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瑤英 第九章
    蕭仲宣推開窗子,風捲著零星的雪霰撲了進來。

    他伸出僅有的一隻手,雪片落在手心裡,有種冰涼的真實感覺。

    「哈啾!」

    文烏在他背後,響亮地打了個噴嚏。

    蕭仲宣微微一笑,帶上窗子。

    從最後的縫隙,他瞥見院中大公子邯翊的身影,深青的袍服如天色般陰沉。

    他們回到帝都十天了。去時默默無聞,歸來時朝野矚目。重案在身,由理法司收押。與尋常囚犯不同,跟文烏兩人合住一個小院子,一切都打理得舒舒服服。

    他當然知道是誰安排了這一切,可是那個人卻一直沒有露面。

    回想起大公子以往略為浮躁的行事,蕭仲宣不由訝異,是什麼讓他變得沉得住氣?

    邯翊走進屋,雪片掛在他的眉頭髮稍,瞬間便化成了細小晶瑩的水珠。他的目光在蕭仲宣臉上盤桓片刻,又慢慢地移到他空蕩蕩的右邊衣袖上。

    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先生受苦了。」

    蕭仲宣笑答:「本來該丟一顆頭,如今只少半條胳膊,算起來只賺不賠。」

    邯翊默然片刻,「先生放心,這條胳膊不會白丟。」

    「既然已經丟了,」蕭仲宣的聲音裡透著一種奇異的豁達,彷彿超然物外,「白丟還是不白丟,對蕭某來說,都是一回事。倒是——」

    他看看文烏。

    文烏起身,到裡屋取了一隻匣子出來,默不作聲地往邯翊面前一推,轉身往外走。

    邯翊不解,「你到那裡去?」

    文烏說:「你跟老蕭談,我不聽,你就當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個東西。」說完,真的開門出去了。

    蕭仲宣望著文烏離去的身影,半晌,若有所思。

    邯翊問:「先生在想什麼?」

    「在想鹿州的事情。」

    邯翊眼波一閃,低聲問:「蕭先生,為何出此驚人之舉,去抄嵇遠清的家?」

    蕭仲宣反問:「公子以為,是我的主意?」

    一絲愕然從邯翊掠過,隨即隱沒。

    當初是白帝這麼推斷,他便也這麼以為了。此刻細想,當時蕭仲宣已然身受重傷,怎可能再替人出謀劃策?

    他不語。隔著炭火,他的面容顯得飄忽不定。

    蕭仲宣看見他眼底深藏的複雜神情,彷彿掩藏著極深的心事。他想起不久之前,在他未離開帝都的時候,也曾在大公子眼裡看到過同樣的神情,但那時,這種神情還像雪花一般飄搖,此刻卻像是生了根。他很想知道那是什麼,但邯翊不說,他便也不問。

    良久,邯翊收回心神,看著匣子,「這是什麼?」

    「是信,公子要不要看看?」

    邯翊打開匣子,隨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箋很舊,看起來像是十年之前的。信沒有署名,但字跡很熟悉,那是匡郢的手書。

    「……若所謀事果,帝自可為攝政。如其不諧,亦須據鹿、端及東土半壁,復東府之舊,則其如我何?」

    他的眉角不易覺察地跳動了一下,然後將信放回去,淡淡地問:「為何給我看這個?」

    「這裡面還有些別的事,如果拿出幾封,估計就可以端掉幾個人。」

    邯翊無聲地透出一口氣,說:「聽先生的語氣,似乎不大贊成這麼做?」

    「就事論事,單說鹿州一案,大公子動得了嵇遠清、動得了齊姜氏,只怕卻不足以動他。」

    邯翊笑笑,「我原本也沒打算動他,連嵇遠清我也不會去碰。」

    蕭仲宣怔了怔,那種神情又在邯翊眼底閃現,卻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邯翊又說:「倒是如今,連齊姜氏都不一定動得了——」

    「這是從何說起?」蕭仲宣瞬了瞬眼睛,「小公子又不在齊姜氏的肚子裡!」

    邯翊蹙眉不語。

    忽然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走動,彷彿有什麼事遲疑不決。

    蕭仲宣靜靜地望著,另一個身影從記憶中浮現,和他徘徊的腳步疊合在一起。蕭仲宣忽然說:「等把這件事情了結,我也該走了。」

    邯翊倏地停下腳步,「哎?」

    「大公子當初說,去留由我,如今不會不算數吧?」

    邯翊怔了很久,勉強笑道:「那自然算數。不過我不明白……」

    蕭仲宣有點疲倦,閉起眼睛歇了會,然後說:「一來,還是那句話,蕭某閒散慣了。二來我剛剛想明白,大公子身邊其實不需要我這麼個人。」

    邯翊微微不悅,「我自然是需要的。先生何出此言?」

    蕭仲宣緩緩搖頭:「我看大公子要我留下,只因為王爺身邊也有過這麼一個人!」

    邯翊神情微變,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

    蕭仲宣又說:「我這趟回鹿州,一路跟文公子閒談,才知道王爺身邊有位胡先生。不光如此,路上我還留意到一件事情,文公子想事情的時候,喜歡繞室徘徊,我想了一想,似乎大公子也有這個習慣,既然大公子和文公子是總角之交,是不是都學王爺?」

    邯翊低頭回想了一會,笑說:「我自己都不曾留意,不過父王倒真有這樣的習慣。」

    「大公子,為何你事事都要學王爺?」

    蕭仲宣正色,一字一頓:「你何能如此?又何須如此?大公子你……畢竟不是王爺!」

    邯翊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蕭仲宣。漸漸地,彷彿有一絲光亮,從他的眼底,由暗而明,映著他年輕的臉龐,煥發出一種異樣的神采。

    「是啊!」他輕鬆而快意地笑著,彷彿陡然間甩脫了什麼束縛,「先生說的不錯!我畢竟不是父王。」

    蕭仲宣微笑,「如此,蕭某是可以安心地走了?」

    「先生放心,幾時先生要走,我必把盞相送!」

    當日,邯翊便將那匣信箋呈給了白帝。

    他知道那些信是什麼,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奪宮的時候,他已經十一歲了。

    他還記得消息傳來的時候,虞妃恐懼的模樣,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發抖。那時他很奇怪,她到底在害怕什麼呢?後來他明白了,因為她本來是個民間女子。他就不一樣了,從小就是皇子,他覺得那些事,再自然也沒有。

    直到有一次,瑤英拉著他,去看壽康宮的那個老人,他才微微感到一點不寒而慄。

    老人癱在床上,看見他的時候,眼中突然閃出銳利的光芒,那比他枯槁的容顏,更令人害怕。一瞬時,他覺得自己從裡到外,都被他看透了。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心裡卻忍不住想,有這樣目光的老人,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白帝看了那些信,默然良久,卻只問:「看樣子,嵇遠清這事情一兩天完不了。鹿州是個要緊的地方,督撫這位子空著不行,你心裡有沒有人選?」

    人選自然有。可是話到嘴邊的瞬間,他看見白帝眼中略顯複雜的神情。心念電轉,他改了口:「總得要一個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容兒臣跟輔相他們商量一下。」

    白帝先不作聲,然後緩緩地吐出兩個字:「也好。」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無所謂的淡定。而邯翊,反倒有了幾分慌張。

    從宮中出來,見到石長德,提起鹿州督撫的人選。

    首輔思慮良久,直言道:「讓蔣成南去,大公子以為如何?」

    邯翊不響。過了會,他慢慢地吁了口氣,「倘使沒有更合適的人選——」

    石長德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一絲不甘心,便說:「只好他去。」

    邯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我想也是如此。」頓了頓,他又說:「蔣成南去了鹿州,理法司由誰來接?」

    最順理成章的人選,自然是現任刑部正卿魯崢。

    他與匡郢過從甚密,必定能為白帝辦到他想辦的事,只是這麼一來,花費在鹿州案上的一番心血,只怕要付諸東流。

    石長德卻彷彿閒談般,問起:「大公子去理法司半年多了,對刑律條文也該稔熟了吧?」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不行,」他急急地搖頭,「我不行。」

    石長德也不問緣由,只說:「那麼,亦只有魯崢最合適。」

    「朝中無人了麼?怎會只有他?」邯翊站起來,煩躁地來回踱步,「端州督撫魏長榮行不行?或者孫直廉?董碩呢?」

    「大公子!」石長德打斷他,沉穩地說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是啊。」怔了好一會,邯翊終於輕歎了一聲,「你說的是。」

    兩天後明發鈞令,蔣成南以從二品銜轉任鹿州督撫,魯崢遷理法司正卿。

    同日白帝降下諭旨,將自己原先住過的西天帝府賜給了大公子。

    這所府邸在天宮之西,修得奢華無比。自從白帝攝政,沒有身份相合的人能住,便一直空著。

    邯翊明白,這是對他「識得大體」的嘉許,看來榮寵無限,卻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本該意興闌珊的蔣成南,看來卻愜意得很。他以從二品轉任鹿州督撫,雖是平調,算起來還屈了,然而面上從容自若,一點看不出心裡怎樣想?

    他在朝中幾無交好,人緣卻也不差,一連幾日餞行的不斷,終於偷得一日清閒。其實也有緣故,蘭王府中有喜事——世子弄璋,這是蘭王長孫,諸人自然要去道賀,蔣成南跟蘭王來往甚少,略為應酬便抽身回來。

    獨在書房整理卷冊,忽聽腳步微響,抬眼看時,小廝在門口傳報:「石老爺。」

    是好友石璟,內眷亦無需迴避的至交。踏著安閒的步子,由門外進來,施施然淺笑道:「好會享清福!」

    石璟本是個不理世務的濁世佳公子,家中極富,一門心思想讓他做官,替他謀了個太常寺錄事的差使,倒也投他的口味,便一做好幾年。官不曾升一級,朋友倒交了不少。蔣成南為人疏淡,惟獨與他交好。

    蔣成南見是他,快意地笑了:「可不是?『獨享三分閒』,難得得很。」

    然而石璟想起的是前頭一句:「鐘鼎若浮雲」,便覺得他的話大可玩味。

    「這就要想『歸去青山裡』?早得很!」

    「何必青山裡?」蔣成南悠然笑道,「我此刻已然覺著『輕』了許多。」

    「我看也就是眼前,說不定只有一年半載好享。」

    蔣成南很留意他的話:「怎見得呢?」

    「我剛從蘭王府裡來,聽見個傳聞。」他壓低了聲音,「說是嵇遠清身上有些什麼『花樣』,上頭非得要繞過你去,所以才調你出去。」

    蔣成南沉默了片刻,反問:「那又如何呢?」

    「繞過去了麼——」石璟在案頭畫了個圈兒,「自然還要繞回來!」

    蔣成南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覺得這話有些道理。」至交清談,毫無顧忌,「那邊這回又拿下了理法司,長此以往,只怕石相都壓不住,上頭能無動於衷?」

    「未必。」蔣成南終於開口說了句心裡話:「嵇遠清不過是秋後之蟲,無足輕重,石相如果壓不住,王爺絕不會這麼做。再者,不單石相在,還有——」

    話到這裡,不肯說下去。

    石璟眨著眼睛,「你是說——」

    「看明年秋後吧。」蔣成南彷彿很隨便地說。

    石璟終於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半自語似的喃喃說道:「倘或到時是一位小公子,那……」

    「所以說嘍!」蔣成南悠然道,「此時調我出帝都,求之不得!」

    便在年關,一輛青布棉籠的騾車載著蔣成南出了帝都,這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人事變更也就塵埃落定。

    朝中多數人,顧慮不到這些事。姜妃有孕的消息,早已悄悄傳開,因此諸多的眼光,都在這一位側妃的肚子上。姜妃外家,陡然比平常熱鬧許多,有人趕著去巴結,只怕等孩子落地再來,那可就遲了。但大多還在觀望,單等看足月臨盆,到底弄璋弄瓦?

    儘管各懷心事,帝懋六十二年還是在一片祥和中到來。

    白帝仍無歸政之意,春天裡要操辦的一件事,便著落在邯翊身上。

    大公主瑤英五月裡將行及笄之禮。

    公主及笄,雖然隆重,但算不上什麼大事。可是人人都知道,凡事沾著了大公主,那就成了大事,誰也不敢大意。

    禮部和內廷司,自半年前已經開始籌辦,過了年,更變得大張旗鼓。

    有天邯翊經過禮部,正看見堂官在驗看繡房送來的翟衣。

    他們將那件華美的衣裳,展開在陽光底下。

    金線繡的鳳鳥,彷彿將要振翅飛去,那姿態便像針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走過去,以挑剔的目光看著那件衣裳,說:「為何這花樣如此不莊重?叫繡房重新做。」

    禮部官員嚇了一跳,他們再三解釋花紋是按古籍記載,還說如果此時重做,恐怕已經趕不上四月裡的典禮。

    邯翊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容分辯地說:「重做。」

    然後便甩下手足無措的朝臣,轉身走了。

    連他自己也覺得這舉動荒唐,然而他確實在隱隱期待著,這麼做真的能拖延及笄禮,彷彿這樣能挽留住時光。

    次日石長德親自來見他,婉轉說明難處,請他收回成命。

    他無聲地歎口氣,答應了。他知道他什麼也改變不了,無論是那件衣裳、那個典禮、還是時光。

    三月陽春,御花園團花錦簇。

    偶爾侍宴,便看見姜妃的腹部開始明顯隆起。將為人母的喜悅,讓那個女子變得容光煥發,她的笑真心誠意,不再是漂浮臉上的面具。

    奇怪的是,她和瑤英的關係也像是好一點了。

    偶爾,瑤英在邯翊面前,也會興致勃勃地說起不知她會生男生女?他知道,其實她也期待著那孩子的降生。

    可是他卻是一片漠然。既沒有什麼可高興的,也沒什麼不高興。他想起那個孩子,就像想起街頭巷尾的任何人,跟他沒有多大的關係。

    瑤英留意到他的冷淡,便會住口不提。

    他看見她略帶憂慮地看看他,欲言又止,便想她大概是誤會了。也許,如今人人都這樣誤會著,以為那孩子可能會奪走他的一切。

    然而他卻知道,奪走一切的不會是那孩子。

    因為他失去的,在他尚未出世時,就已經失去了。

    天熱得早,四月中已經是初夏風景。

    自從魯崢到任,便開始著手料理嵇遠清的事,果然如邯翊所料,鹿州案被擱置下來。

    他也不過問,偶爾去一趟理法司,卻只是探望蕭仲宣和文烏。

    蕭仲宣見他似乎不大有精神,便勸解說:「王爺未必不想再辦鹿州案,大公子還是不要放手為好。」

    邯翊淡淡一笑,「父王就算要辦,也未必要我插手了。」

    蕭仲宣覺得他話裡有話,可是又不願明說的樣子,也就不再提。

    這天午後,邯翊又去探望。走進院子,見文烏一身絳色紗袍,坐在滴水簷下磕瓜子。有個十七八歲的俏丫鬟站在旁邊,端著茶盤伺候。

    邯翊看得微微發怔。

    文烏看見他,隨手向東屋指了指,笑著說:「老蕭睡呢。」

    邯翊不由莞爾。

    丫鬟端了座來,又去給他倒水。邯翊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眼,「這是?」

    文烏說:「姓魯的會來事。那天差人來問缺什麼沒有?我說小子沒有丫鬟伺候得好,他就送了這個來。」

    「他倒不怕那幫言官說話。」

    「他怕什麼?」文烏「啵」地吐出兩片瓜子皮,衝他瞬了瞬眼睛,說:「這事情既然是把我牽在裡面,那言官要是說話,自有人替他擋著吶!」

    邯翊哭笑不得,忍不住說:「那你還要她?」跟著壓低了聲音:「再說,有她在,你和蕭先生兩個多不方便?」

    文烏瞇得兩隻眼睛都找不著,「有什麼不方便?我和老蕭倆人,還能有什麼私情話,怕人聽窗根不成?」

    邯翊大笑。

    文烏忽然將手裡的瓜子扔開,「你今天來得正好,我倒有私情話跟你說。」說著,站起來朝西面耳房走。

    兩個人進了屋,文烏回頭吩咐:「六福,外面看著,別讓人聽了我跟你家公子的窗根!」

    邯翊不禁又笑:「你倒是要演哪出啊?」

    文烏關了門窗,轉回身,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他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拿在手裡沉吟了一會兒,「這件事,放在我這裡也有日子了,連老蕭都不知道。原想等離開了這裡再跟你說,可是看來還得再住一陣子,再者,不必瞞你,這東西放在我這裡,還真懸心!」

    他將荷包一遞:「這也是從嵇遠清那裡得來的。」

    邯翊遲遲不接,一直盯著那荷包看,臉上神情似乎有些茫然。

    文烏卻也不覺得意外似的,只將荷包推到他面前,靜靜地等著。

    良久,邯翊輕輕吁了口氣,拿過來從裡面抽出一張泛黃的紙卷,上面既無抬頭,也無落款,只寫了兩行小字:「青王后事辦得甚好。楊晉不可留。」

    字跡陌生得很,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但話裡的意思,卻能猜到幾分。

    邯翊低垂著頭,彷彿在想什麼。文烏一直看著他,見他臉上神情先有些悲喜莫辨,繼而也就平靜下來。

    他抬起頭,看看文烏:「我一直沒機會問你,你到底為什麼要去抄嵇遠清的家?」

    「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平常是最好說話的,可以誰要惹急了我,也不是好相與的。他嵇遠清敢來要我的命,我自然敢去要他的命!」

    語出坦直,邯翊便不再問。

    又低頭看那字條。其實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字,然而他盯著看了許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麼玄機似的。

    「楊晉是什麼人啊?」

    文烏一哂,「我哪裡知道?」

    邯翊淡然笑著,說:「事到如今,你也別跟我拐彎抹角了。這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了?」

    「你知道了多少,我就知道了多少。」

    「這話怎麼說?」

    文烏笑笑,「除了數得過來的那幾個,別的人大約都是道聽途說,知道的差不多。比方這個楊晉,我也是看了這字條,才知道還有這麼個人。」

    「那,」邯翊彷彿很隨意地說:「過陣子,等這裡的事了結,你替我查查。」

    文烏看看他,別有所指地問:「你真的要查啊?」

    邯翊不答,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

    文烏輕輕一擊桌案,「好!」

    起身開了門,大聲吩咐:「六福,點盞燈來!」

    邯翊先是一怔,隨即微微苦笑。

    就著六福端來的燭台,手裡的紙卷頃刻間化為灰燼。

    一整天都悒悒難安。

    進宮料理朝務,看不了幾行便走神,直到天色將晚,才好歹算是將輔相呈上的諭旨草擬過目一遍,蓋印下發。

    出了殿,但見殘陽斜照,宮宇肅穆,三兩昏鴉,盤旋於半空,不覺微微有些恍惚。

    六福站在一旁,時不時抬眼看看他,欲語不語地。如此三四回,邯翊終於覺察到了。

    「你有事?」

    「是。」六福把腰彎一彎,眼風朝四下裡掃了一遍,然後輕輕扯動他的衣袖。邯翊會意,隨著他到旁邊僻靜的地方。

    「姜妃娘娘出事了!」

    邯翊眼波倏地一閃,沉聲問:「怎麼回事?」

    「裡頭傳出來的消息,就是方纔的事情。王爺在流雲閣聽曲,大公主、二公子都在,唱到一半,端上來一盤新貢的青果。姜妃娘娘有身子,吃酸,自己伸手去拿,結果那果子裡,竟然藏著一條小青蛇!姜妃娘娘冷不丁一嚇,人往後仰,結果連人帶椅子載倒在地上。」

    「那她現在呢?」

    「不知道,聽說太醫還在裡面。」

    邯翊一語不發,霍地起身就走。

    六福追著問:「公子是要去見王爺還是看姜妃娘娘?」

    邯翊說:「去容華宮。」

    到了容華宮,知道果然沒有來錯。

    宮中一片寂靜,宮人們儘是大氣也不敢出的神情。玉兒在瑤英的房門口亂轉,手裡絞著一塊手絹,嘴唇已經咬出了血絲。抬眼看見他,就像是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公子——」她滿眼驚惶,手指著屋裡。

    邯翊心一沉,來不及細問,一把推開了房門。

    瑤英憑窗坐著,面無表情地看著窗畔一枝丁香。

    「瑤英!」

    叫了兩三聲,她才回過身來,茫然地盯著邯翊看了好一會,眼神空空洞洞,像是不認得他了。

    「瑤英,」邯翊踏前幾步,輕聲說:「是我啊。」

    她像陡然間驚醒過來似的,站起身,迎上幾步,卻又忽然站住了。

    「不是我。」她小聲地說。

    「我知道。」邯翊說,「我知道。」

    她的眼睛漸漸亮了:「你真的相信不是我?」

    「是啊。」邯翊又說了一遍,「我知道不是你,所以我才來了。」

    瑤英笑了,然而嘴角方挑起,便忽地轉過身,過一會,輕輕地吸起鼻子。

    邯翊走到她身後,伸手想要扶著她的肩,遲疑了一下,又縮回手。他歎口氣,「你……」

    話沒有說完,瑤英驀地轉回身,手捉著他的領口,臉埋在他項間,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起先,邯翊手足無措地站著。頸間,淚水不斷地滑落。漸漸地,他覺得那些水珠彷彿滲過了他的肌膚,一直滲進了血脈、骨肉。冰涼,刺痛。

    他抬起手,想要摟住她,輕撫她的頭髮,安慰她。

    就像多年前那樣。

    他想起他最後一次抱著瑤英,那是他從去東府的路上匆匆趕回。他想不到瑤英會在宮門等著他,她的病還沒有痊癒,瘦弱的身子埋在他懷裡,像只伶仃的小貓兒。瞬間他全然忘記了她是權傾天下的白帝最疼愛的女兒,忘記了她是他的妹妹,他抱著她,心無雜念,就如同抱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抬起頭時,他看見不遠處的石階上,白帝彷彿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的手在距離她一分的地方僵凝,為記憶中的那道目光所阻隔,始終也沒有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瑤英終於止住哭泣。她從他懷裡離開,依舊低垂著眼睛,用塊手絹捂著臉。

    邯翊問:「為什麼這麼傷心?難道父王說是你做的?」

    瑤英正在擦拭的手勢頓了頓,她賭氣地說:「他雖沒那麼說,可就是那個意思。」

    「既然是沒說,你怎麼就知道?」

    「父王那眼色,我還會看不出來?」

    他嘻笑,「算了吧,你就是把乾安殿拆了,父王也不會說你半句。下回再為沒影的事這樣,小心我刮你鼻子。」

    他故意這樣東拉西扯,她也明白他的用心,便不作聲了。

    過了會,她赧然地笑笑,低聲說:「多謝你。」

    話音裡有種陌生而令他心驚的意味,他愣了會,才說:「作甚麼這樣客氣起來?我是你哥哥啊。」

    瑤英抬眼看看他,譏誚地微微笑笑,「這麼說,你來看我,只因為你是我哥哥?」

    邯翊默然片刻,說:「是。」

    「你騙人,」瑤英任性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騙人,邯翊!」

    「別這麼叫。」他鎮定地打斷她,「讓人聽見了,會說你不懂規矩。」

    她執拗地擰開臉,「你又不是我親哥哥。」

    彷彿是衝口而出的話,然而說出來才知道不是。那是心底裡說了多少遍的話,一直想說,一直不敢說。

    到底說破了。

    實在多少年都是這樣想著的,可是說破了,感覺還是不一樣,好像多少年的時間,其實都只是為了說這句話。

    心定了,便轉回臉來,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不消說什麼,彼此離得那樣近,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能看見對方瞳孔中的自己。

    良久,邯翊抬起手,這次他終於越過了那道看不見的阻礙,輕輕地、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

    「瑤英!」他看著她的眼睛,動作,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從未有過的冷靜:「我是你哥哥,今生今世,我只能是你哥哥。」

    瑤英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她冷靜地回視他,宛然而笑,「邯翊,你不是我哥哥,今生今世,你都不會是我哥哥。」

    邯翊看著她,想要說什麼,然而她眼裡的固執打消了他的念頭。他輕歎了一聲,轉身離去了。

    在他的身後,夕陽靜悄悄地透過紗窗,映著瑤英宛如雕像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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