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後師範女生日記 第二學期2
    5月13日 山行

    五月十三日,不知從哪兒來了那麼多的風,刮得地上的浮土漫天飛舞。窗戶上的玻璃尖叫著,不時發出與沙礫撞擊的聲音。詠春正在教室畫畫,任老師突然走進來。「走,咱們到野外寫生吧?」

    「這可不行,我沒那水平。」詠春說。詠春雖然在堅持練習繪畫,但因為缺乏專業指導,進步很慢。

    「去試試總可以吧。」他還在堅持。

    「真的不行,改天再說吧。」

    他見詠春態度堅決,不由笑了,「那好,不去寫生,就去給我洗衣服吧。」

    詠春也笑了,其實她早看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當然可以了,只是……你看那邊的山多好,我們還是乘著風上山玩吧,好久沒上過山了,衣服明天再洗……」詠春眷戀地看著大山。

    草草收拾一下他們就出發了。那天,陽光很好,但是風大,把詠春的頭髮吹弄得亂亂的。

    翻過幾道山梁,他們來到一個山溝裡,這裡住著幾戶人家,周圍最多的是樹,到處是脆嫩的綠色,著實叫人喜愛。人家的院子裡有幾株石榴,枝椏伸到牆外,石榴花一個個羞紅了臉,藏在細長的葉子中間。村邊是一片竹林,風吹得竹葉沙沙作響,地面上有矮矮的竹筍,頂著尖尖的帽子,讓人想起七個小矮人的故事,彷彿置身於一個童話世界。所到之處皆生機盎然,又讓詠春想起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來。

    到了一處山峰,回望學校,往日高大的教學樓此刻變得矮小可憐。小鳥在附近鳴叫,把詠春的視線拉回近處,她這才注意到腳下的山地是由大石塊和極薄的土壤組成,麥苗被種在一小片夾縫裡,瘦小可憐。山頂由於開採青石被挖出好多深坑,幾條鑿好的石條整齊地擺放在那裡,老師告訴詠春,那是用作鋪山路的。

    在山頂停留了一會兒,他們沿另一條路下山。詠春忽然產生尋找水源的念頭,學校近旁那條小溪,是她常和東翔去洗衣的地方,她早就想找到它的源頭了。得到老師的贊同,他們下到山澗裡,順著山澗往前走。不久,他們在一處找到了幾泓泉水,只可惜小得可憐,沒流多遠便失去了蹤跡。他們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繼續前行。

    不知走了多遠,在兩人都想放棄的時候,遠處出現了被圍成圓形的水源,幾個姑娘在出水口外洗衣服,身邊還有打鬧戲水的頑童。受到鼓舞,兩人再往前走,一座高山擋住了去路,溪水從一個洞口流出來,洞口能容人進出,他們試探著往裡走。溪底有許多露出水面的山石,腳踩在上面,很穩固。洞內越來越黑,到了拐彎處,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幸好老師手中拿了一根撿來的竹竿,在洞壁上敲擊著,幫助探路。倆人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轉過彎,眼前豁然開朗,陽光從前面洞口射進來,道路依然不好走,溪底沒了石頭,只能雙手緊扶洞壁,把腳踩到洞壁的凹凸處。二人終於走出了山洞,他們長長地噓了口氣,像孩子一樣和詠春奔跑在溪水邊。

    5月21日 聯誼會

    師範附近,另有一所農業中專學校。五月二十一日,兩個學校的部分學生組織聯誼會,一起去爬山。詠春遠遠落在後面,這本不是她的風格。一路迎著風,道旁的野玫瑰散發出誘人的清香,她采上一朵,放到鼻子下面,沁人的芳香讓她的心都要醉了。成群的蜜蜂嗡嗡地響著,簇擁著它的天使。

    詠春不想追趕同伴,就那麼悠閒地走著,開始還能看到同伴的身影,後來眼前就只剩下生長得密密匝匝、嚴嚴實實的灌木叢了。灌木叢邊,一條小路蜿蜒曲折、迂迴往復地向山頂延展,同伴走的大概就是這條路吧。詠春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要自己走出一條路來。她棄了小路,往灌木叢衝去。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而不自量力了。剛開始,灌木間的縫隙還大,她可以從縫隙間毫不費力地穿過。快到山腰,情況就完全變了,灌木根連根,株挨株,簡直密不透風,腳下是亂石,荒草沒膝高,真叫寸步難行。怎麼辦,退回去嗎?示弱可不是她的風格。她想起小時候,到河灘玩時曾從密林的空隙間穿過,可不可以試試呢?詠春沒再多想,貓腰鑽了進去。進去後她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密密麻麻的枝椏在她的頭頂結成了「網」,「網」離地面不到一尺高,這就是她能容身的地方。詠春幾乎是手扶著地爬行,四周陰森森、黑壓壓,看不到陽光。樹下光禿禿的,一顆草也沒有。就這樣艱難地「走」了好久,詠春眼前一亮,她看到前方有了綠草的顏色,她終於脫離了樹「網」,從密林中鑽了出來。

    一縷陽光從樹縫中瀉下來,她貪婪地呼吸了幾口帶著青草香味的空氣,不覺心曠神怡。稍作休息,往前趕路,道路越來越陡,刀劈似的山石屹立在懸崖邊上,腳下不時有露出深草的巨石,樹木沒那般低矮了,但枝葉糾纏在一起,當你通過時,扯著你的頭髮、衣服,在你的手上、胳膊上、腿上留下深深的印跡。回頭無路可走,兩旁是懸崖,前方出現一個近乎九十度的山崖,那是一塊巨石斜劈而上,石旁一棵小樹,一條狹窄的通道就在巨石崖上。詠春一咬牙,抓住草,小心地向上爬。到了小樹前,小樹的枝很多,橫在了路上,她通過的時候掛住了她身後的背包,鞋子也掉了。她好不容易擺脫了樹枝的糾纏,穿上鞋,繼續攀登。現在,手惟一可扶的只有草了,危險時刻可能出現,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但她最終攀到了巨石頂。最危險的地方過去了,同伴等在前面,東翔和小強在草地上休息,她在跟東翔鬧彆扭,賭氣走過去,不理他。

    那是昨天,東翔騙詠春說給她家寫了封信,要告訴詠春父母關於他倆的事,詠春信以為真,很生氣。

    5月20日 學潮

    全國鬧起了學潮,「反官倒,反腐敗」的口號響遍大江南北,各地學生的愛國熱情空前高漲,連這個位於偏僻山野的小師範也毫不例外地受到影響。年輕人血氣方剛,八八二派出了通訊員。海波從陽城工學院回來,帶回工學院從北師大電台獲得的最新消息,同學們聽得熱血沸騰。國家有難,匹夫有責,還猶豫什麼,趕緊聲援吧!這些師範生立刻行動起來,組織刻印傳單。沒有油印機,借口班裡辦報紙借到了,午休,見鬼去吧!大家忙成一團。

    大家分工協作,工作緊張有序地開展。海波和小強被派回陽城進一步打探消息,東翔、宇建、高吉被派往農專尋找聲援同盟,其他人在家印刷已知消息,分頭製版、刻印、購買紙張等。晚自習下課後,派出的所有人員都已趕回。經過緊張的準備,十多個男生一起出動,趁著夜色將中午印好的傳單往縣城街道散發,其他同學在家趕印最新消息。

    小小的男生宿舍裡湧滿了人,但很安靜,沒人說話、吵鬧,只聽見鐵筆在蠟紙上爬過發出的沙沙聲,油墨在油印機上刷墨時發出的唰唰聲和紙張翻動時的嘩嘩聲。偶爾有人走動,腳步輕快而有節奏。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二十三點多了,傳單已全部印好,可平日裡嘻嘻哈哈的小女生沒人敢往縣城送,畢竟有很遠的山路要走呀,等吧!

    凌晨一點,男生終於回來了。事情很順利,女生這才放了心。看到剛印好的傳單,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不能等到明天,立即送走。兩點多鐘,男子漢們又出發了。女生無論如何放心不下,誰都不肯回去睡,有人提議在這兒等。宿舍沒了男生,女生們拉了他們的被子和衣而臥。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把她們驚醒,勇士們回來了,他們一個個睏倦的眼睛裡閃耀著動人的光彩。詠春想起忘了給勇士們備些吃的,梅子提議給他們做飯去,女孩子馬上響應,又是手忙腳亂地一陣忙碌,學校起床鐘聲敲響的時候,犒賞勇士的飯菜做好了……

    二十三日下午,聽說縣裡出現的傳單影響很大,警察全體出動,撕掉了傳單。

    過了幾日,學校開始追查到縣裡散發傳單的組織者,調查的重點是八八二班,同學們一個個被叫去問話,但大家早定好了攻守同盟,誰都不肯出賣自己的同伴。事實上當時的行為也沒人組織,參與者都是自發的,完全是青年人單純的的愛國熱情被激發,一時衝動做下的事,這群孩子根本沒有惡意,頭腦裡更沒有「政治」的意識。好在也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學校對大家進行教育後就不再深究。一場聲勢浩大、席捲全國、意義幾乎可與五四運動相比的學生風潮,在這個偏遠角落的校園裡僅僅蕩起了幾圈漣漪,就重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詠春病了,去縣醫院開了中藥,藥味讓她噁心,喝些糖水也無濟於事。她身體軟綿綿的,彷彿要飛起來,渾身燥熱得難受,一點力氣也沒有。東翔見她這個樣子,心痛極了,讓詠春躺下,他守在身邊彈吉他。任老師同陳曦也來陪伴她,在一旁不知在玩什麼遊戲,挺神秘的,勁頭十足。他們守了詠春整整一夜,詠春很過意不去。

    其實,詠春有心病,她是在一件事上陷得太深不能自拔。這些天,她特別愛做夢,昨晚夢到自己、雅娟、東翔、忠永、高吉、宇建均成了革命黨人,個個武藝高強、身懷絕技。在一間屋子裡,他們同敵人相遇,這是在敵人的地盤上,他們邊打邊撤,來到安全地帶,才發現東翔沒跟上來,詠春好著急呀,正想重返敵穴尋找,卻見他正悠閒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

    6月25日 夢碎

    這天,詠春同東翔、小強到山裡玩,山裡的景色很美,可誰都無心欣賞,詠春和東翔鬧翻了。

    事情的起因是東翔自稱給詠春的家裡寫了封信,跟詠春的父母公開了他倆的事,說自己喜歡詠春,要娶她,希望他們同意。

    詠春嚇壞了,她還太小,不知道家人突然接到這樣的信會有怎樣的反應,便想阻止這件事。匆忙中,詠春發了份電報給好友華,請在讀高中的華設法攔截那封信,因為鄉里的郵局就在她的學校附近。

    收到電報,華很慌亂,她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更不知該如何處理那封久久收不到的信。華和詠春哪裡知道,那封信其實是東翔試探詠春心意的謊言。華在束手無策之後把電報給了詠春的父母,說明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雖然詠春的父母很開明,並沒向詠春追問這件事,他們對自己的女兒很放心,相信她做事會有分寸。但是當詠春最終知道這是東翔在試探自己之後,還是大為光火,她覺得這是東翔對自己的不信任、不瞭解,東翔在她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大打折扣,她恨死他了,她恨他騙自己,她是那麼地信任他,依賴他,可他居然這樣對自己。詠春平素最討厭的就是說謊,而這次對自己撒謊的竟是自己最心愛的人!她的心痛極了,看不見的傷口在滴血。

    在那條他們經常一起散步的美麗的小溪邊,在桃花盛開的山澗裡,她提出分手,她決意離開。東翔痛苦極了,一再請求詠春原諒自己,可詠春眼睛裡揉不得一點沙子,她斷然拒絕。東翔白皙英俊的臉通紅通紅的,如剛剛喝醉了酒。忽然,他面色變得蒼白,豆大的汗珠從臉頰上滾落,他雙手捂著肚子,痛苦的樣子把詠春和陪在一邊的小強嚇壞了。

    詠春哭著問東翔:「你怎麼了,別嚇我?」

    東翔有氣無力地說:「我喝砒霜了。」

    詠春徹底給嚇傻了,她在古典小說中見過這個劇毒藥品的名字,那是頃刻便要人命的。

    旁邊的小強也給嚇哭了,他問東翔:「你別嚇我們,你到底怎麼了?」

    東翔的狀況稍微好了些,痛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真傻,騙你們的,我剛才胃疼犯了。」

    詠春大怒。她那時絕對理解不了東翔那是幽默,是氣話,是身心劇痛時的應激反應,包括他的胃痛。她憤怒地拂袖而去,覺得東翔玩弄了自己,那麼嚴重地傷了她的心,她再不要理他了。

    詠春對他人要求太高了,一句謊言都容不下,全不管那是否是善意的。詠春很受傷,她在心裡跟自己說:再不會有人像東翔那樣得到她全身心的愛了,她對任何人都不會像對待他那樣好了。

    她開始陷入沉默,拚命找事做來麻痺自己,往日歡聲笑語不斷的她像換了個人。她經常獨自待在教室寫毛筆字,一筆一畫浸著她的哀怨、她的掙扎。她的書法水平迅速見長,接連在班級舉辦的毛筆字、鋼筆字、粉筆字比賽中獲獎。她端莊、秀氣、清雅的楷書贏得了大家的掌聲,可是大家也明顯地感到詠春變了,像換了個人。喜歡唱歌、喜歡說笑,喜歡與同學遊戲的她變得沉默寡言,整日面若冰霜。

    她拚命想忘掉他,不願想起那令人傷心的往事,可是談何容易!她害怕見到他,一看到他火熱的目光就趕緊躲開。她好壓抑,心裡整日似灌了鉛,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又特別怕吵,偌大個學校,竟讓她覺得無容身之地。她開始整日逃課。可是她心裡又很關心他,他的一切,都是她心底惦念的。小強替東翔約她,她害怕自己見到他就心軟了,一口回絕。但他的每一次出現,都令她心跳加劇,聽到他的聲音,她就感到溫暖而激動。 每次相遇,她都惶恐不安……她始終無法把他從自己的心中刪除,無論她如何努力。

    梅子見詠春那麼痛苦,在寫給詠春的紙條中說:「不知是哪片雲遮住了你的天空,偷走了你的歡聲笑語,我要是知道他是誰,一定教訓他一頓,他怎麼這樣狠心。」

    詠春一笑置之。其實,班裡有誰會不知道詠春和東翔的故事呢,他們曾經那樣旁若無人地並肩走在一起,幸福地說笑、歌唱,那是一段海誓山盟呀,何況還有證人小強。詠春用表面的平靜掩飾著內心的狂風大浪,用無聲懲罰自己、虐待自己,悄悄地躲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自療傷。

    章睿眼睛近視得厲害,考試作弊連著被老師發現兩次,情緒極為低落,詠春過去安慰他,大約是同病相憐吧,不幸的人總想幫助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可惜她又錯了,因自己考試成績好,竟有人說她別有用心,真讓人受不了。

    7月15日 緣

    人們常說冤家路窄,以前她不信。這天同小強一起回家,車上詠春還同小強開玩笑,說可別碰上東翔,小強說天下哪有那樣巧的事。

    可誰知他倆剛下車,迎面就走來那個高大熟悉的身影,他手裡拿著一個新買的吉他,見了二人,也呆住了。偌大的一個城市,怎會如此巧,難道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命中注定有這段緣分?詠春看著東翔發呆,東翔跟他倆打招呼,詠春都忘了說話。

    整個假期,詠春都覺得神情恍惚,經常莫名其妙地發呆,常忘了自己在幹什麼。她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就給東翔寫了一封信:

    翔:

    我們結束吧,別再互相折磨了,我快崩潰了。

    請別再打擾我了,好嗎?

    春

    1990年7月

    信寄走了,不知他是否收到,詠春沒接到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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