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瑤英 第七章
    寢殿的門終於開了。

    黎順從裡面出來,在門口頓了頓,然後徑直走向首輔石長德。

    「石大人,王爺請你進去。」

    匡郢和陸敏毓互相看了一眼,都沒說話。

    石長德有點吃力地撐起身子,躑躅著進了屋。房門隨即在他身後合攏了。

    寢殿的窗緊閉著,藥香瀰散,略顯悶熱和陰暗。

    石長德站了一會,才看清靠坐在床頭的白帝。

    「石先生過來坐,我們好說話。」

    白帝的聲音十分低弱,然而清晰如常。石長德松過一口氣來,竟有些無法支撐的感覺。勉強行過禮,坐在床邊設的座上,微微喘息。

    白帝感動地看看他,「叫你受驚了。」

    石長德透了口氣,說:「王爺春秋鼎盛,眼下托王爺的鴻福,四海無事,正宜靜養。只要能加意調攝,自然勿藥有喜,不必過慮。」

    白帝不答,若有所思地望著石長德。半晌,輕輕歎了口氣:「太醫的意思,要我靜養半年。我看,也只能如此了。」

    白帝身體一直不很好,然而掌朝的十幾年間,只在虞妃過世之後,因病休養,那也不過兩月而已。

    石長德心裡「咯登」一下,一時之間,憂煩劇擾,竟忘了該說幾句慰籍的話。

    白帝忽然長歎:「我實有負天家!」

    聽來有些莫名其妙,但,石長德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白帝休養,本該由儲君監朝。

    然而,如今儲位空懸,又該由誰來主理朝局?

    石長德思忖良久,終於緩緩開口,這一句話,字字都有千鈞的份量:「王爺眼前就有璞玉,又何必煩憂?」

    白帝深深看他一眼,露出欣然的微笑:「你也這麼想,那就太好了。」

    石長德卻又說:「此事非同小可,敢問王爺是否決心已定?」

    白帝默然不語,慢慢地闔起眼睛。良久,彷彿答非所問地說:「方纔太醫在這裡,我問過他,我到底還有幾時好活?」

    石長德一驚,「王爺……」

    白帝自嘲地笑了笑,輕聲說:「有什麼呢?總要死的。」停了一會,又說:「太醫告訴我,還有十年好活,不過,我想他只會說多,不會說少。所以——」

    他又一次停下來,躊躇著,神情黯然。

    但只是片刻,又回復了平靜。「好在這兩年我一直在教他,他也聰明。」白帝徐徐地說道:「只是歷練得少了些,那就請先生好好輔佐。」

    是鄭重其事地托付,石長德不再遲疑,就在床前伏地叩首,鄭重其事地回答:「臣必當竭盡全力。」

    白帝虛抬了下手,思忖一陣,交待:「叫他們都進來吧。」

    等輔相一同進來,白帝將需要靜養,其間命大公子邯翊監朝的事情,告訴給他們。

    旁人無話,只有陸敏毓忽然問:「大公子既然監朝,禮制用度是否該與從前,有所不同?」

    白帝怔了怔,一時沉吟不語。

    石長德和匡郢都回頭看,陸敏毓卻是面無表情,只作沒有看見。

    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緊張的沉默中,只有白帝粗重而略顯凌亂的呼吸,清晰可聞。

    「你說得也是。」白帝終於開口,「去查查昔年先儲在世,用的禮儀。邯翊監朝期間,照此制度。」

    此言一出,殿中更加寂靜。

    好半天,微聞袍服牽動的聲響,石長德率先叩首:「臣遵旨。」

    略為遲疑,餘人也便跟著俯身在地。

    穿過窄街的風中,帶著一點淡淡的菊花香氣。

    瑤英站住腳,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彷彿要借此將方纔吸入的那股怪異味道,從胸中驅逐出去。

    總覺得那味道,帶著一點垂死的氣息。讓她想起老人那雙渾濁的眼睛。

    只有當她離去的時候,那雙眼睛才會流露出一絲表情,讓她相信,還有些許清明,殘留在那具枯槁不堪的身體裡。

    他畢竟還活著。

    跟他一樣垂老的宮人,將藥汁餵進他嘴裡,大半溢了出來,褐色的液體順著他下劾的皺紋淌下來。少許餵了進去,他的喉間咯咯作響,然後,她便覺得那種氣息從他體內湧了出來。

    她很想轉身就跑,可是她沒有。

    她站在一旁,靜靜地注視他,只覺得難以想像,她身體之中,有這老人的血脈。

    記憶飄得更遠,她想起九歲那年的寒冬。

    年關來臨前,大雪一如往年地包裹了帝都。

    宮人們早早地清掃了長街和庭院中的積雪,然而康壽宮那帶,卻無人理會。因為很少有人走,所以幾天過去,那裡依然是一片整潔的雪地。

    她在偶然間發現了那個地方,之後她就常常去。

    開始她在宮外的窄街上玩,後來她溜進院子裡。

    她從侍衛眼皮底下跑過去,也或許,他們是故意裝作沒看見。

    她在院子裡到處走,然後她看見坐在廊下的老人。

    老人看著微笑。她就走過去,像從前那樣跪下來磕頭,說:「太皇好。」

    老人拉她在身邊,叫人拿點心給她吃。

    她說:「在院子裡堆個雪人,好不好?」

    老人想了一會,說:「我老了,堆不動啦。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他講的故事實在很好聽,所以第二天她又去纏著他再講,於是他便每天給她講。

    有回她帶了些吃食給他,都是她自己喜歡吃的。老人好像很吃驚,過了好久,他拍拍她的頭說:「我牙都沒了,吃不動這些東西了。」

    她就問:「那,太皇想要什麼?」

    老人笑了,說:「乖孩子,我什麼也不要。」

    但是過了一會,他又說:「下次你來的時候,問庫房替我要些東西來,好不好?」

    她答應了。老人開了個單子給她,囑咐她:「別告訴別人,特別不能告訴你父王。」

    她那時也已經很懂事,也知道老人的事情,不能告訴父親。她接過單子來看了看,發現上面全是藥名,她剛剛生過大病,有些藥她認識,也有好些她不認識。

    她問:「太皇生病了?」

    老人怔了怔,過了會,搖搖頭:「沒有。」然後,他又將那單子要了回來,說:「算了吧,別去要了。」

    她不明白,但是也沒有問。因為她在心裡,已經決定要做一件讓老人吃驚的事情。

    過了幾天,她將一包藥帶給了他。

    老人看看她,再看看藥,又看看她,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得意極了,「一樣也不少吧?我全記住啦。太皇放心,我分了好幾天要的,父王一點也不知道。」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很久,輕輕地、彷彿自言自語地說:「真是天意……」

    第二天,她又去。老人告訴她:「今天不能給你講故事了。我讓人叫了你父王來,他就快到了。」

    她嚇了一大跳。

    老人指指門邊的一個大櫃子,說:「你先躲起來,等他走了再出來。記住,可別出聲啊。」

    她藏起來沒多久,就聽見很多人的腳步聲,在院子裡響起來。

    然後,她聽見父親的聲音在說:「你們都留在外面,沒有我的話,誰也不准進來。」

    她從櫃門的縫隙裡,看見父親進屋來。

    他問:「祖皇叫孫兒來,有事情麼?」

    老人說:「沒什麼事,只是我想見見我的好孫兒了。」

    白帝似乎輕輕笑了幾聲。

    老人又說:「我能給你的,全都已經給了你。我現在還有的這一丁點,想來你也忍不了多久,就要全拿去了。」

    白帝默然片刻,然後說:「祖皇何必多心?」

    老人笑了起來,那聲音有些特別,聽起來很森冷。他說:「你我之間,還用得著兜什麼圈子?」頓了頓,他忽然問:「我聽說虞妃死了,是麼?」

    白帝輕輕地說:「是。」

    老人歎了口氣,很大聲地說:「她是個好女子。」

    白帝按捺不住,「祖皇……」

    「別急。」老人打斷他,「我是還有話要問你。再不問,我只怕也沒機會問了。」老人好像在猶豫,停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當初成啟他們一家,到底是不是你……」

    白帝沒有聽完,就很快地說:「是。」

    「為什麼?」老人與其說是疑惑,更像是在歎息,「他們不比建嬴,他們只是言語之間得罪了你。」

    白帝沉默了一會,說:「事到如今,問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老人便笑了,「是啊,確實也沒什麼用了。」

    白帝又說:「我也有件事,一直想問祖皇。當日若沒有東亂,祖皇會如何處置我呢?」

    老人似乎愣了,隨即放聲大笑,「子晟,枉你如此聰明,原來到現在你還是不明白!」他忽然又不笑了,聲音變得若有所思,「或許,再過十年,你就會明白。」

    白帝不作聲。

    老人說:「你去吧。」

    「哎?」

    老人又說了一遍:「你去吧。」

    從縫隙間,她看見父親的袍服下擺從眼前經過,他的腳步顯得很遲疑。

    「子晟。」老人叫他。

    白帝回過身。

    老人說:「落子無悔。」

    白帝沒有說話。過了會,腳步輕響,他去了。

    她從櫃子裡出來,看見老人眼望著某處,呆呆地出神。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只是空蕩蕩的一面牆。

    那天老人給她講一個叫月娥的美麗女子的故事。他總有些心不在焉,她便也聽得不大專心。後來那個故事沒講完,她就走了。

    第二天,她聽說老人中風了。

    從此他一直癱在床上,手不能抬,口不能言。

    她很難過,以後沒人給她講故事了,何況還有一個沒講完的故事。

    有天她終於忍不住,問白帝:「父王知不知道,月娥和她的情郎,後來到底怎樣了呢?她有沒有回去天帝的身邊?」

    白帝的臉色大變,「誰告訴你的?」

    她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嚴厲,嚇得淚珠在眼裡滾來滾去。

    白帝放緩了口氣,「乖,告訴父王,是你的乳娘,還是哪個宮女內侍說的?」

    也許真是嚇壞了,她脫口說出:「是太皇說給我聽的。」

    白帝吃驚地看著她,然後,他摒退了宮人,細細地追問原由。

    她全說了,只除了那天躲在櫃子裡的事情。

    聽到她說曾經遞了一包藥,白帝問:「是些什麼藥,你還記得麼?」

    她記得很清楚。便一一告訴給父親。

    白帝聽完,許久都不說話。然後,他用極低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天意……」

    「別告訴別人這件事。」他輕輕地拍拍她的頭,說:「也別再提那個故事,要是你真想知道,等你長大了父王自然會告訴你。那是你祖母的事,記著,你不能直呼她的名諱。」

    過了幾天,她聽說壽康宮的侍衛們,都被杖責,趕出宮去了。

    她有點內疚,知道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一直遵父親的話,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那件事,可是有個疑團始終在她心裡。直到有天她看了一本醫術。那時她才知道那包藥是用來做什麼的。

    但,她更加疑惑。

    老人為什麼要那麼做?這幾乎自裁的舉動,難道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可是如今他的境遇,與失去了性命又有多少差別?

    瑤英想起那個幾乎已無人形的垂老軀體,不由思量,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窄街將到盡頭,瑤英止住了腳步。

    玄翀站在不遠處。他倚著宮牆,臉朝著陽光微微仰起。他的臉頰因此染上了些許紅潤,令他的面容看起來更加攝人心魄。

    瑤英走過去,「小翀,為什麼在這裡?」

    玄翀低垂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瑤英常覺得,他這樣子就好像隨時都會睜開眼睛似的,可其實他弄明白自己再也看不見了之後,就再也沒把眼睛睜開過。

    他反問:「姐,你又去看太皇了?」

    「是啊。」瑤英無所謂地回答,頓了頓,又說:「別告訴別人。」

    玄翀說:「沒關係的,反正父王已經知道了。」

    瑤英吃了一驚,狐疑地看看他,問:「你怎麼知道?」

    「父王剛從壽康宮出來,我想他肯定看見你了。」

    「噢。」瑤英應了一聲,心裡還是有些發慌。

    玄翀又說:「姐,你擔心什麼?連我都知道你常來這裡,這宮裡知道的人肯定很多,說不定父王早就知道了。再說,就算他剛知道,他也不會說你的。」

    瑤英笑了,伸手輕輕拍拍他的臉。他小時候她常這樣,可是此時她卻發現,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行。十二歲的玄翀,已經長得比她還要高了。

    「姐,你聽說了吧?」玄翀忽然說,「昨天父王下詔,讓大哥監朝了。」

    瑤英怔了一會,「我聽說了。那又怎樣呢?」

    玄翀不響,過了會,他低聲說:「我也不知道那會怎樣。可是,我想起去年那兩個宮女的事情了……」

    年前,曾有兩個宮女,因為議論二公子的容貌,而被他活活杖死。

    從此宮中,人人視他為怪人。瑤英數落過他,他從來也沒說什麼。直到有一次,宮人們都不在跟前的時候,玄翀忽然說了句:「姐,你又不知道她們到底在說什麼。」

    瑤英就問:「好,那你告訴我,她們到底在說什麼?」

    玄翀一直不說話,瑤英以為他托詞,剛想再說他幾句,玄翀開口了:「她們在說,當初大哥的全家都是父王派人毒死的。」

    他的聲音很低,可是一字一字都很清楚。

    「姐,你說,要是你聽見了,你怎麼辦呢?」

    瑤英望著他,忽然很想哭。

    他不知道,她早已聽說過這個說法,而且那一次,是她的父親親口承認。

    可是最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叮嚀了一句:「可別告訴別人。」

    現在玄翀重提舊事,她從他的聲音聽出了一種特別的意味。

    那是莫名的恐懼,甚至難以辨明因何而生,然而它在心中,日漸清晰。

    「不要緊的,別多想了。」瑤英這樣說著,與其說是在安慰玄翀,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迴廊下,白帝半躺在榻上,含笑看著身邊的女兒。

    微風拂過,吹落了枝頭的桂花,有幾點掛在她的發稍。白帝伸手替她摘去,她便抬頭嫣然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削手裡的梨。

    笑容漸漸地從白帝臉上隱去。

    瑤英不知道,此刻她的模樣,有多麼像她的生母虞妃。

    那樣恬淡安靜的笑容,彷彿立時就可以把他從滿是心機的束縛中解脫出來。

    青梅。

    他在心裡叫她的名字,畢竟過去了六年,當初心痛如絞,幾乎撐不下去的感受也漸漸淡了。然而無可替代的東西,終究還是無可替代。

    那就像是身體裡,空虛了一大塊。

    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感覺,回想往事,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不斷地被挖空、填補、然後又被挖空。現在他已經不想再找別的去填補。或許是因為他老了,會被再次挖空的感覺,竟讓他有些恐懼。

    瑤英將削好的梨,放在果盤裡。

    白帝笑了,「這梨讓你一削,就小了一半。」

    瑤英嘟起嘴,嬌嗔地說:「我好容易才削得一個,父王你不誇我兩句,還要笑我!」

    「好好,瑤英的手最巧,生的梨也能削得熟了。」

    「哎?」瑤英閃著眼睛,「這是怎麼說?」

    白帝強忍著笑,「你一個梨削了小半個時辰,可不生梨也熟了?」

    「父王!」瑤英叫著,笑笑鬧鬧。

    白帝安心了,瑤英只是長相像她的母親。

    「這幾日,你太皇的身子怎樣?」

    「老樣子。」瑤英正用小刀將梨打成薄片,有點緊張地抬頭看看他。

    「不要緊。」白帝說,「你去看他也是應該的。」

    瑤英將果盤推到他面前,遲疑著,問:「父王為什麼不去看他?」

    白帝捻了一片梨,放在嘴裡慢慢地嚼著。過了會,笑笑說:「我去看過他幾次,只是都沒進去而已。反正……」

    他沒說下去。轉眼見瑤英又拿過一個梨來,低了頭在削,不由納悶,「你削那麼多作甚麼?這一個還吃不了。」

    「噫!」瑤英笑著,「父王說得好奇怪,難道我不要吃的麼?」

    「這一個不夠你吃?我又吃不了多少。」

    「那不成。」瑤英隨口回答,「娘說過的,『二人不分梨』。」

    話出口,忽然頓住了,抬起頭看看父親。

    白帝看出她眼底的些許憂慮,便掩飾著心頭的黯然,不露聲色地笑說:「那是你娘跟我說!」

    瑤英跟著笑,「我娘不可以分,我做女兒的,父王就恨不得分了?」

    「明年就是你的及笄之年了,我當爹的想留也留不住幾年嘍!」

    瑤英紅透了臉,雙手掩著耳朵,使勁搖著頭嚷:「父王,我不要聽,不要聽!」

    「這有什麼?女兒大了總要嫁人。此刻也沒外人,你倒跟我說說中意什麼樣的?我好替你挑……」

    「父王!你再說,我不要理你了。」

    白帝不說了,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沉靜,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怎麼啦?」

    白帝拉過女兒的手,緊緊握了一下,「放心,我答應過你娘,讓你一輩子喜樂安康,就必定要替你辦到。」

    瑤英被鄭重其事的語氣嚇了一跳,繼而恍然,臉又紅了。

    「我不嫁人!」她賭氣地說,「我一輩子不嫁人!」

    白帝笑著,是一副看著她耍小孩子脾氣的寵溺神情。

    瑤英越發窘迫,恨恨地咬著嘴唇,說:「真的,我侍奉父王一輩子。」

    「那可不成。」白帝半是欣慰半是歎息地說,「別人不說你,可要說我。」

    「叫他們說去!誰會像父王一樣疼我?除了……」她忽然停下來,怔了片刻,飛快地低下了頭。

    白帝深深地看著她,「除了誰?」

    「除了父王嘍!還會有誰?」瑤英撒嬌地,抬頭一笑。

    白帝便也笑笑,不說什麼了,然而神情若有所思。不知思緒轉到何處,他忽然問:「前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裡?還沒有仔細地告訴過我。」

    「有個叫顏珠的女子,父王知道麼?」

    這套說辭,瑤英早就已經編好了。絮絮地,將顏珠的樣貌才藝,誇了一遍,尤其不忘提一句:「就不說別的,只她那條嗓子,就把魏風荷比下去了。」

    魏風荷是白帝最寵愛的歌姬。

    果然,白帝動心了。但他不動聲色,只問:「原來,你是在她那裡宿了一夜?」

    「是啊。顏珠她……」

    白帝打斷她:「她是什麼來路?」

    瑤英噤住了,低垂著頭,從眼角怯怯地瞟著白帝。白帝卻忍得住,靜靜等著,直到瑤英知道混不過去,自己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她是……是……坊間女子。」

    白帝把臉色沉了下來:「越鬧越不像話。跑去結交這種女子,傳出去很好聽麼?」

    瑤英噘起嘴,顯得很委屈:「就知道父王你會這麼說,要不我也不用偷偷地跑去,惹出這麼多的事情來。」

    白帝悶哼了一聲:「所以你跟邯翊串通好了?」

    「哥哥?他不知道。」瑤英輕描淡寫地說,「那地方是我叫六福打聽來的,大概六福告訴他的吧。」

    白帝將信將疑地瞟她一眼,畢竟沒說什麼。

    瑤英鬆口氣,又出了個主意:「父王,要不要召那個顏珠進來見見?」

    這是行不通的,宮中自有制度,像顏珠這樣的身份何能隨意進宮?

    可是白帝卻微微一笑,說:「好啊,你既然說她比魏風荷強,我自然要見見。」

    弄巧成拙,瑤英暗暗叫苦。

    無法可想,只好找邯翊來,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邯翊恨道:「你就盡給我惹事!」

    瑤英強詞奪理地抬槓:「歸根結蒂,到底是你惹的事,還是我惹的事?」

    邯翊無言以對地苦笑,好像到了瑤英面前,自己就成了一個搓圓捏長,可以任意為之的麵團。「好吧、好吧。」他無奈地說:「我替你收拾這爛攤子。」

    「你怎麼弄?」

    「這又不是多難的事,改天我請父王到我府中玩一天就是。」

    瑤英笑了,「真是,這麼容易的法子,我怎麼沒想到?」

    邯翊瞪了她一眼,「先別高興,我還有條件。」

    「什麼條件?」

    「你告訴我,到底是從哪裡得知顏珠的事情?」

    瑤英狡黠地一笑,「你那麼聰明,你猜啊。」

    邯翊神色有些陰沉,「那麼多人,我怎麼猜?告訴我名字。」

    「陳水倌。」

    不起眼的一個下人,邯翊回憶了好一會,才把這名字跟個三十來歲,不太愛說話、總悄悄站在一邊的人對應起來。

    「枉我疼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瑤英笑說:「一來呢,也就是這兩月的事情,二來呢,你有了提防,只怕就不像了。」

    邯翊不說話,擰眉思量良久,才說:「你倒本事,什麼人都能叫你拉過來。」一頓,又問:「還有別人呢?別藏著了,都告訴我吧。」

    「沒了。」瑤英很認真地搖搖頭,「真的沒了,我只知道這一個。」

    當然不止這一個,邯翊想。只是別的人全都引而不發,是想作甚麼?

    他不由微微冷笑,走著瞧吧!

    掌朝月餘,漸漸得心應手。

    到了十月中,端州來報,由鹿州運秋糧的一條船,過碧落峽時,沉了。

    這年各地豐收,一船糧的損失不算大。但邯翊很留心這件事,特意找了石長德來問。

    「潞水碧落峽這一段,原是太險。可據我所知,前些年那裡開過一條渠道,專為繞過這段。為何如今還是走這條道?」

    石長德說:「那是廣順渠。但其實,那條渠尚未挖通。」

    「為什麼?」

    「那還是王爺剛剛掌朝的時候,主持的工程——」

    帝懋五十年開始,開廣安、廣平、廣順三渠,連通渭水、汾水、潞水。廣安渠於次年完工,廣平、廣順渠進行了一半,為東亂打斷。及至東亂平定,又花三年,通了廣平渠。但廣順渠,卻一時無力繼續了。

    「這裡面的緣故……」石長德躊躇著,沒有說下去。

    「我明白。」邯翊接口,頓了頓,輕喟著又說了一遍:「我明白。」

    心照不宣,便無需多言。

    邯翊思量片刻,又問:「秋陵那邊,總還得要兩三年吧?」

    「至少兩年。」

    邯翊低頭不語。半晌,端過桌上的茶來,遞到唇邊,卻又放下了,恨恨地說道:「陵工上那些蠹蟲!」

    石長德卻說:「只怕也不全是他們的事。」

    「嗯?」邯翊的眼風倏地掃了過去,「怎麼說?」

    石長德不動聲色地笑笑,說:「臣也耳聞,不曾勘實過。大公子何不派人去秋陵看一看?」

    這是要緊話。

    「也是個辦法。」邯翊想了想,說:「叫馮景修去吧。」

    話出口,看看石長德的眼色,就知道指對了人。

    「容臣明日,先跟他談一談。」石長德欣然回答。

    隔兩日,邯翊請過蕭仲宣來,說起此事,蕭仲宣脫口讚道:「石相果然老成謀國。」

    邯翊笑歎:「老成是老成,累也是真累。他倒不怕我聽不懂!」

    「在什麼位置說什麼話,石相自然不能跟我蕭某一樣。再者——」蕭仲宣狡黠地瞬了瞬眼睛,「大公子不是聽懂了麼?」

    邯翊便一笑,不提。

    他找蕭仲宣,要商議另外一件事。

    倉平齊世炯被毒殺一案,已經開審。

    原本是件尋常的人命官司,卻因三司會審,大公子和輔相坐鎮,陡然變成天界第一大案。眼下已經過了幾堂,都是蔣成南主持。

    他是地方官出身,問案很有一套。幾堂下來,兇手不出莫氏和丫鬟芸香二人,已無疑義。

    「兩人之中,自然是芸香的嫌疑大。」

    蕭仲宣問:「這話是蔣成南說的?」

    邯翊一哂,「那個『滑不留手』,怎肯說這樣的話?」

    蕭仲宣卻說:「蔣大人也是老謀深算之人。他要先審這樁人命案,實在是釜底抽薪之計。」

    邯翊明白他的意思。

    另兩案都可大可小,只有這樁能辦到實處。

    更何況,有齊家姜氏夫人在,要辦齊傢俬蓄凡奴的案子,得多費不少手腳。倘若拿掉了姜氏夫人,則可一辦到底,勝負之算,都在其中了。

    「所以,莫氏一案,非辦不可。」轉念卻又笑:「這蔣成南說起話來,拐的彎更大。今日特為請了我去,只問我在鹿州時,可見到了芸香的爹娘?我哪會知道這事情!」

    蕭仲宣一笑,「大公子聽明白他的意思了沒?」

    邯翊坦然說:「所以我請先生過來了,就想解這個啞謎。」

    蕭仲宣說:「其實這謎一點不難解,大公子是沒辦過底下的案子,所以一時想不到。芸香與齊世炯無怨無仇,所以我們都道,她是受人指使。然則她為何肯這樣聽話?無非兩樣:或受人賄賂,或受人脅迫。」

    「我明白了!」邯翊霍地站起身,「我立刻叫人再去倉平查,我想,不是在齊家,就是姜家,一定有結果!」

    「讓誰去,大公子可有人選?」

    「蕭先生可願意走這一趟?」

    「那是自然。」蕭仲宣欣然道,「不過,我一個人只怕做不了這件事。」

    這是肯定的,因為他的身份不便。邯翊擰眉想了半天,陡然想到一個人。

    「我讓文烏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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