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群約有五十多輛機車的龐大車隊,一旦發動起來,聲勢震天,煙霧迷漫。
在最前方帶路的是浩天,身著黑色皮衣、皮褲及皮靴,頭戴黑色全罩式安全帽,騎的是黑色的重型機車,清一色的黑,但便是這副帥氣的模樣顛倒眾生,難怪有那麼多女生千方百計想要接近他,不曉得浩天向身後的許心嵐說些什麼,然後就見他猛催油門,車子便箭般朝前衝去。
其他人也陸續跟進,而我和「老黃」因為比不上人家的優異性能,所以只能負責殿後,好隨時注意有沒有人落隊或跟錯路,給予必要的協助及支援。
一直到臨出校門前,我仍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不死心的頻頻回頭探視,雨晴最後還是沒來,我倒寧願相信,她正在前往這裡的路上,只是有事情被耽擱,沒能來得及趕上而已。
行過一個大轉彎後,再也看不見校門,不論雨晴有沒有出現,我都已經無從得知。
由於這次活動人數眾多,唯恐太過招搖將引起交通員警的注意,被誤為存心滋事的飆車族,我們事先約定,在市區中行駛時要放慢速度,不亂按喇叭,不高聲喧嘩,盡量保持低調,可是等一來到郊區之後,大伙便像是脫韁的野馬,再也不受拘束及管制,加足馬力,在人車稀少,又寬又直的大道上疾馳、狂奔。
無奈,我因要體恤「老黃」的年老力衰,不敢騎太快,只能遠遠跟在後面,沒多久便與眾人脫離,只剩我自己一人踽踽獨行,這時候開始才後悔,如果剛才不拒絕參加抽鑰匙配對的遊戲,現在身後至少還有個可以說說話,聊天解悶的人。
沒料到不久之後,居然又看見那群人的身影在眼前出現,而且是大伙全停在馬路旁,難不成是在等我嗎?那未免太令人感到不好意思,我催促「老黃」快馬加鞭,全速趕上。
「對不起,我這輛老爺車跑不快,不是叫你們不用等我嗎?我認得路,怎麼好勞師動眾的。」我高聲大喊。
眾人轉頭看我,卻好像聽不懂我在講什麼,走近仔細端詳,才知道完全不是我想的那回事,是我太過自我陶醉,還以為自己有多重要,能讓他們為我耽誤行程。
「我的機車壞了!」只見浩天苦著臉,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有個女孩帶有恨意及醋意的指著正站在一旁的許心嵐,小聲的說道:「還不都是因為載了那個『掃把星』的關係才會這樣。」其他女生連忙點頭表示贊成,同聲附和。
只見許心嵐被人潮給隔離在外,孤零零的駐立著,故意四處張望,裝成沒有聽見這些惡毒的話語,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但我猜她的心裡一定不好受吧,會和浩天編在同一組是抽鑰匙決定的,全憑天意,又不是她故意要這樣,而且機車要壞又干她什麼事呢?硬要牽涉到她身上,未免太過離譜,被一群嫉妒的女生包圍,真是太可怕了!
「對不起?請讓一讓,借我看看好嗎?」我將「老黃」架好,跨下車,一邊奮力撥開圍繞在浩天身邊,眼神中對他充滿關懷之意的女生們,一邊趨向前去。
「哎啊!幹嘛這麼用力?擠什麼擠?你會修機車嗎?」眾女生咒罵連連。
為了替心嵐出一口氣,我故意用力推開那些方才出言不遜,惡言相向的女生們。
「我不會修你們就會修嗎?只會在這裡礙手礙腳的看熱鬧,吵死人了!」我毫不客氣的回罵這些女孩子們,我認得其中有些還是一年級的新生而已,就敢如此囂張,完全不懂得要尊敬學長。
浩天抱著頭喃喃自語,「我這輛車是新買的,還不到三個月,怎會這樣呢?」他的家境並不富裕,省吃儉用,努力打工一年多才換得這輛重型機車,平常寶貝的很,現在出了狀況,自然要心疼不已。
我先試著按幾下電門,啟動馬達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哀號,但卻無法正常發動,再試試喇叭及車燈,都能夠運作,看來電力系統並沒有問題。
「油箱有油嗎?」我問浩天。
浩天指著儀表板上的油針說:「昨天晚上才剛加滿而已。」
我蹲下身來準備動手拆下一部份的零件。
浩天見狀大吃一驚,趕忙阻止,「學……學長,你要幹什麼?」
我解釋。「可能是燃油或引擎系統出了毛病,必須拆下來檢查。」
「你真的沒問題嗎?」浩天還是不太放心。
「這個人到底懂不懂,不要亂修一場,到時候反而將人家的車弄的更糟。」剛才被我訓一頓的女孩們趁機報復。
我對浩天攤攤手,「我無所謂,你自己決定吧。」
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四下一片荒涼,當真是陷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窘境。
浩天思索良久,最後還是不得向現實低頭,緊握住我的雙手,鄭重其事的叮囑:「學長,一切都拜託你。」
「我會盡力的。」我向他保證。
浩天苦笑著說:「修不好也沒有關係,千萬不要勉強。」
聽得出浩天的話中有話嗎?能不能修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善待他的愛車,他現在是將死馬當活馬醫,沒什麼好選擇,卻也不敢抱太大希望。
我企圖安慰浩天,讓他冷靜一點。「放心吧,我不會逞強的,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再怎麼說我讀的也是工程科系,況且上學期修還高分修過『動力引擎』這門課。」不過因為不想讓他疑神疑鬼,擔心受怕,所以並不打算告訴他,學理部份雖然我可以講得頭頭是道,真的親自動手卻沒幾次,反正我猜這應該不會太困難才是。
浩天莫可奈何,儘管答應讓我試試看,卻緊挨在我身邊,虎視眈眈的監看著,唯恐我有任何差錯,毀了他的愛車。
該從哪裡開始下手呢?我閉起眼睛努力回憶課本中及老師上課時所講過的一切。
「你的車上有拆卸專用的工具嗎?」
「啊?」浩天楞了一下。
我進一步解釋。「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不用適當的工具來拆裝機械,恐怕會損害零件。」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光是這第一句話就唬得浩天一楞一楞的,不停點頭,大表贊同,反身問其他騎機車的人,「你們有沒有人有帶工具的?」
那些男生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人出聲回答。
「算了,問也是白問,幸好我有帶。哼,你們這些人騎那麼好的機車有什麼用?只會裝酷或耍帥,卻連基本的工具也不帶。」我藉故訓斥,給予他們機會教育,同時從「老黃」的置物箱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工具,因為「老黃」年事已高,經常出現各種毛病,所以我便擺了一套以備不時之需。
拆開機車外殼一看,其中複雜程度遠超過我所想像,一時間竟不知從何下手,有點慌了手腳。
「學長,怎樣?什麼問題?能不能修?」
不止浩天,其他男男女女全都好奇的擠了過來。
「站遠一點,光線都讓你們擋住,我怎麼看得清楚?」我又趁機罵人,並給自己一個喘息的空間。
「嗯……我看看……」既已誇下海口,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論如何,硬著頭皮也要撐下去。「這是……電瓶……離合器……空氣濾清器……化油器……汽缸……」
我只能一項一項的點著各部位的名稱,能拆的就拆下,敲敲打打,裝腔作勢的調整一番,再原封不動的將它裝回去,遇見不懂的就含混的帶過,反正「小不懂騙大不懂」,基本上如果說的越深奧、越難理解,週遭圍觀的那些人就越顯得佩服萬分。
正當說到「火星塞」時,我突然福至心靈,想到可能的原因,便順手將它拆下來,仔細一瞧,哈哈,總算讓我找到原因。
我問浩天,「你的車子大概有好幾天沒有騎,今天又沒事先溫車就猛然高速行駛?」
「你怎麼知道?」對我的鐵口直言,浩天全都承認,並且驚訝不已。
我笑而不答,將清理過後的火星塞裝上,「你再試試看。」
浩天第一次啟動──沒有成功。
「再試一次!」我沈聲低喝,命令他。
我也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把握,這時才發覺身子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著。
第二次啟動──還是沒有成功。
是我的判斷有誤嗎?還是有其他的原因呢?我沒有勇氣去看圍在身邊的那些男男女女們,深怕他們狐疑、嘲諷及不信任的眼光會將我萬箭穿心。
所幸浩天還沒有放棄,嘗試第三次發動。
「撲──撲──撲」引擎運轉時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我的心跳也隨之加速,「怦!怦!怦!」的狂跳,如今只能暗自祈禱,但願奇跡能夠適時出現。
「撲──」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引擎終於發出低沉順暢的吼叫聲。
我成功了!
我對外在環境幾乎喪失感受力,如同身處在雲端般的不真切,甚至連眾人所爆出的歡呼及掌聲在我耳中聽來都是模模糊糊。
浩天猛搖我的手,大喊:「學長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我終於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剛才站在大太陽底下修車,全身早被汗水所浸濕,正伸手想將額頭上幾乎要滴入眼中的汗珠擦掉──
「等一下!」一直沒有出聲的許心嵐突然大叫。「你的手都弄髒了。」
我停下動作,剛才因為修車的關係,我的雙手已經沾滿油污。
「我幫你。」許心嵐在眾目睽睽之下掏出紙巾,為我細心抹去滿頭大汗。
「謝謝!我自己來就行了。」我感到一陣羞怯,順手接過紙巾,不好意思再讓她這麼做。
浩天在前方大喊:「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請趕快上車。」
「浩天在等你。」我提醒許心嵐。
「來吧!」浩天同時回頭,笑吟吟的看著許心嵐,那個親切和藹的神情不知會令多少女子為之心碎。
令人驚訝的是,面對這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邀請,許心嵐竟會不為所動,毫不猶豫的拒絕。
「我不搭你的車。」
好不容易才解決一件棘手的事情,居然又有這樣的轉折,心臟稍微脆弱的人恐怕會被嚇出病來。
所有的人屏息以待,密切注意整個事件的發展。
浩天走到許心嵐的身邊,主動拉起許心嵐的手,和顏悅色,充滿深情,柔聲說道:「跟我一起走好嗎?」
天啊!不曉得會有多少女子會被浩天這番話所感動,甚至願意放棄一切與他私奔。
我猜許心嵐是為方纔那些女生所說的閒言閒語而鬧彆扭,才不肯再與浩天在一起,無緣無故成為眾矢之的的箭靶子,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別再任性,大家還在等,放心好啦,浩天會照顧你的。」我加入勸進的行列。
沒想到許心嵐卻轉頭向我說:「我要你載我!」還來不及反應,許心嵐已跨上我的機車後座。
對浩天而言,被女孩子如此不留情面的當場拒絕,大概是生平頭一遭吧,只見他鐵青著臉,不發一語,騎上機車,呼嘯而去,其他人似乎也感受到那股不尋常的氣氛,不敢多說什麼,只得默默跟上。
「你何必把事情弄成這樣呢?」我對自己莫名其妙被捲入這淌渾水而哭笑不得。
「走啦!」啪的一聲,許心嵐在我的安全帽上猛拍一記,又在我耳邊大吼:「人家都走遠了,再不快點會跟不上的。」
往後直到目的地的一路上,這是許心嵐和我說過的唯一一句話,之後不論我問她什麼,她就像是個悶葫蘆,一聲不吭,這學妹也真是個怪胎,明明是她霸王硬上弓的上了我的車,卻又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這種超低壓的氣氛簡直快將人逼瘋,還不如剛才我自己一個人獨行時來得輕鬆自在。
由於路上這一耽擱,我們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比原本預定的時間晚上很多,夕陽西下,天色已沈,大伙匆匆忙忙的搭起帳篷,升起營火,七手八腳的胡亂弄頓晚餐,然後便是一些唱唱跳跳的遊戲。
曾經,這些事情對我而言無不新鮮有趣,但幾年來的大學生活我不知已參加過多少次類似的露營活動,況且現在我的心思全在雨晴身上,根本沒辦法融入其中,所以便帶了罐啤酒,另外找個僻靜的地方,遠遠看著他們嘻戲。
「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
是許心嵐,真是個陰魂不散的傢伙,她坐在我身畔,拿起我已喝掉大半的啤酒,毫不客氣的一飲而下。
「喂!那是我的。」我大聲制止,但似乎太慢。
「好苦!這啤酒都已經不冰了。」許心嵐先是皺了皺眉頭,吐吐舌頭,接著用手背抹抹嘴角,兩腮略顯紅暈,在皎潔明亮的月光下別有一番風情。「不過是幾口啤酒罷了,幹嘛這麼小氣?」
遇到這種瘟神,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我歎了口氣,問她:「你不生氣了啊!」
許心嵐瞪了我一眼。「你也知道我在生氣?」
瞎子也看得出來,何必多此一問。「否則為什麼一路上不發一語?我是哪裡得罪你?」
許心嵐鄭重其事的說:「你、不、守、信、用!」
「我答應你什麼?」向來信守承諾的我炸了起來。
「你忘記了嗎?你約好要和我一起出來玩的。」許心嵐像個小女孩般嘟著嘴。
啊!我想起來了,在陪她與一大堆女孩子一起去逛夜市那天,送她回宿舍時我確實曾經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我還沒有找到適當的時機嘛。」我勉強解釋。
「算了,我看你是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別生氣,來再給你一罐啤酒。」
許心嵐並不伸手。「你是存心要拿酒將我灌醉嗎?」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尷尬的笑著,哪有人這樣對女孩子的?我暗罵自己是個大豬頭,最後只好自己打開啤酒,大口狂飲以掩飾我的不安。
「怎麼不和他們在一起?」我指著營火旁的男男女女們,企圖轉移話題。
「那裡沒有我容身之處。」許心嵐說完便逕自躺下,仰望星空。
「浩天……?」
「不要一直在我面前提他。」許心嵐似乎有點生氣,硬生生將我的話截斷。
放眼望去,浩天正被一大群女孩子團團圍住,看來是抽不開身,許心嵐是為這件事而不高興嗎?那麼當初何必硬要將他往外推?真是奇怪的女孩子,我完全摸不透她的心裡在想什麼?
「你知道我為什麼偏偏要挑中你的機車嗎?」
是因為故意要氣浩天嗎?不過她警告過我不准再提那個人的名字,所以我便沒有說出口。
許心嵐自問自答。「因為我爸爸也有一輛相同型式的機車,小時候他常載我出去玩,一直到讀國中之前,每天都是由他載我上下學,遇到下雨時,他總會細心的為我套上雨衣,並讓我躲在他寬闊的背後,為我擋去所有的風雨。你無法想像,當我看見你的機車時有多驚訝。」
那夜在社辦與許心嵐一番長談之後,我知道父親對她的意義有多重大。
「你好像有戀父情節喔?」為了不讓她再沈緬於過去的回憶,我故意調笑。
「可能是真的。」許心嵐很認真的回答。
許心嵐直視著我,眼神中好像混雜著一些情緒,但我還來不及仔細辨識──
「咻──碰──碰──」營區裡的人已放起煙火,劃亮整個天空。
原本到這深山裡觀星才是天文社企劃這次社團聯誼活動最主要的目的,如今卻好像本末倒置。
我學許心嵐的樣子,躺在斜坡上,惋惜的說:「煙火雖然很美,但這樣我們便看不到星星了。」
隔日清晨,天才朦朦亮便被一大群吵醒,真不得不服了這些年輕小學弟妹們,好像有發洩不完的體力,明明昨晚不知瘋到幾點才躺下,甚至有人是徹夜未眠,卻還可以如此精神抖擻?是我不復年輕嗎?可是我才不過大他們一、二歲而已,抑是心態已老?
不再多想,翻身離開被窩,用冰冷的湖水洗把臉,然後便加入收拾殘局的行列。
吃過早餐,很快便拔營離開,再按預定行程溯溪而上,欣賞沿途景致,幸好同行中有生物系的同學,充份發揮所學,不斷為我們解說山路兩旁的花草樹木及過往的各種昆蟲、鳥獸,令人大長見聞。
中午時分,所有的活動終告結束,我們踏上歸途,大多數的人原本在昨天還是初識,但經過這一連串的經歷之後,有些人已經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各自三五成群的圍成小集團湊在一起,社團聯誼的目的圓滿達成,不過這終究只是個開始罷了,至於回到學校後能否有繼續發展的空間,或是又回到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況,便得看個人的經營及造化。
回程時,我又苦口婆心的勸許心嵐,「這一趟你還是該讓浩天載才是。」
「為什麼?」許心嵐提高聲調,「怎麼來就怎麼回去。」
「你總要顧及一下浩天的面子。」
這些日子的相處以來,我好像逐漸瞭解許心嵐那直來直往,坦率的個性,雖然很喜歡她的這份純真,但仍不忘點醒她,應當注意的某些人情事理。
「他的面子關我什麼事?」許心嵐還是不太高興,「你不想載我就說一聲嘛,何必硬要把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推給別人。」
這下誤會可大了,我急於解釋,所以便脫口而出:
「我沒有說不喜歡你啊!」
「你說什麼?」
我楞了一會,剛才口不擇言的那句話好像帶有語病,似乎越描越黑,只好趕快再補充些理由。
「你也體恤一下我的愛車『老黃』好不好?光是載我一個人要這麼翻山越嶺,長途奔波已經夠可憐,如果再加上你的話,恐怕會拆散他那把老骨頭。」
也不知道哪句話發生作用,費盡唇舌後,許心嵐總算肯搭上浩天的車,可是望向我時那臉色還是不太好看,有點不甘不願的樣子,倒是浩天如獲至寶,眉開眼笑,細心呵護,關懷備至。
看著這對歡喜冤家,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浩天向來是個天之驕子,對他而言女孩子猶如囊中之物,總是自動投懷送抱,不費吹灰之力即可手到擒來,沒想到這次竟會踢到鐵板,吃了閉門羹,在許心嵐面前完全不管用,當真是一物克一物。
在旁人眼中,我和雨晴是不是也這樣相剋呢?她的身影忽然在我心頭浮現,我的胸口一緊,隱隱作痛,恨不得即刻插上雙翅,飛到她的身邊。
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所有人的幾乎都已精疲力盡,所以大伙便在學校前口就地解散,一切圓滿落幕,我卻沒有時間休息,仍必須馬不停蹄趕往雨晴家。
「學長,等一下!」又是陰魂不散的許心嵐。
沒看到我在趕時間嗎?「什麼事?」我顯得有點不耐煩。
「下星期三是我的……」許心嵐有點吞吞吐吐。
我可沒心思和她打啞謎,在這裡窮耗著,乾脆直接了當挑明問她,「你的什麼?」
「我的二十歲生日。」許心嵐公佈答案。
「先祝你生日快樂,到時候記得留塊蛋糕給我就行了。」
我說完便立即離開,並沒有注意到許心嵐有什麼反應。
「來找胡家的人嗎?」今天擔任社區門口守衛的仍是瑞伯。
我沒心情和他多寒暄,只是簡單的回他一聲,「嗯!」下車準備做訪客登記。
「可是他們好像全都不在家喔。」瑞伯翻看交接時的紀錄。
畢竟是一流的高級住宅區,守衛工作十分嚴密,毫不馬虎。
「昨晚陳董在家舉辦宴會,有好多的政商名流來參與,胡家全都去幫忙招待,直到深夜客人才逐漸散去,可是凌晨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胡家請前一班的警衛代為通報醫院,召來救護車緊急將胡先生接走,胡太太及胡小姐則自行開車,尾隨在後。」
「什麼!」我大吃一驚,胡家平常出入都有司機接送,如今胡伯母居然得自己親自開車,可見情況可能十分危急。「他們去了哪家醫院?」
也許是上了年紀,行動不太便捷,又或許是事不關已,毫不介懷,也可能是早已看盡人生百態,沒什麼能驚動瑞伯,他居然還是慢條斯理的搖頭,「不曉得,這裡沒有寫,除了胡家的友人,早上也好幾家報社打電話來問過,但全都不得要領。」
我好像在這裡面嗅出點不尋常的味道,胡伯伯雖然身份顯赫,是縱橫商場的紅頂商人、股市大享,但終究不過是區區一介平民百姓,何以會驚動媒體呢?
但現在並不是發揮我的推理或想像力的時候,還是得先解決問題才行。「他們家的傭人安妮在嗎?」
「早上匆匆收拾東西,搭計程車走了,應該也是趕到醫院去幫忙。」
我臨機一動,要求瑞伯,「安妮國語說的不太好,不可能自己叫計程車的。」
瑞伯恍然大悟,直誇讚,「好小子,真有你的,心思如此細密。」
我沒空理會,「趕緊幫我查查,她搭哪家的計程車?往哪家醫院去了?」
這兒的住戶們非富即貴,最重視的便是個人隱私,絕不喜歡這些門口警衛饒舌、多嘴,所以瑞伯並沒有必要替我做這些事,若不是看在我與他是同鄉的份上,及平日建立起的一點交情,他實在不需冒這個「口風不緊」的罪嫌。
瑞伯只撥了兩通電話,便將一張紙條交到我手中。「應該是送到這裡沒錯。」
我匆忙道謝,便趕往醫院。
好像所有的醫院都是一個樣,空氣中有股揮之不去的藥水味,看似明亮的燈光,反而呈現出蒼白的感覺,而始終開太強的空調,會讓人忍不住的打冷顫,絲毫感受不到半點溫暖。
我想在服務台探詢胡伯伯的情況,卻不得要領,甚至連胡伯伯是不是真的被送到這家醫院都不肯透露,我曾在醫院裡打過工,明白其中的道理,有時候基於某些特殊情況,醫院方面會尊重病人或其家屬的要求,提供協助,保密到底。
我坐在候診室裡看著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人們,搞不懂為什麼永遠都會有這麼多人處於病痛的情況當中。
這家醫院有二十幾層,複雜程度猶如迷宮,我得靜下心來慢慢思索,想想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探聽到胡伯伯的消息。
我們所處的都市裡類似這樣的大型醫院共有三家,但這家並不是離胡家最近的,如果胡伯伯真的情況危急的話,為什麼還要捨近求遠,非得到這來不可呢?除非──
除非胡伯伯的病非到這裡才能救治!
我猛拍大腿,想通了這個關鍵,其他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胡伯伯半夜裡緊急求醫,自然不是一般普通的病痛,而這家醫院的院長是國內心臟科的權威,胡伯伯恐怕正是為這方面的問題而來求診。
胡伯伯的年紀不過五十歲出頭,正值壯年,平常看他健康的很,從來也沒有聽說他有心臟病,不過若非經由精密的檢查,這種病也不太容易由外表看出來,而猝發的情形更是時有所聞,胡伯伯事業正值巔峰,工作壓力大,應酬又多,休息及運動的機會相對減少,確是屬高危險群。
謀定而後動,我先上三樓,從手術房外的電腦公告得知,院長今天早上果然曾親自操刀,不過手術已經在五個小時前結束,如果那個病人是胡伯伯的話,照時間估算,他應該已轉出加護病房。
像這樣大規模的綜合醫院,因為分科精細,所以不同病因的患者會分住不同樓層,心臟科便歸屬在十八樓,以胡伯伯的身份絕對是選擇最高級的單人病房,而門口那成排的花籃就是最好的記號,費盡千辛萬苦,我總算找到他們了!
病房門前其實並沒有寫上胡伯伯的大名,並且還特意掛上一張「謝絕訪客」的告示,不過卻有多家新聞媒體工作者扛著攝影機在門口等候,但因為有兩位彪形大漢擋在門口,所以沒人敢越雷池一步。
一個身形極為嬌小的女記者用她最甜美的笑容展開柔性攻勢,「請問胡董是不是住在裡面?」
看來這些訓練有素的守衛人員並不吃這一套,恍若未聞,面無表情,根本當她不存在。
我曾在電視新聞上看過那名女記者,既然能上得了主播台,也算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竟也吃了閉門羹,我懷疑,光是為了胡伯伯的病,有必要如此勞師動眾、大費周章嗎?
正當所有人都無計可施的時候,房門忽然打開,有個男子走出來。
男子對兩名守衛大喊:「幹嘛將這些擺在門口?還不快將它們全部撤走!」他手指的雖是花籃,但卻明顯聽得出在暗喻媒體記者們。
記者群全都蜂擁而上,有人眼尖,認出他是誰,趕忙發問:「陳先生,胡董現在的情況如何?他是不是真的生病?還是藉機躲避債權人的追討?十五億的債務打算如何處理?偉成企業會不會被併購?旗下五百多名員工的去留問題如何解決?關於淘空資產及挪用公款的刑責部份,檢察官今天早上已經展開搜索及調查行動,不曉得胡先生有什麼看法?」
這名男記者來勢洶洶,連珠炮似的不停發問,而且都極為尖銳,我光是聽那一長串的問題便已頭昏腦脹,搞不清東西南北,不過看來胡伯伯的公司好像遭遇到很大的危機。
男子裝出一臉看就知道是應付式的笑容,對著幾部攝影機侃侃而談:
「關於財務的部份,我們遠霸集團將提供充份的資金,全力協助偉成企業渡過難關,因此公司的營運不會有任何的問題,人事在短時間內也不會有任何異動,請投資人及員工不需要擔心,至於胡先生的病經由院長的全力搶救,目前情況尚稱穩定,最需要的是得安靜休養,所以還請大家多多配合。」
說完又轉身回房,並將大門深鎖。
眾人私底竊竊私語、議論紛紛,正在交換情報,方才碰了個軟釘子,自討沒趣的女主播並不氣餒,馬上追問那名男記者,「那個男的是什麼人?他說的話可信度有多高?」
男記者頓時立成大伙注目的焦點,老氣橫秋,得意洋洋的說:「看在大家都是新聞同業的份上,不妨告訴你們,那個人是遠霸集團總裁陳維遠的二公子,陳鴻宗,陳胡兩家是世交,他既已公開說明,應該有很高的可信度,遠霸集團如果真的肯出面幫忙,施以援手,胡業成這次應該可以逢凶化吉。」
女主播又纏著他發問:「胡業成出了這麼一個大紕漏,就算陳維遠與他交情匪淺,以他那出名的老狐狸個性,豈肯做這蝕本的生意?」
男記者哈哈大笑,「胡家當然得為此付出點代價才行。」
「什麼代價?」
男記者故作神秘,壓低聲調說:「讓我留點獨家好不好?」
女主播大發嗲勁,挽著男記者的臂膀說:「別這樣嘛,再多說一點,大不了晚上請你喝杯酒。」
男記者眉開眼笑,建議道:「反正我看這裡暫時也不會有什麼動靜,不如我們現在先找個地方吃飯,然後我再慢慢告訴你。」
兩人居然不顧眾人眼光,在公開場合裡打情罵俏起來。
「不公平!怎麼可以這樣?」其他媒體人員則紛紛抗議,不肯善罷干休。
男記者高舉雙手,作出投降的樣子,「好!好!好!大家不要吵,最後再給各位一點線索,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測,關鍵可能出在剛剛那個陳鴻宗的身上,據說最近與胡家大小姐過從甚密,兩人曾在好幾次的聚會中公然出雙入對,陳維遠為了寶貝兒子的終身幸福,自然要全力以赴。」
女主播突然插嘴,「好啦!好啦!你可不能再說,這是我們倆的秘密,要不然人家可不理喔。不過果然是將門虎子,那個叫陳鴻宗的看來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剛才那番公開發表聲明說來有條不紊,居然還懂得要直視鏡頭,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有人發問:「這麼說,陳胡兩家可能會聯姻、成為親家?這會不會是陳維遠的詭計?既可以併吞偉成企業,又可以奪取胡業成的掌上明珠,來個一箭雙鵰,人財兩得。」
男記者思考了一下,說:「你這人想像力倒是蠻豐富的,不過以陳維遠的老謀深算,倒是不無可能,值得好好深入調查研究。」然後便偕同那名女主播一起去「調查研究」。
眾人見狀,也跟著一哄而散,瞬間走個精光,其實許多媒體工作者便是如此,只要有可供發揮之處,能夠讓他們大作文章的題材,見獵心喜,便似嗜血的禿鷹,緊咬不放。
病房前的長廊又恢復冷清,但我還是不得其門而入,忽然看見胡家的外籍女傭安妮正從房內走出來,我彷彿有了一線生機。
安妮手提一個熱水瓶,我在茶水間前叫住她。
「先……生……?」她用生硬的國語回答我。
「你可不可以請小姐出來?」
安妮雖然聽得懂,但卻不太會說,嘰哩呱啦、劈哩啪啦說了老半天,偏偏我的英文又是爛到極點,根本完全無法理解,和她比手劃腳老半天,仍是無法溝通,幸好急中生智,我向過往的護士小姐借了紙筆,匆匆寫下幾個字,交給她。
「交給小姐,懂嗎?小姐……」我不斷重覆「小姐」兩個字。
安妮用力點頭,轉身回房內,可是不久之後,出來卻並非雨晴,而是陳鴻宗。
陳鴻宗看著手上,我要安妮交給雨晴的紙條,問:「請問,你是雨晴的同學嗎?」
我點頭,但不想和他多說話,因此便直接了當的問:「雨晴呢?」
陳鴻宗對我倒是頗客氣,「雨晴和她母親昨晚忙了一整夜,半個小時前才睡著,你有要緊的事,非立即見她不可嗎?」
怎麼辦,要將雨晴喚醒,然後只告訴她,我很關心這件事也很想念她,僅此而已嗎?
「不必了,不要打擾她,請告訴她我曾經來過就好。」我無能為力。
陳鴻宗簡短的回答,「我會的!醫院的會客時間已過,你請回吧。」
我根本無法肯定,陳鴻宗是否真的會為我完整傳達整個訊息,但我又能如何?望著他壯碩的身形,在我面前好像有一座越不過的山,最後只能頹然離去。