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夜亭槔間信步,
乍過清明,
早覺傷春暮。
數點雨聲風約往,
朦朧澹月雪來去。
──蝶戀花?李煜
室內一片昏暗,蝶雨無力的癱坐在門邊,臉上的淚痕干了濕,濕了又干,她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感覺到天似乎亮了,又暗了。
此刻,時間對她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反而是一種殘忍的折磨。
在思緒昏沉中,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來,蝶雨勉強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點,但卻徒勞無功。
沒多久,又傳來門上鐵鏈互相碰撞的聲響。
「嘎──」的一聲,門被推了開來,廊上的光線隱隱流洩進來。
「雨兒?」一個低沉的呼喚從門口傳來。「雨兒,你在哪裡?」
蝶雨隱約認出是左陽的聲音,她心急的想開口回答他,卻怎麼也使不上力、出不了聲。
隨著說話聲,左陽走到桌前,將桌上的燈點燃,頓時,明亮的光線散佈在屋內。
左陽環顧四周,最後才在門邊的角落看見臉色蒼白,掙扎著想起身的蝶雨。
「相……相公……」蝶雨好不容易才自乾澀的喉中擠出聲音。
「雨兒?你還好吧?」左陽急忙衝到蝶雨的身前。
看到她這副摸樣,左陽真是心疼極了,他緊緊的將她摟在懷中,蒲扇般的大掌溫柔的撫摸著她的臉頰,唇畔逸出一絲心痛的歎息。
當他知道娃兒被處罰,蝶雨被關入房裡時,他霎時覺得心像是被重重的揍了一拳似的,他疼得受不了,擔懮的只想來看看她。
但母親有關「復仇」的殷切叮嚀,卻不時迴盪在他的耳邊,親情與愛情之間,讓他始終抉擇不定。
一直到剛剛,在知道小妍的身子已無大礙後,他終於承受不住心中那股沉悶的擔懮感覺,雙腳像是有自我的意識般,隨著他的心念來到雨閣。
而在看到蝶雨哀痛欲絕的樣子時,他愧疚得恨不得能一刀殺了自己,他不禁暗罵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來呢?
事實上,自小,他就沒有見過父親的模樣,所有的一切都是從母親的口中聽來的。
包括翟家是如何的對不起他們左家,父親是如何的抑鬱而終,母親又是如何含辛茹苦的帶大他,直到他能獨立,以優秀的經營頭腦白手創立了現今左家的一切……
對於復仇的意念,他從未像母親那樣強烈,尤其是在他毀了翟家,在妓院裡見到蝶雨的那一刻,他甚至幾乎忘了他們之間有著母親所謂的「深仇大恨」,一心只繫著她的溫柔美麗。
再說,要將上一代的恩怨報復在對一切毫不知情的蝶雨身上,的確是太殘忍了,更何況,他們已經成功的毀了翟家,讓他們嘗到家破人亡的滋味了啊!
難道,這一切就不能到此結束嗎?為何要讓仇恨延伸到他們的身上,讓他想愛又不能愛……
「相公……你……你終於來了……」
蝶雨伸出小手朝他俊挺的臉摸去,想確定他是否真實存在,還是只是她神志恍惚下的幻影。
突然,左陽的臉冷了下來,一把抓住她包紮著白布,卻沾滿血跡的小手。
「你的手怎麼了?」他的聲音中隱隱帶著一絲怒意。
「沒事,只要你來就好了……」
「流了這麼多血怎麼會沒事?」左陽心急的開口,聲音中滿含著擔懮與關心。
知道他還是關心她、在意她,她終於安心了!
蝶雨硬是扯出一抹絕美的笑容,感受著他撫在她臉上的溫熱感覺,心中一顆沉甸甸的大石終於放下來。
有他在,她就放心了,娃兒也……
娃兒?﹗
她陡然自溫情中清醒過來,一把握住左陽的手。
「相公,求你快去救救娃兒,她……她傷得很重啊!」她哽咽的說。
「你放心,我現在就去看看她的情況。」
說著,他攔腰抱起蝶雨輕盈的身子,走到床前。
當他正準備將蝶雨放下,要她好好的休息時,蝶雨卻緊拉著他的衣襟不放,語氣堅持的開口。
「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現在身體很虛弱,必須好好的休息,而且,你的手還受了傷,等會兒我會叫人來幫你上藥。」左陽也很堅持。
「沒親眼看到娃兒安然無恙,我根本無法好好的休息,再說,我的手沒事,真的一點都不疼了,求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她眨著水汪汪的眼睛,一臉期待的看著左陽,看得他不禁心軟了。
「唉──你要我拿你怎麼辦才好?」他歎息一聲說。
「帶我去好不好?求求你!」她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好吧!」左陽拿她沒轍的搖搖頭允諾道。
聞言,蝶雨撒嬌似的伸手摟住左陽的頸子﹕左陽則順勢抱起她,走出雨閣。
兩人來到柴房外,不知為何,蝶雨竟莫名的感覺到一股不安的氣氛,她的心一直怦怦怦的狂跳著,像是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似的。
在門前,左陽輕輕的放下蝶雨,然後發現門上也被鐵鏈鎖了起來。
蝶雨心急的衝到一旁的窗戶往裡面探看,但屋內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娃兒?娃兒?你怎麼樣了?」蝶雨朗聲叫喚著,甚至抓住窗上的木條猛力搖撼,但裡面卻一點回音也沒有。
娃兒……你千萬不能有事啊……
娃兒……你千萬不能有事啊……
「相公,怎麼辦?娃兒都沒有回答我!」蝶雨看向左陽,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別急,我找個東西把門打開。」左陽沉聲安撫著她,就著柴房外微弱的燈光四下梭巡著。
「有了!」左陽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劈柴用的斧頭。
「你先讓開。」他將蝶雨護到身後,怕不小心會傷到她。
雖說左陽不會武功,但畢竟是男人,使著粗重的斧頭,沒兩下就將門上的鐵鏈給劈斷了。
蝶雨心急的衝上去,使勁想拉開層層捆繞的鐵鏈。
「還是我來吧!」左陽心疼的拉開蝶雨早巳傷痕纍纍的雙手。
「嗯!快點。」蝶雨擔心的扭絞著雙手,臉上的淚已在不自覺中滑了下來。
左陽三兩下就扯開鐵鏈。
當門大開的時候,蝶雨一眼就看見倒臥在一旁草堆上的娃兒。
「娃兒──」蝶雨哭喊著朝她撲過去,抱起她虛軟的小身子。
左陽丟開斧頭趕到蝶雨的身邊,伸手探測著娃兒的呼吸。
「娃兒……對不起……我……現在才來……你張開……張開眼睛看我啊……我……我來了……」蝶雨早已泣不成聲,她激動的輕拍著娃兒蒼白的臉頰,想藉此喚醒娃兒。
「你……你絕對不……不能有……有事啊……」蝶雨緊抱著娃兒幾近燙手的身子痛哭失聲。
「她……她的身體好燙……」蝶雨驚悸的轉頭看著左陽。
「雨兒,你先別急,她還有一點微弱的呼吸。」左陽安慰著她,並拉她起身,
「我先抱她回雨閣去,然後馬上找大夫來看她。」
「好!」蝶雨忍住傷心的淚水,緊咬著下唇,故作堅強的點點頭。
左陽輕易的抱起娃兒早巳昏厭的身子,疾步走出柴房,往雨閣的方向快步奔去。
蝶雨吃力的跟在左陽的身後,好幾次都差點因為腳步打結而摔倒,但好在都驚險的穩住腳步。她心裡不斷的向上蒼誠摯的祈禱著──
老天爺,求求衪!千萬別讓娃兒有事啊,求求你……
臉上毫無血色的娃兒平躺在蝶雨的床上,整個人因高燒而陷入昏迷,不管蝶雨怎麼叫喚她,她都毫無反應。
一回到雨閣,左陽就馬上差管家周伯去找大夫來。
在等待的時間裡,蝶雨聽從周嬸的建議,不斷的用冷水擦拭著娃兒燙熱的身軀。
「小姐……小姐……」娃兒無意識的發出囈語。
「娃兒,我在這裡!」蝶雨激動的握住她的小手,但娃兒仍舊沒有睜開眼看她。
「小姐……」
娃兒的叫喚深深的揪痛蝶雨的心,她用雙手緊緊包覆住娃兒的手,小臉埋在她的手上,難過得跪在床畔。
「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變成這樣……」蝶雨哽咽的喃道。
「蝶雨姑娘,你別再哭了,這樣會哭壞身子的。」周嬸不忍心的勸道。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她輕搖著頭道。
要不是她為了保住那件斗篷,所以推了小妍一把,那小妍就不會受傷﹕而她不受傷,娃兒也不會代她受過,被打得遍體鱗傷,如今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所以,追根究柢,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她是罪魁禍首啊……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周伯急匆匆的跑了進來。
蝶雨猛地抬起頭,小臉上出現一抹希望的光彩。
大夫點點頭,在將藥箱交給周伯後,就朝躺在床上的娃兒走去,很熟練的拿起娃兒的手仔細把脈。
四周陷入一片凝重的氣氛中,眾人皆屏息以待。
好半晌後,大夫才放下娃兒的手,沉沉的歎了一口氣,搖搖頭。
「大夫,怎麼樣?」左陽急切的問。
「唉!她受傷在先,加上體質本就虛弱,又沒有好好的醫治,兼受了風寒,所以……」說著,大夫仍是猛搖頭,長歎著。「你們要有心理準備,祇怕……拖不過今晚……」
聞言,蝶雨震驚的往後踉蹌了一下,臉色蒼白如紙,一股寒意猛地從心底直湧上來,令她整個人克制不住的直打顫。
「不……不可能……」蝶雨不敢置信的喃念著,雙腳一軟,就往地上坐下去。
「雨兒……」左陽上前摟住她往下滑的身子。
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待她?她做錯了什麼?娃兒又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用娃兒這麼年輕的一條命來賠﹖﹗
如果真要懲罰,就懲罰在她身上啊!娃兒還這麼年輕,天真,她善良得捨不得傷害任何生命,為什麼要她承受這樣的命運?
她……好恨啊……
爹死了、娘死了,現在,連唯一的親人娃兒也將離她而去,那麼,她還剩下什麼?以後的日子她要怎麼走下去?
老天既然如此無情,為何不連她也一起帶走?
蝶雨愣愣的轉頭看著床的方向,勉強撐起身子,踉蹌的走到床邊跪下,靜靜的伸出顫抖得厲害的手,很輕很輕的碰觸著娃兒雪白的小臉,像是怕嚇著了她似的,也像要將她的模樣鏤刻在心中般,一下、一下、一下……好專注、好專注…
她臉貼靠在娃兒的耳畔,無聲的哭泣著。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房裡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大夫搖著頭走了、周伯歎息的走了、周嬸流著淚走了,只剩下左陽,他心疼卻又無助的守候著蝶雨,一語不發地陪著……
淚,流乾了;聲,哭啞了;心,不見了;人,麻木了……
漸漸地,她感覺到娃兒的呼吸逐漸微弱了,感覺到她的體溫逐漸流逝了,感覺到她的生命就這麼一點一點的離她而去……
就這樣吧!就讓她也隨著娃兒靜靜的去吧……
她的唇辦隱隱出現一抹絕望的笑弧,任由黑暗的世界帶走她,佔領她的身心。
她失去意識的身子自然的往一旁癱軟倒去。
「雨兒……」
左陽驚駭的衝上前抱住她,抱住她冰冷的身子,但卻抱不住她絕望的心……
雨浙瀝瀝的下著,左陽摟著蝶雨的肩,靜靜地看著工人將放著娃兒的棺木放入墓地裡。
他感覺到蝶雨的身子不停的顫抖著,不禁緊了緊摟著她的手,
淚水自蝶雨的眼眶中不斷地滑下,她不相信陪了她那麼久、年紀還那麼輕的娃兒會就這麼的走了。
看著工人拿起鏟子將土一層一層的覆蓋在棺木上,她突然哽咽的大吼一聲。
「不要啊──」
她陡地衝到棺木前,推開正在鏟土的工人。
「不要埋她……不准……我不准……」
她痛哭失聲,雙手拚命的刨挖著已覆在棺木的泥土,任雨水無情的淋在她的身上,即使臉上、身上沾滿了泥濘也不在乎。
「雨兒,不要這個樣子,她已經死了!」左陽看得好心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怒吼著,瞪大眼看著他,像要強逼左陽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
「她真的死了!你清醒一點好不好?」他柔聲勸道。
他知道她很痛苦,一直不肯面對現實,但這並不表示一切都沒發生過啊!
人已死,就不可能再活過來。
左陽心痛的來到她身邊,一手拿傘遮在她的頭上,一手想制止她瘋狂的舉動。
「娃兒沒死,她沒死!」蝶雨朝他怒吼著,「你們這樣對她,她會沒氣的!我不准你們再欺負她……不准!」
說著,她用力掙脫左陽的箝制,又動手撥開棺木上的泥濘。
「雨兒!她死了,娃兒已經死了!你這樣她也不會再活過來的!」
左陽搖撼著她,無情的說出事實,打散了蝶雨僅剩的一絲幻想。
「你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蝶雨猛力的掄起小拳頭,用力的捶打著左陽的胸膛,悲憤的吶喊著,「她明明沒死,你為什麼要咒她﹖﹗」娃兒只是睡著了而已,他為什麼要詛咒她?
一下又一下,飽含著痛苦與絕望情緒的小拳頭不斷落在左陽的身上、肩上。
左陽一徑任由她發洩著,不動也不吭一聲,直到她無力的趴伏在他的懷裡哭得死去活來。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剩下我一個人?為什麼……」她哭到無力,哭到無聲,最後只剩下抽噎。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啊!我愛你……」左陽略帶哽咽的說。
聞言,蝶雨震驚的抬起小臉蛋,眼淚凝在長睫上,怔怔的看著他。
「你……你說……」
「沒錯,我愛你,從第一眼見到你時,我就無法自拔的愛上你了!」他深情的說出他心底的真心話,並收緊摟著她的雙手。
蝶雨感動得眼淚撲簌簌的落下,她忍不住朝他的懷裡偎去,緊貼著他的胸膛,靜靜的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的溫暖。
「我只剩下你一個了,你不可以再丟下我……」她邊抽噎,邊呢喃著。
「雨兒,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我本來想過些時候,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說,可仔細想想,也許現在告訴你正是時候。」他聲音沙啞地道。
「什麼事?」她埋在他的胸前咕噥著問。
「你知道嗎?你就要做娘了。」左陽貼在她的耳畔,小小聲的說。
「你說什麼?」蝶雨陡地睜大眼,抬起小臉驚訝的看著他。
「我說,你的肚子裡有我們的小寶寶了。」他抬起手,溫柔的抹去沾黏在她臉上的泥濘。
「小寶寶……」蝶雨不敢置信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手下意識的輕覆上它。
「是啊!之前你昏倒的時候,大夫曾幫你把過脈,說你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他就要做爹了,眼底不禁流露出欣喜之情。
「我就要做娘了……」蝶雨還傻傻的摸著肚子,一臉的不敢置信。
「為了肚子裡的小寶寶,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顧自己。今後,你的生命裡下只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他將手放在她腹部上的小手,柔情的說。
聞言,蝶雨萬分感動的摟緊左陽的肩,將小臉埋進他的肩窩,溫熱的淚水順著他的頸部線條滑落到他的衣內,但這一回,卻是充滿的喜悅與希望的淚水。
左陽朝一旁的管家周伯使了個眼色,周伯立刻會意的上前接下左陽手裡的傘。
左陽體貼的抱著蝶雨站起來,將她緊緊的抱在懷中。
他朝一旁的工人頷首,示意他們繼續工作,而他則跨著大步離開這個傷心地。
從今天起,他決定要把這個他心愛的小女人納入他堅強的羽翼下,不讓她再受到任何的傷害。
至於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就此了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