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尹天翊呢喃。
面前的孩子處在每日都在長個頭的年紀,雖然只有九歲,但是生得魁梧,已和十二、三歲的少年一般高了,而且那一頭濃黑的頭髮,寬寬的額頭,炯炯有神的黑眸,堅毅的下巴,也越來越像鐵穆爾了。
但是少年瞪著他的眼神是充滿嫌惡的,就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一般。
鐵穆爾特意安排漢人顧言卿做太子的師傅,不過現在看來,那海對尹天翊的敵視絲毫沒有減少!
「這是我的馬,」那海又重複了一遍,「你是不是覺得,我不該有這麼好的馬?」
尹天翊一愣,「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最好沒有!」那海用白眼珠斜盯著尹天翊,說話的氣勢儼然像一國儲君,「父汗寵你,是他一時鬼迷心竅,他早晚會醒過神來,到時候你就什麼都不是!」
「太子殿下,」寶音看不過去,指責道:「身為儲君,應該時刻注意言行,怎麼可以對王妃和可汗出言不遜!」
「你是誰?」那海皺眉,啪啪玩著手裡的馬鞭,此刻的模樣,又有些孩子氣了。
「臣寶音察合台,是王妃殿下的貼身侍衛。」寶音行禮道。
「察合台?」那海想了想,抬頭問道:「察合台的族長,浩吉格日察合台,和你是什麼關係?」
「是臣的家尊。」寶音不卑不亢道。
「你是王子!」
那海大吃一驚,尹天翊也嚇了一跳,族長的兒子,蒙語叫別乞,意思就是王子,沒想到寶音竟然是一族的王子,那麼巴彥也是王子?
鐵穆爾竟然讓這麼尊貴的人來做他的侍衛,尹天翊又驚愕又感動,又不知所措,而那海則是氣得咬牙切齒!
鐵穆爾送給尹天翊成堆的山珍海味,金銀珠寶,駿馬強弓,現在居然連侍衛都派王子做,強烈的忌妒像蛇一樣啃噬著那海的心,他更加憎恨尹天翊了,將手裡的馬鞭絞緊,總有一天,他會把尹天翊趕出草原,趕回中州去!
那海絞緊馬鞭的樣子,讓尹天翊想到一件事,好心提醒道:「那海,我覺得你那匹馬好像有些不妥,是不是該讓馬倌看一下?」
但在那海聽來,尹天翊是在譏諷他,他的馬不如可汗賞賜的白音和黑熊,憤怒道:「雲海是百戰百勝的馬!它很強,不用你擔心!它今年還會是第一名!」
「那海?」那海如此發脾氣,讓尹天翊呆住。
「你別叫我名字!」那海大吼,「你不是我的母后,你只不過是——父汗的孌寵!」
自從學了漢字,看了幾本史書,那海就知道了這個詞,也因為這個詞,他越加討厭尹天翊——孌寵,都是些禍害宮廷,有妖術的男人!
那海突然跑向他的馬,拉下鞍褥,飛身上馬,大喝一聲,便朝前方奔馳而去!
「那海!停下!」尹天翊大喊,可那海根本不聽他的,他要讓尹天翊看看,雲海風馳電掣的速度!
雲海沿著溪流拔足狂奔,尹天翊越看越心驚膽戰,那海畢竟是一個孩子,他根本就感覺不出雲海有什麼異常。
不僅如此,那海的侍衛也一是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因為雲海是常勝將軍,疾速狂奔起來的樣子就像一陣猛厲的風,讓人驚詫不已,那海的騎術也堪稱精湛,別說沒有馬鞍,就是在馬上倒立也輕而易舉!
那海驕狂,雲海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一口氣奔馳了二十多里路,又急急地勒停馬,反轉方向,奔回賽馬場。
意外,就在那海想越過溪流的那一刻發生。
在清澈見底的溪水中,雲海突然站立不動了,鼻子噗嚕嚕急促喘著氣,牙齒像齜牙咧嘴一般拚命咬著馬嚼子。
那海不明白,拿起皮鞭抽打它,雲海在溪水裡踉踉蹌蹌,勉強行走了幾步,突然肌肉痙攣起來,發瘋一般,越過溪流往東邊奔去!
「那海!」尹天翊大叫,不假思索,立刻奔向最近的一匹白馬,跨上馬背,狠狠一夾馬腹,「駕!」
白色的馬兒撒開蹄子飛一般跑了出去!
「殿下!」寶音大驚,那馬可是沒有鞍具的,尹天翊怎可以這樣胡來!立刻也疾奔過去,跨上另外一匹馬緊追上去!
其他侍衛,此刻也像突然回過神來一般,大呼小叫,驚慌失措地去追太子和王妃。
主看台上,遠遠看到東邊人仰馬翻、亂成一團的鐵穆爾,騰地站了起來。
只要一眼沒留神尹天翊,必定會出狀況,鐵穆爾大急,臉色發青,「還在等什麼?快傳御醫!」
「是,可汗!」一御前侍衛急步奔下看台。
鐵穆爾也大步邁下台階,塗格冬及時牽來赤驥,鐵穆爾二話不說飛身上馬,疾馳向東邊!
這邊,那海的馬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一會兒奔向東,一會兒奔向西,鐵蹄下泥石飛濺,身後灰塵滾滾,像受了極度驚嚇一般!
那海從未碰到過這種狀況,此刻亦是嚇得臉色慘白,馬鞭早就丟了,看到雲海口吐白沫,更是又慌又心痛,他緊緊抓著韁繩,那可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若現在墜馬,一定會被發了狂的雲海踏成重傷!
由於雲海漫無目的,忽左忽右地亂跑,尹天翊終於追上了,也看到了那海萬分危險的處境,那匹馬彷彿要把它面前的一切攪個天昏地暗似的,嘶鳴,狂奔,尥蹶子,一刻不停。
尹天翊心驚肉跳,揮舞著馬鞭大喊道:「那海,不要慌!抓緊韁繩……呀,小心!」
那海被顛得頭暈目弦,根本聽不到尹天翊的聲音,雲海向天邊狂奔一陣,突然高高躍起前蹄,那海一慌,漏了韁繩,馬蹄又重重落下,那海驚叫著抱住馬脖子。
等不及身後的救兵來到,尹天翊一咬牙,直衝上前,截住雲海的去路,雲海便向另一個方向奔跑,尹天翊使出渾身解數,駕馭身下這匹陌生的白馬,讓它壓住雲海的衝勁,團團轉圈,使雲海撒野的範圍,越縮越小。
「那海,抓住馬脖子,別鬆手!」這樣叮囑著,尹天翊發現雲海的速度慢了下來,立即冒險去抓那馬韁!
一半是運氣,一半是不要命的勇氣,尹天翊探出大半個身子,撈到了一側的馬韁,即刻死死抓著韁繩,一邊喊:「吁……雲海……快停下來!吁!」
雲海此時也已經精疲力竭,尹天翊發現白色的唾沫腥子都染濕了它的脖子,坐穩身子,用力地拉扯一側的馬韁,雲海漸漸停了下來。
尹天翊才鬆一口氣,忽然雲海猛地翹起前蹄,尹天翊沒設防,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了下去,重重摔到地上,右肩著地!
彷彿被長矛穿刺般的劇痛,尹天翊眼冒金星,一下也動彈不得!
雲海的鐵蹄砸了下來,就在尹天翊的腦袋前方,尹天翊聽到寶音聲嘶力竭地叫聲,「殿下!殿下——」
寶音彎弓搭箭,射向雲海的前蹄,雲海訇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四肢攣曲,那海也摔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不過他會些武功,加上雲海已經停下,不一會兒便自己爬了起來。
愛馬在地上翻滾抽搐、流血,掙扎著死去,最仇視的人灰頭土臉雙目緊閉,倒在地上紋絲不動,侍衛在蜂擁奔來,那海被這血淋淋的意料之外的畫面震呆了。
尹天翊由於撞擊時的劇痛而陷入短暫的昏迷,醒來的時候人已在御帳,鐵穆爾守在臥榻邊,心如火灼,恨不得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御醫在為尹天翊診斷。
「天翊?」
鐵穆爾輕喚尹天翊,寬大、厚實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頰,尹天翊不由動彈了一下,可這極細微的一動,痛得他慘叫出聲,冷汗涔涔!
「天翊,先別動!」鐵穆爾的心也被疼痛揪緊了。
御醫診斷完畢,擦了擦額角的汗珠,躬身答道:「可汗,殿下右肩著地,肩胛骨向外脫位,須用攏按法正骨,請殿下先咬住這布巾。」
說著,便雙手遞上一塊潔淨的布巾,鐵穆爾接過,尹天翊瞪大了眼睛,恐懼道:「正、正骨是什麼,是不是很痛?鐵穆爾!我不要正骨!」
「如果不讓關節復位,你的手怎麼能好?」鐵穆爾強忍著不捨和心痛,說道:「天翊,把布咬住。」
「我不要!」尹天翊臉色蒼白地搖頭,淚水在眼眶打轉,剛才只是動彈了一下,就痛得像是要了他的命,現在……還什麼正骨?
一想到那是什麼樣的劇痛,尹天翊就面白如紙,畏縮著,逃避著,哀求道:「鐵穆爾,還是算了,我想我受不了,要不,你先把我打暈吧?」
尹天翊這楚楚可憐的樣子,讓鐵穆爾的心像是被割開了一道道口子,淌著血。
深吸一口氣,鐵穆爾伸出常年練武,而肌肉結實的胳膊,堅定道:「本王說過,不會讓你一個人難受一個人痛,天翊,咬住本王的手,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再大的痛苦,也有本王陪你承受!」
鐵穆爾漆黑如墨的眸子裡,盛滿了義無反顧的決心和最深的愛意,尹天翊怔怔的,突然覺得右肩的疼痛朦朧了起來,一股暖流自胸口淌遍了全身,原來與人相守的感覺……是這麼幸福。
「我……可不會和你客氣,」尹天翊目不轉睛地看著鐵穆爾,苦笑道,「說不定,會把你咬得皮開肉綻,再慘一點,還會……」
尹天翊的嘮叨,溶化在鐵穆爾溫柔如水的吻裡,唇辦纏綿了一瞬,鐵穆爾依依不捨地抬起頭,「大苑的醫術可是天下聞名的,天翊,忍一忍,接上骨頭就會好的。」
「嗯。」
尹天翊點頭,瞬間有了勇氣,可是他還是不敢看那御醫,當那御醫清洗了一下雙手,活動了一下十指關節,捏上他的肩膀時,尹天翊躲進鐵穆爾懷裡,緊閉雙眼,一口咬住了鐵穆爾的胳膊!
粗糙但有力的手指緊緊捏住尹天翊脫臼的肩關節,使勁一拉,一推,用勁一擠,尹天翊痛得無法忍受,汗水瞬刻濕透了單衣,他咬傷了鐵穆爾的胳膊,人也昏了過去。
尹天翊的傷其實並不嚴重,接上骨頭,細心綁定,調養了兩天後,就恢復了往日的生氣,倒是鐵穆爾,被尹天翊咬得鮮血淋淋,皮肉都裂開了,御醫在他傷口上敷上研磨成漿的藥草,纏上厚厚的紗布,要十數日傷口才能完全癒合。
尹天翊覺得很不好意思,鐵穆爾卻毫不在意,一大早,就去東邊的會場忙碌了。
今日是祭敖包會的第五天,是可汗和王妃接受文武百官與各國使臣覲見的大日子,鐵穆爾見尹天翊的面色還是有些蒼白,便喝令他留下休息,並叮囑御醫小心照顧。
由於鐵穆爾對尹天翊是百倍呵護,萬分寵愛,根本就不在乎尹天翊是男人,一時間傳言四起。
有人說尹天翊是姿色醉人的絕世美男子,也有人說只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少年,眾人爭執不下,紛紛想一睹尹天翊真實的容顏,甚至還開設了賭局,可沒想到尹天翊竟然沒有去會場,心裡失望不已。
當然,這些事尹天翊是不會知道的。
「殿下,這是牛骨髓湯,請喝下。」御醫端上一碗熱騰騰的加了牛奶和骨髓的湯,坐在床邊,例行為尹天翊把脈。
前兩天,他為尹天翊把脈時,突然發現了一股奇怪的脈象。
正常人的脈象應當是不浮不沉,不遲不數,從容和緩,節律整齊,而尹天翊的卻是微脈,即極細而不顯,若有若無,是寒症的表現,可若再探片刻,又發現脈象弦而緊數,按之越強,是熱症的表現。
寒中有熱,熱中有寒,讓御醫疑惑不已。
尹天翊喝完湯,看到御醫斂眉思索,探了又探的樣子,不由問道:「怎麼了?」
「哦,」御醫回神,連忙說:「殿下最近有吃什麼不潔的食物嗎?」
「不潔的食物?沒有啊,」尹天翊搖頭,「我吃的東西都是御茶膳房準備的,寶音不讓我吃別人做的東西,嗯……我也沒有嘔吐和腹瀉。」
「這樣……」
御醫沉思,又看了一下尹天翊的臉色,雖然略顯蒼白,但是精神健旺,目光炯炯而靈活明亮,不像是……
「對了,賽馬會那天,我吃了幾枚野果,是不是果子的問題?」尹天翊忽然想起來那極美味的野果,轉頭問道。
「那個是沒有關係的,臣已經檢驗過了。」
在賽馬場擺攤販賣的食物,都要經過御醫和茶膳房的人共同檢驗,所以寶音才會放心地買來給尹天翊吃。
「那我可不可以再吃幾個?」尹天翊笑呵呵的,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
「微臣等下就替殿下取來。」御醫道,心想尹天翊的寒症,大概是四天前在葦蕩受涼感寒所致,而熱症,則是由於右肩脫臼瘀血積在體內所致。
人本來就有多種脈象,而且隨著水土、氣候、食物、情緒和病症發展等等不定因素的變化,脈象又時刻有變,他一定是多心了。
尹天翊四周的警備可謂是滴水不漏,他怎麼可能會是……毒脈呢?
御醫剛躬身告退,鐵穆爾便龍行虎步邁進御帳中來,他身上滿是陽光大曬後的氣息,使他顯得越加獷悍。
在臥榻邊坐下後,便大手一撈,鐵穆爾將尹天翊抱坐到自己大腿上,低問道:「今天好點了嗎?」
「本來就沒什麼事,御醫說不用一個月,手便能活動自如了。」尹天翊舒舒服服地窩在鐵穆爾懷裡,嗅著他身上陽光的氣息,喃喃道:「我好悶,寶音和巴彥又盯得很緊,連烏力吉和吉瑪都不和我聊天說笑了。」
出了那麼多事,下人全都規矩起來了,一個個屏息靜氣,嚴陣以待,弄得尹天翊鬱悶極了。
這樣一來,可汗御帳和金閾那個冷冰冰的宜陽殿,又有什麼區別?
「知道你悶壞了,明天就是集市,和寶音他們一起去玩吧。」鐵穆爾攬住尹天翊略顯纖細的腰。
「你說真的?」尹天翊睜大眼睛,很吃驚,「不用帶那兩百個士兵嗎?」
「天翊,本王仔細想過了,太緊張你,結果把你勒得喘不過氣來,是本王的錯,以後想去哪裡玩,別偷偷摸摸的,告知本王便可以。至於護衛,寶音、巴彥、烏力吉和察罕這四個人武功都不低,責任心又強,在大苑的範圍內,就不另派士兵了。」
鐵穆爾撒了一個小謊,他其實派了一百五十名精兵化裝成平民,散佈在集市裡戒備,當然,這是預防萬一,無傷大雅的。
尹天翊低著頭,悶悶地不說話,鐵穆爾戲譫道:「怎麼突然變乖了?」
「上次的事,我也有錯,」尹天翊難過地看著鐵穆爾手臂上厚厚的紗布,「我不該一個人跑出去,給大家添麻煩,還有……那海的事,因為他討厭我,我就從來不去找他溝通。
「這兩天我想了很多,記得我五歲的時候,母親被打入冷宮,生離慘過死別,這種痛苦和天崩地裂沒有什麼差別。
「那海也是一樣的,我搶了他母后的位子,卻從來沒有去關心他,還在心裡惱恨他不尊重我,現在想想,我那麼自我中心,憑什麼讓那海喜歡我呢?」
「天翊,」鐵穆爾感動,更緊地攬住他,「有些事情,也是要那海自己學會的,不經歷痛苦和挫折長大的孩子,不是我鐵穆爾的兒子,許多時候我也故意冷落他,不是我不喜歡他,而是想磨煉他,以免他變成一個驕縱、禁不起一次打擊的可汗。
「天翊,本王想……收養一個義子。」
尹天翊驀地抬頭,「什麼?」
「就是本王兄長的兒子,本王想封他為烏蘭巴日別乞。」就是紅虎王子的意思。
「可是……那海會很難過的。」尹天翊皺眉說。
「天翊,我和你都是那海的父親,可那孩子將來是成龍還是……」畢竟是親生兒子,不祥的話鐵穆爾沒有說出口,頓了頓道:「除去教道和磨練,還是得看他自己。」
兩人半晌無言,鐵穆爾輕喚尹天翊的名字,「天翊,本王想……」大手滑進尹天翊的衣襟,撫摸著尹天翊滑溜的肌膚,不言自明,「可以嗎?」
尹天翊的臉頰一熱,胸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他也想和鐵穆爾纏綿,只是肩膀……
「分開腿,坐在本王身上,你不必動,全交給本王就是。」煽情地咬著尹天翊紅透的耳朵,鐵穆爾脫下尹天翊的衣服。
還有什麼話好說?
尹天翊滿面通紅,垂下眼簾,任由身體追逐甜蜜而又飄飄欲仙的快感……
翌日,和鐵穆爾鬧騰了大半日的結果便是腰痠腿疼,滿身的紅印,尹天翊趴在床上,把鐵穆爾從頭到腳罵了個遍,這個荒淫無道的傢伙非得又吸又咬,弄得他脖子上都是印記嗎?
「殿下,穿這件如何?」
吉瑪為尹天翊拿出一件藏青色,袖口、大襟和領口都精心繡著飛禽走獸,用來畫龍點睛的虎眼與鳳喙等,用的都是珍珠和瑪瑙。
「就這件吧。」尹天翊笑了笑,吉瑪放下衣服,就去張羅腰帶、外衣、褲子和夏季穿的布靴,此外還有雜七雜八的飾品,尹天翊的東西每一樣都是成套的。
寶音端來熱水伺候尹天翊洗臉,巴彥在準備早膳,烏力吉和察罕候在御帳外。可汗和王妃和好了,大家又開始有說有笑,黑壓壓的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壓抑和不安,終於全都消散了。
尹天翊洗了臉,吉瑪小心翼翼地幫他穿衣服,因為尹天翊的右肩還綁著繃帶,好不容易穿好衣服,吉瑪整著尹天翊的衣襟,皺起一雙柳葉眉,說道:「殿下,您這一折騰好像又瘦了,我精心燉的補湯,您還是得繼續喝。」
自從吉瑪成為尹天翊的貼身侍女以來,每隔幾日就會燉些補湯給尹天翊喝,像人參山雞湯、蟲草敦羊肉、花藥茶等等,尹天翊有些受不了食物中的藥味,常常不想喝,可是鐵穆爾在一旁親手餵他,讓他不喝也不行。
不過,吉瑪的湯藥確實讓他的體力更充沛了,在大苑水土不服的情況也好了許多。
「那好吧,」尹天翊點頭道,「就辛苦你了。」
吉瑪嫣然一笑,「就這點事兒,怎麼會辛苦。」
穿好繡金的錦鞋,紮好腰帶,尹天翊想起什麼似的,抬頭問寶音:「對了,寶音,太子那匹發瘋的馬兒是怎麼回事?」
「哦,回殿下,那是恐水症,使牲畜對水、風等刺激非常敏感,引起發狂和窒息。一個月前,那匹馬的前蹄被一條野狗抓開了一道,恐怕是那個時候傳染上的,現在它的屍體已經用火燒了。」
「是這樣……」尹天翊想了想,吩咐道:「回去後,把我最好的鞍具拿出來,再牽上黑熊,送到太子那邊去吧,他以前想要騎黑熊。」
「是,殿下。」
尹天翊走到銅鏡旁邊,緊靠桌案放著一個描金木箱,是存放貴重物品用的,他掀開箱蓋,拿起擺在絲絨墊子上的蒙古刀,細細看著,突然一愣。
刀還是那把華貴而意義深重的刀,上面卻少了東西!那片用銀子打造,中間嵌有寶石大珠的圓形飾件不見了!
尹天翊大驚,在箱子裡翻來覆去的找,又推開箱子查看地下——沒有,哪兒都沒有!
「殿下,怎麼了?」看到尹天翊把箱子翻了個底朝天,又去枕頭下摸索什麼,吉瑪跟在他身後,「丟了東西嗎?」
「不、不是,」尹天翊擺了擺左手,訕訕道,「只是突然忘記放哪裡了……」
「什麼東西?」
「鐵穆爾給我的蒙古刀。」尹天翊還在床榻邊東翻西找。
「可汗給您的刀,不就在箱子上嗎?」寶音遠遠看著那把刀,感到十分奇怪,「還是殿下您親自拿出來的啊!」
「瞧我,想到能出去玩,都興奮過頭了。」尹天翊心虛地笑著,快步走過去,把刀帶身上,一邊還在想,那可是老可汗傳下的寶刀啊,可是一根絲線都不能少的,那麼貴重的飾件,到底丟到哪裡去了?
尹天翊心急如焚,還不知道鐵穆爾會多難過呢!踱來踱去拚命地回想,可就算擠干腦汁也想不起來。
現在的尹天翊根本不可能想到,蒙古刀上的勃勒飾件,就在蒲離太子楚英手中。
「殿下、殿下,該用膳了。」
巴彥上前催促,尹天翊驀然回神,「哦,好。」
尹天翊突然間失魂落魄的樣子,讓寶音和巴彥四目相對,困惑不已。
一年一度的大集市,當然是人頭攢動,熱鬧極了,一個個白色帳篷在草地上搭起,有賣奇珍古玩的,有賣獸皮草藥的,有做風味小吃的,每個攤子前都有人圍著,指指點點,挑挑揀揀,討價還價……
尹天翊在人群中穿梭,每當看到賣銀器和飾品,或者刀具的攤子,便擠上去仔細查看。他想,勃勒大概是被他不小心丟路上了,說不定有人撿到了,拿來集市賣,萬一沒人撿到,他也該找找看,有沒有一模一樣的勃勃可以裝上。
可是,從東邊走到北邊,腿都快斷了,尹天翊還是沒有找到一模一樣的勃勒,頹喪不已。
寶音和巴彥幾個人,一步也不敢拉下地守在尹天翊身邊。
「殿下,您的手還沒完全康復呢,別太累了,坐那裡休息一下吧?」寶音指著不遠處一個賣奶茶和酥油糕的帳篷。
尹天翊喉嚨幹得冒火,也確實走不動了,挪動著軟綿綿的步伐,在帳篷下的軟墊坐下,一個勤快的婦女立刻端上一碗香氣四溢的酥油茶。
尹天翊道了聲謝,左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腦袋裡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他不會把勃勒掉在葦蕩了吧?
仔細想想,那就是非常可怕的大海撈針了,蘆葦那麼密,天色又黑,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的,那勃勃還有可能是掉進水裡了,被泥掩埋了吧!
尹天翊無奈地歎了口氣,抬頭,就看到帳篷前擠了一堆人,那堆人看到他抬起頭來,又呼拉拉跪倒一片,尹天翊瞪大了眼睛。
「殿下,」寶音小聲提醒,「您忘了?您還有一個職責,就是在集市上聆聽百姓之言啊。」
「哦,對!」尹天翊猛然想起來,臉孔通紅地站起來,生澀道:「免禮,都請起來,能不能排成一隊,一個一個說,不要擠。」
百姓立刻按照他的命令恭敬地排成了一隊,聞訊而來的人越來越多,隊伍就越排越長,都延長到了集市外邊。
寶音他們望著這可怕的長龍,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對唯一的侍女吉瑪說,「我看,就算到天黑,殿下也聽不完那麼多人說話。吉瑪,你還是去把可汗請來,不然殿下可控制不住場面。」
「是。」吉瑪點頭,立即擠出人群,走出去了。
白底,四周飾以藍色雲紋圖案的氈帳,是鐵穆爾的軍帳。鐵穆爾一手培養起來的精銳部隊赤軍,如今已經成了親衛部隊。
大苑有十二支軍隊,炎、青、虎、川、戎等等,各司其職,大約有三十萬人。
穿著黃銅戰鎧,手持鐵戟,十六名赤軍分立在軍帳兩旁,軍容肅整,高高的帥旗在陽光下飄揚,迫於這威武的氣勢,吉瑪不由低下頭來,來到氈門前行了個禮,「奴婢烏勒吉瑪,有事求見可汗。」
尹天翊身邊的人是不需要侍衛通報就能拜見可汗的,一個侍衛不敢怠慢地撩起氈簾,吉瑪低頭致謝,便走入軍帳。
耀眼的陽光透過天窗,照亮整個軍帳,鐵穆爾在左邊的白虎皮軟榻上和衣而臥,好像睡得正熟。
帥營正前方的烏木案几上,堆疊起高高的羊皮卷宗,還有筆墨硯台、血瑪瑙帥印。
吉瑪屏住呼吸,不由自主走過去,每一樣東西都讓她的心如小鹿亂撞,依戀的目光緩緩落到一張攤開的地圖上,定睛一看,上面用紅、黑、青三色細心地描繪著山谷河流,以及每一個驛站和兵營。
吉瑪認出了這片地域是——北方的民族塔塔爾。
鐵穆爾要攻打塔塔爾嗎?
吉瑪大吃一驚,心裡直冒涼氣,塔塔爾雖然亦屬於大苑,可是由於遠在北方,群山起伏,地勢險峻,對可汗一直是不怎麼尊敬的,不僅有自己的軍隊、百姓與城池,塔塔爾的族長海日古還自封為北郡王,兩次打退老可汗的軍隊,絕對是不好惹的人物。
有道是炮火無眼,將軍難免陣前亡,吉瑪害怕極了,情不自禁,急步走到軟榻旁邊,癡癡地看著鐵穆爾英俊的容顏,輕輕伸出手。
「天翊?」
鐵穆爾察覺到一個陰影擋住了陽光,驀然抓住了那隻手,纖細而柔軟的觸感,還帶著一絲香氣,愕然,猛地睜開眼睛。
「吉瑪?」
面前的少女,臉紅得似熟透的櫻桃,眼裡透露著驚慌和畏怯,鐵穆爾立即放手,濃眉擰成疙瘩,很不悅地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吉瑪匆匆跪下,「奴婢該死,打擾了可汗休息,是寶音吩咐奴婢過來,今日集市裡有太多人,等候拜見的隊伍都有兩里路長,寶音怕殿下控制不住場面,所以想請可汗去一趟集市,好為殿下解圍。」
鐵穆爾不加思索便站了起來,打算出去。
「可汗,」吉瑪急急叫住他,不顧一切道,「您……您是要攻打塔塔爾嗎?」
鐵穆爾忽地停住腳步,轉過身,緊盯著吉瑪的臉,有些動肝火地道:「誰告訴你的?」
「沒、沒人告訴奴婢,是奴婢剛才看到桌上……」突然醒悟到自己的偷窺行為,是殺頭的大罪,吉瑪嚇得臉色煞白,猛磕頭,「奴婢絕不是故意偷看的!」
「行了!」鐵穆爾有些厭煩她了,冷漠道:「暫時別告訴王妃,出去吧。」
「可汗!」吉瑪大喊,目光急切,「奴婢求您……帶奴婢一起去戰場吧!」
「你在胡說什麼?」鐵穆爾睜大眼睛,簡直是匪夷所思,哭笑不得,吉瑪是病了嗎?
「可汗,奴婢什麼都會做,還會……」
吉瑪眼角噙淚,還想說什麼,被鐵穆爾很不客氣地打斷,「吉瑪,你是王妃的侍女,不是本王的侍女!就算你是本王的侍女,本王也不會帶女性上戰場。真是瘋瘋癲癲的,不知所謂!」
說罷,鐵穆爾頭也不回地離去。
「可汗,我是擔心你啊,塔塔爾那麼遠……萬一,萬一……」吉瑪淚水漣漣,望著那垂下的氈簾,哭得眼睛都腫了。
整整七天七夜的祭敖包會,在把天際都映紅的篝火舞會中順利結束了,尹天翊也在牧民們心中留下了親民和善、尊重大苑風俗的好印象,這也是鐵穆爾一開始就期望的結果。
回到乞沃真部落的第三日,鐵穆爾突然對尹天翊說,想和他一起去湖邊看星星,尹天翊二話不說答應了。
到了傍晚,兩人各牽著一匹馬沿著湖邊走了很久,到了一處空氣格外清新涼爽的山坡上,坐了下來。
鐵穆爾抱著尹天翊,尹天翊把頭靠在鐵穆爾的胸口上,眺望著星空,在金閾無法看到如此美麗的夜景,難怪大苑人不需要煙火。
萬點繁星如同銀白的珍珠般,在天際豁然散開,湖面倒映著星光,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層寧靜的銀白,空氣中,有青草的味道,有野花的芳香,連風都是輕輕掠過,不忍擾碎這夜的溫柔……
鐵穆爾從衣袖裡拿出象牙的管笛,吹起了悠揚的《草原之夜》,尹天翊很吃驚,沒想到鐵穆爾不僅能文能武,還懂樂器。閉上眼睛,愜意地躺在鐵穆爾懷裡,尹天翊想把這一刻深深地印在心裡。
一曲畢,餘音繚繞,尹天翊讚歎道:「沒想到你會吹笛子,還吹得那麼好聽。」
鐵穆爾莞爾一笑,「天翊,這不是笛子,是龍簫。」
尹天翊臉一紅,「哦,反正……差不多嘛。」
鐵穆爾放下象牙簫,有些欲言又止地道:「天翊,本王想告訴你一件事。」
「嗯?」
「兩日後,本王便會率軍出征塔塔爾了。」
「你說什麼?」尹天翊大驚,轉身看著鐵穆爾,他要去打仗,而且還是兩天後?
「對不起。」鐵穆爾無其他話可說,用力握住尹天翊冰涼的雙手。
尹天翊低下頭,嘴唇顫了幾下,回過神來的時候,臉頰已經是一片濕漉漉了。
「一定……要去嗎?」尹天翊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
「嗯。」
「我捨不得你。」
「本王知道。」
半晌,尹天翊深深吸氣,抽出手,擦掉臉上的淚水,定定地注視著鐵穆爾的眼睛,「你聽著,一定要平安無事的回來!不然,我就回金閾去了,再也不理你了!」
鐵穆爾笑了,「天翊,你還真清楚本王的死穴啊,本王答應你。」
兩人深情對視著,鐵穆爾低頭,溫柔地吻住尹天翊柔軟的嘴唇……
長空澄碧的一日,軍旗迎風獵獵滾動,戰馬此起彼伏的嘶鳴,浩浩蕩蕩的大苑鐵騎沿蜿蜒而奔騰不息的倫爾河,北上征討塔塔爾。
尹天翊騎著白音,在草丘上凝視著,隊伍越走越遠,人、馬、戰車……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的一端,尹天翊依然一動不動,望著那裡。
巴彥想催促尹天翊回去,寶音使了個眼色,示意讓王妃多看一會兒。
這個時候,一個侍衛急匆匆來報:「殿下,蒲離使者在御帳前求見!」
「蒲離?」尹天翊不解,看向寶音。
寶應躬身應道:「是大苑西南面的國家,前陣子發生叛亂事件,現在由蒲離太子楚英主攻。」
「哦……」尹天翊點頭。
寶音瞪著侍衛,「來了使者又怎麼樣,幹嘛慌慌張張的?」
「不是來了一個,而是來了五百多個,還帶來幾十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說是有要事拜見可汗。」侍衛朗聲應道。
尹天翊和寶音面面相看,都很納悶,這麼大的手筆,這蒲離太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