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酷寒刺骨,狂暴的風雪從最北的乞爾吉山脈,橫掃沒有遮攔的紇爾沁大草原,整個世界都被厚厚的冰雪覆蓋起來,白晝是昏暗而又短暫的,那輪毫無生氣的太陽,在肆虐的暴風雪中,顯得搖搖欲墜……
頂著北風,眉毛和眼睫上都凍著霜花的尹天翊,艱難地隨著運送黃羊的商隊,往大戈壁的方向走著。
穿過大戈壁,便是中州,也就是金閾的領地,尹天翊現在只想回家,他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渾渾噩噩地跋涉著。
回家以後要做什麼?
他不知道,也已經無所謂了,只要一想到鐵穆爾,他的心就疼痛難當,喃喃地重複著,「我沒有背叛你啊,從來沒有……」
風雪更大了,雖然穿著很厚的棉袍,外披毯子斗篷,腳蹬皮靴,那冷還是像削尖的竹籤般拚命往皮膚裡刺,他不是大苑人,他第一次體會到何謂刀子一般的「白毛風」,冷得直想哭。
商隊的老闆叫阿木古郎,是一個五十歲上下,寬臉直鼻,膚色褐紅,土生土長的紇爾沁牧民,他經常往返於大草原和金閾邊境,做黃羊毛皮的買賣,然後從金閾拉回瓷器、首飾、織布機等物,交給向他訂貨的牧民。
那天,他和三十多個手下,拉著三百多匹已經做過簡單屠宰的黃羊,來到卜都附近的驛站,他看到驛站外面有三匹非常上等的馬,心想是不是有貴族在這裡歇腳。
大苑等級分明,阿木古郎不想驚擾貴族休息,就在外面搭起氈帳。
正當他和手下們忙不停的時候,驛站裡走出兩個虎背熊腰、身穿裘衣的男人,兩人腰間都別著鑲玉石的蒙古刀,阿木古郎一看,就知道他們官階不低,大概是千騎長,更加不想惹事生非了。
那兩個男人,將驛站外的馬匹一一牽進簡易馬廄裡,然後拍了拍身上的雪,一邊說話,一邊走進暖融融的驛站。看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毛氈門簾後,阿木古郎也就繼續忙自己的活。
但是突然地,他看到那兩個男人臉色大變的衝出驛站,慌慌張張地四下尋找了一番後,跑進馬廄,翻身上馬,就像箭一樣衝出了驛站,往白毛風將來的方向瘋狂地疾馳而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阿木古郎如墜五里霧中,但是貴族們的事豈是他管得?
搖搖頭,他還是架起火盆抽自己的旱煙,等白毛風一停,他們就繼續趕路。
可當他休息了一會兒,準備去篷車裡搬些食具時,看到一個人蜷縮在裡面,阿木古郎大吃一驚。
「什麼人?」他大喝,伸手,就把那披風掀了下來!
「漢人?」
看到那雙受驚、惶恐的眼睛,阿木古郎皺起白花花的眉頭,漢人和大苑人的外貌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比如膚色,漢人的皮膚都偏白,而草原牧民的膚色偏褐,那是牧民們像鷹一樣自由倘佯在天地之間的見證:還有眼睛,漢人的眼睛多是淡淡的琥琯色,水靈靈的,而大苑人的眼睛,就像夜晚一樣黧黑。
阿木古郎的呼喝,一下子引來了許多牧民,躲在角落裡的尹天翊更不知所措了,那些人圍著篷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是逃跑的孛斡勒(奴隸)吧?」
「好像還是個少年,可憐呢。」
「老爹,怎麼辦呀?我們還要趕路呢!」
「可是我們也不能不管他啊,把他扔雪地裡,准給狼吃了。」
「那送宮嗎?」
「送官?太缺德了吧?」
阿木古郎打量尹天翊片刻,用漢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會不會說蒙語?」
面對阿木古郎一連串的提問,尹天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如果說實話,鐵穆爾會很快找到他,可是如果說假話,萬一他們不相信,豈不是弄巧成拙?
久久地,尹天翊才猶豫地吐出一個詞,「孛、孛斡勒……」
「果然是奴隸啊。」
「懂一點兒蒙語呢。」眾人又紛紛低聲交談,「老爹,把他送回金閾去吧。」
按照大苑的法例,假若奴隸能獨自越過大戈壁,回到金閾邊境,那大苑騎兵就不會再追捕他,而是給他自由,但是如果在成功逃跑之前被抓住,那就是火灼之刑。
阿木古郎心地善良,他們商隊曾經幫助過兩個思鄉心切、逃跑的戰俘,現在這個漢人又會說一點蒙語,過關應該會更加容易。
「喝點馬奶酒,到帳子裡來吧,」阿木古郎慈祥地說道,「不會把你交給騎兵隊的,車子裡冷,你會凍傷的。」
阿木古郎那雙飽經風霜的眸子裡,流露著牧民特有的淳樸和善良,尹天翊感激地點點頭。
尹天翊邁下篷車,在那一瞬間,伸手扶了他一把的阿木古郎突然發現,那毫不起眼的毯子斗篷下的衣服,竟然是價值連城的雪豹裘衣,大吃了一驚!
雪豹的皮毛呈灰白色,細密而柔軟,由雪豹皮做成的裘衣,十分保暖,再酷寒的天氣也不會凍傷,可由於雪豹生活在終年冰封的高山上,晝伏夜出,很難捕獲,一般只拿它的皮毛做帽子,整件的裘衣,大概只有族長以上的貴族才會有。
一個穿著雪豹裘衣的孛斡勒?
阿木古郎疑竇頓生。
在臨時搭建的氈帳內,阿木古郎又再次打量尹天翊,除了穿著不合身份的衣服,這個漢人似乎沒什麼特別,也不像是小偷。阿木古郎決定,還是先觀察他一陣。
之後幾天的相處,阿木古郎發現他是一個話不多,能吃苦,而且還挺聰明的孩子,教他趕車、扎帳篷、煮奶茶,很快就學會,對人也很有禮貌,阿木古郎還滿喜歡他的。
十七日後,商隊接近大戈壁,俗話說露財是非多,大戈壁又有許多強盜流民,怕尹天翊穿著雪豹裘衣會惹禍,阿木古郎拿出自個兒孫子的舊棉衣、舊靴子,把尹天翊打扮成普通牧民的模樣,還送他一雙很保暖的手套。
尹天翊很感激善良的阿木古郎,不僅救了他,還把他當作親生孩子看待。
一天,當他們和另外一個商隊擦肩而過的時候,尹天翊用雪豹裘衣,和對方的商人換了一個精緻的駝皮酒囊,送給老爹做為謝禮。
阿木古郎很高興,不過也很吃驚,尹天翊知不知道雪豹裘衣有多昂貴啊,就這樣隨便地交換掉了?
這樣的行為,又頗像不知百姓疾苦的貴族子弟。
但是轉念一想,那是尹天翊的東西,他要怎麼處理,誰都無權過問。
偶爾,他也發現,沉默寡言的尹天翊,會用一種哀慟的眼神凝望他們來時的方向。
真奇怪,他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金閾嗎?
為什麼還用這樣悲慼的、沉痛的眼神,回望紇爾沁呢?
他究竟在想什麼?
阿木古郎覺得尹天翊有許多謎,或者說……許多哀傷,但是無論怎麼詢問都不開口,大概做為漢人奴隸,曾經吃過很多苦頭吧。
唉……
阿木古郎又在心中歎息。前幾年的戰亂,各部落都有男兒喪生,大家對漢人都十分仇視,可是別人家的孩子也是爹媽生養的,阿木古郎實在不忍心看著他們被活活打死,所以能幫就幫,一點也不後悔。
而今已經走了三十來天,等越過大戈壁,就到了大苑與金閾的邊境,尹天翊也就能回到故鄉了。
阿木古郎仰望著藍天默禱,祈求騰格裡(長生天)保佑他們,順利穿過危機四伏的戈壁灘。
拖著十二輛板車、五輛篷車的大商隊,頂著風雪在大戈壁中央地帶緩慢行進著,尹天翊知道離紮營的時間還早,即使冷得想哭,臉頰和手指都僵硬了,他還是一聲不吭,跟在其中一架板車旁邊,努力走著。他不想拖累老爹的行程。
遠遠地,他們看到一個用石頭堆起來的敖包,孤零零地聳立在冰封的商道上,石堆上插有早已乾枯的柳枝,還有五顏六色的神幡。
尹天翊知道這些敖包對草原人來說是很神聖的,就像漢人的廟宇,是一定要跪拜的。
果然,商隊到達敖包附近後,阿木古郎下了馬,抽出隨身攜帶的蒙古刀,割下一繒馬鬃,又取了些乾糧,大步走向敖包獻禮,其他男人也下了馬。
一匹拉板車的駱駝近日來腹瀉,精神萎靡,此刻有些煩躁地用蹄刨雪,還想走出佇列,尹天翊跑過去用力拉住它,但是——
隆隆的馬蹄聲就像夏日的驚雷,又像是一座山轟然傾倒下來,連大地都在震動,尹天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驚惶地左右張望。
遠處,白茫茫的山梁後面,突然竄出了黑壓壓的一片人,他們舉著火把大聲吆喝,騎馬颼颼飛奔下山坡。這是很危險的,萬一馬蹄陷入雪坑,折斷了腿骨,人會摔個七竅流血,可這些人,像是十分熟悉地形,避開了積雪下面的坑洞,直衝商隊而來!
「是流民營!」
「快把刀拿出來,點火!點火!」阿木古郎老爹在前邊大喊,從馬背上抽出一把鑌鐵大砍刀來。
馬倌手腳發抖地從口袋裡取出火石和小刀,他要點燃一根用紅柳、芨芨草和馬糞製作成的火把,這火把冒出來的黑煙,在雪地上非常顯眼,能讓五里外的哨亭看見。
但是火把才點燃,流民營就已經氣勢洶洶地殺到,他們首先射出火箭,擊中了篷車,燃起熊熊大火,然後用鋒利的奇形怪狀的武器,見人就殺,霎時,叫喊聲、打鬥聲、慘叫聲此起彼伏。
馬倌的頭被一柄斧頭砍了下來,血噴濺而出,雪地頓時變成了殷紅色的地獄,駭人至極!
對方大約有四十多人,和商隊的人數相當,所以他們會首先砍死拿著刀反抗的牧民,爾後是沒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和少年。
看到一柄長矛狠狠刺穿老爹的胸膛,尹天翊兩眼一黑,跪倒在地。
「快,騎上馬快走!」混亂中,一個年輕的牧民用力推了推嚇呆了的尹天翊,倉皇地說,「老爹交代過,若有強盜,讓你先走,你是漢人,他們最憎恨的就是漢人!」
他拉起尹天翊,才把他推向一匹馬,一枝火箭就颼地射了過來,貫穿年輕牧民的脖子,直釘到後面的木板車上。
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尹天翊睜大眼睛,放聲尖叫!
「漢人?」一匹高壯彪悍的蒙古馬上,一個蒙著紅色頭巾的男人喃喃自語,他就是這幫土匪的頭目。
他發現了跪在板車旁邊的尹天翊,皺一皺眉,拿起他的武器,那裝有鐵鏈的大石錘直往尹天翊頭上狠狠砸去!
「嗚——」
悠長的號聲劃破天空,那是大苑騎兵即將趕來的訊號,大石錘在那一剎那間,砸在了尹天翊身邊的雪地上,濺起幾尺高的雪和汙泥,尹天翊跪在那裡,動也沒動。
「韃子軍隊來了,拉上貨,我們走!」
強盜們呼喝著,騎著馬,將所有的貨物席捲一空,留下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往山谷那邊狂奔而去。
尹天翊渾渾噩噩地跪在血泊之中,噩夢降臨得太快,也太殘忍,他抬起頭,望著那些屍體,那些熱情幫助他,甚至在最危險的一刻,還是只想著救他的人們……
尹天翊的心,就像被鋒利的銼刀來回地銼著。
他好恨,好痛……為什麼他平時不多學一些武功?
為什麼這麼善良的人要死?
為什麼……
尹天翊撲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
忽然,有一個強盜不甘心沒搶到值錢的寶貝,脫離已經遠去的馬隊,獨自折返,直衝尹天翊而來,年輕的奴隸也是能賣十幾兩銀子的。
尹天翊只覺得肩膀一疼,人已經被拽至馬鞍上,他倏然瞪大眼睛,想叫,嘴裡被強塞進一團紅布。
「唔!唔!」尹天翊憤恨地又踢又蹬,不肯服從。
男人狠狠揚了尹天翊一個耳光,顯然是經常燒殺擄掠,從腰間抽出麻繩,俐落又強硬地捆了尹天翊的雙手。
男人大喝一聲,飛快策馬狂奔,追向前面那揚起茫茫白霧的大隊。
在顛簸不定的馬背上,尹天翊仍然在掙扎,情急之下,他看到男人馬鞍上懸掛著的武器,一把彎月形的匕首,想也沒想,用雙手拔出,用力扎向男人的大腿!
一聲狂躁的馬匹嘶鳴,男人猛地勒停了馬,以憤怒、殘忍的眼神瞪視著尹天翊,他拔掉匕首,顧不得包紮那汩汩冒血的傷口,窮凶極惡地卡住尹天翊的脖子,憤怒的罵著,像是要把尹天翊活活掐死!
尹天翊拚命捶著男人的手臂,可是他根本抵擋不過男人的蠻力,眼睛前面一陣陣發黑,嘴角和鼻腔都流出血絲,他憤恨而不屈服的眼神越來越渙散。
就在命懸一線之際,流民營的首領趕到,他舉起馬鞭,制止了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在他面前嘀咕了什麼,男人訕訕地放開了尹天翊。
「把他帶回去,他活著比死了有用。」這麼吩咐後,首領一夾馬腹,疾馳到隊伍的最前面。
由於流民營撤退的速度很快,大苑哨兵趕到後,追了十多里路,還是沒有發現強盜的蹤跡,便快怏收兵了。
暴風雪又刮起了,在茫茫風雪中顯得毫無生氣的太陽慢慢下墜著,尹天翊像被貨物一樣捆在馬背上,茫然地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和雪花後面,那看似很近,卻怎麼也觸摸不到的陽光……
「鐵穆爾……」尹天翊微弱地翕動著嘴唇,意識越離越遠……
中州,金閾都城上京。
被送去大苑相親的瑞王爺尹天翊,已經失蹤三個多月了,這件事在皇宮內還是秘密,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大苑可汗鐵穆爾披星戴月、千里迢迢疾馳至上京,連親衛軍隊都不帶,如果不是為了那個突然失蹤的王妃,還能為了什麼?
大苑可汗低聲下氣,心急火燎地趕到皇宮,卻碰到一個釘子。
青龍帝找了一堆借口,不願意見他,只是每日送禮設宴,招呼得無微不至,等好不容易同意見面了,可就是閉口不談尹天翊的下落,一副「嫁出去的人,就是潑出去的水,既然覆水難收,王弟的下落於我何干?」的樣子。
對方是金閾天子,鐵穆爾也不好硬來,更何況,還有那個狐假虎威,擺明看好戲的賀蘭隆!
這一日,鐵穆爾是再也坐不住了,他的心在痛苦和思念中煎熬著,他好擔心尹天翊,覺得他在某個地方受苦,每晚都在噩夢中驚醒,冷汗濕透了單衣!
他願意拿可汗之位交換,願意拿生命交換,只要他最愛的人能夠平安,但是……就算這樣也不行嗎?
鐵穆爾心痛如絞,「天翊,你究竟……在哪裡呢?」
因為強烈的思念,鐵穆爾的雙拳繃緊著,青筋暴突出手背,關節泛白,他不能再這樣空等下去了,就算要和青龍帝翻臉,他也要找到尹天翊!
「這裡是御書房,未經通報,任何人都不得擅闖!」
穿著黃銅鎧甲的禁衛軍著急地攔住鐵穆爾,但是才靠近一步,就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打飛,鐵穆爾昂首直入皇宮內院,沒人能攔得了他,一個又一個禁衛軍敗下陣來,鼻青眼腫,丟盔卸甲,簡直狼狽不堪!
「砰!」又一個士兵被連人帶兵器的打翻在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御書房內,正在批閱奏折的青龍帝停筆,抬起頭來。
「天頎,別理他。」紫檀木書架那邊,一個聲音冷冷響起。
時值二月,天氣還冷,偌大的御書房內架著一尊雕麒麟的黃銅暖爐,爐子裡燃燒著銀炭,炭火正旺,周圍暖烘烘的,賀蘭隆就坐在暖爐邊一把鋪了裘皮的圈椅上,查看著吏部遞上來的文件。
賀蘭隆不僅是護國大將軍,也是尚書令,統領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是眾尚書之首,他要做的事,從官吏的任免、考課、調動,到百姓的戶籍、賦稅、屯田、水利,可以說是無所不包,無所不統,比皇帝還要忙碌。
最初,賀蘭隆是在皇宮前院的文華殿,和眾一品官員一起商議國家大事的,但是他嫌那些老掉牙的官員迂腐,做事太慢,一些瑣碎雜事都要商量幾天,於是很多事情都繞過他們,獨自決斷。
但無論做了什麼決定,都要經由皇帝御筆批准,方可撥款、擬詔書等等,賀蘭隆一天要跑十幾次御書房,實在是麻煩,就乾脆在御書房裡安了家,有什麼問題,想請示什麼,就直接與青龍帝交談。
青龍帝本來就寵他,現在能天天和他在一起,當然高興。皇帝都點頭了,其他大臣也不好說什麼,就連貞太后也不聲不響,在後宮靜觀其變。
除了商議政事、下圍棋和各自看書,兩人會做一些屏退宮女、太監的事情,而且通常都是賀蘭隆主動,不知疲倦地玩著各種花式,也用上金箍、核桃、繩索等等折騰人的玩意兒,常常讓青龍帝哭著求饒。
雖然賀蘭隆做得有些過分,可從未讓青龍帝受傷,再加上「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這條古訓,眾大臣就算知道實情,也當作不知道。
賀蘭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有仇必報,又在權勢上獨佔鰲頭,貞太后也動他不得,所以,沒有人敢站出來說些什麼,唯恐惹火上身,搞不好還株連九族。
激烈打鬥的聲音越來越近,沒有停止的跡象,賀蘭隆的濃眉皺在了一起,覺得不能再無視了,放下一疊文件,站了起來,「皇上,臣先出去一下。」
「隆,」青龍帝無奈地擱下朱紅筆,勸道:「總不能這樣一直耗下去啊,還是實話告訴他,天翊不在皇宮裡吧。」
「為什麼?」賀蘭隆沉下臉來,那雙水波靈動的鳳眼,一生氣便凌厲得過分,盯得青龍帝心驚肉跳。
青龍帝慌慌張張垂下頭去,「朕的意思是……他畢竟是大苑可汗,萬一惹惱了他,那十萬鐵騎又逼近嵩陽關,這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戰火就……」
「要打仗,有我呢!」賀蘭隆拿起青瓷茶碗,心裡憋氣,又沒喝,重重地撂下,「就是因為不敢打仗,才會讓蠻族欺負到頭上!」
「隆!」青龍帝擔心地瞥一眼緊閉的朱紅門,賀蘭隆罵人的聲音那樣響,顯然是想給外面的鐵穆爾聽見。
「金閾乃天下第一大國,皇上天威赫赫,這口氣不可以忍!瑞王爺和親還不到一年呢!人就不見了?誰知道他在大苑受了什麼虐待,才會這樣跑回家來!」
「隆,這可能有其他原因,依朕看,鐵穆爾也是一個癡情種……」
起初,聽到尹天翊不見的消息,青龍帝亦是勃然大怒,可這半個多月來,他又被鐵穆爾的深情所感動,如果不是真的愛上了尹天翊,鐵穆爾又怎麼會只帶幾個親信,就風塵僕僕來到金閾呢?
想必鐵穆爾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青龍帝想幫助他,可賀蘭隆卻不同意,還故意放出假消息,讓鐵穆爾以為尹天翊是回到了皇宮,只是躲了起來,不願意見他,所以鐵穆爾才每天都來要人。
青龍帝覺得賀蘭隆這樣做不妥,畢竟鐵穆爾是獨霸一方的皇帝,而且大苑的強弓硬弩、鐵甲精騎,又常將金閾守軍打得落花流水。
青龍帝自覺和平來之不易,不想邊疆戰火再起,生靈塗炭,便站在鐵穆爾這一邊,可他又不敢強硬阻攔賀蘭隆,因為賀蘭隆若生氣,鐵定會把氣出在他身上!
那種三天三夜都不准他下床,逼他做愛的經歷,一次就夠了。
青龍帝怕得要命,所以只敢在旁邊小聲勸解。
「他癡心?」賀蘭隆又在滔滔不絕地叫罵,他和鐵穆爾,本來就是見不得面的仇敵,「哼!分明是沒安好心,若真是愛得海枯石爛,矢志不移,還用得著來這裡找人?」
忽然,賀蘭隆邪魅一笑,「皇上,既然他不喜歡這門親事,我們也不必強人所難,就讓瑞王爺一輩子待在宮中,不然,封個藩王也可以。臣就不信,金閾的國庫還養不起一個王爺!」
青龍帝無可奈何地擺擺手,示意賀蘭隆小聲些。
外面突然一片寂靜,靜得連風穿過窗櫺都能聽見,青龍帝覺得奇怪,也有些不安,離開紫檀木書案,走向朱紅門扉。
突然間這樣安靜,賀蘭隆也很納悶,思忖著,守護御書房的五百禁衛軍,難道這麼不堪一擊?
那萬一真的來個窮凶極惡的殺手,毫無武功的尹天頎該怎麼辦?
描金宮門被守在外面的太監無聲地推開了,青龍帝邁出御書房,看到青玉台階下,兩排攜武器的禁衛軍釘子般站著,氣氛壓抑,彷彿人人都屏著一口氣。青龍帝更覺怪異,抬首一看,整個怔住。
貂裘狐冠,銳氣逼人的鐵穆爾,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雙膝著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青龍帝惶恐不已,臉色都變了,從來只有臣子拜皇帝,哪有皇帝拜皇帝之理!他疾步上前,躬身道:「可汗,快請起!這叫朕如何是好?」
「我只想知道天翊在哪裡?懇請陛下告知。」鐵穆爾低聲下氣道,沒有一點起來的意思。
青龍帝拉又拉不得,勸又勸不起,無措道:「可汗,瑞王爺的下落,朕也不知道啊。」
「不是說他回到了宮中?」鐵穆爾愕然。
「你錯了,他沒有回來,」賀蘭隆插話道,一步步走下還結著冰霜的青玉台階,居高臨下地看著鐵穆爾,「他可是祭祖了列祖列宗之後,遠嫁異邦的,他怎麼還會回來?要找,回大苑去找!」
鐵穆爾臉色驀然一沉,兇惡道:「賀蘭隆,你一直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只不過隨口說了幾句話,你自己當真罷了。」賀蘭隆冷言冷語,火上澆油,「本來,不見了王妃來這裡找……就很可笑。」
「賀蘭隆!」鐵穆爾被激怒了,被怒火灼紅的眼睛射出兩道寒光,抓起手邊的長鞭,一躍而起!
青龍帝還來不及阻止,兩人就已經交上手,賀蘭隆手中無劍,就輕盈一躍,用腳尖勾起一個士兵的長矛,轉身應戰。
賀蘭隆最擅長的武器是青龍劍,不過長矛也是使得出神入化,為報上次被打敗的仇,他每一招都十分凶狠,而且迅如閃電,銳利的矛尖氣勢洶洶,直擊印堂、氣海、脊中等要害。
鐵穆爾憤而避開,威猛彪悍地甩出鞭子,鞭子所到之處,留下很深的印痕。
賀蘭隆手握長矛,靈活應戰,無論矛柄、矛尖,還是矛身,都帶著一股凌厲的殺氣,再配合自身巧妙的輕功,一眨眼工夫已是十幾個回合。
眾士兵看得瞠目結舌,青龍帝焦急不已,想阻止,可是無從下手。
在外行人看來,賀蘭隆招招狠毒犀利,穩佔上風,可懂些武功的就會發現,賀蘭隆腳下不穩,閃避倉促,實際上處於被動,而三十幾個回合後,甚至連青龍帝都看得出來,賀蘭隆陷於苦戰了。
「這臭韃子……」賀蘭隆有些招架不住鐵穆爾那如暴風雨般落下的長鞭,一步步後退,最後,倉促飛掠上巍峨的大殿屋頂。
鐵穆爾的長鞭緊隨而至,啪地擊中賀蘭隆腳下的琉璃青瓦,數十瓦片應聲而碎,嘩啦一聲巨響滑下屋詹!激起無數塵埃和瓦礫,眾侍衛驚呼,紛紛護駕。
「混蛋!」賀蘭隆暗罵,腳底一滑,急用長矛穩住身子。可就是這一剎那的失手,鐵穆爾迅猛犀利的長鞭已經破空而至,「啪!」像狼牙般狠狠絞住了賀蘭隆的脖子!
「隆!」青龍帝大驚失色。
賀蘭隆喉嚨一緊,嘴角淌下血來,更加怒火中燒,他一手牢牢抓著鐵穆爾殺氣騰騰的長鞭,一手依然握著長矛,穩住自己的身體。「啪啪!」他腳下的瓦片,因為承受不住加重的力道,又紛紛碎成了瓦礫。
兩人在互較臂力和內力,鐵穆爾冷森森地盯著賀蘭隆,巨大的憤怒像燒紅的火焰,他使力將長鞭絞緊。
賀蘭隆也不甘示弱,唇邊竟然還帶著譏諷的微笑,他也拽緊鐵穆爾的長鞭,兩人的目光猶如嗜血的野獸在凶狠撕咬,非置對方於死地不可!
但是在力道上,體態輕柔的賀蘭隆明顯弱於高大魁梧的鐵穆爾,長鞭像貪婪的巨蟒一樣越纏越緊,賀蘭隆的呼吸變得急促,額角冒出冷汗。
「要殺你,很容易,」鐵穆爾目露凶光,殘酷無情地道,「青龍帝拿你沒辦法,可是對本王來說,你就如同草芥。記住,在你欺騙我的這段時間裡,尹天翊如果遇到什麼不幸,我一定拿你的人頭陪葬!」
滿是瓦礫的屋詹下,青龍帝蹙眉仰視鐵穆爾,一言不發。
「少廢話!」賀蘭隆暗暗運氣,惱羞成怒地說,「你敢殺就殺!」
「總有一日,本王會殺了你!」鐵穆爾說著,睨視面色鐵青的青龍帝一眼,颼地抽回鞭子,跳下屋頂。
他氣勢懾人,竟然沒有人敢上前攔住,眼睜睜地看著他幾乎拆了宏巍殿之後,揚長而去。
屋頂上,氣得夠嗆的賀蘭隆,眼神也是相當可怕,他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輸給鐵穆爾,而且還輸得那麼難看,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白,突然咆哮一聲,一腳踏穿屋頂,直接落入御書房內。
飛揚的塵土、瓦礫、碎石、磚頭,幾乎將御書房變成廢墟,青龍帝無奈,重重歎氣。
在皇宮大打一場,憤怒離開後,鐵穆爾馬不停蹄地召集了所有的親信商議。
種種可疑的跡象表明,尹天翊確實不在宮中,鐵穆爾更加心急如焚,如果尹天翊沒有回到金閾,那他還在大苑?
遼闊無邊,天寒地凍的紇爾沁草原,還有連綿的山脈,危機四伏的戈壁,鐵穆爾無法想像,從小生長在皇宮內苑的尹天翊要怎麼活下去?
「可汗,」見鐵穆爾面色發白,一旁的貼身護衛塗格冬細心安慰道:「漢人都說,吉人自有天相,王妃殿下一定會沒事的。」
「察罕沒有消息,烏力吉也一無所獲……尹天翊是漢人,又穿著雪豹裘衣,應該會很顯眼才對,怎麼可能……」一點消息也沒有?
鐵穆爾定睛注視著桌上的大苑地圖,像是要從那裡面找出尹天翊的身影來。忽然,他看到卜都驛站,腦中靈光一閃,咬牙道:「是商隊!」
「商隊?」眾人一怔,索鄂勒瞪大眼睛,也看著那個驛站標誌,吃驚道:「可汗的意思是,王妃是被那運黃羊的商隊藏起來了?」
「天翊是在卜都附近的驛站失蹤的,當時在刮白毛風,他走不了,而且就算冒險往前繼續走,下一個驛站要五百里才到,以他的體力,怎麼可能在暴風雪中走那麼遠?」
眾人恍然大悟,不過心裡又疑惑,如果尹天翊是被商隊救了,走得會更加快,算算日子,也該到金閾了啊!
「糟了!」多傑大叫。
說到商隊,他突然想起來一個多月前,有個運黃羊的商隊在大戈壁中央被流民營洗劫了,聽說還死了很多人,可那個時候,他們為尋找王妃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也就沒有像往常一樣,一級級上報、派兵追剿,只是讓騎兵隊加強巡邏而已。
多傑面色慘白,撲通一聲跪下,「可汗,請讓臣以死謝罪吧!」
「什麼?」鐵穆爾不明白。
「都尉蘇日格曾向臣彙報,一個運黃羊的商隊,在戈壁灘中央被流民營打劫了。」
多傑越說越悔恨交加,無地自容,「臣該死,擅作主張,讓蘇日格不要驚擾可汗,派出阿爾布古部落的騎兵隊加強巡邏就可以……」
鐵穆爾勃然大怒,「這麼重要的事,怎麼可以擅自攔下!」
多傑惶恐磕頭,索鄂勒趕緊勸道:「可汗,臣想多傑將軍也是無心之失,大戈壁灘向來有強盜、流寇出沒,不過都成不了氣候,所以多傑將軍才會自作主張,讓阿爾布古的騎兵隊處理這件事情,請可汗息怒。」
空氣似凝固了一般,鐵穆爾怒容滿面,握著桌沿的手指一用力,那厚實的樺木便斷裂成了兩半,眾人惶恐跪下。
「流民營嗎……」鐵穆爾咬牙切齒,「塗格冬!」
「臣在!」既是可汗貼身護衛,又是萬騎長的塗格冬朗聲應道。
「備快馬,通知戈壁灘駐紮的炎軍,我們即刻回大苑。」鐵穆爾下令道。
塗格冬領命,急步走出屋子,其他人都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出。多傑仍然垂頭喪氣地跪在地上。
鐵穆爾焦灼不安的視線,望著陽光下的庭院,尹天翊果然在某處受苦!
塗格冬做事很快,頃刻工夫就準備好了馬匹和乾糧,眾人呼啦湧出,上馬。
鐵穆爾騎在馬背上,注視著廳堂裡面如土色的多傑,嚴厲道:「多傑,你和索鄂勒一起留在上京,盯緊賀蘭隆,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回大苑。」
「是,可汗。」不能跟在鐵穆爾身邊,多傑很難受,可他也很清楚,他犯下如此大錯,鐵穆爾沒有砍他的頭,已經是網開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