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宮裡一季一次的賞花宴。而對於甄小詩來說,亦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日子。過了今天,她在書記院就待滿三個月了,只要武承羲上報武皇后,她就可以成為正式的七品執事。
甄小詩興奮得幾乎徹底未眠,早早起身梳妝打扮,一襲洗淨的官服穿在身上,雖是女兒身,卻顯得英姿颯爽。
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發現真的得感謝武承羲,潔面時用了豆油,外加薔薇汁後,果然不再長疹子了,肌膚如玉般白裡透紅,比剛入宮時還要瑩亮。
武承羲親自引她前去面見武皇。跟隨在他的身後,她亦步亦趨,在風和日麗的御花園中行走,她忽然覺得,他其實是一個不錯的男子,如果不那麼陰沉冷酷,堪稱十全十美。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宮中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之前,在書記院中,只能遠遠看到皇家的儀仗隊伍從遠處走過,不像此刻能仔細端詳。
坐在華蓋下,遲暮而威嚴的,想必便是武皇了!雖然,花白的頭髮和佈滿皺紋的容顏已不復見傳說中的美麗,然而一眼望去,仍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儀,那是世間任何一個絕代佳人都無法擁有的氣魄。
在武皇身旁忙前忙後的,便是學士上官婉兒了吧?果然,與她所想的一樣,才華富比仙,氣質美如蘭。
而另一側,坐著一位漂亮出眾的貴夫人,從那穿著用度的排場來看,想必就是廬陵王妃韋氏。這位韋妃娘娘曾經短暫登上皇后寶座過,可惜因為丈夫被武皇廢黜,跟隨廬陵王在房州受了許多年的苦。近日武皇思念兒子,才被雙雙接回宮中。
人們都說,她很像年輕時的武皇,同樣的美麗、堅忍,亦同樣的野心勃勃。為此,武皇對這個兒媳頗有忌諱。
「參見皇上——」武承羲引著甄小詩跪下,逐一行禮,「給韋妃娘娘請安,上官學士安好。」
「承羲,你來得正好,今日這院中花兒開得不錯,你留下來與朕一同用午膳吧。」武則天心情頗佳,笑道。
「微臣今日前來,是有一事要啟奏皇上。」
「何事?」
「這位甄姑娘是禮部甄國安大人的女兒,為人聰明能幹,入宮做書記院執事已滿三個月,微臣特意啟奏皇上為她加品。」
「既然承羲說能幹,就肯定不錯。准了!」武則天頷首道。
「謝主隆恩——」武承羲連忙領著小妮子磕頭謝恩,但隨後,他說的話卻讓甄小詩嚇了一大跳,「微臣還有一事,想啟奏皇上。」
「說吧。」
「從明兒個起,便讓這位甄執事隨身伺候皇上如何?」
「什麼?」此言一出,不只甄小詩,就連武則天也十分意外,「承羲,這麼多年來,都是你隨身記錄朕的言行,怎麼,累了?」
「不是的。」他不慌不忙地答,「這位甄執事記憶力絕佳,連微臣都不如。讓她伴隨皇上左右,定能將皇上的一言一行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當然了,微臣亦會在重要場合,比如早朝或者議政之時配合她書記,絕非想瀆職。」
「哦?」武則天思索片刻,忽然抿唇一笑,「承羲,朕相信你的眼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謝皇上——」武承羲拉了拉一旁聽傻了的甄小詩,再次磕頭。
「啟奏皇上,」上官婉兒忽然道,「臣妹上官綾妍正在外面等候皇上召見。」
「哦?快宣!」武則天不由得大喜,翹首張望。
誰?誰是上官綾妍?為何能讓武皇如此期待?甄小詩迷惑之餘,亦抬起頭來,往遠處望去。
只見沿著林蔭小道,有一清麗女子正穿柳扶花而來,她並無過份華麗打扮,只一身淨色衣衫和幾件點綴的首飾,卻說不出的好看,彷彿出水芙蓉般。
「上官學士,從沒聽說過你還有一個妹妹,這可人兒是誰啊?」一旁的韋妃笑盈盈地開口問道。
「娘娘有所不知,這是微臣的堂妹,從小一塊兒玩耍,比親妹子還要親呢。」上官婉兒回答,「前幾日接她進宮小住,意外得到皇上垂青,命她畫幾張圖,今日送來。」
「圖?什麼圖?」韋妃詫異,「你這妹子是畫師?」
「那倒不是,她……」未等上官婉兒解釋清楚,清麗美人已經來到眼前,行禮之間,盡顯儀態萬千。
「綾妍啊,」武則天親切地喚著她的名字,「朕讓你畫的圖,可完成了?」
「是。」上官綾妍攤開手中圖卷,「請皇上過目。」
韋妃好奇地湊近一瞧,只見那圖卷甚是奇怪,雖然畫了數位仕女,卻並非像一般美人圖那般濃墨重彩,只用白描手法繪了數筆,重點不在容顏,反倒對衣飾刻畫甚是仔細。
「這是何物?」她忍不住問。
「呵,韋妃啊,你別猜了,讓朕說給你聽。」武則天笑道,「前幾日綾妍到我宮裡玩耍,朕的幾件舊衣飾經她巧手搭配,竟然耳目一新。朕看中她在這方面的才能,命她把我平日最愛的幾件衣飾重新搭配一番,畫在圖上,以供梳妝宮人參考。果然,她不負朕望,這些平常看慣了的衣飾,居然可以這樣穿搭在一起,產生不同的觀感。」
「原來如此,」韋妃拍手稱讚,「上官家果然盡出才女,這位綾妍姑娘心靈手巧,與她姐姐各有才華,恭喜皇上又得一名好幫手。」
「不錯,朕想著要給綾妍也封個官做,常在宮中陪陪朕。」武則天略微思索。
「呃,皇上……」韋妃眼珠子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麼,委婉地反對道:「女孩子家,官做得再大總是要嫁人的。皇上若真喜歡她,得替她尋一門好親事才是。」
「也對。」難得贊同兒媳一次,她意有所指地感歎,「女孩子太強勢,也不知是幸或者不幸,朕還要替綾妍尋一個好夫家才好,比如……」她頓了頓,忽然看到一旁的武承羲,似乎靈感突發,綻放笑意,「比如朕這侄孫,堪稱匹配。」
「什麼?」不說則已,一說四下皆驚。
「皇上,臣妹不配……」上官婉兒連忙婉拒,「我上官家本為戴罪之身,能得到皇上寵信已是三生幸事,怎敢與武大人攀親?」
「有何不可?」武則天道,「朕能如此重用你,可見對你們上官家早已寬恕。承羲與綾妍年紀、相貌相當,綾妍若日後入宮打點朕的衣飾裝配,與承羲這個書記官皆成朕的左膀右臂,倒更像一對了。是不是啊,承羲?」
說著,轉視正陰冷凝眉的男主角。
「皇上,臣還小呢……」他遲疑地答。
「小什麼?都二十好幾了,你那幾個兄弟早當爹了,單單缺你!」武則天嗔怪道,「你平日待在宮裡,內向勤奮,耽誤了終身大事。你父親雖沒有當面責怪朕,可朕知道,他心裡一直盼著你早日成家立業。如今把綾妍這樣的大美人許配給你,也算了卻朕的一樁心事。」
「可是——」武承羲還想說什麼,卻被武則天強行打斷。
「好了,別再猶豫了,朕作主,下個月就讓你們倆完婚!」
「皇上……」一旁的韋妃似乎比當事人更著急,反駁道,「這等婚姻大事,還得兩情相悅才能完美。也該問問人家上官姑娘的意思吧?」
「哦,也對。」武則天轉向上官綾妍,「乖女孩,你怎麼想的?」
清麗出塵的女子立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分不清陰晴,一如方纔那般似水平靜。
許久之後,她才不慍不火地回答,「一切聽由皇上作主。」
「好,那朕作主,這門親事就此定下了!」武則天不由得大悅,立即拍板定案。
不如為何,甄小詩忽然心間一抽,有種難言的滋味在胸口迴旋。她忽然好羨慕眼前這個叫作上官綾妍的女子,不是因為對方的美麗姿態,也不是因為對方能得到武皇的如此青睞……到底為什麼?她一時也還弄不清。
只知道,有一股沉抑之氣向她襲來,壓迫著她,胸口微微一痛。
***
「什麼?你再說一遍!」武茂嗣意外地望著兒子,二十多年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凝重的對話。
承羲一向是他的依靠,他不受姑母喜愛,承羲卻能。所以,他早早把承羲送入宮中,承歡姑母膝下,就是希望借由承羲保障全家的安危。
承羲也一向很聽話,無論他說什麼都照做,即使小小年紀便與親人分離、忍受深宮孤寂,也不吭一聲。然而今天,似乎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有了不一樣的主張。
「孩兒不想娶上官綾妍。」武承羲重複道。
「你另有心上人了?」
他眉間微動,淡淡地答,「不,我此刻心裡沒有人。」
「那你還反對什麼啊!」武茂嗣急道,「上官綾妍有什麼不好?她堂姐那麼受寵,她將來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你娶了她,讓皇上高興,將來肯定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我不在乎這些。」武承羲冷然地說,「我只想一個人自在地生活……」
「糊塗!世上哪有什麼真正自在的日子?只有當上朝中權貴,才能得到些許的自在。」
「父親真不肯替孩兒去回絕皇上?」俊顏越發陰冷。
「回絕皇上?你想賠上咱們一家的性命嗎?」武茂嗣歎了口氣,「你方才也說了,韋妃對你這樁婚事似乎極力反對,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自然是不希望咱們與上官婉兒結盟,動搖廬陵王重皇位的可能。」
「沒錯,他們好不容易才從房州回朝,就是想利用皇上愛子之心,重新掌握朝政。可是,你想過沒有,萬一果真如此,咱們武氏一族還有活路嗎?皇上一旦崩殂,就是咱們武氏一族滅門之時!」
「所以……」
「所以你要趁著皇上還器重你之時,為咱們武氏一族多謀權益。」武茂嗣忽然湊近一步,對兒子低語,「最好,能讓皇上立你為帝。」
「什麼?」武承羲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
「有何不可?那廬陵王雖是皇上親生,可早被廢過一次,皇上念在骨肉之情才接他回來,但心裡對他的才能早有質疑,如今在立嗣一事上頗有猶豫。」
「就算如此,還有叔伯他們呢……」
「他們?」武茂嗣冷笑道,「他們太過貪心,早已腐敗不堪,皇上對他們亦心懷不滿,也怕他們一旦登基,會滅盡李氏一族。說白了,武氏、李氏,手背手心都是皇上的肉,雙方明爭暗鬥,亦是皇上所不願見到的。」
「那我呢?」武承羲搖頭,「難道我不是武氏一族的人?」
「所以你要娶上官綾妍啊!」
「父親這話什麼意思?」
「你還不知道吧,上官婉兒與廬陵王有一段舊情。」
「什麼?」俊顏一凝。
「上官婉兒年紀也大了,一直遲遲不嫁,大概就是在等著廬陵王回來吧。日後她若為廬陵王側妃,你娶了她堂妹,等於跟廬陵王親上加親。所以,作為均衡兩派勢力之人,立你為帝是皇上最好的選擇。」
武承羲沉默不語,父親的話給了他很大的衝擊。
「所以,擇日與上官綾妍完婚吧!」武茂嗣拍了拍兒子的肩,「你一向主張天下以和為貴,為了咱們武家,也為了李氏一族,你別無選擇。」
他依舊沉默,連道別的話也沒有說,就像行屍走肉般地離開水閣,在百花爭艷的園中漫無目的地走著。
心中一陣煩悶,他扯下一把柳葉,奮力撕絞著。
入宮、為官,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為了家人壓抑自己的七情六慾,原以為這一切終有結束的一日,他可以遨遊天地間,過自己想過的自由生活,遇上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結伴同行……
然而,父親的一席話把他所有的幻想打碎,難道他注定一輩子都脫離不了這宮廷的禁錮?
他覺得很孤獨,這世間沒人關心他的意願,只是不斷地強迫他、利用他……
「大人——」忽然,一道黃鶯出谷般的聲音喚著他。
他在倉惶中抬眸,看到如煙柳樹下,一個紅衣女子正對他微笑。定睛一看,竟是甄小詩。今日,她沒有穿官服,一身活潑的女裝打扮,頭上梳著雙環髻,更顯可愛。
「找我有事?」她那愉快的笑意幾乎是他此生不曾熱擁有的,忽然之間,令他有些嚮往。
「有些禮物,想送給大人。」她說明來意。
「無緣無故的,幹麼送禮?」
「屬下能獲官品,全憑大人栽培,家父認為理當感謝一番才不至於失禮。再說大人即將大婚,屬下也該有所表示才對。」
「既然如此,那就不辜負你的心意,把禮物擱在書記院吧。」他此刻完全沒有心情接受任何祝賀,只想轉身避開,越遠越好。
「大人請留步!」甄小詩卻擋住了他的去路,「這些禮物要當面送才有趣。」
「到底是什麼?」他神情淡然,畢竟這天下的好東西,他該見的都見過了,能用的也用盡了。
「大人請隨我來,就在前面亭中。」她引著他朝花徑盡頭行去。
「先說好了,我未必會喜歡。」他素來直言快語。
「哈!」甄小詩不由得笑了,「那大人心裡希望得到的禮物是什麼樣的呢?」
「不知道,我好像什麼也不缺……」他忽地茫然了,「假如說我真想要的,大概……」大概就是一次真正的開懷大笑吧,可惜,無人能給他。
「什麼?」她認真地等著下文。
「你知道,我喜歡古怪的東西。」武承羲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
「好,今日我就滿足大人的心願。」她的答覆卻出乎他的意料。
「哦?」他眉一挑,顯然不信,「天底下的古玩奇珍,我應有盡有,我不認為你能再送我更新鮮的。」
「不僅送,而且還要讓大人你猜不出來。」
「我不信。」憑他的聰明,任何謎語都難不倒他,「只要給我提示,我肯定能猜出來。」
「好,大人請隨我來。」
她帶著他來到涼亭之中,只見那石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爐具外加一把燒著熱水的砂壺,另有個神秘匣子擱在一側。
「怎麼,想請我喝茶?」看著這些茶具,武承羲猜道。
「大人果然厲害。」甄小詩投其所好,「屬下知道大人喜愛品茶,一時之間也想不出送什麼,只好送些特別口味的茶飲,供大人品嚐。」
他狐疑地打量她。「這天底下應該沒什麼我不曾喝過的茶吧?」
「那就賭一賭吧!」她依舊得意地仰著頭。
賭?有趣的提議。「好。」
「屬下為大人準備了三道茶,請大人來猜猜它們的名字。」甄小詩調皮地笑。
「的確是難題,天下的茶葉如此之多。不過,只要我能聞到它們的香氣,應該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若是沒有氣味呢?」
「那就觀色澤。」
「我可以給大人兩道茶的提示,只需猜第三道的名字即可。」
「這三者間有關聯嗎?」
「自然有些相關,不過需要大人自己去找。」
「開始吧。」武承羲頷首道。
她惡作劇似的瞧著他,「這第一道,是田螺茶。」
「田螺茶?」他不由得詫異,「從未聽過!田螺煮的茶?」
她賣著關子,伸手開啟匣子,不一會兒,一個晶瑩剔透的東西自暗處捧出,光華綻現。
仔細一瞧,原來是一隻玉雕的杯子,呈田螺形狀,頗為古怪有趣。
「田螺杯子裝的茶,當然要叫作田螺茶了。」甄小詩吐了吐舌頭。
呵,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拿起那玉雕的杯子,湊近觀賞了片刻,沸騰的茶水注入其中,立刻變成碧綠色,煞是好看。
「果然有趣。」他徐徐擱下,「接下來呢?」
她抿唇,「那就來沏第二道茶——羅漢茶。」
「羅漢?」未等他反應過來,她又將另一隻杯子自匣中掏出。
這一次,更為罕見,那杯子雖是木頭雕成,卻刻成醉臥羅漢的模樣,羅漢肚子掏空,正好注入茶飲。正面看是一件擺設,倒過來卻成了一隻茶杯,真可謂匠心獨具。
「羅漢杯子裝的茶,所以叫作羅漢茶。」他照著她方纔的解釋,凝眉輕綻,然而,笑意故意忍住。「喂,這樣有點不公平,天底下能雕成茶杯形狀的東西如此之多,猜一百年也猜不完啊。」
「好吧,那這第三道茶,我就明確告訴你它的名字好了,你來猜猜它是用什麼做的。」
「這倒是容易。」除了玉與木,天下能製成杯子的材質也沒剩多少,他應該有勝算。
「它是——千日紅……花茶。」
「雕成千日紅形狀的杯子?」他難以想像,「千日紅這種花長得跟毛毛蟲似的,那形狀的杯子會好看?」
「先別管這個,你只管猜它是什麼材質做的。」
「陶土。」他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為何?」
「不然你說還能用什麼做?」
「金啊、銀啊、銅啊……可多了呢!」
「那些都不是沏茶的料,端著熱手,喝了燙口,誰會用?」
「瓷呢?」
「瓷與玉的質感差不多,你方才用了玉,還會用瓷嗎?豈不太沒創意了。」
「你確認自己正確?」
「我打賭,就是它了!」他毫不猶豫。
「好。」她一臉使壞地說,「現在,揭開謎底!其實,它——什麼都不用。」
「什麼都不用?」他大感意外。
「對,因為——」她忍不住率先笑出聲來,「它根本就不是杯子。」
「什麼?」
「它就是千日紅曬乾了泡的花茶,」甄小詩解釋,「清火淨心,正適合你。」
「不是杯子?」武承羲好一陣怔愣,忽然,一股笑意自俊顏進現。
他怎麼這麼傻,著了這丫頭的道了!其實,她的重點根本就不是送他什麼禮物吧,而是為了逗他開心。生平第一次,有人讓他上當,而且還能讓他如此開懷。
「你輸了!」她指著他開心叫道。
「對,我輸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你的這三件禮物,果然非凡。」
「倒霉!」忽然,她一拍腦袋,「忘了下賭注了,否則絕對狠敲你一筆!」
「我認賬。」武承羲忽然鄭重道,「今生今世,無論你何時來索債,我都甘心償還。」
的確,難得有人能讓他開心地笑一次,他感激她的巧思,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望著甄小詩的眼睛,他發現原來人的雙眸能如此顧盼生輝,像荒原中的篝火,溫暖旅者夜寂的心。
他就是一個孤獨行走了很多年的旅者,正需要這種溫暖的感覺。
***
夏天的午後,忽然下起一場驟雨,所有的炎熱似乎都被瞬間吹散,剩下水潤的清涼。
武承羲擱下手中卷冊,忽然,很想到戶外散散心。
這還是第一次,他在工作忙碌時,產生了倦怠感,奇怪,真是奇怪!
一整個下午,他都是這樣,心浮氣躁的,總覺得身邊缺了些什麼,渴望看到某個背影……
難道是她,擾得他心神不寧?
呵,多麼荒唐!自幼身邊女官無數,還不曾誰離開了他就會心神不寧的,今天他是中了什麼邪?
但他依舊往窗外張望,期盼這一天早點結束,可以早一點看到她的笑顏。
今天,是她第一天到武皇跟前當差,沒有他的陪伴,她能應付嗎?
他不由得歎了口氣,踱步來到屋簷下。
方才剛歇的雨勢,這會又再次嘩嘩而落。遊廊外垂降一片雨簾,平添一抹晶瑩的美麗。
「大人?」忽然,他聽到身後似有驚呼,回眸之間,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
方才想念的人兒,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你怎麼回來了?」他聽見自己的語氣看似責備,實則隱藏驚喜。
「皇上要午睡,我便回來了。」甄小詩盈盈笑道,「大人,今天刮的是什麼風呀?」
「風?」他不解其意,瞭望四周,「大概是南風吧?」
「哈,我是說,今天大人為何如此悠閒,到遊廊上散步來了?」她忍俊不禁地虧他,「平常這個時候,大人可是伏在案頭忙碌,連茶都忘了喝呢。」
「今天……」他不由得有些臉紅,「下雨了。」
「下雨又如何?」
「我喜歡聽雨聲,所以就出來透透氣。」他搪塞道。
「雨聲有什麼好聽的?」她歪著頭,迷惑地問。
「雨聲比琴聲還要好聽呢,不信,我讓你瞧瞧!」一時之間,他來了興致,「走,到我房中取些杯子去。」
「杯子?」她睜大眼睛。
「對,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瓷的或者玉的,各取一隻。」
「幹什麼用?」這麼大陣仗,不是用來飲茶的吧?「擱在這屋簷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賣著關子,故作神秘,俊顏清淺一笑。
甄小詩滿腹好奇,跟著他將那抽屜裡珍藏的寶貝捧了出來,琳琅滿目地順著遊廊簷下一字排開,瓷與玉的光潔白而溫潤,在雨光中柔和璀璨著。
雨勢稍歇,只剩珍珠般的水滴自屋簷上墜落下來,滴入這姿態各異的杯中。
「借你的簪子一用。」武承羲道。
甄小詩依舊詫異著,照他的吩咐,發間一抽,烏髮流洩而下,閃亮亮的銀簪便到了他的手中。
他俯下身子,蹲在階邊,順著那杯子羅列的順序敲打起來。
叮叮咚咚……宮商角徵羽五音錯序發出,頓時,彷彿真有輕盈旋律在跳躍,比世上任何鐘鼎之聲都悅耳。
「真好聽!」甄小詩耳目一新地驚歎,「真像音樂。」
「音樂有千萬,不拘一格。」他莞爾地答。
的確,她的面前似乎展開了一扇奇妙的世界,這一刻,她忽然領悟,為何世人都遠離武承羲,或許因為他的思維太過獨特……所以才孤行吧?
沒人能瞭解他,她真的很羨慕那個能夠住進他內心的幸運兒。那人會是他將來的妻子吧?
「在想什麼?」他發現她陷入沉思,挑眉問。
「在想……」她依在柱旁,思緒隨著他的樂曲聲而跳躍,「一首童謠,似乎跟此刻的音律很配。」
「哦?唱來聽聽。」他饒富興趣地說。
「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她隨口哼來,「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欞……」
「是首搖籃曲吧?」武承羲道。
「對,小時候,我娘親常唱給我聽。」她笑得可愛地承認,「我自幼頑皮,大半夜了還要蕩鞦韆,不過一聽這首歌,就會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你娘親一定很疼你吧?」他望著她,眼裡蘊滿寵溺的神情。
「其實,我不太記得她的模樣了!」甄小詩一陣黯然,「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親人就算故去,只要曾經愛護過你,想起來也會溫暖。」他安慰她道,「怕只怕那些雖然活著,卻離你很遠、很冷漠的人……」
他在說他自己的遭遇嗎?看到他眉心忽沉,她的心猛然一揪。
「我的娘親雖然還活著,但我卻好久沒見過她了。」他倏地微歎道,苦澀地笑了笑。
「大人……」她怔住,不知如何接話。
「對了,今天你到皇上那兒當差,還習慣嗎?」他話題一轉,彷彿不想讓難過深入。
她想安慰些什麼,卻發現此刻多說無益,不如順著他的心情越過烏雲,到達陽光綻放的地方。
「很好。」她回道。
其實,今天發生了一件事,她本想與他商量,可是現在……她不想讓他再多添煩惱了。
「習慣就好。」武承羲溫和地囑咐她,「咱們當史官的,其實不必畏懼什麼。記住,只要皇帝是明君,無論記下了什麼,都不會治咱們的罪。」
武則天,雖是女帝,卻也算明君吧?
他這番話,如同定心丸,讓甄小詩頓時心緒平靜。方才遭遇的煩惱瞬間煙消雲散了。
「來,再唱一次剛才的歌謠吧,很好聽。」他提議道。
手腕輕動,銀簪重新擊打在杯子的邊緣,悠揚的樂音不絕於耳。
「大人,我送你的杯子呢?」按理,也該排在此列才對。甄小詩想起那兩隻杯子。
「我沒捨得取它們出來。」武承羲抬眸,鄭重地道,「這麼多杯子裡,那是我唯一收到的禮物,自然要好好珍藏。」
他……居然如此珍惜?
甄小詩心頭一熱,又是半晌的失神。
「唱啊!」他笑著催促。
啊——好羞!臉兒有點紅了耶!她朝臉扇了扇風,終於開口低吟,「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欞……」
歌兒很能撫平人心,這一刻是如此溫暖寧靜,她頭一次發現,武承羲其實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
每次看到他眉心深鎖,她便猜測,到底他是真的不開心,抑或只是習慣使然?
最近一段日子,武皇宣佈讓他與上官綾妍定親後,他似乎越發陰沉了——難道他不情願?抑或,這只是她的幻覺?
無論如何,她總算看到了他的笑顏。
那天,見他從林蔭那方走來,孤獨而傷感的身影,讓她決定趁著送禮之機逗他一下。她不確定是否會激起他的怒火,但結果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笑了。
能為他排憂抒懷,她忽然覺得十分自豪,天底下應該沒什麼人像她這樣大膽,敢逗弄這個魔頭吧?
其實,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男子,各種情緒他都有啊……事後,她如此想。
「韋妃娘娘駕到——」正在沉思之間,屋外有太監傳喚。
韋妃?弄錯了吧?堂堂廬陵王妃怎麼到她這個小小執事的房中來?
正當甄小詩疑惑之時,那個高傲的韋妃已款款步入屋內,她連忙倉促迎駕。
「甄執事,免禮。」韋妃笑盈盈地說,滿臉和氣,與平日的跋扈判若兩人。
「不知娘娘駕到,有何吩咐?」甄小詩低頭小心翼翼地問著。
「昨日有地方官員進貢,特意送本宮一匹綢緞,可惜花色太過俏麗了,不太適合本宮。」韋妃道,「不如贈與甄執事做兩件家常便服,才不至於浪費。」
說著,長袖一揮,立刻有宮女捧著沉重的綢緞展示在甄小詩面前。
她定睛一看,發現竟是極罕見的水湖絲。這、這連武皇都不太捨得穿的!
「娘娘……」她心裡霎時七上八下,「屬下不敢接受。」
「怎麼,嫌棄?」韋妃眉一挑。
「不……是太貴重了。」
「一塊布而已,哪算得了什麼?」她找足了借口,「我身邊實在無人可送,擱在庫房裡沾灰豈不可惜?」
「娘娘可以送給上官學士啊,她比屬下更匹配。」
「送她幹什麼?」韋妃輕哼,「本宮從來就不喜歡她。」似乎憶起廬陵王與上官婉兒的舊情,頗為懊惱。
「娘娘如此看重小詩,不知何故?」她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呵,甄執事真是聰穎過人。」韋妃點頭笑道,「本宮也不說暗話,昨天本宮前去給皇上請安時,似乎是甄執事在一旁伺候的,對吧?」
「對。」如今除了早朝議政,武皇日常的行動言語,皆由她記錄。
「都怪本宮太過心急,廬陵王回京都這麼久了,皇上卻遲遲不立太子,本宮一時忍耐不住,在皇上面前多了幾句嘴,不想卻惹得皇上大怒。」
的確,她記得,昨天韋妃與武皇之間有過一番面紅耳赤的爭執。
「本宮與皇上的交談,你可全都記下來了?」韋妃試探地問。
「當然。」甄小詩依舊恭敬垂首,不動聲色。
「那……」她忽然抿唇,小聲道,「本宮的自言自語,你也記下了?」
「哪句?」
韋妃有些難以啟齒,「就是……那一句。」
呵,她懂了,那一句。
昨天韋妃大概真是氣急敗壞,與武皇爭執之後,兀自嘀咕罵道:「妖婆!」幸好武皇離得遠,年紀大了又有些耳背,沒能聽見,否則那場爭吵不可能就這樣平靜收場。
「那是屬下的職責所在,當然全都記下了。」她實話實說。
「這些記錄……皇上會看嗎?」韋妃提到關鍵問題。
「偶爾翻翻。」
「這麼說……是有可能看到了?」
「對。」甄小詩一五一十,答得坦白。
「甄執事,你也知道,廬陵王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宮,脫離了房州那苦寒之地,若是因為本宮而再受牽連,你讓本宮有何顏面再苟活於世?」韋妃倏地換了楚楚可憐的嘴臉,哀求道,「你……能幫幫本宮嗎?」
「娘娘不必如此言重,有話直管吩咐。」此時此刻,甄小詩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
「你冰雪聰明,還用我言明嗎?」
「娘娘是希望我私下刪掉那句話吧?」有些話不得不言明。
韋妃淺笑,「知道就好。」
「娘娘送我禮物,也是為了這個?」
「無事不登三寶殿。」
「若是屬下拒絕呢?」
「什麼?」韋妃神色一凝,「拒絕那匹絲綢,還是拒絕本宮剛才的請求?」
「兩者皆是。」甄小詩篤定地答。
「你……」韋妃愕然,「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本宮是從不求人的!」
「多謝娘娘給我面子,可惜屬下不敢擅改書記,這可是殺頭的罪。」從她穿上官服那一刻起,就發誓要盡忠職守。古往今來,她最崇拜的就是那些連皇帝犯下的過錯都敢一一記錄的史官了。
「好好好……」韋妃被她氣得火冒三丈,「當時除了你,還有誰聽見本宮的話語?」
「似乎沒有。」
「那本宮也可以說是你栽贓陷害!」
「屬下與娘娘無怨無仇,為何要陷害栽贓?」甄小詩反問。
「你忘了?」韋妃臉上忽綻詭異笑容,「當年廬陵王被廢,只因想提拔我父親為侍中,武皇不滿,認為裙帶之風不可長,因此將廬陵王貶到房州。而當時本宮為保其安危,曾指出提拔一事皆因你父親在內的一票官員唆使。武皇聞言後更加震怒,連貶你父親三級——難道你們甄家會不恨我?」
「原來說的是這件事。」她鎮定道,「那時我還年幼,不太記得了。」
「你說,有了這樣的芥蒂,你的紀錄,皇上會全信嗎?」韋妃得意揚揚,以為勝券在握。
「皇上之所以能為明君,自然有明察秋毫的能力。」甄小詩倔強地答。
「你!」韋妃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吐出一句,「好,有志氣!那就 瞧瞧皇上到底會不會明察秋毫!」
說完,她拂袖離去,留下滿腔怒火在這空間裡殘留沸騰。
甄小詩摸了摸自己急速跳動的心,自知惹了大禍。然而,她情願光明磊落地 接受命運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