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瑤英 第五章
    七月下,蕭仲宣到了帝都。

    一路攜佳人同行,且走且游,要按他自己的意思,一世都不去帝都也好。顏珠倒不說什麼,然而眼中的期待,叫他只得一聲長歎。

    邯翊給顏珠安排的宅子,在帝都城東,喚作愉園。

    也替蕭仲宣找好了住處。「離愉園不遠。」來照料安置的六福,笑嘻嘻地解說。

    何止不遠。

    黃昏時分,蕭仲宣在宅中後園閒逛,走到僻靜處,一扇角門洞開,就見顏珠正站在門裡朝這邊觀望。

    兩人相對愕然。

    這才明白,原來是一所宅子,分了兩家。

    蕭仲宣苦笑,「待會,我叫吟秋把這扇門封上。」

    顏珠本來在笑,聞言愣住了,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

    蕭仲宣的心提了一點起來。

    然而她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福,便轉身去了。

    蕭仲宣站在原處,怔怔地望著綽約背影,半天沒有挪動腳步。

    吟秋在一旁探頭探腦地看著,這時忍不住說:「老爺,我跟了你快十年了,可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你懂什麼?」蕭仲宣拂袖而去。

    遠遠地,聽見他的聲音:「快去將門釘起來。」

    然而門封了,斷不了種種的綺念。輾轉反側到半夜,七分滿的明月,正懸在中天。起身喝了一杯茶,披衣走到後園,但見隔牆猶有光影。

    走近那扇被木條釘死的角門,聽見那面也有微微聲響,似乎有人在牆邊站定。

    一時幾乎以為是錯覺,然而終於聽見那個念茲在茲的聲音問:「可是蕭先生?」

    蕭仲宣略為遲疑,答:「是我。」

    「如此深夜,為何還不曾睡?」

    蕭仲宣信口說:「床生,睡不著。你又為何不睡?」

    顏珠輕輕笑道:「我向來如此。」又說:「夜深露重,先生還是回去吧。」

    蕭仲宣先答:「好。」卻又站了許久,聽得那面腳步聲遠去,方才折回身。

    一夜不曾好睡。

    總有一個人影,在眼前晃動,或顰或笑,惹得心頭又熱又癢,然而伸手抓撓,卻沒個去處。直到將要破曉,才昏昏睡去,也不過半個來時辰,再睜眼時,曙色透窗紗,已該起身了。

    想起昨夜種種,悵然若失,只覺如同一場夢境。

    卻不知道,隔牆的那人,也是如此。

    折騰了整晚,起來時頭昏昏沉沉,顏珠便懶怠梳洗。只穿了一件貼身的紗衣,頭髮散披在腦後,叫丫鬟紅袖端張竹榻,在簷下半躺著。

    初晨的空氣還涼,顏珠半仰著臉,映著朝陽,微微瞇起眼睛。

    她記得,也是這樣的一個安閒的早晨,她也像這樣坐在庭院中,忽然便有個男子的身影,擋住了光線。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她看不清他的臉。

    清晨不是尋歡的時候,這男子出現得很奇怪。然而,她卻沒動,只說:「這位公子,你擋著我了。」

    他便笑了,說:「你怎不問問我是誰?」

    她也笑了,說:「公子願意告訴我呢,我自然會知道,公子不願意告訴我呢,我又何必問?」

    他大笑,「顏珠、顏珠,你果然不曾讓我失望。」

    這樣說的時候,他朝旁邊讓開了一點,她終於看清了他的面貌。

    那瞬間,她居然有點臉熱,禁不住想,難怪紅袖肯給他開門。

    後來她曾問過他:「為何你要在那時候來找我?」

    他說:「因為我見的,就是那時的你。」

    顏珠想著,微微地笑了。

    紅袖張皇失措地跑過來,「大公子來了!」

    顏珠一驚,霍地坐起身來。來不及梳洗穿戴,只得奔回房中,匆忙取一身衣裙披起,又抓過一支玉簪,草草地挽起頭髮。

    這時候,邯翊已經踏進了房門。

    「大公子怎地這時候過來?」忙亂中,惟獨顏珠的笑,還是很從容。

    邯翊不答,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房子,然後問:「還住不住得慣?要是哪裡不舒服,就告訴給六福,叫他們改,或是另找別處,都是可以的。」

    顏珠感動地沉默了一會,然後深深一福。

    邯翊笑了笑,也不說什麼。凝神細看,才發覺她模樣有些特別。她頭上圍了一個狀似暖兜的綢帶,紅底繡了一枝白梅,看起來格外俏麗。

    「這是什麼?」

    「治頭疼的,裡面有藥,是蕭先生給開的方子。」

    邯翊眼睛一亮,「靈不靈?」

    「挺靈的,戴個半天就好。」

    「你拿下來我看看。」

    接到手裡,邯翊一面翻來覆去地看,一面很高興地說:「正要找這麼個東西,你替我做一個。用淺青的底子,繡紅花好了。還有,那方子也給我。」

    「給誰用啊?」

    「給瑤英,她老嚷頭疼。」

    顏珠用手攏起散落下來的頭髮,重新插起簪子,一面問:「大公主這麼小的年紀,怎麼也有頭疼的毛病?」

    邯翊依舊看那藥兜,「哭出來的。她娘過世的時候,哭得病了。病好之後,就總說頭疼,尤其不能吹風。可是她淘氣,玩的時候全忘了,玩完才想起頭疼,還不肯好好吃藥。這法子省事,模樣也好……」

    他抬起頭,頓住了。

    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扯。那支還未曾插穩的玉簪重又帶落,一頭青絲,頓時烏雲似的飄散下來。

    邯翊輕笑著挨了過去,「這個模樣更好……」

    溫存一陣,兩人都漸漸情熱,手忙腳亂地扯掉了衣裳,正要歡愛的當兒,邯翊突然停了下來。

    怔怔地看了一會顏珠,放開了手。

    「怎麼啦?」顏珠惶恐地問。

    邯翊不作聲,自己從地上撿起袍服。

    顏珠忙過來替他穿戴,這時候才說:「蕭先生喜歡你,知道麼?」

    顏珠不言語,好半天勉強笑著回答:「大公子真會說笑。」

    「你要裝傻,那也隨你。」邯翊淡淡地說。

    顏珠心中一驚,停下手,怔怔地看著他。邯翊知道她想岔了,便說:「你不用擔心,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更何況是你們的事。你們倆都跟泥菩薩似的,我……」

    本想說「我充什麼做媒的婆子?」,話未出口,自己先笑了,「算了,不提這個了。今天沒有早朝,好容易得點空,我去看看蕭先生。」

    見顏珠也穿戴整齊了,便開門去了。

    送他們出了門,回到屋裡,紅袖按著胸口喘氣:「哎喲,真是嚇著了我。」說著又笑:「真正想不到,跟徐大老爺一樣……」

    「不一樣。」顏珠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徐老爺是有意,大公子是無心。」

    停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麼事,嘴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大公子呀……」她輕輕地,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只怕心裡是滿滿地都叫人佔著,再裝不下別人了。」

    兜了半圈,到了蕭仲宣的住處。抬頭看門匾,題的是「靜園」,庭園中花木繁茂,中間是一極精緻的小池,幽雅異常。

    「蕭先生,對此地可還滿意?」

    蕭仲宣一揖到地:「好得很,有勞大公子費心。」

    邯翊一笑,「也就是多交待幾句,我費得了什麼心?」又說:「先生不要拘束,自管當作家裡,想住多久住多久。」

    「哦?」蕭仲宣皮裡陽秋地笑了笑,「住到幾時,可還能由蕭某自己說了算?」

    「蕭先生,這是說得哪裡話來?」邯翊有些不悅,「我與先生說過了,我絕無勉強之意,先生就是此刻要走,那也全憑先生自己!」

    「好!」蕭仲宣舒眉展顏,「公子既然有此雅量,蕭某也不能太不識抬舉。」

    邯翊大喜,「莫非先生是答應了?」

    蕭仲宣微微頷首,「不過,公子也需得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放心。」邯翊想也不想地接口,「改日先生要走,我必定擺酒相送。」

    「如此,蕭某恭敬不如從命。」

    有此承諾,邯翊不再避諱,將接手的鹿州一案,直言徵詢。

    蕭仲宣無甚表情地聽著,只在聽說匡郢也在主理此案之列,方才微微動容。

    「大公子,照你看,王爺對匡郢,可有疑心?」

    邯翊略為猶豫,然後說:「想來也有。」

    「那就對了。」蕭仲宣安閒地說:「譬如公子身邊有個伺候多年的老家人,最近突然變得有點手腳不乾淨,常從庫房裡偷東西出去,公子該如何處置?」

    邯翊笑笑,「調他去做庫房總?這我也想到了,不過——」

    他遲疑著,許久,才慢慢地說:「蕭先生恐怕還不十分清楚父王的處事,倘使只為他對匡郢有些疑心,只怕他並不會……」

    「我明白了,大公子是覺得王爺此舉,另有用意。其實要我說,那另一層用意,只怕還更清楚些,只是大公子當局者迷,所以看不出來罷了。」

    「哎?」

    蕭仲宣有些詭秘地笑了笑,「大公子當真看不出來?當真看不出來,可也太辜負王爺的一片苦心。」

    邯翊看著他,眼神中先是迷惑,然後漸漸清明。

    但,轉瞬間,卻又變得有些複雜。

    蕭仲宣說:「王爺既然要看看,大公子有沒有用人容人的氣度,大公子就該拿出用人容人的氣度來。」

    邯翊卻恍若未聞,久久都不說話。

    虞妃為白帝生下了他唯一親生的兒子,幾乎人人都相信,那孩子將會成為儲君。

    然而,他瞎了。

    跟著,虞妃過世了。

    之後的幾年間,白帝納了十數位嬪妃,然而他好像對她們其實都沒有興趣。他的身體也日漸虛弱,按照太醫的囑咐,大多的日子裡,他獨居在乾安殿。他的後宮便一直讓天下人失望地安靜著。

    三年前,白帝命十七歲的養子邯翊,入朝聽政。很多人都還記得,這也正是白帝自己入朝的年紀。

    於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猜想,悄悄地蔓延開來。

    但,當有朝臣上書建言,請求他盡早冊立儲君,那些奏折卻被悉數留中。

    白帝每天都在認真教導邯翊如何處理朝政,卻始終沒有隻字提及立儲之事。

    邯翊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白帝還沒有這麼高深莫測,他經常看著他寵溺地微笑。但現在,白帝的目光越來越疏遠和冷靜,他時常能感覺到,那其中審視和戒備的意味。

    「我明白。」他終於開口,「我知道其中的分寸。」

    「那就好。至於匡郢麼,」蕭仲宣彷彿很隨意地說:「要是他看不出王爺的用意,與大公子為難的話,離倒霉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屋裡談得興濃,六福在門外團團亂轉。

    好容易房門開啟,聽得邯翊的聲音說:「改日再來請教先生。」六福趕緊過去,小聲說:「出來得可有時候了,快回去吧!」

    邯翊不理,又跟蕭仲宣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靜園。

    車上才問:「有事?」

    六福說:「孫五方才叫雙貴來找公子——」

    話沒有說完,邯翊神情已經變了。

    六福連忙解釋:「孫五不知道公子來了這裡,雙貴只說公子去了朱王爺府上。」

    邯翊臉色稍和,又問:「他有什麼事?」

    六福低聲說:「黎順在府裡等了快半個時辰了。」

    邯翊吃了一驚,黎順跟隨白帝三十年了,如今是內廷總管,輕易根本不會離開白帝身邊。他脫口輕呼:「莫非宮中出了事?」

    六福擠著眼睛笑,「看雙貴的神色,不見得是有什麼大事。我猜,說不定是要大公子勸架——」

    「這是從何說起?」

    六福挨近了他,幾乎是附在他耳邊,將瑤英跟姜妃大鬧,又被白帝罰了禁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真是多事!」邯翊咕噥了一句。

    又問:「早怎麼沒告訴我?」

    六福說:「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大公子這兩日太忙,沒得空給大公子說。」

    邯翊點點頭,不說話了。

    等見到黎順,問明緣由,果然跟六福猜的一樣。

    「大公主從前天晚上回到自己房裡,就再也沒吃過一口東西,這麼熬下去身子肯定要壞。大公主從小就最肯聽大公子的話,所以王爺的意思,讓大公子去勸勸她。」

    邯翊狐疑地問:「瑤英,真的昨天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黎順呆著臉回答:「反正,容華宮的宮女,是這麼回稟的。」

    邯翊看了黎順一會,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黎順臉上還是毫無表情,然而眼中卻也流露出一絲笑意。停了會,他委婉地說:「王爺嘴裡不說什麼,心裡著急。這樣鬧下去,王爺的身子……」

    「是。」邯翊打斷他,「趕緊走吧。」

    不過隔了一日,白帝又顯得憔悴了許多。看見邯翊,未曾開口,先長長地歎了口氣,神情黯然。

    「瑤英這孩子,真是不肯給我省心。」

    邯翊說:「瑤英也不是不懂事,就是一時脾氣上來,拗住了。兒臣去勸勸她。」

    白帝恨恨地說:「告訴她,這回非得給姜妃賠罪,不然她還是別想出屋子。要是她一直不肯吃東西,那也由她,餓死了,我……我就當沒生這個女兒!」

    邯翊心想,她就是「餓」上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少一兩肉,倒是白帝,只怕再過一日,便心疼、心軟了。

    「父王,」邯翊輕聲說:「勸得瑤英回心轉意不難,但是姜姨娘那裡的事……」

    白帝苦笑,「那原本就是沒影的事情。」

    邯翊無話,便躬身告退。

    從殿台下來,殿前是一片空地,平時覲見官員便在此地等候。邯翊想起瑤英九歲那年,養過一隻毛色雪白的小猴子,在這裡大鬧,摘了他們的帽子,抓破了他們的袍服,弄得朝臣們人人自危。

    大怒的白帝,要將那隻猴子「正法」。

    瑤英不依不饒,「絕食」了三天,小猴子便逃出了性命,放到御苑自在逍遙去了。

    除了白帝,宮中人人都知道,大公主其實一頓也沒少吃。

    邯翊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進了容華宮,在門邊迎候的玉兒,向裡指了指。

    邯翊會意,推開房門,衝著半躺在窗邊竹榻上的瑤英,笑道:「呵!好悠閒——」

    瑤英霍地坐起身子,一疊聲地道:「我不去!你不用跟我說什麼,誰來說也沒用!頂多……頂多我去陪娘!」

    邯翊笑意更濃,「不錯,餓了一整天,還這麼精神!」

    瑤英嘴扁了扁,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忽地躺倒,閉上眼不肯理他。

    邯翊自己端一個錦墩坐了,沉吟著,久久沒有說話。

    瑤英等得詫異,忍不住轉回身來看。見他定定地望著自己,那樣深的眼神,彷彿一瞬間就能將她整個人都融化在裡面。

    她窘了,用手摸摸臉,問:「這樣看我作甚麼?」

    他不答,只將目光移開了,轉向窗外。

    極靜。窗畔幾竿竹子,被風吹得沙沙輕響。

    瑤英聽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響,漸次地,連心跳也越來越響,「撲通、撲通」,像個小鼓在捶。

    她忽然懊惱,「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誒?」他如夢方醒地回過頭,愣愣地看她,「是啊,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瑤英「噗哧」一聲笑了。

    然後明白是叫他繞住了,不過遲了,臉再也繃不住。她坐起來,雙手抱著膝,坦然地看著他笑:「想說什麼?說吧。」

    「我不想說了。」

    「說吧。」瑤英笑嘻嘻地纏他,「說吧、說吧。」

    邯翊歎口氣,「我想說什麼,你比我還清楚,我懶得說了。」

    瑤英又不笑了,擰開臉,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問:「你覺得是我錯了麼?」

    邯翊默不作聲。

    「是吧?」瑤英的聲音陡然高了,「連你也向著那個女人去了!父王也是,早把娘忘記了,我,我就知道,你們全都不疼我了……」

    「你胡說什麼!」

    聲音大得瑤英也噤住了,嘴唇微微哆嗦一下,隨即緊緊咬住了。

    邯翊的語氣軟了些,「你知道我疼你,父王也疼你,我們都疼你。」

    兩顆淚珠,慢慢地從瑤英眼角沁出來。但,她忽然將臉使勁地一揚,到底,也沒讓淚水流出來。

    邯翊到妝台前取了塊帕子,遞給她,語氣更軟:「瑤英,你這是何苦?」

    她不理,「啪」地拍開他的手,臉扭向另一面。

    「我剛去見了父王,」邯翊慢慢地說,「你知道的,他身子不好。這兩天他都愁成什麼樣了,你想得到麼?也就是為了你。」

    瑤英依舊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算了吧,別鬧了——」邯翊伸手去扳她的肩。

    瑤英用力一掙,沒掙開,便忽地回過身,說:「誰叫他要向著那個女人?」說著又委屈:「還不是因為我沒了娘。」

    邯翊呆了一會,鬆開了手。

    「你該滿足。」他輕聲說,「你總見過親娘,她抱過你、疼過你,這些你都記得。小時候我有多羨慕你,我常想,我要是她親生的兒子有多好。」

    只有瑤英知道,這樣的話,他絕不會向第二個人說。

    此時他低垂著頭,默默無語。他的銳利,退隱在一股莫明的柔軟後面。連同他的面容,似乎都變得柔和起來。

    不知怎地,她脫口說道:「幸好不是。」

    一時間,她也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直到他驚訝地抬起頭,她才省悟過來。恨不得找條地縫來鑽,她將頭垂得幾乎埋在了胸口。

    但,只是片刻,她又抬起頭,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

    然而他迅速避開了她的目光,低聲說:「我倒寧願我是。」

    瑤英便看看他,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邯翊說:「去給姜妃賠個不是吧。」

    瑤英說:「我不去。」

    邯翊又說:「看在娘的份上。」

    瑤英眼波一閃,「為什麼?」

    邯翊眼看著窗外,緩緩地說:「娘要是還在,肯定不願意看你這樣傷父王的心。」

    瑤英不作聲,好半天,終於說:「好吧。」

    結果這個不是,陪得好不彆扭。瑤英到了鳳秀宮,往宮女擺好的氈條上一跪,說了聲:「姨娘,是我錯了。」不等姜妃答話,自己就站了起來。

    而且,從進來,一直到離開,視線始終都是偏的,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姜妃一眼。把本來還想使出手段來,籠絡一下大公主的姜妃,堵得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瑤英離開鳳秀宮的時候,聽見姜妃似乎輕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白帝卻說:「算了吧,別再多事了。「

    她忍不住回頭,正見姜妃扭開了臉。那瞬間,瑤英分明看見晶亮的淚花在她眼中一閃,但她飛快地拭去了。回過身時,又是明艷的笑靨,精心裝扮過的面龐,透著玉色的溫潤。

    瑤英忍不住想,她實在是個很美的女子,其實也有些可憐。

    但,她依舊討厭這個女人。

    自從帝懋五十三年,白帝將原來的理法司正卿陸敏毓,點為輔相之後,短短五年間,理法司走馬燈似的換了四位堂官。

    前兩位都因操行有虧被貶,只有前任做滿了三年,算是最久的一個。

    然而此人剛愎自用,不肯聽人勸,做下屬的時候還顯不出來,做了上憲則人人側目。把裡裡外外得罪了個遍,連為人寬厚的首揆石長德,都不肯替他說話。最後自己識趣,遞了辭呈回家養老。

    為了安撫被弄得惶惶不安的司官們,白帝選中了蔣成南。

    他那時是并州撫丞,半大不小的官,離理法司正卿還差著三級。一朝連升,只因他有一個「滑不留手」的綽號。

    果然,到任之後,凡事不駁人,結果又多一個綽號:「蔣點頭」。

    都猜測白帝欽點蔣點頭,大約是權宜之計,正等著看下一任是誰,朝中出了件事。

    有個司諫,為秋陵耗費太巨,向白帝上疏力爭。一連兩道奏折,都被白帝留中。此人很有戇勁,再上一道,索性指白帝為「民蠹」,白帝終於大怒,拍案痛斥,將他發下治罪。

    到了理法司,照例由勾檢官先擬,體承上意,給定了「逆言」,是死罪。然後到蔣成南手上,以往不過是走走樣子,所以司官連底下轉刑部的文書都準備好了。誰想這次蔣點頭又不點頭了,一句打回重擬,勾檢官只得照辦。重擬的結果,改為充軍。

    誰知蔣點頭依然搖頭。

    勾檢官不明所以,只好問:「大人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呢?」

    蔣成南不緊不慢地回答:「本朝可有言官以建言獲罪的條文?」

    勾檢官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心要勸,然而蔣成南又微微帶笑地添了句:「該怎麼擬,就怎麼擬,有我。」他都這麼說了,勾檢官還能說什麼?後面的刑部看著轉過來判無罪的條文,也大出意料,等知道是蔣成南授意,更是驚訝莫名,但都不駁,就看這一道奏折上去,蔣點頭如何應對?

    結果又一次出乎意料,白帝看後,一笑照準。

    朝野的議論,或認為蔣成南的運氣不差,或認為他的眼光厲害,早已看出白帝有反悔之意。話傳到蔣成南耳朵裡,恍若未聞,接著還做他的點頭大老爺。然而經過此事,蔣點頭的正印堂官,就一路做到了眼下。

    此刻,整五十歲的蔣成南,正神態悠然地望著堂上端坐的兩人。

    邯翊和匡郢,各自端著一盞茶,已經好半天一語不發。

    是邯翊請過匡郢來,商議要過堂問案,匡郢並無異議。但說到該審哪一案,卻是各執一詞。邯翊要先問齊傢俬蓄凡奴的事,匡郢卻以「正朝綱」為由,要先審徐淳的假公濟私。

    「大公子,」匡郢欠了欠身,「臣以為,事情總有輕重。」

    邯翊放下茶盞,輕描淡寫地接口說:「不錯。齊家違抗王爺的諭令,欺君妄上,自然要重些。」

    匡郢一笑,「臣倒覺得,官員不遵法紀,節操有虧,足令百姓寒心,不可等閒視之。不知大公子以為如何?」

    邯翊不答,目光徐徐地轉了一圈,落在蔣成南的臉上。「蔣卿,」他問:「你以為呢?」

    「既然王爺欽點了大公子和匡相,自然唯大公子和匡相馬首是瞻。」

    答了等於白答。

    邯翊正皺眉,蔣成南話風一轉:「不過——」

    邯翊忙道:「直說無妨。」

    蔣成南慢吞吞地說:「臣以為,人命關天。」

    邯翊眼睛一亮,笑道:「果然還是蔣卿,政律嫻熟。」專臉又看匡郢:「你說呢?」

    匡郢遲疑片刻,微微頷首:「既然大公子說好,那便如此吧。」說完,卻看蔣成南。

    兩人視線相交,蔣成南若無其事,匡郢凝視片刻,自己挪開了目光。

    回到府中,才換過衣裳,宮中來人傳了白帝的話,要他進宮去用晚膳。

    是頓尋常家宴。席間一位嬪妃也沒有,只有白帝和幾個兒女。

    天邊一彎下弦月,提醒了白帝:「快到中秋了。」

    瑤英卻說:「中秋最沒意思了。」

    「怎麼呢?」

    「沒什麼好玩的,年年就是賞月聽曲,哪來的有意思?」

    「那你倒說說,什麼是有意思的?」

    「嗯……」瑤英微微咬著手指,想了好一會,忽然眼睛一亮,湊到白帝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的話。

    白帝的神色由驚異到失笑,最後說:「你可真會想!」

    瑤英捉著白帝的衣袖搖晃:「行不行呢?」

    白帝盤算一會,點了頭:「大概還來得及。」

    「那就這麼說定了!」

    邯翊終於忍不住,笑著問:「說定什麼啦?」

    「這事你去辦吧。」白帝看著邯翊說,「瑤英的主意,召附近幾個州的雜耍班子來,就在端文街東門那一片空地,擺個百戲場。嗯,到時候必定有許多百姓要來,一兩天不夠看的,索性,痛痛快快玩十天。」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要籌人手,要到各地去尋募雜耍班,要安排關防,邯翊略略一想,就覺得頭都大了。

    「從各部抽調人手給你,花費多少,我會跟戶部招呼,你先辦起來就是。這麼大的事情,安全是最要緊的,別在這上面省。別的,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白帝的語氣,沒有什麼寰轉餘地,只得一一答應。轉過臉時,不由得狠狠瞪了瑤英一眼。

    瑤英回視他,忽然神秘莫測地笑笑,倒弄得他有些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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