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妾 第七章
    夜雪不再言語,只是用起手的動作,加上點頭的肢體語言,回應著司馬曜。但是同時,她感到司馬曜的眼神有些駭人,亮的讓人心慌。

    第一次舞飛天,是她餓了一天,輕飄飄地,腳下像是離地面有很大段距離一般,時而如穿雲躍起,時而如沉浮雲海。

    如今,她抱恙初癒已是氣力不濟,動作上沒有那麼大開大合,卻有種嬌羞的韻味。加之宮中為她換上的一群長襟飄逸,便好像一朵盛開而超脫的睡蓮,無論動靜,都端莊沉穩。她舞得很賣力,因為她明白,一旦皇帝高興了,王爺的瀆職之罪便不會再有人追究,她能為王爺做的,僅有那麼一點點,就更要盡心盡力了。

    「好……好!」司馬曜隨著節奏拍著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夜雪。

    司馬道子實在看不下去了,從席上躍起,順勢一把將夜雪攬住,夜雪正在轉身,收勢不及,一下子跌倒在司馬道子懷裡。

    樂聲停了下來,司馬曜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道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兄,請恕我無禮,我側妃她,大病初癒,不適合舞蹈。」

    「側妃?」司馬曜對這個詞有些嗤之以鼻。

    司馬道子朗聲說道:「請皇兄許臣弟帶臣妻回去琅琊王府修養,稍後,會回皇宮聽候皇兄發落。」

    「修養,皇宮這裡就很好,把她留下來吧。」

    夜雪已經感到司馬道子攥緊了拳頭。她憂心忡忡地望著他。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皇兄。她是我司馬道子地側妃。是我地妻!」

    「側妃。有封冊麼?你經過誰同意。隨便找個舞姬來做自己側妃?一個舞姬變成大晉琅琊王側妃。你是不是還嫌司馬家不丟人?」司馬曜將食案上一個盤子丟了過來。砸向司馬道子。

    司馬道子也不示弱。將夜雪向身後一藏。接過油膩膩地盤子。狠狠往地上一摔:「皇上搶臣妾。那才叫丟人!」殿下地樂女們嚇得尖叫一聲紛紛跑出殿外。

    「朕只是讓你留下人。又沒有說要搶人。」司馬曜顯是被司馬道子說中心事。轉而嬉皮笑臉地說。「一個侍妾而已。你真以為可以扶她做側妃?朕不會給你下半道詔書地。相反。朕玩夠了自會還給你。」

    司馬道子搖搖頭。逼近兩步:「皇兄。你真地還是我地皇兄麼?」

    「道子。你別衝動……」司馬曜下意識離開自己的坐席,往後撤了一步,「前朝宗室曹璋還用侍妾換馬呢,不過就是讓你將小妾讓給為兄玩兩天而已吧。」

    司馬道子三兩步奔過去一把抓住司馬曜衣領:「畜生!你不是我皇兄!」說著提拳便要打。

    司馬曜大喊:「侍衛,侍衛……」

    門外寒光一閃,穿著鐵甲的侍衛就好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將大殿圍了一個水洩不通,紛紛舉著明晃晃的長矛,矛頭直指司馬道子。

    「王爺……」夜雪被眼前的狀況嚇呆了。

    司馬道子看著她。眼中充滿了留戀,他一反手,勒住司馬曜的脖子,用司馬曜的身體掩著自己地身體,一步步行來。

    「夜雪,我們走!」

    「司馬道子。你快放開皇上……」

    「護駕,護駕……」

    被司馬道子脅迫著的司馬曜,眼睛骨溜溜向後張望,說道:「你不記得了?已經有人參劾你瀆職,現在又是一項大罪,好弟弟,別任性了。」

    「任性?從小到大我幫你做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朝堂上,我幫你扮黑臉。背後。我還要幫你做你不想髒了手的事情,你現在還要侮辱我妻子。你還是不是人?」

    「我是天子。」

    「呸,江山只剩下半壁,你還敢自稱天子,」司馬道子押著司馬曜一步步走下大殿,將夜雪護在身後,對著侍衛大喊,「都給我滾開。」

    「二弟,你想要什麼?朕給你……」

    「下詔,封夜雪為王妃,」司馬道子紅著眼睛大喊。

    夜雪捂著嘴,眼淚掛在眼底,她抽泣卻不敢大聲,生怕會讓司馬道子出錯,生怕那些侍衛地長矛會統統刺入他的胸膛。她明白,一切禍害的根源都是來源於她,如果沒有她,琅琊王不會鬧成現在這個樣子。她看向大殿上的殿柱。

    一把鬆開了司馬道子的那溫暖的大手,衝了過去……

    「夜雪……」

    額頭撞向殿柱的那一刻,才發現,這樣富麗堂皇地大殿,柱子是那麼的冰冷。

    司馬道子被這突然的變故一驚,鬆開手,侍衛的長矛直取胸膛。司馬曜見勢推了過去,命令道:「都退下!」但是已經晚了,那長矛筆直地深深刺入了司馬道子的肩胛。

    他像是癡呆了一般,從侍衛的長矛上退了開去,血如泉湧般噴出。他卻渾然未覺,抱起地上的夜雪,兩人的血流做一處,司馬道子試圖用手擋住夜雪的血流,邊捂邊叫:「夜雪,夜雪,我們走,我們走。」

    司馬道子朦朧地視覺中彷彿夜雪微微睜開了眼睛,不斷張開嘴重複著三個字,可是那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司馬道子越跑越快,他只想要抱著夜雪遠離這個皇宮,遠離琅琊王府,遠離整座與他為敵的建康城,就去鍾山之下的良田中,做一對普通的小夫妻。

    「王爺……」

    禁軍正在換崗,看到司馬道子拚命奔跑著,卻都不敢阻攔。恰恰此時桓玄隨太子從外面回來,正要懸住馬韁繩,看到司馬道子渾身是血,懷中抱著夜雪,如喪家之犬,心知是出了大事,將馬順手牽了給他。

    「王爺,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鍾山,我們去鍾山……」司馬道子重複這一句,雙目已呆滯。

    「鍾山,」桓玄懵了,「鍾山離這裡很遠的。」

    「鍾山,我們去鍾山,」司馬道子跨上馬,將夜雪緊緊抱在懷中,單手牽韁繩,另外一隻手扶著夜雪腰肢的時候,卻發現夜雪地額頭血流涔涔,他忙扶過去夜雪卻歪了歪差點跌下馬去。

    「夜雪夫人傷了,怎麼回事

    「鍾山,我們要去鍾山……」司馬道子就不斷重複著一句話,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茫然,原地兜著圈子。忽然禁宮中傳出紛亂地喊聲:「攔住琅琊王,快攔住琅琊王。」

    桓玄心下已有些明瞭,忙指著城外的方向,衝著自己的愛駒的屁股狠狠一鞭。

    馬絕塵而去。當那些侍衛衝到桓玄身邊的時候,桓玄輕歎了一句:「司馬道子這個草包,功夫什麼時候那麼好了?」轉頭對侍衛們說,「他搶了我的馬,已經跑了很久了,就算追,你們也追不上了,我那匹是千里駒。」他看向太子。

    太子也點點頭。兩人對視一笑。

    直到建康城外一百里的時候,司馬道子才感到肩頭劇烈的疼痛,由於失血過多地酸軟已讓他無法支撐在馬上,搖晃了幾下,跌落在地。就在跌倒地那一瞬,夜雪還被他緊緊地護在懷裡。

    清晨,司馬道子在泥濘中掙扎著醒來,再次艱難地爬上千里駒,將夜雪抱在懷裡,夜雪頭頂的血痕已有些乾涸,仍舊朝著鍾山地方向奔去。

    就這樣,不知熬了多少日夜,風餐露宿,終於找到了他們在山上看到的那座村子。司馬道子支持著好不容易驅馬走到村口,懸著的心終於鬆懈下來,身子一軟,溜了下馬。

    村口忙著農活的人們趕忙湊過來,紛紛看著這樣一個狼狽而奇怪的傷者,以及他懷中護得緊緊,滿臉是血的女人。

    「大夫,快叫大夫來!」

    「王爺,王爺……」夜雪從床上驚醒,坐起來,拚命尋找司馬道子的身影。周圍都是些布衣荊釵的大嬸,奇怪地望著她。

    「大嬸,我究竟是怎麼到了這裡?這裡是哪兒?」

    「這裡是幸福村,你是被一個騎馬的男子帶來這裡的,他受的傷比你還重,卻時時刻刻護著你,那是你相公?」

    夜雪點點頭,急切地問:「那現在,他人呢?」

    那大嬸失望地搖搖頭:「他……」

    夜雪的血液似乎要凝固掉,追問著:「他怎麼了?究竟怎麼了?」說著眼淚就像要落下來一般。

    「夜雪……夜雪……」

    門外傳出兩聲呼喚,夜雪彷彿全身的血液都重新流動起來,整個人活了起來,下床,衝出門外:「王爺……」

    兩個人抱了足足有一刻鐘。然後抬起頭,凝視著對方。

    「王爺,你受傷了……」她輕輕撫摸著司馬道子肩頭衣服上的破洞,露一段浸紅了的紗布。

    「我沒用,這個傷倒是不打緊,卻是這腿,從馬上跌下來的次數自己都數不清了,結果……」他抖抖自己的腿,「夜雪不會嫌棄有個跛腿的丈夫吧?」

    夜雪摸摸額角的傷疤,笑笑說:「只要王爺不嫌棄我的醜樣子,夜雪便再也不要離開王爺了。」

    司馬道子激動地點點頭,撫摸著她的傷:「不醜,從沒見你這樣美過。」

    此時,一個長者走上前來,好奇地打量著兩人。

    「你們是什麼人?到這裡做什麼?看你們帶了一身的傷,是不是惹了什麼仇家?」

    「這……」夜雪完全不清楚自己觸柱之後的一切,只能看向司馬道子。

    「我們是建康城裡的官宦子弟,因為家裡不許我們在一起,才私奔到這裡,中途遇到了強盜,勉強支撐跑到這。」

    「官宦子弟?剛剛明明聽這姑娘叫你王爺啊?」

    「哦,」司馬道子笑笑,「我姓王,單名一個葉字,內子久病,氣力不濟,所以叫出來就好像王爺一樣。」

    「哦……」眾人欣喜地看著這對經歷著他們難以想像的磨難才走在一起的新人,齊聲喝彩。

    「村尾還空著一間茅屋,不如,你們留下住,那麼偏僻的村落,不會有人找到的。」

    司馬道子牽了夜雪的手,點點頭。

    「那好,我們就為這對新人辦場喜事好不好?」

    「好啊好啊,幸福村好久都沒辦過喜事了!」

    眾人歡呼著。簇擁著一瘸一拐地司馬道子和夜雪走到村尾破舊地小茅屋。茅屋已經被空置了很久。結滿了蜘蛛網。人一股腦湧進來。七手八腳地幫助收拾。

    男人們忙著修葺屋頂和柴門。女人們幫著收拾鍋台和房間。要不了很久。會聽到這個大嬸喊:「哎呀。缺個被子。我家裡有。」一會兒又會有那個大娘叫:「怎麼能沒有帳子。我去拿……」就這樣。這些平日被司馬道子看做生命如草芥地貧民。讓他變成了這世上最幸福地人。

    夜雪上了紅妝。望著鍋裡地水面。發現額頭地疤痕。內心有些酸楚。望了望司馬道子。

    「夜雪。你看。這個疤像不像一朵梅花?」

    夜雪搖搖頭。不解其意。

    司馬道子握住她地雙手。接過她畫眉地青黛。在已經結痂地疤痕上。細細描畫。輕輕訴說:「夜雪。這朵梅花已經烙在了我地心頭。永世不忘。」

    夜雪頷首一笑,紮在他懷中:「王爺……」

    「好啦,好啦,新人別再卿卿我我啦,快來拜堂。」眾人推拉著兩人走出屋外。讓村長坐在正對著門的長凳上。有人高喊:「新人拜堂……」

    門外湊熱鬧的人圍著水洩不通,夜雪難忍心中的悸動,將司馬道子的手攥得緊緊,內心像是翻江倒海版湧動。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司儀拖長了聲音,彷彿著代表無窮無盡地回味,夜雪款款彎腰,雖然沒有鳳冠,沒有紅蓋,但是眼前的幸福確實如此真實。司馬道子情意綿綿地看著自己,這個世界只有他們兩人。

    「送入洞房……」

    「哦……」人們沸騰了,有好事者把兩個人往床邊一推,人們轟然作鳥獸散。門被重重打上,依稀還能聽到一些小動作,繼而是村長呵斥的聲音。這些聲音漸漸地越走越遠。

    「夜雪。」

    「王爺。」

    兩人站在床邊,雙手交握。

    「要改口了,良人。」

    「夫君……」他們彷彿一對醉倒的人偶,雖然床不如棲雪堂地軟,帳不如琅琊王府的暖,但他們彷彿掉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包圍之中,沒有別的,只有幸福。

    夜雪閉上眼睛任由司馬道子吻著,抱著。她的心徹底淪陷。那一刻兩人彷彿融為一體,口舌糾纏。四體交融。內心的灼熱似乎想要將對方融化,衣帶散落,流露出司馬道子肩頭被長矛刺中的傷口,夜雪用臉頰貼著,吻著,像是希望它能奇跡般地癒合。

    司馬道子將夜雪小心翼翼地放在身下,雙眸迷離。身體地動作從急到緩,像是怕夜雪如脆弱的琉璃般易碎。他癡癡地纏綿,讓夜雪醉心其中,彷彿是被慣壞的孩子,浸在其中,希望天不要放明。

    幸福村的早上彷彿比什麼時候來得都快,有雄雞的啼叫,有農人們忙著犁地的聲音。春日,本就是播種期。

    夜雪側臥在床上撫摸著司馬道子久未整理鬍鬚的面頰,肩胛的傷口的藥布已經換了一塊新地,潔白,一塵不染。她回味著剛才換藥時候司馬道子那幾近無賴的笑臉,和他肆意撫摸的動作,以及床第間的小插曲,不禁臉上一紅。

    司馬道子偷偷虛著一隻眼睛,賊兮兮地看著她。

    「你裝睡?」夜雪有些嗔怪。

    司馬道子笑笑:「不裝睡怎麼能享受良人的撫摸?」

    夜雪撅起嘴巴:「我是疼惜你的傷口,誰知道你卻想地那麼不乾淨。」

    「哦?是麼?怎麼不乾淨了,說來聽聽?」

    被司馬道子那麼一問,夜雪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捶打著說:「快點兒起身,問問村長,我們能做些什麼?總不能在人家村子裡吃白食吧?」

    司馬道子一躍而起:「說的也對,要種地,也要做個好把式。」夜雪趕忙拿起衣服想幫他穿上,誰知道被他一把奪過來,說道,「從今天起,我便是不再是王爺,只是你的夫君王葉,而我也不用別人伺候了!」

    說著三下五除二便將衣服繫好,但是自己看了看,又看了看夜雪,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夜雪終於忍不住大笑:「夫君,你的扣子,扣亂了……」

    司馬道子忙全部解開,然後一個比對著一個重新繫起來,扣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才算扣好。他撓撓頭,寵溺地對夜雪說:「扣扣子這件事情,我要好好研究一下,來,我幫你穿衣服。」

    說著,從床下撿起夜雪的短襦便往夜雪身上套。

    夜雪躲著,只聽「嘶啦」一聲,短襦從袖間裂了個大洞。司馬道子不無挫敗地皺皺眉頭:「這是什麼衣服啊,真不結實。」

    「還不是夫君行事莽撞,」夜雪看看短襦,似乎真的沒法再穿了,可眼下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夫君啊,幫我出去借件衣服好不好?」

    「再叫幾聲夫君好不好?」司馬道子笑吟吟地看著她。

    「夫君,夫君,夫君……」夜雪白了他一眼,看著他的傻樣子,有點兒懷疑,這個幸福到傻地小男人究竟還是不是那個一身孤獨叱詫朝堂人稱大晉開國以來最荒唐王爺地琅琊王司馬道子。望著他出去「借」衣服的背影,夜雪自己,也傻傻地笑了。

    等了一會兒,司馬道子轉身回來,拿了幾件粗布花襖,一臉無奈地舉到夜雪跟前:「剛才我去借衣服的時候,隔壁張大嬸說,說,說小夫妻不要那麼心急麼,還笑得那麼詭異,唉,真丟臉。」

    夜雪也笑了,她捂著嘴巴,心裡也明白了張嬸說的是哪回子事兒。

    「我們做完會不會聲音大到連張嬸他們兩口子都能聽到的份兒上了吧?」司馬道子自言自語著。

    夜雪搖頭不語,將衣服穿好,然後沖司馬道子轉了個圈:「夫君,是不是很像村姑?」

    司馬道子搖搖頭:「還不夠像,總覺得還差點兒什麼?」說著,他轉身走到灶台前,摸索著什麼。

    「差點兒什麼?」夜雪張望著他的動作。

    司馬道子回頭慢慢走過來,倒背著雙手,走到夜雪跟前,忽然伸出手往夜雪臉上反反覆覆地一抹,叫道:「這樣才像!」

    「你?」夜雪跑到灶台上去看鍋水中倒影,發現竟然被他抹了一臉的鍋底灰。又氣又笑,用拳頭捶打著司馬道子的胸口,「你這個壞人,竟敢戲耍我。」

    司馬道子任由她的捶打,癡癡地看著她:「你太美了,穿上任何衣服都是美的,就算臉上都是灰,也是美的。」

    夜雪放慢了拳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鑽入他懷中,用儘是灰的臉蹭在司馬道子的衣服上,然後抬起頭,用一雙清零澄澈地眼睛望著他,問:「我以後變成了灰臉婆,你還會那麼愛我麼?」

    「會!」

    往後的兩個月,司馬道子跟著村裡的農夫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雪則跟著村裡的農婦們一起養蠶採桑織布。每每人們看到夜雪採桑的動作時,都不由得讚歎道:「王家小娘子,你這動作跟跳舞那麼好看。」每當人們這樣稱讚時,夜雪的心頭總會有些失落。

    是啊,有些事情並非想要放下便能夠放下的。

    幸福村的幸福日子,似乎也比任何的日子過的都快。轉眼已是臨近夏天。村口忽然停了一輛馬車。馬車上走下了一位宮裝優雅,容貌憔悴的婦人。

    這對於幸福村來講,是破題第一遭。這樣一個偏僻的村子又有什麼人能讓這樣的夫人紆尊降貴用如新的鞋襪踏上這塊滿是泥濘的山路?

    「借問一下,您有沒有見過一個那麼高大,氣質不凡,肩頭受傷的男子,他還帶了一個女人……」

    夜雪當時正坐在村口,跟鄉親們便播著新收的豆莢,邊聽著她們嘴裡傳出不知從什麼地方聽來的「建康城貴族們的新鮮事

    她看了一眼來人。妙目細長,鵝蛋臉已經瘦成了瓜子臉,她從沒想過三個月時間能讓人改變那麼多。

    「您不認得我了麼?」夜雪摘下頭上用來遮陽的斗笠。

    「夜雪……」

    夜雪轉身把手中的笸籮放在村口石墩上,將王妃待到了自己和司馬道子居住的那間小茅屋裡。

    三個月的時間,兩個人將茅屋已經裡裡外外修整了很多,足夠兩個人溫馨地棲身了,可是在王妃看來,卻還是依舊簡陋而粗鄙。

    她皺了皺眉,本能地用手在鼻前遮了一下,直到確定真的沒什麼異味才放開手,頗為擔心地往凳子上一坐,厲聲問道:「夜雪,你把王爺藏到哪裡去了。」

    「我,沒有啊,王爺他,他一直就在這裡啊!」

    「你知不知道?王爺走失,京城大亂,你們卻窩在這裡享受,」王妃環視四周,「雖然這裡也沒什麼好享受的!」

    「王妃,其實不是我們不想回去,只是,您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清楚,」王娟搶白道,從懷中掏出一張紙,「聖諭我都帶來了,皇上當著我的面寫的,保證不再追究,而且大戰之後,京中事務需要人來接手,並且,並且……」王娟沒在說下去,因為她認為有些事情是夜雪理解不來的。

    「王爺,他……他去地裡幹活了。」

    「地裡?幹農活?」王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把抓住夜雪,「快走,帶我去,不行,他離開皇宮的時候還帶著傷,他……」

    看著王娟的方寸大亂的面容,夜雪忽然心中酸溜溜地,她拎著平日送飯的食盒,裝了些黍米飯和鹹菜,正要提出去,王娟尖叫:「你就給王爺吃這些?」

    夜雪點了點頭:「王妃。這裡地人都吃這些。而且。有這些吃地就不錯了。」

    夜雪攙著王娟向田頭走去。日頭正曬。可昨天地一場暴雨卻讓地上泥濘不堪。王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田埂上。初夏地田埂開滿了紫色地豌豆花。水田地水稻也冒著微微地小黃花。王娟貪看美景。一個不慎。差點跌入稻田。夜雪忙拉了她一把。她感激地向夜雪頷首一笑。忽然間。兩人互相攙扶地力度更大了。

    「夫君。你看。是誰來了?」

    夜雪將飯匣放在田頭。讓王娟等在那裡。自己一路小跑接下司馬道子手中地鋤頭。

    「是他?」司馬道子抬起頭。看向王娟。語聲中帶著幾許埋怨。「你怎麼把她招惹來了?」

    夜雪推推他地手臂:「是她找來地。我不會騙人。」

    田垅上坐著三五喝酒休息的農夫,看到這樣的盛裝婦人來找司馬道子紛紛神情古怪地問道:「王葉家裡的,這個女人是誰?」

    「好美的小娘子嘿!」

    夜雪舉著鋤頭勉強耕著,抬起頭笑道:「是我夫君的妹妹,叫王菲。」說話間,忽見王娟撲進了司馬道子的懷中,又是哭泣,又是捶打,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司馬道子對她的熱情也是,時而安撫,時而默然。

    「呦,看這陣勢還不是兄妹那麼簡單勒?」

    「是表親吧,自小定親地那種?」

    夜雪心中茫然若失,她明白,這個幸福村不可能待很久了。

    王娟離開的時候,是司馬道子送她離開的。因為夜雪知道,王娟一定有說不完地話要對司馬道子講。就在那個時候,她彷彿有些愧疚,為了自己的幸福,卻毀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幸福。

    她默默地收拾著東西,她想帶走任何一件足以讓她回味一輩子的物件,讓自己在以後的日子裡還能記起她曾經與他拜堂成親,她變成了他的妻,舉案齊眉。

    司馬道子推門走進來,兩人都尷尬地一愣。她手中的包袱抖了抖。

    「你?」

    「既然。你皇兄都原諒了你,我們還是回京城吧。」

    「京城?」司馬道子一把搶過包袱。將她抱在懷中,「不,我們為什麼要回去?為了整天誇誇其談的名士?還是為了以正義為名爭權奪利的門閥?抑或是我那個見到美女就流口水地皇兄?」

    「但是,符秦打過來了……」

    「去他的符堅,早就見了閻王,據說竟然死在大晉邊境上的新平佛寺,死狀淒慘,是謝相為他最後收斂。」

    夜雪歎息:「您口中那個完美不世的皇帝,原來就這樣結局了,最後送他的竟然還是他的敵人。」

    司馬道子撫摸著她的頭髮:「有時候,最恨你的,不一定是你的敵人,也許會是你地兄弟。」

    「兄弟?」

    「算了,不說這個了,」司馬道子將夜雪從懷中放下來,「今天吃什麼?我又餓了。」

    夜雪勉強笑笑,從鍋裡端出一碗黍米粥。

    「只有粥了,別家都是兩頓飯,我們三頓飯,自然會費些,過些時日就好了。」

    「你不吃麼?」司馬道子舉起竹箸,問道。

    「吃過了,剛剛等你的時候,我嘴饞就吃了。」

    「哦,」司馬道子三兩下將黍米粥喝了個精光,衝著夜雪笑著,彷彿冬日裡的陽光。

    「我去刷碗……」夜雪拿著碗走進廚房,用鍋裡的沸水沖刷著碗底殘羹,低頭飲了一口。

    「夜……」

    司馬道子震驚地站在她身後,她的動作停下來,擦擦嘴:「我,我渴了……」

    那一刻,司馬道子衝了過來,緊緊將她抱在懷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淡淡地說了句:「我,真的只是渴了。司馬道子將手伸到了夜雪的粗布衣衫之內,那裡已經被磨得有些紅腫。原先嬌嫩如水的皮膚開始干皺起來,有的地方還皴出了一刀刀血口,「為什麼不說,我真蠢,為什麼現在才注意到?」

    「夫君,這裡每個人都是這樣地。」

    「可是!」

    夜雪知道司馬道子地心動搖了,她連續叫了幾聲:「夫君。夫君,夫君……」生怕司馬道子一時決定離開,這兩字此生便不再屬於她。

    「良人你想要留下來麼?」

    「夫君,你的心在哪裡?」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那一刻都在揣測著對方地心思。他以為她不想再受苦。她以為他牽念朝堂,於是兩人同時回答說道:「回去吧!」

    司馬道子騎著桓玄在宮外借給他地千里駒,懷裡抱著夜雪,兩人在馬上故意走的很慢,怕趕上王娟的馬車,怕太早見到建康城。夜雪在馬上顛簸著聽著司馬道子給她講述來時,那是多麼艱難的一路,從春到夏已不知下過幾場雨水,司馬道子不斷跌倒不斷爬起來的痕跡早已被沖刷殆盡。回去地路似乎比來時路更快。不到半日,便趕到了建康城。

    建康城很熱鬧,人們看到英武挺拔的司馬道子、嬌弱依人的夜雪。同乘馬上,紛紛議論著。「這個王爺是打哪兒回來的?」

    「別是剛剛打完仗回來吧?」

    「不應當……」

    「怎麼衣服破爛,肩頭還有個大洞?」

    「他懷裡的這個村姑也不像是村姑。」

    「別是哪裡搞回來的私情吧?」

    「現在的建康城還不是私情處處?」

    在人們奇怪的議論中,司馬道子泰然自若,高聲喊道:「我琅琊王司馬道子今天要告訴全建康的人,夜雪是我側妃!是我琅琊王府地側妃!」

    夜雪羞紅了臉將頭貼在司馬道子懷裡:「王爺,那麼大聲做什麼?」

    司馬道子悄聲道:「我還是喜歡讓你叫我夫君,良人……」

    看到兩人情意綿綿的情形,街道兩邊的人們齊聲喝彩。甚至有好事者,放起了鞭炮。大紅爆竹辟里啪啦動地而響,夜雪縮在司馬道子地臂彎裡,卻看到對面琅琊王府府門口,王娟翹首盼望的身影。

    「王爺,我們下來吧。」她心中有些失落,畢竟那麼親暱的舉動,會傷害到一些人,她是那種害怕傷害別人。卻並不在意那人是否曾經傷害過她的。

    王娟的身側還站著桓玄,而司馬道子恰恰看到了桓玄。他的氣勢比以前更加強大,舉手投足都透出統帥那種硬朗的線條。司馬道子一躍下馬,看著夜雪,他總以為,她的要求,是為了桓玄。

    從這一刻起,兩人之間又一次隔上了一層可悲的牆壁,阻斷了兩個字眼。「夫君」、「良人」。

    「桓將軍。聽說你高就了呀!」

    夜雪這才注意到了桓玄,她有些吃驚。短短幾個月,桓玄地臉色微有些黑,臉上的輪廓微有些硬,下頜冒出了些許的胡茬,而雙目比往日更加深沉內斂,已不再是那個花園中偶遇王嬋,便即露出欣喜表情的少年了。

    「還好,要多謝王爺給了小臣這個機會,本來嘛,北府兵不好帶,又都是我爹親手調教出來的底子,誰也壓不住,在京城外面朝廷總是怕生出事端,」桓玄將司馬道子手裡的馬接過來,然後憐愛地撫摸著它的額頭,馬好像通著人性,用額頭蹭了蹭桓玄的肩膀,就好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

    夜雪能看出來,這千里駒跟桓玄地感情非比尋常,於是很自然地衝著他微微一笑:「桓將軍,危難之時援手,夜雪終身難忘。」

    「別那麼說,這件事情總算是成全了我,你們不知道,我帶著我那班兄弟,將秦軍打的好像灰孫子一樣,若不是征討大元帥不許我再向北推進,我非打到長安去不可!」桓玄臉上表現出的那種躍躍欲試的感覺,就好像是新婚不久的男人娶到了自己最愛的女人做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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