣懇切,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熱烈附和道:「果然心動,心動得很哪!」

    狐狸仙受了鼓勵,此後日日必來我院中給我說個所謂的情愛故事,不時還翻些春宮與我看看,我看了以後,沒忍住,點評道:「姿態甚醜。」狐狸仙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鄙視了一下我。

    不過,看了幾日春宮後,我倒是徹底明白了男、女到底差別在哪裡,也知曉了這合和雙修的一個好處,據狐狸仙說,可以采陰滋陽、取陽補陰,甚好,我思忖著,若哪天我靈力實在提不上去了,倒不妨找個人修一修。

    只是狐狸仙口中的「情愛」,依我之見卻全然不是個好東西,那些故事裡的人多半為著此神魂顛倒、捨命忘生,卻還甘之如飴、匪夷所思至極,不過鑒於狐狸仙每日做的事情便是為這些所謂的癡男怨女牽線搭橋,而他本人也甚樂在其中,我便將想法如數嚥入腹中。

    原來那小仙倌每日送上門的便是凡人在廟中對月下仙人許下的求禱,月下仙人每天夜裡只要將紅線連在兩人的小尾指上,這兩人就算相隔萬里遠隔千山抑或是兩家世代為仇為敵,也能憑著這根紅線走到一起結為連理,奧妙得很。

    月下仙人,掌管姻緣,卻管人管妖不管仙,諸仙姻緣皆不在他的算計之中。但是,這並不妨礙每日裡仙姑仙使們來來往往門庭若市地向月老求根紅線沾喜氣。

    我住在姻緣府上人來人往總是不可避免地被他們瞅見,總有仙姑喜歡摸摸我的臉蛋與狐狸仙道:「仙上府上這小童生得煞是討喜,若是大個萬兒八千歲,不知要迷了這天上多少仙姑呢。」

    又有仙姑道:「我看這般長下去,怕不是連兩位殿下也要比下去。」

    狐狸仙必然喜滋滋地將我望上一望,猶如親娘看親兒一般慈愛,再喜滋滋地添上一句:「可不是,將來旭鳳便是與他斷了袖我也是放心的。」

    然後,就見著仙姑們烏雲照面,眼神彷彿不甚爽利地看著我,全然不見摸我臉蛋時的開懷。

    ☆☆☆

    佛祖爺爺說過:「一念貪慾起,百萬障門開。」人生必得二十難,其首便是貪。然則,我只是個修仙未遂的精靈,道行不高,境界自然便高不了多少,此番出花界為的便是貪尋個提升靈力的便捷方子。

    我在狐狸仙這裡住得頗老神在在,除去偶爾被狐狸仙拎著一道品品春宮評評情愛,餘下的時間便是琢磨這個事情。

    可歎狐狸仙天生便是個仙根,對於修煉之法完全無需研習,無甚可以傳授與我,然天界裡高人眾多,寶物豐盈,聰明如我自然不出兩日便想出了個法子。

    姻緣府裡或許找不到仙丹法器,卻盛產紅線。

    絲坊裡一群白白胖胖的天蠶整天吃飽喝足,曬著同樣白白胖胖的月亮便喜歡吐絲玩兒,這天蠶絲在紅塵之中浸染過後就成了一根根珵光發亮的紅絲線。但並不是每根紅絲線都可以做得成月下仙人手中的紅線,需是黏得牢扯不斷禁得起折騰的方可派上用場,餘下的,仙侍們便掃塵除垢一般清理出府,偶爾落下那麼一兩團墜入凡間被沒見識的凡人拾了去做「天蠶軟甲」什麼的抵抵刀槍劍雨。

    我閒來無事偶爾拈了一團紅絲線編了幾朵花,不慎掉到了雲彩裡,不想,這些花竟能一朵兩朵落地生根枝繁葉茂起來,被府上的仙侍們瞧見了,嘖嘖稱奇,言是千八百年沒見過如此逼真還能有香味的花來,一個兩個三個人人都來問我討要。

    來而不往,非禮也。

    為了不讓這些問我討花的仙侍仙姑們覺著虧欠於我,我只好勉為其難地收了他們送給我的東西。兩月下來,倒也豐足,我統計列了單子,可以隱身的樹葉五枚、文昌仙人用過的狼毫一支、司命星君的許願燈一盞、元始天尊題字的限量道書一冊、夜神蓖發時落下的青絲一縷、火神旭鳳的尾羽一根……匪夷所思。

    然則,百廢之中定有一寶。

    此寶便是火神棲梧殿中小仙侍了聽送來的兩枚朱雀卵。

    前日,了聽得了我一捧香花後,伸手入懷彆扭地掏啊掏地掏了半日,我看他那痛苦扭曲的神情,著實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掏心挖肺,剛想說區區兩朵小花仙侍儘管拿去,卻不料他掏出兩個紅艷艷剝了殼的煮熟雞蛋鄭重地放在桌上。

    兩枚雞蛋在桌上滾了一滾,淳樸憨實地泛著紅光,我乾笑了兩聲:「呵呵,恭喜了聽仙侍喜得仙童。」

    了聽愣了愣,面色噌噌噌一下燒得比那桌上的喜蛋還要喜慶,「錦覓半……半……半仙……了聽仙齡尚小,還未有……未有……未有仙姑……婚配……」

    了聽未有婚配便發喜蛋?這難道就是狐狸仙前幾日所言令他痛心疾首的未婚先孕?

    「這喜蛋……」我張了張口,了聽仙侍聞言噎了口氣,方纔還喜慶的臉此刻倒有些紫氣了,我端了口水與他,好容易順過氣來,扯了我的袖口痛心疾首道:「此乃火神殿下宮中靈鳥朱雀之卵,八百年才得一回!」

    我摸了摸紅澄澄的朱雀卵,心裡樂開了花,了聽說:「食之,一枚可漲百年靈力,兩枚便可長三百年靈力。」

    今日早起,見日頭正好,鳥語花香,我翻了翻黃歷,用那文昌仙人的狼毫蘸飽墨添上一筆,吉日,宜煮蛋。

    一枚炆火小燉,一枚大火煎炒,朱雀卵滋味果然不一般,些許雞蛋的稚嫩中透著一股鴨蛋的芬芳,入口後又泛起一縷鵪鶉蛋的青澀,甚合我意,多添了兩碗飯。

    食畢少頃,便有一股騰騰蒸汽自百會穴升起,奔往通體各個脈絡,大喜,凝神打坐。

    熟料,這股蒸騰之氣片刻後似火焰熊熊升起,片刻後,直覺著渾身如置柴薪烈炙中,熾熱難當,又如滾油煎沸,五內俱焚。

    我跌跌撞撞撲出院門正遇上前來尋我的狐狸仙,見我如此大驚失色將我扶入屋內,我忍著劇痛與他道了因果。

    狐狸仙一臉肅穆與我把了脈,支胰俯首思忖半日,洋洋灑灑寫了張方子遞與底下的仙侍,吩咐將藥速速煎來。

    我雖身上疼痛,神智倒還清明,只見得週身水霧繚繞,迷迷濛濛,勉強扯了扯嘴角與狐狸仙說話,「不知月下仙人還精通藥石之理。」

    狐狸仙彎了彎亮亮的眼謙虛道:「略懂。」

    ☆☆☆

    半個時辰後,姻緣府來了一群人,清一色披甲戴刀,面容肅穆,身板筆筆直,跨步走路不自覺地透著股騰騰殺氣。

    這群人入了小院二話不說將我放上擔架,抬了便跑。

    狐狸仙踉踉蹌蹌跟在後面追,哭得撕心裂肺:「汝等喪盡天良之徒!這是要將我家覓兒劫到何處去!」我抬頭望瞭望藍得一臉無辜的天空,忍痛。

    狐狸仙嘶啞著嗓子捶胸頓足:「覓兒啊!爹爹對不住你!眼見著賊人擄了你去抵債也沒奈何……」

    「叔父再唱下去,怕是這小妖不出一個時辰便可灰飛煙滅了。」自始至終在一旁冷眼看著的鳳凰淡淡道了一句。

    狐狸仙立刻抹了把淚站直身體,笑瞇瞇道:「我老早便想演一回惡霸搶女、生離死別了。」抬擔架的天兵手上抖了抖,我咬了咬牙,繼續忍痛。

    事實證明,狐狸仙對於醫術果然只是「略」懂,他那一劑藥下來,我身上的灼熱非但不減,反增數倍,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所服食的朱雀卵是火神宮中所出之物,狐狸仙便燃了柱傳音香,十萬火急把火神旭鳳招來。

    那鳳凰正在校場操練天兵天將,想是不知他叔父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帶著天兵眨眼便降在了姻緣府中。

    狐狸仙與他侄兒道了緣由,那焦鳳凰挑了挑兩道倨傲的眉斜斜睨我一眼便命天兵將我抬到棲梧宮中診治。

    臨出姻緣府前,狐狸仙揮了揮絲帕,咬了唇紅著眼道:「覓兒,此去棲梧宮可要乖巧伶俐些,服侍好旭鳳大官人。」鳳凰眼角跳了跳,我終於如願以償地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睜眼便看見朱雀卵一般又圓又紅的天穹頂,上面飄著一團團朱雀卵一般喜慶紅艷的火燒雲。

    唉,不過吃了兩枚朱雀卵怎麼天地就變成這副模樣了。轉轉脖子,乍看見一個不像朱雀卵的東西著實嚇了我一跳,但見霧氣繚繞中一個少年盤腿坐在我身側,面色清冷,長眼微闔,半披的墨發有如被春風滋潤萃取過帶著風的形態。

    正疑惑著,那雙眼兀地打開,寶劍出鞘般銳光四射,怎會是鳳凰,這般散著發我還以為補過頭入了幽冥司見著拘魂鬼了。

    他伸過手,指尖搭在我的脈上,我低頭看了看那手,白皙修長,指尖瑩且直,真是討厭的人,連手指都這般生得傲慢。

    「屏氣,內運十二周天。」鳳凰命令。

    我如實照做,方才發現原先的疼痛之感已全無,只是靈力似乎比原來還要弱上許多,大慟。

    一邊鳳凰哼了一下,「妳這小妖,本生得體質陰寒,只宜水養,竟不自量力食下我靈鳥朱雀之卵,朱雀性屬火,若非叔父相求,妳早便沸作一縷煙了。」

    我默默含淚,「人家是葡萄,人家長在土裡,人家不是水養的,人家以為朱雀是豬的親戚,哪裡知道是火的親戚,人家的靈力沒了一半……」

    「罷了,妳莫要饒舌繞得我頭暈,就容妳先在棲梧宮中住著養傷。」鳳凰拂了拂衣襬站起身來,招來一個小仙侍吩咐:「你且收拾間廂房將這小妖安置安置。」

    我擦了擦還沒來得及滾到腮幫子上的水珠,隨了那小仙侍去。

    「那個……錦覓半仙,怎麼殿下喚妳小妖?」奈何天下竟有這般不識趣的人,我幽幽望瞭望一邊楞頭楞腦的小仙侍,不是別人,正是給了我朱雀卵的了聽。

    「了聽,我如今元氣大傷,要補上一補。」我在廂房裡找了張花梨椅靠上去。

    「哦。」了聽愣愣摸了摸後腦,「不知錦覓要什麼藥材?」

    我壓低了聲音陰惻惻在他耳邊道:「我們作妖精的自然是只吃童男童女,仙童便更好了。」了聽煞白了張臉奪命奔去。

    ☆☆☆

    昴日星官剛將熱辣辣的日頭泡入海中,暮色便如傾巢而出的蝙蝠,霎那間,鋪天蓋地。

    我仰面躺在一株海棠樹枝上,閉目養神,樹下是一片和月影纏綿的漾漾碧水,這潭望不到邊的碧水喚作「留梓池」,算得棲梧宮中景致最好之處。

    似睡非睡間,聽得隱約叮咚水聲,我應聲向下望去,但見碧水那端隱約有個人,正往身上撩水沐浴,藉著月色我凝神觀了觀,是鳳凰。

    仙姑仙娥們私底下都喜歡議論他,據她們說,這六界之中鳳凰算是千萬年里長得最好看的男神仙,從前沒細看過,今日我將他露在水面上的都仔細瞧了瞧,沒看出有什麼特別的,正想施了法術瞧瞧浸在水裡的一半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就覺身子一輕,被人現了原形落入池水中。

    待我從水中站起來,就見鳳凰已披了件青色袍子,頭髮用一隻碧玉簪子綰著,抱了手站在岸邊居高臨下瞧我。

    「妳不去修練,在那樹梢上作什麼?」

    「悟禪。」我念口訣去了身上的水,不慌不忙應道。

    「今日教妳的梵天咒可是記全了?」鳳凰照例捏了捏我頭上的髮髻,我照例沒能閃過,不情不願應了聲:「記全了。」。

    「背來與我聽聽。」鳳凰負著手踏了朵低低的雲彩飄在前面,我亦不甚嫻熟地踩了團雲彩不穩當地跟在後面,一邊磕磕絆絆地背著那七七四十九條梵天咒。

    眼看著將要到洗塵殿門口總算是背完了,鳳凰兀地轉過身來,我差點撞了上去,他卻倏忽一笑,嘴角笑渦淺淺一旋,蕩漾開來,「短短一篇梵天咒叫妳背得這樣顛倒坎坷,四十九條只對了五條,倒也實屬不易。」我乾笑著看了看腳尖。

    「回去同無相心經一併記熟了,明日卯時過來再背。」

    我恭敬地看著他轉身,然後抬腳碾了碾他身後被月色拖下的影子。

    自從月餘前食了那朱雀卵靈力嘩啦啦失了一大半後,我便住在鳳凰的棲梧宮中養傷,平日裡和小仙娥們閒磕牙時聽說鳳凰雖是仙齡才一萬五千歲,卻已掌著五方天將,是歷代火神中靈力最強的。

    我心念一動,腆了臉找那鳳凰想求他渡些靈力與我,他不允。

    狐狸仙說過對付男子第一大秘訣便是切毋強攻,只可弱取,示弱乃是以退為進。

    我蓄著淚在鳳凰面前裝了兩日乖巧,再時不時澄澈著眼幽怨地將他望上一望,果然十分奏效,第三日那鳳凰便放寬了口氣,雖仍舊不肯將靈力渡與我,卻答應教我些修煉的竅法。

    我歡喜歡喜日日上他跟前報到,卻不見他傳授我丁點秘訣,只是一徑兒埋首在累牘書案中處理些公文,時不時使喚我添墨泡茶,上校場也喚我跟著他,常常站在一邊看他操練天兵一看便是四五個時辰。

    三日下來,我估摸著這「示弱」好像示得太弱了,我們作果子的也是有原則的,醞釀了一下,正要找他理論,他卻寫了兩頁輕飄飄的紙給我,「這是剎娑訣,回去記下,有不明白的明日過來我再教妳。」

    觸了我的死穴,我自打有記性開始,頂頂厭煩的便是記誦,但凡一提到背書我便開始心浮氣躁,我捏著那兩張紙,頗是愁苦地皺了皺眉。

    鳳凰手不釋卷,頭也不抬地與我道:「我觀你資質尚可,之所以靈力不高定是沒有打好基礎,修煉沒有章法,如今便要從這理論開始。」

    「月下仙人倒也是這麼說的。」我想起狐狸仙也說過類似的話。

    「叔父也這麼說?」鳳凰抬了抬濃長的眉。

    「嗯,月下仙人說情愛開竅要從理論開始。」我誠實應道。

    鳳凰臉黑了黑。

    我勉為其難地揣了紙回去記誦,第二日到洗塵殿,鳳凰照例埋首公務使喚我添墨泡茶,見我忿忿然便坦然道:「修煉切忌心浮氣躁,平心靜氣乃是根本,這樣兩日妳便受不住了,如何修入上仙。」

    公報私仇說的便是這樣吧,我想了想,大約因著我原來要取他的內丹精元讓他記恨了,雖然看了幾日春宮後我終於曉得那不是內丹精元,不過狐狸仙說對於男子那也和內丹精元差不多重要,若是丟了是了不得的大事。

    念在他昨日給我的剎娑訣還有些用處,我又理虧在前,且不與他計較。

    於是,我便日日與鳳凰對坐洗塵殿中,除去被他監視著記誦些經、訣、頌、咒,就是被他心情愉悅地使喚著,月餘下來,我覺著我儼然比了聽、飛絮兩個仙侍還要更像他的書僮。

    誠然,作鳳凰的書僮也並不是個意趣全無的差使,隔三差五總有人送上門來與我解悶開懷,全是因了鳳凰那據說六界冠首的皮相,迷惑了豈止千千萬。

    鳳凰在洗塵殿處理公文時,總會有仙姑仙娥或者得道的女妖趁我出洗塵殿休整透氣的空兒,遞上透著香粉的信箋托我代為轉交。

    不吃虧如我,代為轉交前自然代為瀏覽了,傳聞中的情書果然包羅萬象、文筆細膩,堪稱婉約派與新鴛鴦蝴蝶派完美結合的登峰造極之作,讓我大大長了見識。

    鳳凰舉凡見著粉嫩顏色的信箋,必是眉頭一皺,然後抽出信帛,用觀瓜果蔬菜的眼光那麼觀上一觀,便棄在一旁。

    若是鳳凰出了洗塵殿踏雲在天街飄上一飄,則必定飄不上三四步,便有那麼一兩個弱不勝力的美人踩不穩雲頭險險將要倒過來。

    鳳凰定然禮數周全地將美人扶穩,順帶風流一笑,體貼關懷道:「今日風大,美人可要當心腳下,莫要讓雲頭被風捲了去。」

    仙子們必用錦帕掩了嘴吃吃一笑,嬌嬌回上一句:「有勞二殿下,風甚大,二殿下怎麼穿得這樣單薄,小仙織了件錦袍,不若明日便送到棲梧宮中?」

    鳳凰必定再那麼莞爾一笑,「仙子費心了。」

    我望了望紋絲不動的雲彩和咧嘴傻笑的日頭,顫上一顫,風果然是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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